论梅尧臣的古文及其在北宋诗文革新中的贡献

2021-11-29 07:39涂序南
江西社会科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梅尧臣欧阳修古文

■涂序南

梅尧臣有赋21篇、古文13篇传世。他的论文以道为先,其所言之道,并不局限于儒家之道,而是侧重于实用功能。他追求文章立意的高远,注重创新精神,反对片面追求文字的妥帖和形式的对偶。然而,在创作实践中,他并未重道轻文;对于骈句,他亦未一概否定,而是积极地加以改造和吸收运用。因此,梅尧臣的古文具有以散体为主、骈散兼行的句式;精于布局,立意甚高的构思;朴实平易、自然流畅的风格等特点。在北宋诗文革新中,梅尧臣积极参与欧阳修所领导的文风改革,与尹洙等人一道,佐修一变文体,恢复了古文传统。

北宋初期,柳开、穆修等人追踪韩愈、柳宗元,开启了古文写作的先声,以对抗讲究声律对偶、追求用典辞藻的时文(骈文),但力有所未逮,成就不显,未能从根本扭转浮薄文风。真仁之际,词旨华靡而内容贫弱的西昆体又风靡文坛,“耸动天下”[1](P22)。天圣、明道间,欧阳修等人逐渐崛起于文坛,以欧阳修为领袖,梅尧臣、尹洙、苏舜卿等人为羽翼,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诗文革新,以纠正西昆派的浮靡作风,成就卓然特异,古文才一举取代时文的统治地位。嘉祐初,欧阳修、梅尧臣等人又在反对生涩险怪的太学体时心同气应,“而文格终以复古”[2](P2704)。对宋初以来的文坛状况,欧阳修说:“圣宋兴,百馀年间,雄文硕学之士相继不绝,文章之盛,遂追三代之隆。”[2](P2164)欧阳修主要是就其时古文创作的盛况而言的。

梅尧臣以诗鸣,然亦有古文创作。《宛陵集》传世诸本(主要指正统本、万历本、四库本等)共60卷,含文1卷,卷60为文,有文21篇,其中,古文2篇,赋19篇。又有拾遗1卷,存古文1篇。梅文另有5篇散见于《宛陵集》卷2、卷31、卷32、卷36中,有古文3篇,赋2篇。因此,《宛陵集》传世本梅文有27篇,其中,古文6篇、赋21篇。《宛陵集》传世诸本梅文篇目数量相同,排序亦同,体现了各版本之间的渊源传承关系。《全宋文》本梅文以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明万历梅氏祠堂刻本《宛陵先生集》(简称万历本)为底本,校以明正统四年袁旭刻本(简称正统本)、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简称四库本)及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简称朱校本),分两卷,前一卷为赋,后一卷是古文,共计34篇,其中,赋21篇、古文13篇。在传世本基础上,《全宋文》本另辑得梅尧臣佚文7篇,皆为古文。其中,《碧云霞序》的作者是否是梅尧臣尚存在争议。朱校本梅文源自《宛陵集》,数量与传世本同,朱东润对其中的18篇作品进行了编年,排序与传世本有别,剩下的不能编年的9篇放入拾遗中。综上,梅文以《全宋文》本辑录最全。

经过梳理发现,梅尧臣传世的古文数量并不多。他生活在古文创作逐渐繁荣、古文运动渐趋高涨的时代,与尹洙、苏舜钦等古文名家均有密切的交往,尤其是和文坛领袖欧阳修交情深笃,为何梅氏古文创作的数量独少?他少量的古文有何特色?在北宋诗文革新中,梅尧臣除了在诗风革新方面作出卓越贡献之外,他有没有参与欧阳修所领导的文体文风改革?其古文创作的评价和影响如何?下文将对这几个问题进行探析。

一、梅尧臣古文创作少的原因

天圣、明道间,梅尧臣与钱惟演、欧阳修、尹洙兄弟、富弼等人在西京洛阳唱和,甫登诗坛,既展露了非凡的诗才,亦展现了不俗的古文创作功力。明道元年(1032),梅尧臣赴任河阳县主簿,欧阳修等人聚饮为其饯行,饮后各赋诗一首,“顷刻,众诗皆就,乃索大白,尽醉而去,明日第其篇请余为叙云,尧臣即作《新秋普明院竹林小饮诗序》”[3](P33)。此后,欧阳修在写给梅尧臣的信中盛赞梅诗及其序文:“某启。承惠诗并序,开阖数四,纸弊墨渝,不能释手。缘文寻意,益究益深。清池茂林,俯仰觞咏,他肠蕴此,欲写未能。圣俞所得,文出人外。昔之山阳竹林以高标自寓,推今较古,何下彼哉?但恐荒淫不及,而文雅过之也。公操诸君诗未至,今当以盛作遍呈,因督之尔。”[2](P2445)欧阳修对尧臣此序极为叹服,认为不下昔日竹林七贤的高标。可见,梅氏早年的古文创作能力即得到朋辈的认可和推许。

梅尧臣既然有如此出众的文才,可为何在北宋诗文革新高涨的时期没能留下更多的作品?从文献方面来看,《宛陵集》除了卷60是文以外,其余少数的几篇散见于各卷之中。《宛陵集》最早编定于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简称绍兴本,已失传)①,去梅尧臣的时代未远。南宋韩淲云:“梅圣俞之文高古,但《宣城集》中,止有《和靖诗序》,其他无有也。如《秋声赋书后》、《文类序》,极古淡平正。如注《孙子》,皆未之见,当博询,其日有力或刊之。如《答苏轼书》,必可观,见于欧阳永叔手书中言之。”[4](P34)韩淲生活在《宛陵集》已编定成书之后不久,其所言《宣城集》未知是否就是绍兴本《宛陵集》(按:通行的《宛陵集》,梅文不止有《林和靖先生诗集序》,朱东润说通行本皆出于绍兴本,而韩淲说《宣城集》中,梅文止有《和靖诗序》,可见两者极有可能不是一个本子)。如韩淲所言,梅尧臣尚作有《秋声赋书后》《文类序》《答苏轼书》等文章,然当时已不见于《宣城集》中(按:这几篇亦不见于通行本《宛陵集》中)。虽然韩氏所言梅尧臣尚有佚文存在,但数量应该不会很多,文献大量散佚的可能性并不大。

更确切地说,梅文数量少的原因主要的还是在于他对诗歌的偏好,他人用散文写作的,而梅尧臣往往喜用诗歌来表达。明道元年,梅尧臣的妻兄谢绛作长篇散文《游嵩山寄梅殿丞书》[5](第20册,P54-56),备叙游踪,而梅尧臣将其演绎为一首长达五十韵的诗歌《希深惠书言与师鲁永叔子聪几道游嵩因诵而韵之》(卷2,下文所引梅诗皆出自朱校本,凡不引出诗歌具体内容者,皆只标明卷数),游嵩情景,历历如见,之后谢绛复信对梅尧臣的诗才表达推重之意:“忽得五百言诗,自始及末,诵次游观之美,如指诸掌,而又语重韵险,亡有一字近浮靡而涉缪异,则知足下于雅颂为深。刘宾客有言:‘人之神妙,其在于诗。’以明诗之难能于文笔百倍矣。今足下以文示人为略,以诗晓人为精,吾徒将不足游其藩,况敢与奥阼也!叹感叹感。”[5](第20册,P57)是年,西京留守钱惟演新建双桂楼,欧阳修、尹洙皆作记以志其事,而梅尧臣则作诗《留守相公新创双桂楼》(卷2)。对于梅文少而诗尤多的原因,庆历六年(1046),欧阳修所论尤切:“予友梅圣俞……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2](《梅圣俞诗集序》,P612)梅尧臣作文“不求苟说于世”,他更乐于将自己平生不得志的情怀以诗歌的形式来倾诉,因文名被诗名所掩,宋人已知之甚少,遑论后世。南宋晁公武亦云:“右皇朝梅尧臣圣俞……既长,学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然最乐为诗,王举正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6](卷四,P126)显然晁氏之说源于欧阳修。因梅尧臣“最乐为诗”,所以《宛陵集》中颇多以诗代书的现象,如《子聪惠书备言行路及游王屋物趣因以答》(卷1)、《代书寄欧阳永叔四十韵》(卷9)、《十月二十一日得许昌晏相公书》(卷20)、《梦后得宋中道书》(卷24)、《代书寄鸭脚子于都下亲友》(卷24)、《代书寄王道粹学士》(卷26)等。嘉祐四年(1059),欧阳修作散文《笔说·世人作肥字说》表达对书法的见解,而梅尧臣据其文意撰而成诗《韵语答永叔内翰》(卷29)。梅尧臣阅读散文作品后往往喜用诗歌来述怀,如《读范桐庐述严先生祠堂碑》(卷7)、《读汉书梅子真传》(卷7)、《读司马季主传赠何山人》(卷8)、《读后汉书列传》(卷14)、《读日者传答俞生》(卷25)等。对于古今散文名篇,梅尧臣往往喜用诗歌来改写或寄情,如《武陵行》(卷3)、《桃花源诗并序》(卷26)这两首诗系改写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等。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梅尧臣自始至终都有对诗歌的专好。他只是以作诗之馀力为文。正因为他将大部分精力投入诗歌创作中,从而使他的古文创作潜能未得到充分发挥,也就影响了他古文的创作成就。总之,虽然梅文传世数量甚少,但我们仍可从中窥见其古文创作能力及特点之一斑。

二、梅尧臣古文的特点

欲知梅尧臣古文的特点,须先了解其创作主张,他在《答王补之书》[5](第28册,P159-160)一文中比较清楚地进行了阐述。此文应作于嘉祐二年(1057)或稍后,此时正是梅尧臣诗名满天下,文学观点已然成熟之时。从他评介王补之文“深厚诣道”,又说“识道理”“遍识而遍观其进退道德”等观点中可知梅尧臣论文主张以道为先,只有道德内充,才能写出好文章。对于文道关系,他更重视文章的传道、载道功能。梅尧臣又说:“相与叹激理意之高远。思二十年时所见文章,始去对偶,其用已焉乎哉,字之未能安,稍安则谓之能文。”可见,他注重文章构思立意的高度,反对片面地追求字词的安稳和形式的对偶,强调文章的实用功能,反对浮华的文风。他又注重创新精神,强调“究古人之所不及,发前史之所未尽”。梅尧臣所谓的“道”,并不局限于欧阳修所说的“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的儒家之道,而是侧重于实用,所以他在文中谦称“非纯儒之学”。注重文章的实用功能,这其实与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人所表达的“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2](P1698)“以适用为本”[7](P44)“务令文字华实相副,期于适用乃佳”[8](P1842)的观点一致。杨庆存在论述这一时期的散文特征时说:“他们自觉、理智而正确地认识和处理散文实用与审美的关系,在明确主张文道并重的同时,强调实用第一性艺术审美第二性的观点。”[9](P159)在强调文章实用第一性审美第二性这一点上,梅尧臣与欧阳修时期众多名家的观点不谋而合。虽然梅尧臣论文以道为先,没有明确提出文道并重,但他并未走向重道轻文的一面。在写作实践中,他是文道并重的。

梅尧臣的古文现存书4篇,序4篇,记5篇,帖、铭各1篇。就其传世的少数篇章来看,他在古文领域确实取得了不俗的创作实绩,有鲜明的创作特色。

首先是散体为主、骈散兼行的句式。如前所述,对于偶丽之文,梅尧臣持反对态度,但他反对的是只注重字句的妥帖,然而内容贫弱、不合于道的偶丽之文。在创作实践中,对于骈句,梅尧臣是积极地加以改造和吸收运用的,从而形成了以散体为主、骈散兼行的语言模式。如《林和靖先生诗集序》:

天圣中,闻宁海西湖之上有林君,崭崭有声,若高峰瀑泉,望之可爱,即之逾清,挹之甘洁而不厌也。是时,予因适会稽还,访于雪中。其谈道,孔、孟也;其语近世之文,韩、李也;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澹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其辞主乎静正,不主乎刺讥,然后知趣尚博远,寄适于诗尔。[5](第28册,P161)

在语言上,梅尧臣对骈句进行了恰当的改造,并不锱铢必较于字句的绝对对称,而是根据文意,修短随意,整散结合,从而避免了骈偶的板滞之弊,使行文既有整齐之致,又有流动之姿,富于表现力,生动地描绘了一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林间高士形象。又如《览翠亭记》:

郡城非要冲,无劳送还往;官局非冗委,无文书迫切。山商征材,巨木腐积,区区规规,袭不为宴处久矣。始是,太守邵公于后园池旁作亭,春日使州民游遨,予命之曰共乐。其后别乘黄君于灵济崖上作亭会饮,予命之曰重梅……景虽常存,人不常暇。暇不计其事简,计其善决;乐不计其得时,计其善适。能处是而览者,岂不暇不适者哉?吾不信也。[5](第28册,P165)

这是一篇优美的写景散文,绘景生动,叙事简洁,议论精辟,然而最有特色的是他的语言风格。作者充分吸收了骈体文的优长,句式整齐而又灵活多变,叙事多用散体,写景则多用骈体,亦骈亦散,骈散相间,长短错落有致,富于声韵节奏美,明显受到范仲淹《岳阳楼记》、欧阳修《醉翁亭记》等名篇的影响,而又能自出机杼。杨庆存在论及欧阳修的散文时说:“欧阳修还矫正了部分古文家对骈体的偏激倾向,不但肯定了‘合于理’的偶丽之文,而且还对‘杨、刘风采’表示向慕,于创作实践中积极地改造和运用骈句,形成骈散兼行的语言模式,充分利用和发挥汉语语言声韵节奏的变化增添散文作品的艺术美,为时人所接受并竞相模范。”[9](P171)作为挚友,梅尧臣、欧阳修二人平时互相切磋研磨诗文技艺,语言艺术乃至风格特征互相影响,也就在情理之中。

其次是精于布局,立意甚高的构思。虽然梅文数量甚少,但梅尧臣并非率尔为之,而是经过精心构思和锤炼的,正如他作诗的态度:“我于诗言岂徒尔,因事激风成小篇。辞虽浅陋颇剋苦,未到二雅未忍捐。”[3](《答裴送序意》,P300)梅尧臣评王补之文时,赞赏其文章构思立意之高,其实这也是他作文的夫子自道。梅文大多具有精心结撰、立意高远、议论警策的特点。如《书李斯篆后》,文以议论见长。作者开门见山,首先亮明自己的观点:“天下之事,固有出于不幸者矣。苟有可以用于世者,不必皆圣贤之作也。”[5](第28册,P163)然后以“蚩尤作五兵,纣作漆器,不以二人之恶而废万世之利也”为类比,引出李斯的篆刻。接着考论结合,在对李斯篆刻进行肯定的同时,对《峄山碑》非真进行考证:“今俗《峄山碑》者,《史记》不载,又其字体差大,不类泰山存者。又有别本,云出于夏竦家者,以今市人所鬻较之无异。自唐封演已言《峄山碑》非真,而杜甫谓枣木刻篆尔,皆不足贵也。”表明作者对待文物去伪存真、实事求是的态度。最后才点明友人赠书,并借友人之口流露对文物亡失的惋惜之情。文章精于布局,立意甚警,观点新颖,语言上则以散体为主,流利畅达。

梅尧臣的记体文往往叙议结合,如《览翠亭记》,这篇散文先叙述共乐、重梅、览翠三亭的修建及其命名的经过,前二者起衬托作用;然后重点描写登临览翠亭之所见所感。诗人登高临远,逸兴遄飞,充分领略大自然的美好,心意为之一快;最后发表“有趣若此,乐亦由人”,“景虽常存,人不常暇。暇不计其事简,计其善决;乐不计其得时,计其善适”的感慨,议论精警自然。全文结构井然,详略得当,融叙事、写景、议论、抒情于一体,且语言优美,文采斐然。其他如《新息重修孔子庙记》,对清河张君勤于治民、重修孔子庙表示肯定,同时表达了自己对孔子之道的尊崇,然而作者又不主张大兴土木:“然则,苟因为利,广尔宫,俾不肖有说,非予望于君也”,反对巫祝形式的迷信祭法,并对张君提出勉励:“予思昔忝邑时,见邑多不本朝廷祭法,往往用巫祝于傍曰:‘牛马其肥,疠疫其销,谷麦其丰。’渎悖为甚,予既革之。君观有若是者,当改为以从著式云。”体现了作者的思想高度。该文夹叙夹议,句式灵活,文笔畅达,多散句单行。《双羊山会庆堂记》叙述了修建供奉其父叔画像会庆堂的经过,表达了作者的孝亲之情及对乡贤多礼义的赞美,表露了“欲常居此,则业为王官;欲致为臣,又无以自给”的矛盾,亦为夹叙夹议之作,文风朴实,措辞剀切。《桐城县学记》叙述了知桐城县洪君兴修学宫、兴办教育的事迹,称赞其提倡德教而使“民自此化,讼自此息”的政绩。对惜民爱民的桐城先贤汉代大司农朱邑,作者表达了由衷的赞美之情,而对自汉以来的地方官不恤民力则提出了批评:“自汉已来,凡为县者,孰以道而化之哉?呜呼!宰之驱民出赋敛,期会力役,而不知民不胜则怨违,一以民为顽不可化,非也,尝自失其本尔。所谓本者,古圣人之道也。”[5](第28册,P166-167)这些表达了作者以民为本的思想。末回顾自己早年为官桐乡的经历,不胜人事已非之感,同时表达了作者对人民的深厚感情。文章叙议结合,注重立意构思,句式灵活多变,以散体为主,间杂偶句,条达舒畅。《宣州新修戟门记》借廖侯新修戟门一事,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作者首先指出朝廷为刺史立戟门的用意是“以兵严卫而尊宠之也”,而“刺史当知朝廷之意,则宜勤恭不怠,以答上心,为不辱命矣”,然后叙述友人廖侯修葺戟门之事,赞赏其为政之勤,再以廖侯的事迹来勉励他人:“吾谓列郡刺史皆如廖侯,能谨饬于事,亦庶几可观焉,何必因循处坏楹漏室,东西榰撑,风雨入席,乃为俭约?宜其豪姓顽富之所窃轻,非所以当立戟尊宠之意也。”作者认为官员应该勤政,对于貌似俭约,而实际上是怠政、懒政、不作为的官吏,作者是持批评态度的。文章或议或叙,借题发挥,立论警拔。

再次是平易朴实、自然流畅的风格。至于梅文风格,欧阳修评之为“简古纯粹”[2](P612),这也是最早最权威的评价,后人所论多源于此。在前哲的基础上,笔者将其概括为平易朴实、自然流畅的风格。作者不追求语言的华美,但往往在朴质之中自见华采,并以情韵贯之。如其早年所作《新秋普明院竹林小饮诗序》:

余将北归河阳,友人欧阳永叔与二三君具觞豆,选胜绝,欲极一日之欢以为别。于是得普明精庐,酾酒竹林间,少长环席,去献酬之礼,而上不失容,下不及乱,和然啸歌,趣逸天外。酒既酣,永叔曰:“今日之乐,无愧于古昔,乘美景,远尘俗,开口道心胸间,达则达矣,于文则未也。”命取纸写普(夏敬观校作“昔”)贤佳句,置坐上,各探一句,字字为韵,以志兹会之美。咸曰:“永叔言是。不尔,后人将以我辈为酒肉狂人乎!”顷刻,众诗皆就,乃索大白,尽醉而去,明日第其篇请余为叙云。[3](P32-33)

此序以生动优美的语言写出了文人之间的诗酒高会,叙事简洁,骈散相间、散体为主的句式使文章有如行云流水,风格平易自然,婉转流畅,再现了梅、欧诸人聚饮时的浩然逸趣。又如《小女称称砖铭》,这是一篇用血泪凝铸而成的抒写人伦之情的文章。对于女儿的早夭,作者列出了一连串难以置信的理由,诘问生命的无常:“汝禀气血为人,丰然晳然,其目瞭然,耳鼻眉口手足备好。其喜也笑不知其乐,其怒也啼不知其悲。动舌而未能言,无口过;动股而未能行,无蹈危。饮乳无犯食之禁,爱恶无有情之系。若是,则得天真与保和,何病夭之遽乎!得不推之于偶然而生,偶然而化,偶然而寿,偶然而夭,何可必也!”[5](第28册,P168)文末,诗人用“富贵百年者尚不免此,汝又何冤”来自遣,看似得到解脱,实则沉痛已极。全文语言朴实无华,风格朴素平易,情感真挚动人,与同期所作的诗歌《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殇小女称称三首》(卷18)都是天地间至情至性最令人动容的作品。

对于宋初以来的文体文风变化,韩琦所撰《欧阳修墓志铭》中有比较剀切的描述:“国初,柳公仲涂一时大儒,以古道兴起之,学者卒不从。景祐初,公与尹师鲁专以古文相尚……于是文风一变,时人竞为模范……嘉祐初,权知贡举,时举者务为险怪之语,号太学体,公一切黜去,取其平澹造理者,即预奏名。初虽怨讟纷纭,而文格终以复古者,公之力也。”[2](P2704)《四库全书总目·宛陵集提要》亦有经典论述:“宋初诗文尚沿唐末五代之习,柳开、穆修欲变文体,王禹偁欲变诗体,皆力有未逮。欧阳修崛起为雄,力复古格,于时曾巩、苏洵、苏轼、苏辙、陈师道、黄庭坚等皆尚未显,其佐修以变文体者尹洙,佐修以变诗体者则尧臣也。”[10](P2054-2055)杨庆存在论及欧阳修时期的散文成就时说:“该期散文在艺术审美方面强调平易自然、婉转流畅的文风和生动形象、简古凝练的语言,反对怪怪奇奇、艰涩深奥,力求经过精心锤炼和陶洗而达粹美之境,避免前期古文的粗率质直和骈文的冗长浮艳。”[9](P159-160)诸家所论皆强调欧阳修在北宋诗文革新中的领导地位,并肯定尹洙佐修以变文体的功绩,并未提及梅尧臣对文体文风革新的贡献。但据以上所述,在文章理论方面,梅尧臣与欧阳修等并世古文名家的观点都是潜通暗合的;在创作实践方面,梅文无论是语言艺术还是风格特点,都与群体特征颇为一致。因此,在北宋诗文革新中,梅尧臣不仅力主革新诗风,亦身体力行改革文风,积极参与欧阳修所领导的古文运动。佐修以变文体者,除了尹洙以外,尚有梅尧臣的一份功劳。因梅氏影响主要在诗歌领域,文名被诗名所掩,所以,诸家所论往往有意无意间忽视了梅尧臣的贡献。宋文正是在一代又一代人前后相继中,在欧阳修、尹洙、苏舜钦、梅尧臣等人反西昆、反太学体的过程中,“文格终以复古”重新确立了古文传统,奠定了平易自然的文风,并沿着这一健康风格阔步前行,从而取得辉煌成就的。

三、梅尧臣古文创作的影响

梅尧臣的古文取得了不俗的创作成就,也因此获得了时贤后哲较高的评价。如前所述,明道元年,梅尧臣写作《新秋普明院竹林小饮诗序》一文后,欧阳修在回信中对梅诗及其序文赞不绝口。其时,欧、梅相交未久,欧氏所言,当是发自肺腑。此后,欧阳修曾多次论及梅氏文章,如《依韵和圣俞见寄》:“与君结交深,相济同水火。文章发春葩,节行凛筠笴。”[2](P749)《依韵奉酬圣俞二十五兄见赠之作》:“念君怀中玉,不及市上珉。珉贱易为价,玉弃久埋尘。惟能吐文章,白虹射星辰。”[2](P127)《哭圣俞》:“文章落笔动九州,釜甑过午无嵙蟆![2](P133)由于古时“文章”有“文字”“文辞”[11](P1487)之意,文章也就可以兼指诗文,所以欧氏所言很难确指到底是梅诗还是梅文。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欧阳修对梅尧臣的诗文都推崇备至。刘敞是梅尧臣的晚岁诗友,曾作诗《过圣俞读其近文明日寄之》云:“昨日过君家,双瞳偶清刮。非无尘俗累,喜见秋阴豁。注瑟请新声,瑶音邈超越。神惊自束躅,不为天寒发。”[12](卷九,P74)刘敞赞“其为文章,尤敏赡”[2](《集贤苑学士刘公墓志铭》,P526),他见到梅文亦不禁眼前为之一亮,以至于数以足踏地而称善。尧臣卒后,刘敞作《同永叔哭圣俞》“气如阳秋和以妍,文若河汉清且渊”[12](卷十八,P150),称赞梅文内容深广,风格清峻,立意渊深。虽不免有夸大之嫌,但也不至于空穴来风。欧阳修、刘敞除推重梅氏文章外,对其道德人品也称赞有加。梅尧臣因其诗文的杰出造诣,多有向其求教者,如前所述,王无咎来向尧臣请教诗文,尧臣即作《答王补之书》,品评文章,纵论文坛形势,颇有见地。又有地方官请尧臣作文者,如“宛陵梅尧臣持丧之前一月,著作佐郎、知桐城县洪君亶绝江三百里,置书求记其县之新学”,其请求之诚、仰慕之深可见一斑,尧臣乃作《桐城县学记》。[5](第28册,P166)

稍后,张舜民论述明道以来的文坛形势时说:“本朝自明道景祐间,始以文学相高,故子瞻师鲁兄弟、欧阳永叔、梅圣俞为文,皆宗主六经,发为文采,脱去晚唐五代气格,直造退之子厚之阃奥,故能浑灏包含,莫测涯涘,见者皆晃耀耳目,天下学者争相矜尚,谓之古文,皆以不识其人、不习其文为深耻。”[13](卷二,P489-490)张舜民反映了明道以来古文运动渐趋高涨,古文取代时文、逐渐深入人心的过程和情形。他将梅尧臣与欧阳修、尹洙苏轼兄弟等古文名家大家相提并论,正反映了时人对梅尧臣积极参与欧阳修所领导的古文运动的认可及对其古文创作成就的高度肯定。梅尧臣不但能古文,而且与欧、尹等人一道,将古文运动推向高潮,引领时代风尚。

南宋时期,梅尧臣的古文也受到较高的关注和评价。如前所述,晁公武对梅文风格进行了点评,指出梅文少的原因是其“最乐为诗”,所论继承了欧阳修的观点。南宋中叶,韩淲称赞梅文“高古”“极古淡平正”“必可观”,誉美之情溢于言表;对于梅文及注《孙子》散佚的情况,颇感可惜。宋末,民族英雄文天祥更是对梅尧臣其人其作推仰尤至。他任职宣州期间,有感于梅尧臣曾作《览翠亭记》,而作诗《题宣州推官厅览翠堂前宣州推幕季君于其廨作亭梅圣俞以览翠名之而为之记今去之二百馀年碑埋没久矣天台陈君客实来发而得之复表之亭上江山如昨翰墨宛然庐陵文某时守兹土既为作颜间二字复诗以志之》,诗云:“都官自楚产,文采光陆离。当年从事君,如与山川期。岁月忽已遒,天球落尘土。岂曰无嘉宾,过者不我顾。谁令赤城子,发坎岀方珉。灵物必复见,其见乃以人。回视城南端,飞甍俯苍蒨。物理有屈伸,流峙岂云变。褰褰南楼月,至今有遐音。千年一邂逅,共调风中琴。亦欲结方轨,擥謴事幽寻。行行且言迈,踟蹰思何深。”[14](卷一,P123-124)文天祥对梅尧臣的文采、人格深表景仰之情,他们有如异代知音,都有着一颗忧国忧民之心。他正是从梅尧臣等人的作品中汲取了精神力量,从而为了国家、民族,挽狂澜于既倒,甘愿舍生取义。梅氏古文对宋人的影响,不仅在艺术风格方面,亦在思想精神层面。其《祭宛陵先生文》云:“大江西东,实倡古文,西则欧阳,东则先生,上追韩、孟,下启苏、曾。”[15](明正统本《宛陵先生文集》后附,P154)文天祥将欧阳修、梅尧臣并论,指出其桴鼓相应,共倡古文,共同推动了古文运动的前进,肯定了梅尧臣在古文运动中承上启下的重要地位。

元、明时期,诗坛崇唐抑宋,梅诗受到冷遇,遑论梅文了。迨至清朝,崇唐与尊宋并重,梅诗重又受到重视,相应地,偶有对梅文的记载和点评。康乾时期,汪运正纂修的《襄城县志》云:“宣城梅公圣俞尧臣,宝元中知襄城时,县治庭下生矮石榴一本,密叶如盖,繁条如织,若屈若郁,偃偃盘盘,干不足攀,荫不足息。公自而兴感,为作赋以写其状焉……赋凡二百三十馀言,古穆苍蔚。先以自寓,后以自警,其卒章归于戒惧,用以自励。前有小序二十馀言,笔亦疏古。”[16](卷十四)汪运正所论指梅赋《矮石榴树子赋》,赋前小序乃用古文写就,指出其“疏古”的风格特征,与欧阳修、韩淲等人所论大旨相近。

诸家所论梅文简古、高古、疏古、古淡平正的特点,言虽异而意相近,大抵源自欧阳修。梅尧臣的诗风多被人视为“平淡”,可见其诗文风格基本一致。梅氏文风除了受到时代风尚、群体风格影响之外,亦受其诗风一定的影响。

四、结语

综上所述,梅文的影响主要在宋代,获得了欧阳修、刘敞、晁公武、韩淲、文天祥等名家的高度评价。尽管梅文取得了不俗的创作成就,然而千载以来,由于其文名被诗名所掩,所以鲜为人知。历来的散文史没有提到梅尧臣,就是宋代散文研究专著也几乎未予提及。实际上,在北宋诗文革新中,梅尧臣不仅是诗风革新的主将,亦是文风改革的勋臣,他对于宋代散文平易自然、婉转流畅文风的形成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因此,在宋代散文史上理应有其一席之地。不过,必须承认的是,梅尧臣虽有相当的文才,但跟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才气纵横的大家相比,还是相形见绌的。无论诗文,梅尧臣都才非一流,他正是靠着自己过人的勤奋和努力,弥补自身才力的稍逊,在诗国披荆斩棘,闯出一片天地的。又由于梅尧臣乃是以作诗之馀力为文,创作潜能未得到充分发挥,其古文创作的总体成就和影响力有限也是事实,所以梅文除了数量偏少,又有篇幅短小,文气不畅,题材狭窄,古淡有馀而文采略显不足,没有脍炙人口的名篇等缺憾。

注释:

①朱东润在《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叙论三《梅尧臣集的版本》中说:“绍兴十年的六十卷本失传了,传世最古的本子是嘉定十六年(1223)的残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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