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酒赋》及其他

2022-03-09 21:34王定璋
文史杂志 2022年2期
关键词:汉成帝

王定璋

关键词:《酒赋》;汉成帝;《酒诰》

在扬雄诸多著作中,文学创作成就特别辉煌,如人们熟知的大赋《蜀都赋》及《羽猎赋》《甘泉赋》《河东赋》《长杨赋》等,且为论者所关注。其实,扬雄还有一些篇幅不大的赋作,如《逐贫赋》《核灵赋》《太玄赋》《酒赋》等,虽非宏篇巨制,却也内涵丰富,值得深入研讨。

《酒赋》最早载之于《汉书·游侠传·陈遵传》:“先是黄门郎扬雄作《酒箴》以讽谏成帝,其文为酒客难法度士,譬之于物,曰:……”

可见,此赋之创作缘起乃有感而发,现实针对性极强。据《汉书·成帝纪》云,成帝为太子时,“其后幸酒,乐燕乐”。太子地位差点就被废而被恭王觊觎。“赖侍中史丹护太子家,辅助有力,上亦以先帝尤爱太子,故得无废。”《汉书·成帝纪》赞曰指出,成帝虽有“博览古今,容受直辞,公卿称职,奏议可述”的政治业绩,然又于“遭受承平,上下和睦”之际,有“湛于酒色,赵氏乱内,外家擅朝”的弊端。这便是扬雄所作的《酒赋》的指向,即我们在《酒赋》序文中读到的“汉孝成皇帝好酒,雄作《酒赋》以讽之”。

由序文所谓“雄作《酒赋》以讽之”,可以肯定此序为后人所撰无疑。如若是扬雄所撰,这种口气很难成立。此外,此文究竟是《酒箴》还是《酒赋》?是应该分辨清楚的。《汉书》称此文为《酒箴》,而《太平御览》所引《汉书》则称《酒赋》。此文又见于《北堂书钞》卷一百四十八,《艺文类聚》卷七十二,《初学记》卷二十六,《太平御览》卷七百五十八,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文》。除《北堂书钞》作《都酒赋》外,其余诸书皆称《酒赋》,可知此文应称《酒赋》。所谓《都酒赋》也将此文视为赋本。严可均说:“都酒者,酒器名也。验文当以都酒为长。”

参稽全文,以酒客与法度之士设问诠辩之次,乃赋体文的基本范式,以《酒赋》名之,更符合此文的内容。三国时期曹植有《酒赋》,其序云:“余览扬雄《酒赋》,辞甚瑰玮,颇戏而不雅,聊作《酒赋》,粗究其终始。”表明曹植读过扬雄的《酒赋》,为其瑰玮的藻饰所感动,遂萌生创作动机,模仿而作《酒赋》。曹植时代距扬雄未远,他的仿作,更具说服力。

为探究《酒赋》命意,有必要将全文(不长)录于兹,其辞云:

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井之眉,处高临深,动常近危。酒醪不入口,臧水满怀,不得左右,牵于纆徽。一旦叀碍,为瓽所轠,身提黄泉,骨肉为泥。自用如此,不如鸱夷。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常为国器,托于属车,出入两宫,经营公家。由是言之,酒何过乎?

此赋是以酒客,即饮酒者与法度之士的对话来展开的。酒客以汲水的瓶来比喻法度之士,所谓“子犹瓶矣”是矣。汲水之瓶当然上下于井中,居处于深井的边沿。“处高临渊”,危险时刻存在。汲水之瓶,自然“酒醪不入口,臧(即藏,贮藏意)水满怀。汲水用的瓶,不仅尝不着丝毫的酒味,而且还要像捆绑囚徒一样被井绳系着,不能自由、左右摇摆。其就像叀(绳索悬系)一般,从井中取水,稍不留意,就会撞击井边砖石(文中称为瓽,是砌井所用砖瓦材料),也就是扬雄所说的轠(击破)。如果瓶与井壁碰撞,必然破碎,沉入井底。

汲水之瓶,既然如此危殆,其命运自然不如用皮制作的盛酒用的鸱夷。鸱夷滑稽,即鸱夷流酒器(《史记·滑稽列传·索隐》谓滑稽是能转注吐酒,终日不已的流酒器),流酒不断,为人们所乐用。这样坚韧实用的鸱夷滑稽是经常用于国家朝廷宴会中的贵重器物,与皇帝出行巡幸祭祀等活动必不可少的专车一样。其出入与两宫(天子与皇太后居止活动的场所),来往于达官显宦之家。由此可见,酒有什么过错可言呢?

这是我们所读到的《酒赋》现存的部分,显然并非全部内容。其乃饮酒之士侈谈饮酒有益世人,为朝野活动必不可少之辩辞。按照该赋呈现的内容,紧接着必然会有法度之士的高文宏论与之论辩,诘难问对,彼此思想交锋,最后引出结论性的收尾。如《长杨赋》之主客问答,客人子墨容卿对长杨之猎提出疑问。翰林主人不同意其质疑,然后展开全文,最后子墨客卿认同田猎之举,结束之。

由于文献缺载,已无法获得《酒赋》全文,对法度之士的见解,也无从了解。但此文之序已指出“汉孝成帝好酒”,参之史乘,当非妄言。《汉书·五行志中之上》载:“成帝鸿嘉、永始间,好为微行出游,选从期门郎有材力者,及私奴客,多至十余,少五六人,皆白衣袒帻,带持刀剑。或乘小车,御者在茵上,或皆骑,出入市里郊壄,远至旁县。时,大臣车骑将军王音及刘向等数以切谏。”

这是汉成帝在位十余年后,自觉天下承平,朝野安宁之际的微行游巡,似乎已经忘却了天子身份,置朝廷大臣于不顾,逸乐享受。《汉书·五行志中之上》继续写道:“谷永曰:《易》称‘得臣无家’,言王者臣天下,无私家也。今陛下弃万乘之贵,乐家人之贱事,厌高美之尊称,好匹夫之卑字;崇聚票轻无谊之人,以为私客;置私田于民间,畜私奴车马于北宫;数去南面之尊,离深宫之固,挺身独与小人晨夜相随,乌集醉饱吏民之家,乱服共坐,混肴亡别,闵勉遁乐,昼夜在路。典门户奉宿卫之臣执干戈守空宫,公卿百僚不知陛下所在,积数年矣。昔虢公为无道,有神降曰‘赐尔土田’,言将以庶人受土田也。诸侯梦得土田,为失国祥,而况王者畜私田财物,为庶人之事乎!”

成帝微行出游,荒废政治和社稷苍生,出入市井,远及州县。如果出于认识社会,体察民情习俗和百姓冷暖疾苦,不仅不能责难,反而应予赞扬、肯定。只是成帝所思所想,与此大相径庭,纯为放逸享乐。谷永的谏言与责难,有理有据。令人遗憾的是成帝并未因此而收敛。皇帝不览朝政,缺位朝堂竟达数年之久,以至于“公卿百僚不知陛下所在,积数年矣”。这倒从侧面证明封建王朝帝王的可有可无。这也是一大讽刺。

扬雄《酒赋》显然希望通过它来表达规箴人主之意。扬雄在《甘泉赋》中,也有讽谏人主的表述。《汉书·扬雄传》:“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祀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这是要扬雄以其巨丽宏富的辞章,颂扬成帝懿行德政。当然,扬雄也以华丽辞赋为之称赞嘉美,然而却以“袭璇室与倾宫兮,若登高妙远,肃乎臨渊”为之告诫。服虔注文:“袭,继也。桀作璇室,纣作倾宫,以此微谏也。”应劭曰:“登高望远,为以亡国为戒。”可见,扬雄颂扬成帝之时,也以桀、纣为鉴,告诫成帝,历史鉴戒不可淡忘。

至于扬雄“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屏玉女而却宓妃。玉女无所眺其清庐兮,宓妃曾不得施其蛾眉。方揽道德之精刚兮,眸神明与之为资”等文辞,乃以亲近女色而有损君王德行为之讽谏。既然成帝郊祀甘泉之目的是“以求继嗣”,当然应当屏绝宫中众多美色诱惑,用情不可不专一。扬雄赋文,婉曲含蓄地表达了讽谏之意。这就是《汉书》所称,扬雄其时“欲谏则非时,欲默则不能已”的矛盾心态。

扬雄的微讽实则无的放矢,史载“又是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常法从,在属车豹尾中。故雄聊盛言车骑之众……又言‘屏玉女,却宓妃’已微戒斋肃之事”。当然,扬雄微谏之旨,不能称其毫无意义,“赋成奏之,天子异焉。”足见,成帝明白扬雄的意图所在。

就扬雄《酒赋》而言,虽然在该赋的序文中有因汉成帝好酒,扬雄以《酒赋》为之讽谏的意思,但由于该赋只剩残篇,未可详悉法度之士与饮酒者论辩,更无法获知劝讽的内容,不免有些遗憾。不过,我们从三国时曹植受扬雄《酒赋》启迪所撰《酒赋》,也可窥探些许信息。

曹植认为,扬雄《酒赋》“辞甚瑰玮”,却“戏而不雅”,他要“聊作《酒赋》,粗究其终始”。于是,以其过人的才华与生活妙笔,为我们留下了 以下文字:

嘉仪氏之造思,亮兹美之独珍。

嗟曲孽(蘖)之殊味,□□□□□□。

仰酒旗之景曜,协嘉号于天辰。

穆公酣而兴霸,汉祖醉而蛇分。

穆生以醴而辞楚,侯嬴感爵而轻身。

谅千钟之可慕,何百觚之足云?

其味亮升,久载休名。

宜城醪醴,苍梧缥青。

或秋藏冬发,或春酝夏成。

或云沸潮涌,或素蚁浮萍。

尔乃王孙公子,游侠翱翔,

将承欢以接意,会陵云之朱堂。

献酬交错,宴笑无方。

于是饮者并醉,纵横欢哗。

或扬袂屡舞,或扣剑清歌;

或颦蹴辞觞,或奋爵横飞;

或叹骊驹既驾,或称朝露未晞。

于斯时也,质者或文,刚者或仁。

卑者忘贱,窭者忘贫。

和睚眦之宿憾,虽怨仇其必亲。

于是矫俗先生闻之而叹曰:

“噫!夫言何容易!此乃淫荒之源,非作者之事。若耽于觞酌,流情纵逸,先王所禁,君子所斥。”

曹植这篇模仿扬雄《酒赋》的同题之作,似乎涤除了扬雄的“戏而不雅”的成分,沿袭了扬雄瑰玮典丽的辞赋气韵。它从仪狄造酒说起,谓美酒成为人所爱之“独珍”。缪公酒酣成就霸业,高祖刘邦砀山被酒怒斩道之蛇。饮酒成就事业,历史上例证实多。就一般人而言美酒实为大众所喜爱。王孙公子、游侠豪士、高朋聚晤、宴会交欢……都离不开美酒助兴,佳丽添欢。酒入肚肠,兴奋至极,情绪亢奋,扣剑清歌,举觞起舞,亡形尔汝,欢快达旦,醉乡沉迷……而这一切都是酒精刺激引发的结果。还是矫俗先生头脑清醒,理性而冷静地指出,纵酒狂饮不仅迷失自我,而且祸害不浅,所谓“此乃荒淫之源”,“若耽与觞酌,流情纵佚”,乃为君子(即扬雄赋中的法度之士)所斥。我们似乎在曹植《酒赋》中,窥探出扬雄遗文的部分答案。

酒是一种特殊饮品,是粮食发酵后生成的精华,呈液体状,香气氤氲诱人。酒的起源很早。《战国策·魏策》云:“昔有帝女仪狄,绝旨酒。”可见,酒在夏禹时代即已问世。王粲在《酒赋》中也谓“帝女仪狄,旨酒是献”,认为美酒有益于人类,既是协调人际交往的重要媒介,又是祭祀孝亲、宴集聚会必不可少的礼品。所谓“苾芬享祀,人神式宴……章文德于庙堂,协武义于三军;致子弟之孝养,纠骨肉之睦亲。成朋友之欢好,赞交往之主宾。既无礼而不入,又何事而不因”。其功用巨大,不可或缺。但饮酒也要有度,不可沉醉,否则“贼功业而败事,毁名行以取诬。遗大耻于载籍,满简帛而见书。孰不饮而罗兹,罔非酒而惟事”。

对于饮酒,王粲深切认识到“谈易作难”的现实。如果人们都能像大禹、文王那样对酒有清醒的认识,该多么好啊!诚如赋中所言“大禹所忌,文王是艰。暨我中叶,酒流犹多。群庶崇饮,日富月奢”。从历史和现实着眼,审视饮酒的利弊得失,值得认真体悟。

其实,当初大禹初尝仪狄所献美酒之后,虽承认其甘美可口,却疏远了造酒的仪狄,并作出“绝旨酒”的决定。这也难怪,作为一国之君,处于生产力尚不发达的初级阶段的农耕社会,屏绝美酒诱惑是完全必要的。这不免令人想起《尚书》中的《酒诰》来。

夏禹王乃一代英主,勤于政务,史称“为人敏给克勤;其德不违,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身为度,称以出;亹亹穆穆,为纲为纪。”(《史记·夏本纪》)其德行近于完美,治水建功甚伟。他明知美酒甘饴,却“绝旨酒”。而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沉湎酒色,终覆亡。至于殷商亡国之君纣王,更是荒唐之至。“好酒淫乐,嬖于妇人……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永夜之饮。”(《史记·殷本纪》)其最后国破身亡。有鉴于此,方有《酒诰》问世。

《史记·卫世家》载:“周公旦惧康叔齿少,告以纣所以亡者,以淫于酒,酒之失,妇人是用,故纣之乱自此始。故谓之《酒诰》以命之。”这是《尚书·酒诰》产生的背景。文之破题“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意即周公宣布康叔到殷商旧地任职,而当年商纣王沉迷酒色亡国;妹邦一带,饮酒之风甚为滥泛。周公告诫康叔,不可沾染滥饮恶习,指出只有祭祀才能用酒,教导子孙后代和各级官员,“无彝酒”(不可经常饮酒)。即使在宴飨或劳作完毕之后饮酒,也不要喝醉。他因之强硬地发出禁酒的命令,可以称之为历史上最早、最严厉的戒酒令了。他对那些不守法度,无缘无故聚众饮酒者,甚至予以逮捕关押,杀之。(“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其禁酒严厉的程度,令人惊悚。

从扬雄《酒赋》序文可知,其是讥讽成帝嗜酒之非。参稽史集,可谓对症下药,找准了成帝之弊。结合扬雄其余赋作,他对成帝的为政,确实有所规箴。《甘泉赋》语涉讥讪,成帝览罢而异之,可见成帝知悉扬雄讽谏初衷。值得关注的是当时的政治生态环境和成帝的处置方式,仅“异之”而已,并未加害讽谏者。而王莽主政时,诛除甄丰父子,流放刘棻,牵连及扬雄。扬雄惧而投阁。当政者能够区分是非曲直予以放还,也是一例。

扬雄本人虽“少耆欲”,但对酒也不排斥。它虽“家素贫”,却嗜酒。只是家贫,乏酒资罢了。然而由于其学识渊博,“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只要带上酒食,就可向其求学请教。以此推测,其《酒赋》之命意,绝非断然拒斥美酒。当然它是不赞同纵酒狂饮的,所以要恳切地去规劝成帝。

从曹植和王粲所作《酒赋》来看,扬雄的《酒赋》彼时尚未残缺,他们所读到的是扬雄完整的作品;否则,很难认定扬雄赋“辞甚瑰玮”“戏而不雅”的艺术特征。

酒作为人间佳醖、粮食精华,自来到人间伊始,就是非不断,毁誉兼融。作为周公禁酒令的《酒诰》,言词尖锐,措施刚强,甚至以死威胁,可是仍然未能阻止饮者对酒的酷爱。究其缘由,是酒的魅力使好饮酒者无法抗拒。俗語“酒不醉人人自醉”,道出了其间的奥妙所在。虽然历史上形形色色的禁酒条款不胜枚举,却始终禁而不绝。其实,正确的做法是适度饮酒,要在恰当的时间、合适的场合以饮;绝对不要狂饮滥醉,是饮者应该遵循的基本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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