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部动画广告片《舒振东华文打字机》质疑

○ 殷福军

(内蒙古师范大学 工艺美术学院；内蒙古民族文化艺术研究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一、创作时间上的质疑

关于《舒振东华文打字机》一片最早的文字记载始见于毕云程、陈志超的《我国第一部动画片及动画片的几个“第一”》[1]，但并未明确该片的创作时间：“万氏兄弟是江苏南京人，二十年代均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影戏部干工作，在此期间，他们凭着对动画片的爱好，集思广益，曾制作过一部短本动画广告片《舒振东华文打字机》。这是我国动画片的雏形和先声，为《纸人捣乱记》的问世积累了经验，奠定了基础。”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出版的《中国艺术家辞典》[2]、《中国电影家列传》[3]、《中国戏剧电影辞典》[4]、《中国大百科全书·电影》[5]等大型辞书均认为《舒振东华文打字机》创作于1925年。

万籁鸣口述、万国魂执笔的《我与孙悟空》提到该片时说：“动画片试验成功的消息被商务印书馆影戏部知道了，便委托我们业余制作一部短本《舒振东华文打字机》。这部简陋可笑的动画广告片却是以后动画片的雏形和先声，为我们提供了制作动画片的原始经验和极为朴素的动画理论根据。”[6]万古蟾在《我的自述》中明确“这是1925年的事”，但并未明确片名：“在盛夏，工作尤其艰苦，窗被严严实实地遮起，密不透风，蚊叮虫咬，难以忍受。终于，在我们亭子间的墙壁上，映出了清晰的画面，虽然画面没有活动，但这标志着我们的拍摄及洗印技术已达到了一定的水平。”“大家正苦于没有资金时，恰巧商务印书馆要推销自制的‘舒桭东华文打字机’，得知我们已初获成果，便有意拍摄动画广告片，派影戏部导演杨小仲与我们联系，这真是喜从天降。我们当然立即响应。”“洗印之后，拿到放映间一看，结果真令人哭笑不得，不论是该动的人物还是该静的背景，都处在剧烈的震颤之中。我们梦寐以求让动画活动起来，可一旦动起来后，却又动得不可收拾，好像发生了地震一般。在白纸上的打字机动画广告片就这样失败了，这是1925年的事。这一失败之举对我们却有很大的意义，它是画面在我们手中活动起来的首次尝试，也启发了我们去探索过去从未想到的难题。此时，商务影戏部正缺少美术设计人员，我与超尘就进影戏部工作。这样，在兄弟中我俩率先进入了电影界工作，使得我们有更多的机会研究电影的技艺。”[7]

鲍济贵的《中国美术电影追踪(解放前部分)》认为《舒振东华文打字机》于1924年底到1925 年上半年试制成功：“万氏兄弟利用业余时间，以超人的毅力和顽强的意志，克服了无法想象的困难，在1924年底到1925 年上半年, 试制成功了《舒振东华文打字机》等三部广告动画片 。”[8]次年，鲍济贵在《中国美术电影69周年》一文中又将该片创作时间改为“1922年底”：“1922年初，上海商务印书馆以提供材料、场地为条件，委托万氏兄弟利用业余时间制作《舒振东华文打字机》动画广告片。制作动画广告片，是万氏兄弟探索动画进入运用原始技法和逐格拍摄原理的新阶段。这年底，《舒振东华文打字机》动画广告片终于成功了。这个成功，虽然质量不高，但它可以说是中国动画片的雏形和先声。在这以后的两年时间里，万氏兄弟又断断续续制作了《益利汽水》和《味精》两部动画广告片。这三部共四百余尺长的动画广告片标志着中国早期动画片的萌芽，也标志着万氏兄弟把开创中国动画事业从探索阶段推进到试制阶段。”[9]《上海电影志》附录美术片部分记载：“1922年，‘商务’影戏部出品动画广告片《舒振东华文打字机》，1923年，‘商务’影戏部出品了《益利汽水》，两片绘制(编导)、摄影均为万古蟾。”[10]张慧临的《二十世纪中国动画艺术史》[11]、祝普文主编的《世界动画史(1897-2002)》[12]、颜慧、索亚斌的《中国动画电影史》[13]、孙立军的《中国动画史研究》[14]等大量研究论文、著述都直接或间接沿用了“1922年说”。

金宝山在《动画“鼻祖”万籁鸣》[15]、《“动画大师”万籁鸣》[16]两篇文章均写道，“1926年，(万氏兄弟)正式拍摄动画广告片《舒振东华文打字机》和诙谐动画片《大闹画室》，一举成功。”殷福军的《中国最早动画广告片创作年代考》[17]通过对剖析《我与孙悟空》一书亦得出该片创作于1926年的结论。

《舒振东华文打字机》究竟创作于何时？总体来讲，有1922年、1925年、1926年三种说法，“1922年说”系目前中国动画学界的主流观点。但从现有已知史料来看，“1922年说”与史实相去甚远，故本文不再赘述。近年来，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1925年说”得到越来越多研究者的认同。

二、出品公司质疑

商务印书馆活动影戏部成立于1918年，1926年1月1日起正式改组为“国光影片公司”。关于《舒振东华文打字机》的摄制时间，以往的研究成果都是以万籁鸣、万古蟾的回忆录为依据、按商务印书馆影戏部出品来推断其出品时间的。笔者查阅中国早期报刊媒介中的动画史料发现，该片极有可能是由商务印书馆附设的国光影片公司委托万氏兄弟创作的，据此推断其创作时间为1926年。

1935年，万籁鸣、万古蟾在《闲话卡通》一文中写道：“在八九年前，中国电影事业正在萌芽的时代，许多公司都觉得有摄制卡通片的需要。商务印书馆附设的国光影片公司，首先去预备尝试绘制。此时籁鸣供职于国光影片公司布景部，受国光公司经理的委托，遂由我们兄弟共同研究，虽然费了不少的时间和金钱，但所得的成绩却很少。后国光公司停办，我们仍继续努力，后来到长城影片公司。”[18]这则史料表明，万氏兄弟是在“国光”时期尝试绘制卡通片的。

1936年，《国产卡通片的昨今明》一文中记载：“在国光时，他替发明华文打字机的鲍庆甲(也就是国光的经理)绘过一部介绍华文打字机的卡通片，不过成绩很不好。”[19]此文系作者根据对万古蟾的采访撰写而成，文中“他”即“万古蟾”。此则史料证明，国光公司经理鲍庆甲曾委托万古蟾绘制过一部介绍华文打字机的卡通片。文中称“华文打字机”的发明人为鲍庆甲，应系作者误记。

1940年，万籁鸣在《访中国卡通之母：万籁鸣谈生平事》中谈到：“在美专里毕业后，就进了商务印书馆，任编辑职，另外又兼在国光影片公司干美术工作。这时，乃与其老二古蟾，专心于研究卡通工作一年，未能成功。”[20]可见，万籁鸣除在商务印书馆美术部任编辑外，还在国光影片公司兼干美术工作，在此期间兄弟二人开始专研卡通工作。

1941年，罗丹在《中国卡通史：万氏弟兄的天下》中写道：“两位青年(笔者注：万籁鸣、万古蟾)本服务于商务印书馆编辑部，因为有志于电影事业，公司当局遂派往摄影场管理美术工作。由于工作上的便利，即研究卡通画片。经过许多时间和探求，结果摄成的画片都是失败，例如画面跳动不成样等等。那时正值盛暑，两位青年，并不因之灰心，仍然挥汗工作，也仍然不得门径。”[21]

1948年，万古蟾在《谈谈国内研究动画电影的情形》中详细描述了“华文打字机”动画广告片创作失败的经历：“在未采用玻璃纸以前，均以白纸代替，人物与背景须受各个地位之限制，不能尽量发挥。譬如一张人物或一千张一万张人物，即要跟着在人物的图片上填绘千百张的背景，真是麻烦到极点。我在二十几年前应用这种方式曾经闹了很大的笑话：那时正在替商务印书馆影戏部作一本华文打字机动画电影广告短片。为着怕绘成千累万张的背景起见，就想从中偷懒，请商务印书馆代印几千几百的背景，而人物就画在背景空余之地位上。这种办法，可省去画同样背景的工夫，结果是人物和背景之线条不时抖动。观之，非常不舒服。后来即改绘一张背景，其余人物则另绘许多张图片，拍时将人物之图片空余的地位上剪成空洞，背景放在人物图片下面，这样背景即可从人物图片剪去的空洞中透漏出来。照上面的作法，背景的地位与人物活动的地位，事先需要安排。”[22]

《闲话卡通》《国产卡通片的昨今明》《访中国卡通之母：万籁鸣谈生平事》三则史料均确切表明，万氏兄弟是在“国光”时期开始尝试绘制“华文打字机”卡通广告片的；《中国卡通史：万氏弟兄的天下》虽未明确指出，“摄影场”为商务印书馆影戏部还是国光影片公司的“摄影场”，但从文中可以间接了解到，万氏兄弟研究动画片时正值盛暑，约在阳历七八月间。万古蟾在《谈谈国内研究动画电影的情形》《国产卡通片的昨今明》两则史料中的前后描述略有矛盾，前者说是在“国光”时期，后者又说是受“商务印书馆影戏部”委托。通过对上述五则史料综合考量，笔者认为，万氏兄弟受“国光影片公司”委托绘制“华文打字机”一说较为可信。另据史料中“但所得的成绩却很少”“不过成绩很不好”“未能成功”“结果摄成的画片都是失败”“仍然不得门径”“曾经闹了很大的笑话”等文字描述推断，“华文打字机”卡通广告片是以失败告终的。

三、影片片名质疑

万氏兄弟受商务印书馆影戏部或国光影片公司委托绘制“华文打字机”卡通广告片这一史实是不容质疑的，但片名究竟是否叫《舒振东华文打字机》，未有明确记载。1982年，毕云程、陈志超在《我国第一部动画片及动画片的几个“第一”》首次提到该片片名为《舒振东华文打字机》并沿用至今，未见有人提出过质疑。据笔者研究发现，该片存在片名等史实错误，很多内容均有待商榷。

屏周的《参观商务印书馆制造华文打字机记》中有“华文打字机”之相关记载：“该馆对于制造华文打字机于二十年前，即有意于此。适周厚坤君在美国有所发明，随即专聘回国，悉心制造。惟机方造成，而周君即因事他适，制机一事，遂无形中辍。后经舒震东君之继续研究，至民国八年，又成一机。销售以后，各界风行。然犹以为未足，舒君复远游欧美，参观各国工厂，历时二载有余。回国之后，本参观所得，更加改良，并设立制造部，专制此机。惟此时所成之机，只能直行缮打。最近又经一度最大之改造，制成直行横行均可引用者，较前尤为便利。”[23]可见，“华文打字机”的发明者名为“舒震东”，并不叫“舒振东”。另据笔者查阅，商务印书馆在民国报刊媒介的宣传中，一般称该打字机为“华文打字机”，在早期宣传中偶尔称作“舒式华文打字机”，产品更新迭代后使用“新式华文打字机”并在宣传性文字及图片上标明“舒震东发明”，但从未使用过“舒震东华文打字机”字样。当时在中国只有商务印书馆销售自制的“华文打字机”，不存在同类商品之间的竞争关系，商务印书馆在宣传中并不过分强调其发明人“舒震东”，因此万氏兄弟绘制的卡通片也不可能叫做《舒震东华文打字机》。那么这部卡通片究竟叫什么名字呢？

1926年7月16日上海《申报》刊登万古蟾绘制动画片《炉中人》的消息：“国光公司除摄制正剧趣剧外，更请图画主任万古蟾君，绘制活动滑稽画片Cartoon，名曰《炉中人》。万君绘画艺术久为文艺界所推颂，且于Cartoon研究有素，故《炉中人》一片，足与西画片“Out of the Inkwell”相拮抗。现第一集已届告成，不日即将出映云。”[24]次日《时报》刊登同样消息：“国光公司现请图画主任万古蟾君，绘制活动滑稽画片，名曰《炉中人》。万于此道，研究有素，故此片，成绩必佳。其第一集不日必将出映。”[25]此后卡通片《炉中人》便杳无音信。1926年10月1日初版发行的国光特刊第二期《不如归号》内未见有关《炉中人》消息，据此推断该片已半路夭折。而在万籁鸣、万古蟾的回忆中，商务印书馆只委托他们制作过一部卡通广告片，那么这部卡通片《炉中人》与“《舒振东华文打字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由以上分析，笔者认为：第一，《炉中人》系国光影片公司委托该公司图画主任万古蟾创作的系列卡通片，其创作时间为1926年夏；第二，当时作为电影主要类型之一的卡通片都是按“本”计量时长并附带在故事片前面放映的，单本时长约6-10分钟，万氏兄弟绘制的“一分钟”华文打字机卡通广告片有可能为《炉中人》的试验样片。第三，根据当时影戏院放映的特点，动画短片无法在影戏院单独放映并以售票的方式获利，《炉中人》很有可能是一部剧情围绕“华文打字机”展开并以销售其衍生产品“华文打字机”盈利为最终目的系列动画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