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小说中外来文明的传奇性书写

2022-05-23 04:18
关键词:小说

石 云 涛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9)

唐朝是丝绸之路发展的黄金时代,与周边民族和域外诸国联系紧密,社会高度开放,因此大量舶来品传入中国。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唐传奇是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到成熟阶段的产物,外来文明在唐传奇的描写中得到反映。小说被称为“传奇”,记奇之意也。唐传奇中的舶来品及其输入和利用正是奇物奇事,因此成为小说家常用的素材,加上小说家的发挥和想像,则奇之又奇。本文探讨唐代小说中外来器物的传奇性书写,从而揭示唐代小说与外来文明的互动关系。

一、唐传奇中的外来珠宝

域外珠宝通过外国入贡或胡商贸易传入唐朝,来自域外的舶来品进入人们的生活,珠宝是最能显示豪奢的物品,这些名贵的物品往往是皇家贵族的奢侈品,他们热衷于享用舶来品带来的新奇感与刺激感,这在当时的上流社会成为一种潮流,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拥有舶来品是身份的象征。因此,唐传奇的作者在环境描写中常常使用大量的笔墨来描绘贵族府宅中的奢侈物件和域外传来的名贵器物等,以突出府宅主人日常生活的奢侈华丽。在他们笔下,域外传来之珠宝往往是皇帝赏赐臣下之贵重礼品。戴孚《广异记·常夷》写朱秀才鬼魂自云乃南朝梁时朱异的侄子,“异事武帝,恩幸无匹。帝有织成金缕屏风、珊瑚钿玉柄麈尾,林邑所献七宝澡瓶、沉香镂枕,皆帝所秘惜,常于承云殿讲竟,悉将以赐异”[1]123。何延之《兰亭始末记》写萧翼为太宗皇帝赚得《兰亭序》,太宗“擢拜翼为员外郎,加五品,赐银瓶一、金镂瓶一、玛瑙碗一,并实以珠”[1]36。无名氏小说《梅妃传》写梅妃受到杨贵妃嫉妒,不得接近玄宗,“上在花萼楼,会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赐妃。妃不受,以诗付使者,曰:‘为我进御前也’。曰:‘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上览诗,怅然不乐,令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曲名始此也。”[2]155玄宗赐梅妃之一斛珠,显然来自“夷使”之进贡。这一情节反映了当时外来珍奇之物品在皇室贵族之间赏赐馈赠的生活习尚。袁郊《甘泽谣·红线》中的红线乃潞州节度使薛嵩青衣,夜入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宿处,见田氏“头枕文犀”,枕前有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3]316。

在唐传奇作品的描写中,来自域外的珍贵物品往往不是写实的描写,志怪类传奇作品中描写神仙世界,为了渲染其环境不同于尘世凡间,常常用非比寻常的外来器物和产品作为陈设、装饰或衣食服饰。张鷟《游仙窟》描写十娘所居之神仙洞府亭台楼阁、堂中摆设及饮食器具皆豪华至极:

金台银阙,蔽日干云。或似铜雀之新开,乍如灵光之且敞。梅梁桂栋,疑饮涧之长虹;反宇雕甍,若排天之矫凤。水精浮柱,的皪含星;云母饰窗,玲珑映日。长廊四注,争施玳瑁之椽;高阁三重,悉用琉璃之瓦。白银为壁,照耀于鱼鳞;碧玉缘阶,参差于雁齿。入穹崇之室宇,步步心惊;见傥阆之门庭,看看眼碜。[3]27

珠玉惊心,金银曜眼。五彩龙须席,银绣缘边氈。八尺象牙床,绯绫帖荐褥。车渠等宝,俱映优昙之花;玛瑙真珠,并贯颇梨之线。……俄尔中间,擎一大钵,可受三升已来。金钗铜环,金盏银杯,江螺海蚌。竹根细眼,树瘿蝎唇。九曲酒池,十盛饮器。觞则兕觥犀角,尫尫然置于座中;杓则鹅项鸭头,泛泛焉浮于酒上。[3]28

其中玳瑁、琉璃、玛瑙、象牙、犀角材质之物众多,而吃的是来自四海八方的山珍海味。“十娘卧处:屏风十二扇,画障五三张,两头安彩幔,四角垂香囊;槟榔豆蔻子,苏合绿沉香,织文安枕席,乱彩迭衣箱。相随入房里,纵横照罗绮,莲花起镜台,翡翠生金履;帐口银虺装,床头玉狮子,十重蛩駏毡,八迭鸳鸯被”[3]36。其中的“香囊”“槟榔”“豆蔻子”“苏合香”“沉香”“翡翠”“玉狮子”等,都是唐代舶来品。戴孚《广异记·汝阴人》写神女王女郎嫁许某,王女郎“艳丽无双,著青袿飖,珠翠璀错”,其娘家人布置的新房豪华异常:

房中施云母屏风,芙蓉翠帐,以鹿瑞锦障映四壁。大设珍肴,多诸异果,甘美鲜香。非人间者。食器有七子螺、九枝盘、红螺杯、蕖叶碗,皆黄金隐起,错以瑰碧。有玉罍,贮车师葡萄酒,芬馨酷烈。座上置连心蜡烛,悉以紫玉为盘,光明如昼。[1]112

其中有大量来自边疆和异域的物品。云母是一种造岩矿物,呈现六方形的片状晶形,存在于亚洲、非洲,在中国主要存在于新疆、内蒙古和四川等边远地区。翠帐即用翠鸟的羽毛装饰的帷帐,翠羽来自南海诸国,异果是来自域外的水果,“七子螺、九枝盘、红螺杯、蕖叶碗”等都是史书上记载来自海洋国家的食器。敦煌卷子写本唐话本小说《叶净能诗》写道士叶净能携唐玄宗赴月宫,“观看楼殿台阁,与世人不同”①:

门窗(户)牖,全珠(殊)异世。皇帝心看楼殿,及入重门,又见楼处宫閤,直到大殿,皆用水精、琉璃、玛瑙,莫恻(测)涯际。以水精为窗牖,以水精为楼台。又见数个美人,身着三殊(铢)之衣,手中皆擎水精之盘,盘中有器,尽是水精七宝合成。皇帝见皆存礼度。净能引皇帝直至娑罗树边看树。皇帝见其树,高下莫恻(测)其涯,枝条直赴(覆)三千大千世界,其叶颜色,不异白银,花如同云色。[4]339

与其说是“与世人不同”,不如说是与汉地不同,因为其中各种珠宝,实则都是唐代社会生活中的舶来品。玄宗语与群臣:“朕昨夜三更,与叶天师同往月宫观看,见内外清霄迥然,楼殿台阁悉异,皆是七宝装饰。”[4]339所谓“异”主要是用这种舶来品渲染出来。《游仙窟》里“我”以诗咏十娘:“口上珊瑚耐拾取,颊里芙蓉堪摘得。”[3]141用珊瑚之舶来品形容口红,红珊瑚出于地中海。《霍小玉传》中霍小玉死后鬼魂作祟,“李生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钿花合子,方圆一寸余”[3]98。斑犀即文犀,带花纹的犀牛角制品。牛僧孺《玄怪录·刘讽》描写几位女郎吟诗作对、饮酒作乐时所使用的名贵器具:“坐中设犀角酒樽、象牙杓、绿罽花觯、白琉璃盏,醪醴馨香,远闻空际。”[1]401李公佐《南柯太守传》描写槐安国右丞相出场时手拿象牙简:“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1]223象简即象牙制成的简,象牙也是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传入中国。沈亚之《秦梦记》写沈亚之梦中穿越至秦朝,经内史廖举荐,被秦穆公任命为中涓,并娶秦公之女弄玉,“内史廖曾为秦以女乐遗西戎,戎主与廖水犀两合。亚之从廖得以献公主。公主悦受,尝结裙带之上”。后弄玉死,秦公放沈亚之回乡,“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入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3]195-196。薛调《无双传》写王仙客为讨好舅氏舅母,“遇舅母生日,市新以献,雕镂犀玉,以为首饰”[3]203。李复言《续玄怪录·张老》中的张老并非凡人,他娶了韦氏女,而后移居天坛山南,韦氏女之兄寻至其住处,“引入见妹于堂前。其堂沉香为梁,玳瑁帖门,碧玉窗,珍珠箔,阶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张老告诉其兄云:“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3]285《感异记》写沈警夜宿传舍,庙神张女郎姐妹约至其处,“帘幌多金缕翠羽,间以珠玑,光照满室”[1]304。陈邵《通幽记·赵旭》写天上青童下凡与赵旭相会,“为旭致珍宝奇丽之物”,赵旭家奴“盗琉璃珠鬻于市”[1]346-347。《广异记·王玄之》写高密令亡女魂灵与王玄之相爱,临别留赠金镂玉杯及玉环一双[1]130。李朝威《柳毅传》描绘洞庭龙君宫殿之华丽:“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3]75后柳毅娶龙女,入龙宫,其表弟薛嘏与之相遇于洞庭湖上,“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3]82。郑还古《博异志·张遵言》中写苏四郎(太白星精)至阎罗殿,上夜明楼,“楼上四角柱,尽饰明珠,其光如昼”[1]536。李玫《纂异记》中红裳女(石瓮寺长明灯精)讲述唐玄宗和杨贵妃往事,玄宗赐红裳“琥珀膏”,为之设“珊瑚帐”[1]683。裴铏《传奇·张无颇》写张无颇从袁大娘处获玉龙膏,被龙王请去为女儿医疾,无颇在龙宫见“廊宇皆缀明玑,翠珰楹楣,焕耀若布金钿”。张无颇医好了龙女的病,“王出骇鸡犀、翡翠碗、丽玉明瑰而赠无颇”[1]863-864。《传奇·封陟》写仙姝离去,“辎軿出户,珠翠响空”[1]890。《传奇·萧旷》写萧旷遇洛水女神,“神女遂出明珠、翠羽二物赠旷”[1]897。柳详《潇湘录·奴苍璧》写李林甫家奴苍璧暴死,至阎罗殿,“见殿上卷一珍珠帘”[1]970。《潇湘录·焦封》写焦封至一仙境,“有十余辈仆至,并衣以罗纨,饰以珠翠”[1]973。青玉、珊瑚、水精、琉璃、琥珀、明珠、翠羽等都是来自异域之奇珍异宝,被小说家用来渲染或点缀神仙世界的豪华景象。

现实生活中珠宝往往经海上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小说中关于异域珠宝的描写反映了这一特点。《传奇·裴航》中裴郎求婚蓝桥神仙窟之神女,神仙窟中“别见一大第连云,珠扉晃日,内有帐幄屏帏,珠翠珍玩,莫不臻至”[3]332。《传奇·崔炜》中写崔炜被大蛇救出,送至一神仙洞府(南越王墓),“当中有锦绣帏帐数间,垂金泥紫,更饰以珠翠,炫晃如明星之连缀”“四壁有床,咸饰以犀象”[1]335。崔炜在此获赠明珠,返回人间后至广州波斯邸“潜鬻是珠”,一老胡人见之,立刻判断此珠出于南越王墓,因为他知道此珠是赵佗随葬之物。问其明珠来历,老胡人曰:“我大食国宝阳燧珠也。昔汉初,赵佗使异人梯山航海,盗归番禺,今僅千载矣。我国有能玄象者,言来岁国宝当归。故我王召我具大舶重资抵番禺而搜索。”老胡人出玉液而洗之,明珠光鉴一室,“胡人遽泛舶归大食去”[3]337。大食即阿拉伯,阿拉伯商人到唐朝从事珠宝生意的人数众多,这是此故事的现实基础,然小说中叙事多传奇色彩。《传奇·孙恪》写孙恪娶袁氏,袁氏乃老猿所化,此老猿乃端州峡山寺老僧年轻为沙弥时所养,被高力士买去献给皇上。孙恪赴任途中路经峡山寺,与袁氏入寺上香,袁氏以“碧玉环”献寺僧,并云“此是院中旧物”。袁氏回归老猿原形,遁归山林后,老僧忆起“碧玉环者,本诃陵胡人所施,当时亦随猿颈而往”[3]342。诃陵国,古南海国名,在今印尼爪哇岛,此地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要道,中国与印度以及西亚、非洲和欧洲的交往中经转之地。在古代中国人的观念中,大秦多珠宝,大秦即东罗马帝国,魏晋隋唐时又称拂菻。唐人小说中拂菻国获取珠宝的方法令人称奇。《梁四公记》中写杰公与人讲起域外之国家:“西至西海,海中有岛,方二百里。岛上有大林,林皆宝树。中有万余家,其人皆巧,能造宝器,所谓拂菻国也。岛西北有坑,盘土幼深千余尺,以肉投之,鸟衔宝出,大者重五斤。彼云是色界天王之宝藏。”[5]520因为珠宝来自域外,因此小说中多有胡人识宝故事。皇甫氏《原化记·魏生》中魏生捡到状如瓮片的石片,在胡客阅宝大会上被众胡人以价值千万购去,云:“此宝母也,但每月望,王自出海岸,设坛致祭之,以此置坛上。一夕,明珠宝贝等皆自聚,故名宝母也。”[1]532此宝母即其国之宝,又被胡人购回。

二、唐传奇中外来的香料和衣食用品

香料是来自域外的奢侈品,现实生活中为达官贵人所享用,来自域外的好香被称为“名香”“异香”,传奇作品中也见于神仙世界。无名氏《补江总白猿传》写欧阳纥在白猿山洞看到的名贵香料:“搜其藏,宝器丰积,珍羞盈品,罗列案几。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备,名香数斛,宝剑一双。”[1]156香料常常是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从西亚、南亚和东南亚传入中国,因此海上丝绸之路又称“香料之路”。燃香、薰香在现实生活中为贵族生活所用。陈鸿《长恨歌传》中蓬莱仙境中的玉妃太真,回忆当年与玄宗七夕在骊山华清宫“张锦绣,陈饮食,树瓜华,焚香于庭”[3]141。在小说里,使用香料成为神仙世界的生活习尚。《游仙窟》中“我”以诗咏十娘居室:“薰香四面合,光色两边披。”[3]25“遥闻香气,独伤韩寿之心”。又以诗咏十娘:“艳色浮妆粉,含香乱口脂”“迎风帔子郁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徐行步步香风散,欲语时时媚子开”[3]25-26。古人为防口中异味,口中含香②。张荐《灵怪集·郭翰》写天上织女幽会郭翰,“施水晶玉华之簟”“有同心龙脑之枕”。后不得已分别,“以七宝碗一留赠”[1]145。《广异记·汝阴人》写神女王女郎嫁许某,“异香满室”“女车至,光香满路”[1]112。无名氏《灵应传》写节度使周宝梦九娘子神来,“祥云细雨,异香袭人”[6]201。许尧佐《柳氏传》写柳氏路遇前夫韩翊,约与道政里门相见,见时“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授之”[3]63。《周秦行纪》写牛僧孺宿于薄太后庙,未至便“闻有异香气”;第二天离开此庙,“衣上香,经十余日不歇”[3]182,185。《续玄怪录·杨恭政》写杨氏当升仙,“遂沐浴,着新衣。扫洒其室,焚香闭户而坐”,其身去后,“异香满屋”。当其被仙驾迎去之时,“异香酷烈,遍数十里”[3]259。袁郊《甘泽谣·红线》中红线夜里潜入田承嗣室,看到金合之上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室中“蜡炬光凝,炉香烬煨”[3]316。《通幽记·赵旭》写赵旭独葺幽居,天上青童造访,“忽有清香满室”。青童女返天上,赵旭“但洒扫焚名香,绝人事以待之”。青童女“隔数夕复来,来时皆先有清风肃然,异香从之”[1]345-346。《传奇·元柳二公》写元、柳二人漂流海岛,“见天王尊像,莹然于岭所,有金炉香烬”,又有仙女“双鬟侍女,捧玉合,持金炉,自莲叶而来天尊所,易其残烬,炷以异香”[1]849。《传奇·张无颇》写张无颇从袁大娘获玉龙膏,被龙王请去为女儿医疾,龙宫“异香氲郁,满其庭户”[1]863。《传奇·封陟》写仙姝将降临,先是“忽飘异香酷烈,渐布于庭际,俄有辎軿自空中而降”[1]890。佚名《腾听异志录》写狐仙娘子与婢等“皆以罗绮,异香满宅”[1]1018。唐代说唱艺术《捉季布传文》中周氏卖季布时夸奖其才艺:“好衣緤襵着香熏。”[4]95在唐人小说中香料具有特殊的功能。《梁四公记》写梁武帝遣罗子春入龙宫求宝珠,需西海龙脑香,杰公曰:“西海大船,求龙脑香可得”。得龙脑香,“以蜡涂子春等身及衣佩”[5]3404-3405,以此方可入龙宫以御龙。

异域美食见于传奇小说的描写。《虬髯客传》写李靖、红拂女和虬髯客在灵石旅舍相遇,李靖“出市胡饼”,虬髯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3]215。不仅胡饼来自域外制法,以匕首切肉而食也是草原民族的饮食习惯。《李娃传》中郑生潦倒,寻至李娃居处,李娃为之租房同居,“以酥乳润其脏”[3]125,酥乳是来自游牧民族的奶产品。在唐代小说中,现实生活中来自异域的饮食,成为神仙世界的食物。《游仙窟》描写十娘洞府的饮食:“少时,饮食俱到,薰香满室,赤白兼前:穷海陆之珍羞,备川原之果菜,肉则龙肝凤髓,酒则玉醴琼浆。……蒲桃、甘蔗、栭枣、石榴,河东紫盐,岭南丹橘,敦煌八子柰,青门五色瓜。……东王公之仙桂,西王母之神桃。”[1]22其中的水果都来自边远地区和域外。《广异记·汝阴人》写神女王女郎新房里有车师地区盛产的葡萄酒,车师即高昌,地处古代西域,唐太宗时曾用高昌马奶葡萄酿酒③,这里暗用其事。酒用玉杯盛放,玉和玉器通常认为来自西域,来自域外之安石榴、胡麻等皆成为神仙的食物,这些来自域外的食物在小说中又往往具有神异功能。谷神子《博异志·崔玄微》中四名花精变作四位风姿绰约的美女,其中一个就是石榴花仙:“玄微乃悟,诸女曰姓杨、李、陶,及衣服颜色之异,皆众花之精也。绯衣名曰阿措,即安石榴也。”④安石榴即石榴,也是从域外移植而来的物种。李玫《纂异记·齐君房》中胡僧为了让齐君房忆及往事,“乃探钵囊,出一枣,大如拳。曰:‘此吾国所产,食之知过去未来事,岂止于前生尔。’君房馁甚,遂请食之。食讫甚渴,掬泉水饮之。忽欠伸枕石而寝,顷刻乃寤,因思讲《法华经》于同德寺,如昨日焉”[1]669。小说中能够享受来自域外珍品的多为神仙精怪,关于这些神仙精怪生活的描写,其实是现实人间生活的写照,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生活的反映。皇甫氏《原仙记·冯俊》中的冯俊,为道士背药,道士用“胡麻饭”招待冯俊。胡麻是来自域外的植物,在中国道教的传说中神仙以胡麻为食,道士“遂于瓷瓯盛胡麻饭与之食。又与一碗浆,甘滑如乳,不知何物也”⑤。胡麻原产于波斯,汉代时已经传入中国。在魏晋南北朝的小说中,胡麻饭已经成为神仙道士食用的保健长生饭[7]。

唐人小说中写服饰织物也体现出中外交流的现象。白叠布即棉布,产于南亚和东南亚。《东城老父传》写贾昌回忆开元盛世:“行都市间,见有卖白衫白叠布。”[3]137《通幽记·妙女》刻画的神仙兵将戴“胡帽子”,“其婢即瘥如故,言见兵马形象,如壁画神王,头上着胡帽子,悉金钿也”[1]351。妇女化妆的颜料来自域外。《游仙窟》中“我”以诗咏十娘打扮:“红颜杂绿黛,无处不相宜。”[8]25绿黛即青黛,是来自波斯的染料,隋唐时妇女用以描眉。石榴来自波斯,汉代称安石榴。石榴花红似火,美艳异常,石榴裙是唐代女性流行的一种服饰,色如石榴花之红,穿上显得俏丽动人。唐诗里经常写到石榴裙,如武则天《如意娘》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8]393李贺《谣俗》写宫女:“上林胡蝶小,试伴汉家君。飞向南城去,误落石榴裙。”[9]蒋防《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思念李生成疾,命终,“将葬之夕,生忽见玉繐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著石榴裙,紫衤盍裆,红绿帔子”[3]97。养蚕缫丝纺织起源于中国,后传至西域、中亚、西亚和欧洲,《梁四公记》写到扶桑国蚕丝传入中国:“扶桑国使使贡方物,有黄丝三百斤,即扶桑蚕所吐、扶桑灰汁所煮之丝也。(梁武)帝有金炉,重五十斤,系六丝以悬炉,丝有余力。”[5]521从汉代起域外之火浣布传入中国,但关于火浣布的性质和制造,中国人长期不明就里,因此产生许多想像。《梁四公记》写梁朝时杰公与人论及域外国家物产:“南至火洲之南,炎昆山之上,其土人食蝑蟹髯蛇以辟热毒。洲中有火木,其皮可以为布。炎丘有火鼠,其毛可以为褐。皆焚之不灼,污以火浣。”[5]520“间岁,南海商人赉火浣布三端。帝以杂布积之,令杰公以他事召,至于市所。杰公遥识曰:‘此火浣布也。二是缉木皮所作,一是续鼠毛所作。’以诘商人,具如杰公所说。”[5]521这是吸收自古以来关于火浣布的传说对石棉布耐烧性的解释,从小说的描写可知唐人用火浣布制作帷帐。牛僧孺《玄怪录·袁洪儿夸郎》夸郎至封郎宅:“平仲回叱一小童曰:‘捧笔奴!早令汝煎火浣幕,何故客至,犹未毕!’但令去火,而幕色犹鲜。”[1]436封郎宅乃翡翠仙所居洞府。

三、唐传奇中外来的动植物和器物

唐代在中外交流中获得不少域外动植物,小说中写到仙境的植物,往往是从域外移植到中国的植物,以示不同凡间。娑罗树产于印度及马来半岛,唐代时移植中国,小说中用来表现仙境的奇异性。《叶净能诗》中写到玄宗被叶静能带往月宫,在月宫里看到娑罗树。关于娑罗树形态的描写更是奇异,其高其大其美其寒皆出人意外:“皇帝见其树,高下莫恻(测)其涯,枝条直赴(覆)三千大千世界。其叶颜色,不异白银,花如同云色。皇帝树下徐行之次,踦踌暂立,冷气凌人,雪凝伤骨。”[4]339优昙花,梵文udumbara音译,全译为“优昙钵罗花”,意译为“祥瑞灵异之花”。传说此花生长于喜玛拉雅山上,三千年一开,很快凋谢。佛教认为优昙花开,象征转轮圣王出世。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八云:“优昙花,梵语古译讹略也,梵语正云乌昙跋罗,此云祥瑞,云异天花也。世间无此花,若如来下生,金轮王出现世间,以大福德力,故感得此花出现。”[10]在唐传奇小说中,优昙花成为仙窟中花,《游仙窟》写十娘堂上:“车渠等宝,俱映优昙之花。”[3]28在小说里,作者要么是渲染外来植物的神奇,要么是借传说中神奇的植物表现神仙世界的奇妙。葡萄在汉代就从西域移植中国,被视为珍果。《原化记·陆生》写陆生因追驴至一仙境,“茅斋前有葡萄架,其驴系在树下”[1]511。在唐代小说中,来自波斯的安石榴也能成精。郑还古《博异志·崔玄微》中崔玄微外出采药,一年后回来,夜里有青衣及诸女伴来停留休息,其中有杨氏、李氏、陶氏、石阿措等,“皆众花之精”,其中“绯衣名曰阿措,即安石榴也”[1]551-552。

唐代传入中国的动物有象、犀牛、骆驼、良马、翡翠鸟、鹦鹉等,见于小说的描写,亦具传奇色彩。《李娃传》写鸨母与李娃设计摆脱郑生,郑生与李娃去竹林神庙祷告回,去李娃姨家,“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驰至,曰:‘姥遇暴疾颇甚,殆不识人。宜速归’”[3]121。大宛即大宛马,通常所谓汗血马。骆驼是北方草原和西域游牧民族常用的牲畜,也是奔波于丝绸之路上的商队的交通工具,但在小说中并不以写实的面目出现。《腾听异志录》写李令绪将往东都,随行有骆驼和“逐驼家人”,被称为“逐驼奴”,骆驼驮有衣笼,载人其中[1]1019。在《东阳夜怪录》中一头骆驼化为一位老病僧出现。成自虚自长安返乡,途经渭南县,与同伴失联,风雪之夜入佛寺,寺中有老病僧智高,允许成自虚住宿。其后又有多人入寺,有卢倚马、朱中正、敬去文、奚锐金、苗介立、胃家兄弟等续至,大家吟诗酬对,欢快一夕。其中智高是骆驼成精,其余分别是瘁瘠乌驴、老鸡、大驳猫、破瓠、破笠、二刺蝟、踣牛、老狗等之所化。小说中写智高自述:“贫道俗姓安(以本身肉鞍之故也),生在碛西。本因舍力,随缘来诣中国。”奇在这头病驼能诗又精于佛理,被诸人敬称为“师丈”。他的诗也符合其骆驼的身份,卢倚马能背诵他的《聚雪为山》诗:“谁家扫雪满庭前,万壑千峰在一拳。吾心不觉侵衣冷,曾向此中居几年。”智高说:“雪山是吾家山,往年偶见小儿聚雪,屹有峰峦山状,西望故国,怅然因作是诗。”其言暗示其来自西域雪山。在成自虚恳求之下,智高又赋二诗,其一:“拥褐藏名无定踪,流沙千里度衰容。传得南宗心地后,此身应便老双峰。”其二:“为有阎浮珍重因,远离西国越咸秦。自从无力休行道,且作头陀不系身。”其诗语皆双关,字面上写人,又暗合骆驼的特性。卢倚马又说他:“师丈骋逸步于遐荒,脱尘机(谐音羁)于维絷,巍巍道德,可谓首出侪流。”意指来自西域的骆驼曾奔驰于远方,从荒远之地来到中国。智高谈起佛理,亦含义深远:“但以十二因缘,皆从觞起;茫茫苦海,烦恼随生。何地而可见菩提,何门而得离火宅?”“释氏尚其清净,道成则为正觉,觉则佛也。”[6]186-200一头骆驼,在小说家笔下化为来自西域的高僧,写得亦实亦虚、出神入化、灵异非常。中国是蚕桑丝织业的故乡,然而唐人小说中域外的蚕与中国的不同。《梁四公记》中杰公与众人言及域外,讲到扶桑国:“扶桑之蚕长七尺,围七寸,色如金,四时不死。五月八日呕黄丝,布于条枝,而不为茧。脆如綖,烧扶桑木灰汁煮之,其丝坚韧,四丝为系,足胜一钧。蚕卵大如燕雀卵,产于扶桑下。赍卵至句丽国,蚕变小,如中国蚕耳。”[5]519这种想像与夸张简直令人瞠目。《玄怪录·袁洪儿夸郎》写夸郎罗得翡翠鸟,翡翠鸟居然化作双鬟婢子,赞叹夸郎诗句佳妙。又介绍封郎,封郎又介绍王二兄、三兄、四兄、六郎子(皆翡翠鸟所化)与夸郎相识,吟诗酬对[1]436。郑还古《博异志·许汉阳》中的鹦鹉,不仅善鸣,而且“叫一声,而树上花一时开,芳香袭人。每花中有美人长尺余,婉丽之姿,掣曳之服,各称其质”[1]540。

在唐传奇小说中,经常写到外来的器物。《原化记·车中女子》写某举人被二少年引至一处,“二人与客据绳床坐定”[1]515。绳床即胡床,是汉代已经传入中国的域外坐具。外来的器物产品有时也被赋予神异的色彩,具有特异的功能。琵琶、箜篌、筚篥都是来自域外的乐器,早在汉代已经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国,但中国人一直没有忘记其舶来品的身份。小说中它们是神仙世界里演奏的乐器。《游仙窟》中有十娘遣绿竹弹琵琶的情节[3]29,还有“苏合弹琵琶,绿竹吹筚篥”的情景[3]33。《逸史》“卢李二生”中卢生宴请李生,邀一“颇善箜篌”者佐酒助兴[5]119。薛用弱《集异记·王维》中的王维“性娴音律,妙能琵琶”。为了结交公主,歧王为之筹划:“子之旧诗清越者,可录十篇;琵琶之新声怨切者,可度一曲。”令王维赉琵琶同至公主第,为公主“独奏新曲,声调哀切,满座动容”,曲名《郁轮袍》。因此受到公主赏识,得公主首荐,一举登第[3]302-303。琵琶在王维进身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原化记·画琵琶》中书生在僧房门画一琵琶:

僧归,见画处,不知何人。乃告村人曰:“恐是五台山圣琵琶。”当亦戏言,而遂为村人传说,礼施求福甚效。书生便到杨家,入吴经年,乃闻人说江西路僧室有圣琵琶,灵应非一。书生心疑之。因还江西时,令船人泊船此处,上访之。僧亦不在,所画琵琶依旧,前幡花香炉。书生取水洗之尽。僧亦未归。书生夜宿于船中,至明日又上。僧夜已归,觉失琵琶,以告。邻人大集,相与悲叹。书主故问,具言前验:“今应有人背着,琵琶所以潜隐。”书生大笑,为说画之因由,及拭却之由。僧及村人信之,灵圣亦绝耳。[5]2496

金银器多为域外传入,成为贵族用品。柳珵《上清传》写德宗皇帝以为窦参贪污,说他“前时纳官银器至多”。上清为之辩解,云其“郴州所送纳官银器,皆是恩赐”[3]210。唐代皇帝把外国入贡的器物赐给王公大臣,受赐者又将珍品上贡宫廷,此即窦参纳官银器的来历。小说中金银器成为神仙世界的器物。《游仙窟》中写十娘神仙窟的饮食:“鹅子鸭卵,照耀于银盘。”[3]32《郑德璘》中韦氏到水府见到已故的父母,父母“持白金器数事而遗女”[3]226。《灵应传》写郑承符入冥,助九娘子神战胜朝那神,九娘子神“以七宝钟酌酒,使人持送郑将军”[6]213。

玻璃器从域外传入,唐代被视为珍奇之物,在小说中有更加神奇的描写。《梁四公记》写扶桑国贡“观日玉,大如镜,方圆尺余。明澈如琉璃。映日以观,见日中宫殿,皎然分明”[5]521。扶南大舶贩卖来的碧玻璃镜也是神物:

明年冬,扶南大舶从西天竺国来,卖碧玻黎镜,面广一尺五寸,重四十斤,内外皎洁,置五色物于其上,向明视之,不见其质。问其价,约钱百万贯文,帝令有司算之,倾府库偿之不足。其商人言:此色界天王有福乐事,天澍大雨,众宝如山,纳之山藏,取之难得,以大兽肉投之藏中,肉烂粘宝,一鸟衔出,而即此宝焉。举国不识,无敢酬其价者,以示杰公,公曰:“上界之宝信矣。昔波罗尼斯国王有大福,得获二宝镜,镜光所照,大者三十里,小者十里。至玄孙福尽,天火烧宫,大镜光明,能御灾火,不至焚爇。小镜光微,为火所害,虽光彩昧暗,尚能辟诸毒物,方圆百步。盖此镜也,时王卖得金二千余斤,遂入商人之手。后王福薄,失其大宝,收夺此镜,却入王宫。此王十世孙失道,国人将谋害之,此镜又出,当是大臣所得,其应入于商贾。其价千金,倾竭府库不足也。”[5]521-522

又薛渔思《河东记·胡媚儿》写魔术师胡媚儿的琉璃瓶子看上去可受半升,瓶口只有苇管大,可是无论多么大小和多少物品皆能装入,能装入百钱、千钱、万钱,能把马驴装入瓶中,扬子院数十车部轻货皆被装入其中[1]495-496。

从域外传入中国的玻璃镜,其光洁莹彻在现实生活中本来就令人惊叹。《魏书·西域传》“大月氏”条记载:“世祖时,其国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山中,于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彻,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13]而在小说家笔下碧玻璃镜的神异功用和梁朝倾举国府藏不能酬其值的贵重程度、玻璃瓶的容量、玻璃镜的功能都被极度夸张,甚至览镜能知古往今来、兴衰更替,极具传奇性。玻璃瓶和玻璃镜是现实生活中来自域外实有的用具,但在唐人小说中这种神奇的功能则出于作家的大胆想像。

四、唐传奇中的外来乐舞杂技

随着中外交流的开展,域外乐舞、杂技、魔术和各种游戏自汉代起就传入中国,唐代社会流行各种来自域外的乐舞、杂技、魔术和各种游戏活动。薛用弱《集异记·王维》中王维“为大乐丞,为伶人舞《黄狮子》,坐出官。《黄狮子》者,非一人不舞也”[3]303,“一人”即天子。《唐语林》记载此事云:“王维为大乐丞, 被人嗾令舞黄狮子, 坐是出官。黄狮子者, 非天子不舞也。”[14]伶人私自表演舞黄狮子,连累了上司王维,王维因此被贬官。中国没有狮子,此黄狮子舞当是外来乐舞。唐代宫廷乐舞《霓裳羽衣曲》,据陈寅恪考证,此曲出天竺。他指出关于《霓裳羽衣曲》重要材料有二,一为《唐会要》,一为白居易诗《霓裳羽衣舞》。《唐会要》记载,天宝十三载(754年)七月十日,太乐署供奉曲名及改诸乐名黄钟商时号越调下云:“《婆罗门》改为《霓裳羽衣》。”[15]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和微之》有“杨氏创声君造谱”句,自注:“开元中,西凉府节度杨敬述造。”陈寅恪说:“然则此曲本出天竺,经由中亚,开元时始输入中国。”[16]陈鸿《长恨歌传》写玄宗纳杨玉环为妃,“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以导之。定情之日,授金钗钿合以固之”。后杨贵妃死,玄宗“闻《霓裳羽衣》一声,则天颜不怡”[5]3998。《传奇·张云容》写薛昭遇杨贵妃之侍儿张云容之亡灵,“容曰:‘某乃开元中杨贵妃之侍儿也,妃甚爱惜,常令独舞《霓裳》于绣岭宫,妃赠我诗’”[1]844。

唐代开放的社会里,流行来自域外的杂技魔术表演。陈鸿《东城老父传》写贾昌回忆开元盛世,玄宗生日千秋节的活动,除了盛大的斗鸡比赛之外,“角觝万夫,跳剑寻撞(当为橦),蹴球踏绳。舞于竿巅者,索气沮色,逡巡不敢入”[3]135。其中的“跳剑”“寻橦”“蹴球”“踏绳”都是来自域外的杂技表演,寻橦又称戴竿。张鷟《朝野佥载》:“幽州人刘交,戴长竿高七十尺,自擎上下。有女十二,甚端正,于竿上置定,跨盘独立。见者不忍,女无惧色。”[17]姚汝能《安禄山事迹》记载唐玄宗曾把戴竿艺人赐给安禄山,这些艺人都身怀绝技,有人能肩杠首戴二十四人,竿长百余尺,人在竿颠进行惊险的表演,令人胆战目眩。后来契丹人来犯,这些戴竿艺人出战,全部战死[18]。踏绳即绳技表演,这是来自印度的一种杂技,被小说家利用来塑造人物,编构情节。《原化记·嘉兴绳技》写一位狱中囚犯借表演绳技趁机越狱逃走的故事,“抛高二十余丈,仰空不见端绪。此人随绳手寻,身足离地,抛绳虚空,其势如鸟,旁飞远飏,望空而去”[1]518。

打马球游戏是起源于波斯的体育竞赛活动,这是骑在马上用球杆击球入门的比赛活动,中国古代又叫“击鞠”。唐人喜欢马球运动,近三百年间盛行不衰。唐朝二十多位皇帝,有十八位是马球运动爱好者。打马球具有较强的竞技性,在唐代成为一项影响最广的运动项目,宫廷中盛行打马球,皇室贵族男性打球,宫中妇女也打球。天宝六载(747年),朝廷颁诏规定军队须练马球,马球遂与军事体育结缘,唐代军中盛行打马球,唐后期各藩镇都有马球场。由于统治者的提倡和参与,马球运动普及到了民间,打马球成为社会上流行的体育和娱乐活动,贵族之家甚至修筑私家球场。沈亚之《冯燕传》写冯燕:“少以意气任专,为击球斗鸡戏。魏市有争财斗者,燕闻之往,搏杀不平,遂沉匿田间。官捕急,遂亡滑。益与滑军中少年鸡球相得。”[3]198皇甫枚《三水小牍·王知古》写王知古:“东诸侯之贡士也,虽薄涉儒术,而数奇不中春官选,乃退处于三川之上,以击鞠飞觞为事。”[3]350《灵应传》写朝那神兵侵犯九娘子神领地,九娘子神请节度使周宝出兵救援,将军孟远为朝那神所败,周宝“遂差制胜关使郑承符以代孟远。是月三日晚,衙于后球场,沥酒焚香,牒请九娘子神收管”[6]208。冯燕喜击球,又与滑军中的少年玩击球;王知古以击鞠为事,周宝军中有球场,正是唐代社会风气的真实反映。在唐代的说唱文学作品《捉季布传文》中,写汉代时就有打马球游戏,传文写朱解买下季布为奴典仓,“试交(教)骑马捻球杖,忽然击拂便过人。”[4]95汉代尚无打马球戏,这是把唐代社会生活内容附会到汉代。

五、余论

从上文的论述可知,夸大外来器物产品的奇异,又借外来器物产品渲染神仙世界的奇妙,或者通过外来器物产品夸张和强调现实社会的某一方面,几乎是唐代小说家有意安排的情节,这是唐代小说家“有意”为小说的表现之一。外来文明和异域文化因素对唐代小说题材选取、环境描写、情节设置、语言运用等方面产生了较大影响。唐传奇小说有广大的接受群体,为更多人提供了了解外来文明的机会。

唐传奇小说反映了唐代中外关系和交流。大量进入中原的域外舶来品以及活跃于坊市的各国胡商反映出唐朝的开放和中外交流盛况。《纪闻·水珠》中的水珠是贞观初年大食国使节进贡的,《剧谈录·田膨郎》中的白玉枕是德宗时于阗国进贡的。《谭宾录·裴延龄》篇中记录了唐德宗年间设有职掌外交及少数民族事务的官署鸿胪寺,以及唐与回纥之间的绢马贸易。《原化记·魏生》描写胡商阅宝会的场面,保存了珍贵的民俗资料。传奇小说也反映了唐人对外来文明的态度和看法,他们欣然接纳并享受从域外引进的各类物品,并乐于与经营药材、珠宝等生意的胡人密切交往。小说材料为我们提供了生动形象的社会生活画面,是我们认识唐代社会特别是唐人心态的重要资料。

传奇作品为研究唐代社会及民族关系提供了珍贵的资料。唐传奇作为一种出于文人之手的文学创作,必然以想象虚构等手段进行艺术加工,我们不能把文学作品直接当作史料研究唐代社会状况,但是不能否定文学作品的史学意义和价值,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面貌,唐代小说为研究唐代社会及中外关系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注释:

①《叶净能诗》,唐代话本,敦煌卷子写本。卷前残缺,结尾题《叶净能诗》,但通篇为散体,与话本相同,故学者以为“诗”是“话”之误。笔者认为《叶净能诗》的内容和形式更同于传奇小说,因此“诗”可能是“传”字之误。

②应劭《汉官仪》记载,桓帝侍中刁存年老口臭,桓帝赐予鸡舌香令含之;汉代尚书郎口含鸡舌香奏事。

③《唐会要》卷100《杂录》记载:“葡萄酒,西域有之,前世或有贡献。及破高昌,收马乳葡萄实,于苑中种之,并得其酒法,自损益造酒,酒成,凡有八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既颁赐群臣,京中始识其味。”参见王溥:《唐会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135页)。

④参见袁闾琨、薛洪勣:《唐宋传奇总集·唐五代》(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52页)。按: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支诺皋下》:“是日东风振地,自洛南折树飞沙,而苑中繁花不动。玄微乃悟诸女曰姓杨、姓李,及颜色衣服之异,皆众花之精也。緋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后用以为石榴的代称。宋洪适《许倩报白榴已得玉茗未谐以诗趣之》:“万里移根安石国,何年傅粉未知名……东家阿措休相妬,不学穠粧照眼明。”

⑤参见李昉等:《太平广记》卷23(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56页)。按原注:出《原仙记》,明钞本作出《原化记》。《原化记》,唐皇甫氏著;《原仙记》作者佚名,或为《原化记》之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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