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后缀“指小表爱”

2022-05-23 08:04杨春宇石雨良
语文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小量阿尔泰词缀

○ 杨春宇 石雨良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我国东北地区包括东北三省以及蒙东地四盟,东北地区从古至今是众阿尔泰民族的聚集地及迁徙地。据尹世超《哈尔滨话音档》:“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和内蒙古跟这三省毗连的地区,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区。在远古时期这里便有汉族移民,但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汉族人一直很少。从唐代契丹、靺鞨经金元两代女真直到明末形成的满族,历代在这一地区占统治地位的民族所使用的语言都属于阿尔泰语系。”[1]现今东北地区有阿尔泰民族有满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锡伯族、赫哲族、蒙古族、达斡尔族和朝鲜族,在汉语与阿尔泰语长期发生接触过程中,东北方言和上述民族语言的某些共同语言特点是汉语与阿尔泰语系统融合的结果。

一、研究综述

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研究成果集中于语法研究,语音和语义方面的研究成果相对较少。聂志平(2000)、黄平(2010)、盛立春(2018)、孙也平(1989)、许皓光(1994)等着重从构词的角度研究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词缀;尹世超(2000)、王红梅(2004)、胡丛欢(2019)等从形态的角度出发,研究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重叠式。王丹从语义的角度将东北方言形容词后缀细分为:增强式后缀、减弱式后缀和模糊式后缀[2]。在语音方面,有些文章对东北方言的轻声、儿化、重音现象进行描述,多将语音变化作为语法手段进行描写。

状态形容词有关的语言接触研究,更多侧重于南方汉藏语系民族语言的对比研究,因为它们同属有声调的语言。前人很少从语言接触的角度考察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与阿尔泰语之间的关系,阿尔泰语系语言是无声调的语言,桥本万太郎(1985)提出“汉语声调系统的阿尔泰化”。阿尔泰语系包括突厥语族、蒙古语族和满—通古斯语族,东北地区保留的阿尔泰民族语多来自于满—通古斯语族,东北方言与阿尔泰语系满—通古斯语族的语言接触更为密切。林焘(1987)、赵杰(1996)、季永海(2019)、戴昭铭(2016)等人过去多研究满式汉语;黄锡惠考释东北地名,指出东北地名可作为满语底层[3];贾秀春等指出东北方言SOV式语言受阿尔泰语的影响[4];马彪指出:“满语等语言没有状态词缀,满语等形容词中的附加形式和重叠形式虽与哈尔滨方言状态形容词构词形式有相似之处,但哈尔滨方言的状态词缀含描写性需要靠意境来表达,并非完全形式化”[5]。东北方言与阿尔泰语的接触研究多集中在借词研究,以及词的形式和意义的对比研究之中;涉及东北方言与阿尔泰语的构词研究和语音对应关系的研究成果相对较少。

二、后附加式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的“主观小量”

(一)“主观小量”——“指小”

“主观小量”指在语义上赋予所指事物量的主观性评价,该主观量相对于参照量而言程度小。东北方言后附加式状态形容词其“主观小量”可表程度量减弱或感情色彩由贬到褒。从语言接触角度看,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后附加式的多音节词缀与阿尔泰语形容词后附加的“指小表爱”成分可构成对比①。

(1)这小子傻了吧唧的,让人给骗了。

(唐:第310页)

(2)你别看那小子虎了吧叽的,为人还挺好的。(唐:第164页)

(3)王老二这个人胡了巴嘟的,他的话你也信啊?(唐:第163页)

(4)小吕做的红焖肉没上好糖色,白不呲咧的。(许:第5页)

(5)小杜大喇呼哧的,让他捎个信儿竟给忘了。(许:第34页)

(6)这屋子潮的乎的,也不能住人啊。

(唐:第50页)

(7)小戴那个人干啥都粗嘚喇的,不细心。(许:第28页)

(8)这丫蛋笑脸粉嘟噜的,真漂亮。

(唐:第121页)

(9)这萝卜艮揪的,不好吃。

(唐:第135页)

王丹提出“东北方言减弱性后缀”。如“-大拉”,“这姑娘胖大拉的”意思是,“这个姑娘有一点胖,不是很胖”。 词根义“胖”在附加后缀“-大拉”后,程度减弱[2]。含“减弱性词缀”的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可表“主观小量”。如例(4)“白不呲咧”并非纯白,而是掺带其他色彩但整体颜色发白的状态,白色的色泽不深。“白不呲咧”与“白”相比在表示色泽程度的“量”上带有主观比较的含义,人们选择使用这类词时表现出“主观小量”。例(6)“潮的乎”意思为“略潮、微潮”,相对于“潮”表含水量小,词义较轻,主观量小。上述例句(1)-(9)中的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后附加式的表义程度量均小于未加词缀的同比性质形容词。

(二)感情色彩转移——“表爱”

1.褒义色彩“表爱”

例(8)“粉嘟噜”为褒义,意思为“略粉、微粉”,相对于“粉”颜色饱和度减弱,“嘟噜”含“指小表爱”义。

2.贬义色彩减弱

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后附加式构成结构为“A+后缀”,其中“A”为中性时,词义发生转喻变化,语用中涉及此类词时可表说话人之间的亲昵关系。例(5)“大喇呼哧”中“大”由“事物形体大小”转指为“心大”;例(7)“粗嘚喇”中“粗”由“事物形体粗细”转指为“心粗”。表中性含义的性质形容词转喻后表贬义,加上词缀贬义色彩减弱。例(5)“大喇呼哧”表“漫不经心,些许不在意”;例(7)“粗嘚喇”表“略粗心、有些粗心”。这类词略含贬义,所指对象可以是亲朋好友,或表示想表达友好,维护说话人之间的友爱关系。

“A”为表贬义的性质形容词时,“A+词缀”整体表贬义的程度有所减弱。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后附加式贬义色彩逐渐虚化,语义上表达“亲切”“原谅”“玩笑”等语义特征。例(1)“傻了吧唧”中“傻”、例(2)“虎了吧唧”中“虎”感情色彩均为贬义,但受东北方言区人们性格爽朗、幽默特点的影响,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后缀可降低其贬损程度。例如:“这小孩傻啦吧唧/虎了吧唧的”,义在表明孩子天性无邪、虎头虎脑,“含表爱”义。

含“主观小量”的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后缀可理解为“指小表爱”。传统汉语词缀是实词语法化的结果,“-了吧唧”“-不呲咧”“-喽嗖”“-嘚喇”“-嘟噜”等词缀虽较难看出其语法化过程,但是不排除是东北方言与阿尔泰语言因接触而感染的结果。

下文我们试从语言接触的角度论证,通过语音对应规律探讨东北方言与阿尔泰语言间存在的系统感染。

三、阿尔泰语形容词的“减弱级”

斯钦朝克图指出:“阿尔泰语系诸语言形容词有比较级范畴,而且比较复杂,但有一种形式在阿尔泰语系诸语言中比较一致,即蒙古语族语言和满-通古斯语族语言的比较级为-qan/-ken;突厥语族语言为-qina/-kinɛ/-ina/-ginɛ”,其语义为“指小表爱”,即阿尔泰语形容词减弱级含“指小表爱”义[6]。见下表。

北方阿尔泰语系语言“减弱级”语义、形态对比表

续表

(一)语义对比

汉语属于孤立语,与阿尔泰系语言相比二者分属两种不同类型的语言,东北方言是汉语的方言分支,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附加式所构成的部分词汇不仅可以体现出与阿尔泰系语言形容词比较级相似的多音节特点,其中部分词汇还可表程度的减弱,且在语义上含有“指小表爱”的含义。通过形态、语义、语音规律的比较对应,可以进一步窥见东北方言和阿尔泰系语言存在语言的接触。例如“傻了吧唧”不仅在语义上体现“主观小量”,还蕴含着所指对象稚小、可爱的含义。在形容小孩子天真无知时,往往不说“这孩子傻,那么高的台阶也敢往下跳”,一般说成“这孩子傻了吧唧的,那么高的台阶也敢往下跳”,因为后者减轻了单音节性质形容词“傻”表贬低谩骂的含义,从而体现出“-了吧唧”带有“表小指爱”的语义。对应阿尔泰语系诸多语言的形容词比较级,恰好存在“表小指爱”的附加成分。

(二)语音对应规律

力提甫·托乎提通过肯定动词“ba-”“bi-”拟测阿尔泰语系三大语族语源的过程时提到,满语中的“bani”“banji”形式一类的词,通常含有“形成、出现、出生、生活”的含义。满语中“banin”“banjin”表示“自然界、生计”,和“banjitai”表“天生的、自然的”两类都由“bani-”“banjin”构成[7]。据此,我们认为:“傻了吧唧”“二了吧唧”“虎了吧唧”这一类词可视为满汉混合词。“-了吧唧”中的“了”对应满语“ri”,“ri”;“吧唧”语音上对应“banin”“banjin”,表示“自然、天性、样子、状态”。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缀“-了吧唧”源于满语等北方阿尔泰语言的语音、词形变换形式,这种连缀而成的音缀形式,获得了程度减弱并含有“指小表爱”的语义语法功能,这种音缀所构成的东北方言构形词缀,恰是东北汉语方言与其周边阿尔泰语言因长期接触而形成系统感染的结果。

(三)形态对比

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表“主观小量”和阿尔泰系语言形容词“减弱级”在语义上都表示程度的减小。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的“主观小量”可以通过重叠式和附加式表现出来,阿尔泰语言形容词的“减弱级”多表现为在原级后附加黏着成分。二者虽然都能通过后附加成分表达主观上的减弱程度量,但是类型学意义上,差距仍很大。例如,在满语中有个别形容词可通过叠加多个表示减弱的词缀,来表示加强或减弱的程度,如“amba大/amba-kan略大的/amba-kan-si略微大的”,叠加的词缀越多,表示词义减弱性表达越委婉,程度越缩减。阿尔泰系语言是黏着语,表示不同语法意义可以多次附加语法成分;汉语是孤立语,东北方言受阿尔泰系语言的影响词汇多音节表现强,但形态变化上的附加成分最后多通过构成“吧唧”“呼哧”“呲咧”等抽象模糊化状态词缀手段一次性完成。

四、结 语

综上,我们通过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的“主观小量”和阿尔泰语中的“减弱级”的类比,发掘并证明了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和阿尔泰语之间存在的语言共性。

在形态上:阿尔泰语形容词减弱级是相对于印欧语系等形容词比较级而言的独特特点,主要通过后附加形式表现出来。其附着形式可以延长,但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的附加成分最后多通过构成“吧唧”“呼哧”“呲咧”等抽象模糊化状态词缀手段一次性完成。

在语音对应规律上: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和阿尔泰语都表现为多音节性。部分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很难从语法化规律探求其来源的词缀,可以根据语音对应规律从语言接触中系统感染的角度来解释。

在语义上:人们利用这类词来描摹事物时主观上对程度量进行比较,相对于一般形容词的客观量而言程度小的,我们称之为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的“主观小量”。阿尔泰语形容词的比较级含有“减弱级”。减弱级相对于原级表程度更小。一些阿尔泰语形容词“减弱级”和某些东北方言带“主观小量”含义的状态形容词在语义上都有“表小表爱”义。至于理论上存在的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是否可表达“主观增量级”容他文另做考察。

【 注 释 】

①本节有关东北方言状态形容词的例句均出自:许志新.东北方言解析[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8:1-241.唐聿文.东北方言大词典[M].长春:长春出版社,2012:1-436.

②满语词例来源:季永海.满语语法[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1-528.

③蒙古语词例来源:道布.蒙古语简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3:34-36.

④赫哲语词例来源:安俊.赫哲语简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45-48.

⑤锡伯语词例来源:李树兰,仲谦.锡伯语简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57-65.

⑥柯尔克孜语词例来源:胡振华.柯尔克孜语简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39-45.

⑦鄂温克语词例来源:朝克.鄂温克语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126-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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