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翻译适应选择论观《诗经》爱情诗英译本文学性接受效度

2022-03-17 09:29王金安
英语教师 2022年1期
关键词:韦利亚瑟文学性

梅 龙 王金安

引言

《诗经》作为我国古典诗歌的元典与肇始,主题丰富多元,是折射上古时期民生百态、宗教习俗、农业耕种、男女相恋、夫妻相处等的“万花筒”,不仅是一部蕴含语言学与文学价值的诗歌巨著,也是一部富含社会、政治、伦理、宗教、民俗的中国古代历史文化全书。爱情诗在《诗经》中所占比例较高,共计67首,是我国现实主义诗歌的发端。《诗经》爱情诗既有浪漫主义诗歌的奇趣与夸张,又有现实主义诗歌的颂扬与针砭,因此具备丰赡的经学与文学研究价值。即使在现今时代,《诗经》爱情诗依然能够穿越时空阻隔彰显其时代价值与审美效力,对其英译本的研究不仅有助于向西方社会推介我国古典诗歌的诗学功能与艺术价值,而且有助于丰富和扩展西方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诗歌的创作视域。

在《诗经》英译传承的200多年间,涌现出中外译家全译本与选择本20余种。其中,由英国汉学家亚瑟·韦利(Arthur Waley)在1937年发行的《诗经》译本,从文化人类学视角重新审视《诗经》的文学与文化价值。译本不囿于原诗的编写顺序,另辟蹊径,分爱情、婚姻、勇士与战争、音乐与舞蹈等17个主题对诗歌进行重新排序,同时在译本附录中追加了译诗编号与《毛诗序》序号的对应目录,为经学、文化与文学等不同研究取向的读者群提供了便利。我国译者汪榕培在1995年出版了《诗经》全译本,是继许渊冲译本之后的第二个全译本。译者秉持“传神达意”的译介理念,致力于再现原诗的形式、内容与神韵,传递我国的传统诗歌艺术价值。因此,亚瑟·韦利译本与汪榕培译本足以反映中西方译者在《诗经》译介上不同的关注重心与价值取向,具有典型性与代表性。

当前《诗经》英译研究往往关注译本剖析与译者角色,忽视读者的接受效果。在接受美学看来,读者同作者一样,参与作品文学价值的构建,诉诸想象与阐释填补了诸多文本的意义空白,因而读者之维应引起翻译学研究的关注。但是,分析《诗经》英译相关文献后发现,研究者多从语言学、文学、文化、语料库或翻译美学等视角切入,从接受美学视角观照《诗经》英译本的研究并不多见。以中国知网(CNKI)为例,通过接受美学、《诗经》等相关领域关键词检索后发现,仅有7篇文章从接受美学或者与之关联的期待视界、召唤结构角度进行研究。而生态翻译学的前身翻译适应选择论与接受美学中的视界融合理论有一定的契合之处,前者追求原作生态与译作生态的协调与平衡的立论旨归和后者寻求原作视界、译作视界与读者视界的调合有异曲同工之妙。

据此,拟从适应选择论切入,结合生态翻译学的方法论——三维转换,考量译作视界与读者期待视界的融合程度,分析亚瑟·韦利译本与汪榕培译本在语言、文化和交际维度上《诗经》爱情诗文学性的读者接受效度,以期三维一体、多维整合地探求再现原诗文学性及诗学价值的《诗经》英译路径。

一、翻译适应选择论与视界融合理论的内涵

作为生态翻译学理论的前身与基础,翻译适应选择论由胡庚申创设,旨在将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中的“适应/选择”学说引入翻译研究中并充当其理论指导和哲学理据。得益于与“适应/选择”学说的同构隐喻,“翻译适应选择论”强调翻译生态环境中的“天择”与“人择”。所谓“天择”,即“以原文为典型要件的翻译生态环境对译者的选择,这个过程也可以看作是译者对翻译生态的适应,即译者适应”(胡庚申2004:3)。所谓“人择”,即“以译者为典型要件的翻译生态环境对译文的选择”(胡庚申2004:3)。由此,胡庚申提出了翻译即适应与选择的立论要义。

视界融合即原作期待视界与读者期待视界的接触、碰撞直至融合的过程,在翻译中涉及原作与译者视界的融合和译作与读者期待视界的融合两个阶段。下面主要探讨译作视界与读者期待视界的融合程度。期待视界由接受美学创始人姚斯(Jauss)基于海德格尔(Heidegger)的“前理解”和“前结构”发展得来,用以指代读者在阅读时先在的文学经验与知觉定式,即读者既定的心理图式结构。读者期待视界决定了其在接触译作视界时与之发生碰撞与交融,或将译作视界同化于自身视界中,或调整自身视界以顺化译作视界,并最终达致圆融调和的视界融合状态,使读者获得理想的接受效果。此过程与翻译适应选择论的主张类似,即通过译者的适应性选择与选择性适应调和原作生态与译作生态,并最终达到平衡状态。

二、《诗经》文学性与读者接受效度指标

《诗经》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滥觞,也是后代文学的鼻祖与典范。作为文学巨著,其文学性理应成为诗学翻译的重心,这也是构成《诗经》诗学功能与艺术价值的决定性要素。对此,雅各布森(Jakobson 1973:62)指出:“文学研究的对象并非文学本身,而是使其之所以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即文学性。”由此可见,文学性才是文学翻译关注的核心要义。存留和复现诗歌的文学性,意味着诗歌的诗学功能在异域文化中获得重生。早在古希腊时期,哲学家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2006:55)在其著作《诗学》中提出“文学性体现在不熟悉词语的使用上,并认为这么做会让文章产生高贵感”。俄国形式主义代表什克洛夫斯基(Shklovsky 1998:16)指出:“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穆卡洛夫斯基(Mukarovsky 1964:18)提出了语言的前景化概念,并指出前景化的语言是对常规语言的有意违反。姚斯则认为期待视界产生于诗歌语言与实践语言的对立中(姚斯、霍拉勃1987:28),暗示诗歌语言不同于常规语言的语法规则。我国学者谢天振(2013:101)认为:“文学翻译与其他翻译有一个根本的区别———它所使用的语言不是一般的语言,这是一种艺术语言,一种具有美学功能的艺术语言。”刘宓庆(2019:275)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文艺作品之所以为文艺作品,就是因为它具有文学美。”朱立元(2004:218)则认为:“文学语言的基本功能就是制造‘偏离效应’,从而指向言外之象、境、意。”

各家论断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无论是不熟悉词语的使用,还是艺术的陌生化、语言的前景化、诗学语言与常规语言的对立,以及具有美学功能的语言,都共同指向语符能指与所指的“偏离效应”,即对语符的超常与反常运用。译者在“适应性选择”与“选择性适应”翻译原则的指导下,应以存留与复现原作的文学性为己任,以达至理想的读者接受效度为依归。具体而言,《诗经》爱情诗的文学性分散在语言、文化与交际三个生态维度:在语言维上,译者对诗歌时态空白的创化填补决定了读者接受效度的优劣;在文化维上,文化意象的译介策略左右接受效度的高下;在交际维上,读者的接受效度取决于译者如何建构逻辑关联以达到视界融合。

三、翻译适应选择论观照下《诗经》爱情诗英译本的文学性接受效度

(一)语言维的文学性接受效度

在语言生态维上,译者需要在形式与内容上适应原语生态,同时选择译作对于译语生态的适应度及最终形态,以达到两种生态的平衡。换言之,此时译作视界与读者期待视界的融合度最高,因而可以实现较为理想的读者接受效度。

《诗经》爱情诗语言同其他诗歌语言一样,字、词、句、章之间缺少显性的逻辑关联,并存在诸多的意义空白。这些未定性空白涉及诗中人物角色、事件、时间和地点等,需要译者结合诗篇语境发挥想象力进行创造性填补以使其具体化、明确化,以期符合译语读者注重逻辑推演的思维习惯。译者创化填补语义空白的行为也是许渊冲(2019:136)所说的“深化”,即译出“原文内容所有、原文形式所无的译文”。

受篇幅所限,在此仅以时态阙如现象为例,观察亚瑟·韦利译本和汪榕培译本在《大车》第一、三诗节时态未定点上创造性填补的区别。

《大车》原文:

《大车》第一、三诗节英译:

亚瑟·韦利译文:

Grand chariots rumble on;

Sedge-like is your furred gown.

How can I stop missing you?

But I’m afraid you dare not woo!

I brought my great carriage that thunders

And a coat downy as rush-wool.

It was not that I did not love you,

But I feared that you had lost heart.

If with you I cannot live,

I wish to share the same small grave.

If you do not believe my word,

The bright sun will prove what it’s heard.

原诗突出了爱情之忠实不渝,讲述了主人公赶着大车请求与心上人私奔,并对天发誓,生不能同床,死也要同穴。原诗并未明确事件发生的时间,就连人物身份和性别也颇有歧解性。对此,亚瑟·韦利使用一般过去时态进行叙事。译者在第一、二诗节从诗歌内视角对意中人述说情意,第三节转而跳出诗歌,从局外者视角对事件中男女双双殉情的悲剧进行了总括,整个事件发生于过去的时空中。亚瑟·韦利(1978:56)在译诗前的题解部分提到:“该诗的主题与西方的民谣有共通之处:都是情人因为彼此误解而双双殉情。”因此,他采用了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呈现方式,这对于西方读者来说似曾相识,最大限度接近了读者期待视界,却完全背离了原诗的历史文化语境,让该诗变成西方浪漫主义悲剧诗歌。此举尽管适应了译语生态,但“损害”了原语生态,导致了两种生态的失衡和错位,因此未能提高文学性的读者接受效度。

相比之下,汪榕培全诗采用一般现在时态,将整个故事置于当下语境中,同时保留了原诗人物角色的虚化质感。译诗最后一节使用条件状语从句诠释主人公对意中人的誓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日。”整合了传统与现代《诗经》学的训诂,相对来讲,在提高诗歌文学性的接受效度的同时,兼顾了维持原语生态的平衡,视野融合度也相应得到了提高。

总之,亚瑟·韦利虽然致力于发掘中国古代诗歌与西方诗歌的相通之处,并比附西方诗歌进行时态空白的创化填补,但有时耽于过度诠释和强行比附。从翻译适应选择论来看,此举尽管能实现译语

Alive,they never shared a house,

But in death they had the same grave.

You thought I had broken faith;

I was true as the bright sun above.

汪榕培译文:生态的平衡,但会损伤原语生态,因而视界融合程度并不理想,文学性的接受效度也随之降低。汪榕培擅长整合传统与现代经学训诂,在保留我国传统诗歌特色的同时,采取接近读者期待视界的方式,提高了诗歌文学性的接受效度。

(二)文化维的文学性接受效度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因此译语同时在传达原语的文化内涵。“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要有文化意识,认识到翻译是跨越语言、跨越文化的交流。”(胡庚申2013:237)《诗经》中的意象作为文化负载度最高的一类语词,充分彰显了“意”与“象”的偏离效应,是铸就诗歌文学性的灵魂,在维持文化生态平衡上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文化相关的意象在《诗经》爱情诗中主要涉及三类:原始民俗意象、比德附兴意象和艺术审美意象。受篇幅所限,在此各举5例,如表1所示:

表1:三类文化意象及英译举例

就原始民俗意象译介而言,亚瑟·韦利和汪榕培各有千秋。以“”(彩虹)的译介为例,亚瑟·韦利将其译为girdle(腰带),一方面腰带与彩虹具备形合特点,另一方面鼓起的腰带象征女子有孕在身。译者的处理方式不仅迎合了译语读者的审美期待,选择性适应了译语生态,而且存留了原始意象,维系了原语生态的完整性,因而接受效度颇为理想;汪榕培则消解了原始意象,译文中并未出现彩虹的影子,转而直接传达彩虹在古代民俗中的警示性寓意,此举虽然保持了译语生态的平衡,但对原语生态“损伤”不浅,因而从翻译适应选择论的角度来看,读者的文学性接受效度并不尽如人意。

对于比德附兴意象和艺术审美意象来说,亚瑟·韦利将“吉士”译作 fair knight,将“君子”比附为“骑士”,可谓将人物形象完全西化,此举虽然符合译语读者期待视界,但是诗中古代君子的美好形象已踪迹全无。译本在高度适应了译语环境的同时“损伤”了原语生态,因而视界融合程度并不理想,接受效度也相应降低。汪榕培则将该意象译为young and handsome man,在保留了“象”的同时传达了“意”,实现了“意”与“象”的契合,进而达到双语生态的平衡,接受效度自然较为理想。此外,亚瑟·韦利和汪榕培对于人物性格特质的刻画也有所不同。亚瑟·韦利将描写君子美好德行的“瑟”译为the grace,the elegance,更加注重外貌与神态刻画,而汪榕培将其译为solemn,quiet and grave,兼具神态特写与性格描绘。相对而言,后者更为全面、立体,易于提升译作与读者视界的融合度和读者的文学性接受效度。

总体而言,亚瑟·韦利和汪榕培在译介文化意象时,根据意象类别的不同各有所长与所短:前者长于通过文化人类学视角诠释原始民俗意象,后者注重全方位诠释比德附兴意象和艺术审美意象。译者受制于对原语生态的适应程度和对译文形态的最终选择而采取了不同的译介策略,因而诗篇文学性的读者接受效度也随之发生了相应变化。

(三)交际维的文学性接受效度

交际维度的生态转换不仅涉及《诗经》作者的交际意图(诗心)是否体现于译语生态,而且关注原语生态的语言(语法与语义)、文化(形式与内涵)是否有效传达给了读者群。限于篇幅,在此仅就原语生态的隐含逻辑关系的交际传达展开讨论。

汉语依托“意念主轴”离散铺排,上下文之间的逻辑关联往往沉潜于语义结构中,呈现隐性特质。在转换为英语时,需要引入“他者”(译语)思维模式,将隐含的逻辑衔接适度显化,即译者需要结合自身对原作的解读进行语句之间逻辑空白的填充,以迎合偏好逻辑推演等概念思维模式的译语读者。

能够展现原语交际维度文学性的关键在于在适度保持汉语逻辑隐性特质的同时,采用符合译语读者文法知识与阅读习惯的逻辑关联表达,即译者在适应原语逻辑生态的同时,选择适合译语逻辑生态的文本表征结构。据此,使用WordSmith 6.0软件对两个译本中67篇爱情诗的常见逻辑关联词的频次进行统计(见表2):

表2:亚瑟·韦利译本与汪榕培译本中爱情诗逻辑关联词频次对比

综观表2,亚瑟·韦利使用逻辑关联词的频次高于汪榕培,体现出其作为西方译者更注重缩短译本与读者的审美距离,以取得更高程度的视界融合效果。但是,此举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原诗逻辑隐含的“我者”(汉语)思维模式,逻辑关联的文学性交际效度大打折扣。相较而言,汪榕培综合了“他者”与“我者”思维模式,即综合了归化与异化译介策略,在适应性选择译本逻辑形态的同时,选择性适应了原作生态中的逻辑原貌。

受篇幅所限,在此仅以《缁衣》中第一诗节英译为例,分析亚瑟·韦利和汪榕培对于逻辑关联词的运用情况。

《缁衣》第一诗节原文: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亚瑟·韦利译文:

How well your black coat fits!

Where it is torn I will turn it for you.

Let us go to where you lodge,

And there I will hand your food to you.

汪榕培译文:

How fit is your black robe!

If it is torn,I’ll stitch for you.

You’re busy in your job;

Back home,I’ll have a feast for you.

亚瑟·韦利使用where与and建构一、二和三、四句之间的逻辑关联,虽然最大限度保持了译语的生态平衡,但是未顾及原语生态的逻辑隐含特质,因而消解了交际维上的文学性传递,导致读者的接受效度并不理想。汪榕培仅用if一词建构逻辑关联,既兼顾了译语读者期待视界中的文法体系,又维系了原语生态的特质,故而读者的文学性接受效度更胜一筹。

结语

文学性是诗歌作为文学作品不同于其他艺术形式的区别性特征,存留和复现《诗经》爱情诗的文学性不啻传递其诗学功能。基于翻译适应选择论与期待视界理论的同构性,对《诗经》爱情诗的文学性从语言、文化和交际三个生态维度上予以考察,从而评价读者对于文本时态空白填补、文化意象译介和逻辑关联的交际传递三项文学性要素的接受效度,最终得出结论:在语言生态维,虽然亚瑟·韦利和汪榕培均创化填补时态未定性空白,但前者有强行比附和过度诠释之嫌,故读者的接受效度不如后者;在文化生态维,文学性接受效度根据二者对于三类文化意象的译介策略而有所变化;在交际生态维,汪榕培长于综合“我者”与“他者”思维来传递文本的逻辑关联,较之于亚瑟·韦利迎合译语生态而忽视原语生态的策略,读者的接受效度更为理想。希望借此探求高效存留并复现原作文学性的英译路径,从而提升《诗经》爱情诗的诗学和艺术价值的国际传播效能,丰富和发展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诗歌的创作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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