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之下

2022-04-25 18:25[美]凯瑟琳·E.K.达科特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伊莎贝尔罗宾艾米莉

[美]凯瑟琳·E.K.达科特

凯瑟琳·E.K.达科特曾担任《不思议》杂志的“残疾人毁灭幻想”栏目客座小说编辑,并且是纽约市屋大维项目的顾问委员会成员。她白天从事科幻和奇幻出版,晚上则写一些怪奇小说。凯瑟琳的作品在Tor.com,Uncanny, Apex等杂志上均有发表。

我们会去祖母家骑独角兽玩。

我们每年只去一到两次,总觉得不过瘾。骑独角兽是最让人快活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每天都骑。妈妈从来没有给过我们能说得通的理由。它又不像冰激凌,吃多了会肚子疼。你可以骑独角兽好几个小时都不停下来,它们永远不会累。它们跳啊跳的,能在大概一两英尺的高度飞翔。它们的颜色是蓝色、粉色、绿色和紫色。独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像拐杖糖一样,你舔掉上面所有的红色,只留下又白又尖的白色部分。

祖母会在阳台上看着我们骑独角兽,她自己从来不会碰它们。它们的存在,既是为了我们,也因为祖母爱我们,希望我们玩得开心。她一直在那儿看着,时不时会像女王一般挥舞手臂,项链上的大钻石在草坪那一头闪闪发光。罗宾和我骑着独角兽一直绕圈,绕到最后我们只觉得头晕目眩,然后妈妈会朝我们喊,是时候回家了。

祖母一点都不刻薄。她很“威风”。那是妈妈说的。但每次我们离开波特兰去康涅狄格时,妈妈总显得有点害怕。我们在康涅狄格州的“家”是离祖母家六英里的旅馆,那是一座庄园。我猜,庄园就是大房子,而祖母的房子是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最大的房子,有着绵延好几英亩的浓密草地。祖母年轻时,她的母亲在这里养马,但现在只有独角兽了。

我们之所以叫祖母为“祖母1”,是因为她希望我们这么称呼她,尽管爸爸妈妈好像不是很喜欢。“你的祖上根本就没有法国人,她这是在装怪。”我们在旅馆收拾的时候,爸爸总这么跟妈妈说,但他从来不会在祖母的家里说这话。他在祖母家总是笑了又笑,脸颊红通通的,就像喝了酒一樣。他是如此快乐,我希望我们能在这里待着。可我们总是会离开,而且只要我们离开一英里,妈妈和爸爸的脸上就会出现悲伤的表情,就像他们离开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再多待一会儿。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从不在这里过夜。

哥哥罗宾早我三年出生,上个月刚满十一岁。我妈妈也有位哥哥,可她还小的时候他就去世了。罗宾说他是上吊自尽,可他有时候说话单纯就是为了吓唬我,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也问过妈妈这事,可她却一下子默不作声,表情吓人,要我永远别再问她这个问题。所以我再也没问过了。

罗宾生日的时候得到一本讲世界概况的书当礼物,那是本真正的地图集。眼下大家都开开心心地待在祖母的大宅,他却一直拿书里看见的各种糟糕事情来搅扰我的心情。我们和爸爸妈妈还有祖母一同吃着饭,大人们聊着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而罗宾一直想和我说话,我于是尽量大声地咀嚼沙拉,这样就听不到他说话了。

“哈萨克斯坦的人吃马。”罗宾帮我递土豆泥的时候悄悄对我说。

我在桌下踢了他一脚。烤牛肉在餐桌上传来传去,这句话也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不散。哈萨克斯坦的人吃马。哈萨克斯坦的人吃马。他们真的要吃?我知道我们会吃牛、猪、鸡、蛤蜊和鱼,可它们跟马是两回事,不是吗?等那一碗热气腾腾的褐肉摆到我面前,我只从里边取了一点点,又趁没人注意把它埋在土豆泥下面,这样我就不必把它放进嘴里,不必考虑它的味道跟马有没有区别了。

罗宾戳着我的肋骨。我不搭理他,可他又接着戳我。我不想听他说什么。我也不想知道那些人还会吃什么东西,更不想思考我们都吃些什么动物。最后,他停下动作,凑到我的耳朵边上。

“祖母的项链是假的。”他压低嗓门,小声说道。

我斜瞥了他一眼。祖母正在跟妈妈聊天,我可不想让她听见我们的说话。“什么?”

“是假的,”他小声道,“房子、独角兽全都是假的。阁楼上有个幽灵,他全告诉我了。他跟我说,如果弄坏她的项链,我们就能清楚看见。伊兹,他还告诉我说,我们……”

我看见祖母的眼神扫过餐桌。她那条我从没见她取下来过的钻石项链闪闪发亮。我放下叉子,罗宾也不说话了。她一直盯着我们,妈妈和爸爸也不再说话。她的眼睛非常、非常蓝。她的眼睛看起来跟她的母亲很像,尽管我只见过她母亲眼睛的黑白照片。我猜,她可能在他们发明彩色相机之前就已经死了。

祖母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名叫艾米莉亚·艾莉森·艾尔,是位电影明星。她主演了一部家喻户晓的爱情电影,在放老电影的频道里整天播出。她赚了很多钱,和第三任丈夫建了这座庄园。她的第三任丈夫并非祖母的爸爸,因为她爸爸在她还小的时候就抛下她们走了。没多久之后,艾米莉亚的第三任丈夫也离开了,只剩下她、祖母、祖母的姐姐伊莎贝尔,还有艾米莉亚最喜欢的马。她给它们建了座马厩,还帮它们把毛刷得闪闪发亮,带它们去参加展览,赢了所有的彩带。

我并非从祖母或者妈妈那里,而是在书里边学到的关于马的知识。艾米莉亚曾经非常有名,尽管我的学校里没有人听说过她,除了图书管理员——他帮我找到了一本某人写的关于她生平的书。艾米莉亚不愿意合作,但这人从其他认识她的人那里搜集了信息。我猜,艾米莉亚不太友善。她喜欢马多过喜欢人,至少她的第三任丈夫在书中是这么说的。

除了马儿赢得缎带之外,艾米莉亚还希望她女儿伊莎贝尔也能成为电影明星。据书里说,伊莎贝尔很漂亮也很有才华,还拍过一部电影。不过,在她十九岁那年,有一天她骑她母亲的马,结果从上面摔下来,摔断了许多根骨头,再也没法当电影明星了。她必须使用轮椅,可电影里你只有假扮残疾,他们才会准你使用轮椅。

书里说,伊莎贝尔从马上摔下来之后,艾米莉亚十分生气,甚至还提到她在伊莎贝尔躺地上的时候用脚踢她。不过书里也说这可能只是夸张的说法。

祖母很善良。书里边倒是没这么说过,因为那里头压根就没怎么提到她,只说了一句她“顾家”,还说艾米莉亚一直告诉别人祖母永远不可能当电影明星。但妈妈说这事是真的。在她们的妈妈去世后,她把房子改造得适合伊莎贝尔住,给她装了坡道之类的东西。祖母希望每个人都能幸福,这既是她当初制作独角兽的理由,也是她在伊莎贝尔离世前一直帮助她的原因。伊莎贝尔在我出生前一年去世,所以他们给我取了她的名字以作纪念,不过大家都管我叫伊兹1。

伊莎贝尔从马上摔下来后不久,所有的马都死了。没人知道原因究竟是什么。可能是被毒死的,但在它们的血液中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不过大家都怀疑这是第三任丈夫干的。艾米莉亚把它们的尸体埋在了庄园里。不久后,艾米莉亚自己也死了。书中没有说他们把她的尸体埋在哪里,但从那时起,庄园里就只剩下祖母和伊莎贝尔,最后祖母有了妈妈和她的哥哥。

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爸爸。我曾经问过她一次,而她也同样变得异样安静。

第二天,罗宾从独角兽上面摔下来了。

我没有和他一起骑独角兽。祖母让我陪她坐在阳台上,而爸爸妈妈在屋里面。罗宾骑着粉红色的那只丰满的独角兽——独角兽总共有四只,我以前从未想过要数它们。我现在要像个间谍一样记住更多的事情,注意更多细节。我知道我在祖母家的思考方式与我在旅馆的思考方式不同,与我在波特兰的思考方式不同,但在祖母家这里很难集中注意力。我想把事情写在手上或笔记本上,但我怕祖母会看到。所以我只能尽可能地集中精力。专心致志地数数,用手指感受我经过的所有东西,它们摸起来都感觉很坚实、很牢固。罗宾说的话不对:这座大宅是真的,独角兽就是独角兽,而祖母也一如既往地爱我们。

罗宾骑着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注意到他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比他过往最快的速度还要快。独角兽总是在同一个圈子里绕行,一圈又一圈地从不停歇,但它们通常都是一路小跑,平稳、活泼、安全,很少蹦跳。而现在,它们开始加速奔跑。我看向罗宾的脸,发现他的嘴张成了“O”形,但是我听不见他的尖叫。我被吓呆了。我想说话,想伸手去抓祖母的手。我能看见她纸一样干薄、惨白的手就在旁边,但是我够不着。

我的目光闪回到罗宾身上,他的脸已经涨红了,双手紧紧抓着独角兽的鬃毛。抓紧了,罗宾,我想,抓紧。但这时独角兽猛地蹦跳起來,罗宾一下子飞了出去,一头撞在地上。

现在我听见了尖叫声。尖叫声越来越大,妈妈和爸爸都跑出来。祖母一动不动,她那双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罗宾。罗宾满身是血,还溅在了地上。哪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依然能看到他戳到身体外面的腿骨。

“就那么刺了出来。”

我转了转脖子,我又能动弹了。“什么?”

祖母的声音有些叫人听不清。我意识到,我从没见过她说话很多的样子。她总是跟妈妈或者爸爸说话,但从不理罗宾或者我。“伊莎贝尔摔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直接就从皮肤里刺了出来。”

我开始呕吐不止。妈妈和爸爸还在忙着救罗宾,所以能帮我的只有祖母。她帮我把头发拨到后颈,在我吐完之后又扶着我进屋刷牙,让我躺下。

我开始害怕独角兽。我第二天不想骑它们。可我不得不假装,要不祖母就会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独角兽的感觉和马不一样。我知道的,因为我露营的时候骑过马。你把手放在独角兽脖子上的时候,有种摸到橡胶的感觉,还有一点点凉。我以前从没注意到这些。我仔细看了看它们的毛发,发现鬃毛中的一簇簇小毛发全融在了一块儿。我不敢看得太仔细,因为祖母会发现的,她就在阳台上盯着我看。

我跟祖母单独在家里,爸爸妈妈在医院里陪着罗宾。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告诉医生他发生的事情,我猜他们不会提起独角兽。每天晚上,爸爸都会来接我,把我带回旅馆,可每次都越来越晚。妈妈一直在医院陪着罗宾。他们没有跟我说什么,但我知道事情非常糟糕。我知道不能去问他们事情究竟多糟糕。

祖母那天下午在睡午觉,而我跑去了阁楼。虽然那儿只有我一个人在,可每踩到一级咯吱作响的楼梯都会把我吓得不敢出气。“幽灵?”我走上阁楼,打开灯喊道,“幽灵,你在哪儿?”

没有回应。可能它是个男孩的幽灵,或者只有男孩子才能看见它。有点不公平,不过这世界一向不公平。反正妈妈和爸爸总会这么说。

罗宾在医院待了四天,然后五天,然后一个礼拜。我们三天之前就该回波特兰了。爸爸一句都没提过这事情,我自己也不会费心去问。我尝试着什么话都不说。

祖母每天都做着重复的事情。周围只剩下我一人的时候,我注意到了这情况:她每天下午会睡午觉,傍晚会洗澡——就在晚饭之前、太阳刚开始落山那会儿。我能从打开的卧室门外看见,她每次准备洗澡之前都会把项链取下来放在床头柜上。浴室与卧室相连,但我猜,你在里面的大浴缸里泡澡的时候,应该看不见外面的床头柜。

在第九天之前,我连续好几天路过她的卧室门口,但我一直不敢走进去。第九天的时候,我知道罗宾和我应该回学校,暑假已经结束了。妈妈和爸爸总说,教育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不回去上学,我不知道我回去还能做什么。

我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等我听到祖母关水的声音,才悄悄走到门口。从门口看的话,项链似乎是真的,甚至当我确信祖母看不见我、于是凑近一些看的时候,它依旧是那么闪亮和美丽。我猜罗宾肯定是搞错了。不过,后来我又凑得很近、尽可能地弯下腰再看了一遍。我发现珠宝里有气泡。钻石可没有气泡,因为它们是岩石。项链的金属边缘成了棕色、外皮剥落,链扣也是破破烂烂、腐朽不堪。它看起来更像妈妈买给我用来搭配蠢乎乎的公主服装的假珠宝,一点都不像艾米莉亚·艾莉森·艾尔会戴的东西。

罗宾是对的。项链是假的。或许独角兽也是假的。或许独角兽是故意伤害罗宾——也有可能是祖母的授意。

我正准备伸手去拿项链,却听到洗澡水滴落的声音,于是转身跑下大厅,踩着楼梯跑去了草坪和山丘上。我尽量跑去能到的最远地方,在那里捡了一块我能找到的最重的石头,设法装进口袋。就算祖母能改变事物的外观,改变它们的性质,但是她总没有理由一路跑过来给这里的石头变形吧。

当天晚上,我把石头藏在旅馆枕头下面,第二天又揣进兜里,带去了祖母家。

我骑了几个小时独角兽。骑它们只是因为我不想待在大宅里。我依旧有点怕它们,可我更害怕那宅子——里边实在是太过寂静了。祖母只会跟我说“出去玩”或者“该吃饭了”这两句话。我很好奇吃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罗宾已经在医院待了两个礼拜。我得想点办法帮他才行。如果真是独角兽伤害了他,我是唯一知情的那个人。我不想这么做,可妈妈和爸爸又帮不上忙,除非是他们亲眼所见。

祖母在阳台上看着我。我让我的独角兽放慢速度停下,然后跳了下来。除非你要求它们,否则它们不会减慢速度。它们总是同时开始跑动,又总是同时停下。我刚走了没几步路,它们又开始动了起来,蹄子敲打地面的聲音追着我走回了大宅里的祖母身边。

旅馆的网飞频道会播放艾米莉亚出名的那部电影。罗宾住院期间,每当晚上爸爸去酒吧之后,我就会一遍又一遍反复看。我学到了如何让自己眼睛睁得更大,让嘴唇显得更厚。“祖母,我很喜欢你的项链,”我努力让声音变得甜美而柔和,就像电影里的女士们那样,“我可以试戴一下吗?求您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好半天。真的看了非常长的时间——但我想起了艾米莉亚,想起了电影中她努力说服纳粹她没有撒谎、她爱他的场景,于是我一直镇定自若地露着笑容。祖母站起来,示意我转身。我照做了,呼吸变得紧张起来,她把我的头发推到脖子的一边。

我感到项链的重量落在锁骨上。我把手滑入口袋,在她扣紧项链时屈指抓住那块大石头。她刚把项链给我戴好,我就用石头砸向胸口,正好砸在珠宝上。这一下锤得我肺里的气全吐出来了。我跌跌撞撞地往后退,撞到了祖母的腿。我用手猛地往后一推,把自己推离了她能触碰到的范围。项链的碎片掉在地上,我忍着疼把剩余部分从脖子上用力拽下来,我必须得看看。我要去看看那些独角兽,看看它们是否是真的。所以我把项链摔在阳台的石头上,又在上面踩了几脚,然后看向草坪。

独角兽们还在奔走转圈。它们就在那里,但独角兽并非独角兽,它们变成了死马:普通那种白色、棕色和黑色的马。它们的毛皮上布满污垢和血迹,嘴里挂着长串的凝块。随着它们不停地奔跑、奔跑着和走动,我看见有粉紫色的肌肉探出它们的皮肤。

马的眼睛全掉了出来,头顶的鬃毛也全没了,我能直接看见一片片的头骨。在它们奔跑的过程中,大块的肉从它们的脸颊上飞了出来。我脑子里不停地听到罗宾的声音。哈萨克斯坦的人吃马。哈萨克斯坦的人吃马。

我回想起了父母每次拜访祖母时候说的所有事情。我记起了每一次谈话,每一顿晚餐,每一个下午。他们其实根本就没有说任何东西。他们的嘴虽然在动,但说出来的全是胡话。跟祖母交谈的时候,我父母一直在胡言乱语。

这些死马并不是独角兽,但它们却依然有角,看起来全都一样。这些角全是骨头做的,刻出了螺旋和尖顶。你需要什么样的骨头,我听见罗宾在我脑海里问,才能做出这样的角?

我意识到这些马已经这样奔跑了很多年,它们的马蹄下敲打着地上枯死的草叶。我意识到我无处可逃。然后我感到她的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面对祖母转过了身。

责任编辑:龙 飞

① 原文的祖母为法文,故而后文提到了“法国人”。

① 伊莎贝尔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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