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与炭

2022-05-30 10:48李成
阳光 2022年10期
关键词:烧炭炉灶木炭

李成

小时候,我没见过煤。因为我们那里不产煤,村里也没有人家烧煤。在大队部的铁匠铺里,我第一次看见锻铁的师傅把堆在地上的煤一锹一锹铲进炉膛,才知道煤为何物。

在学校的课堂上,老师跟我们说煤的形成:远古时期地上的森林连绵不绝,遭遇地震之后被掩埋到地层之下,历经千百万年,終于变成了煤。听了老师的介绍,我感到十分震撼,也感到十分惊奇:这么多的煤都是植物炭化而成,真的是森林被掩覆到地下变成煤海的吗?几十年后,还真有科学家对此提出疑问并进行了研究。

在小学课本里,我第一次见到煤矿工人的形象。文中介绍的是旧社会的煤矿工人,特别是在日寇侵华时期,煤矿工人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课文里讲到日本鬼子控制着矿山,驱使工人挖煤,每天下井十几个小时,而且几乎不给报酬;煤矿工人饥寒交迫,贫病交加,死了就被扔进“万人坑”。书中还附有工人挖煤时的工作图,一个工人口中衔着一盏小灯,像动物一样爬行在矿洞里。可以想象环境的逼仄、阴暗、潮湿以及危险,这种非人的生活像刀刻一样烙印在我的心里。

有一天,我家里买来了一两千斤煤,作为日常生活的燃料。此前,父亲多次跟母亲谈到买煤,所以我知道了有烟煤、无烟煤及其价格。父亲的同事家里都烧煤,这是促使他买煤的动力。买来了煤,当然就要有烧煤的炉灶,我记得是一只圆圆的铁桶,里面放一两块儿圆圆的蜂窝煤。父亲负责把炉灶点着,用些木片细柴,还浇要一点儿煤油助燃,等火燃烧起来后,就把新煤坐上去。关键是每天晚上炉灶要封好,留一块儿煤仍然燃着,并处于不旺也不灭的状态,这样第二天一揭开炉灶的封口,就可以接着用,不必重新生炉灶。这需要一点儿技术。

我记得我们家还烧过煤球。煤刚买来的时候,父亲就老在琢磨,煤里要加入多少黄土才比较合适?然后把煤、土用水搅拌好,拿一只大勺子,一勺子一勺子舀起来,搕到地上,地上便布满一枚枚大松果般的煤球。待到晾干,收拢起来,就可以放进炉膛燃烧了。因为拌有黄上,出的煤渣更多,清理煤渣便成了我的家庭作业之一。

可惜我家用煤的历史很短,前后不过两三年,这对于我来说,是一段宝贵的经历。使我与煤——这种深埋在地下千百万年的矿物燃料结下了一段尘缘。

我家乡老县城的南门口有一座巨大的储煤场,与公路相邻,四周砌起高大的砖墙,墙上刷写着巨大的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储煤场门卫森严,令人望而生畏,同时也感到神秘。好长时间,我都不知道它是一座储煤场。终于有一天,我的老师安排我和另一位同学跟他一起去拉煤,才揭开了储煤场的神秘面纱。我们拉着板车进场,远远望去,是起伏的煤的山丘。地面是黑色的,当中有一间出檐厦屋,门口场上有地磅,好几辆车拉着煤在过磅。老师向工作人员递上一个本本,买了一板车煤。我们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煤拉出场院。

青少年时期的我对煤的了解就这么多。那时候,我没想到有一天我跟煤的产地还会发生交集。我到邯郸的一座煤矿去过多次,而且同矿山上的人有了许多交往,甚至结下了共命运的关系,因为我娶了一位矿工的女儿,她在矿山工作,我对矿工的生活才有了具体的了解,对煤的亲近感也进一步增强。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矿上安排我下了一次井,这成为我终生难忘的记忆。

我乘着罐笼下到井里,在幽暗中模模糊糊地看到往深远处延伸的轨道,我坐上小车,和前往掌子面的几位工人一起往前驶去。待铁轨到了尽头,我们只得下来步行。竟然还有很大的坡度,而且要走上几公里才能走到工人操作的地点。在山体里凿出很大的洞,工人手握电钻进行掘进,强劲的钻头,破壁前行,毫无阻碍。钻头前,煤块儿缤纷如雨,一会儿就积了一堆。与我儿时从课本上看到的挖煤工人用铁铲一铲一铲地开掘完全不同。我从煤壁上抠下一小块煤,用纸包起来,准备带回家。在矿灯房交还矿灯时,我看见跟我同时升井的工人满面油污,只露出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我想起一首诗:这些工人沉入地底,在煤海里潜泳着,去打捞沉落在地底的太阳……

那一小块儿被我带到地面的原煤,我把它当作宝物一样供奉在书架上。偶尔我还会拿出来看看,它不仅把我带回掘煤的现场,还给我带来遐想,我想它是一只黑色鸟,在地下的森林里栖息了千万年,它终于飞出来了,飞到了地面上。它愿意把自己燃烧成一束炽热的光,为人类带来光明和温暖。

一小粒火炭在冬夜里点燃,就像一朵红梅在夜色里凌寒绽放,火红温暖,是当之无愧的火种,是光源,让人对黎明、对春天充满期待。

炭,通体黑色,却孕育着红红亮亮的光焰与热量。它的前世是绿色的树,是壮实的树干和遒劲的枝丫。它曾经立在春风里、阳光下,激情澎湃,暴出无尽的枝叶,擎出或大或小、或红或白或紫的花朵,甚至还擎起累累的果实,期待着绿的繁衍壮大。为了人类对热能的需要,大树倒下,被锯成一截截,送进由山体凿成的窑洞,被点燃,在烈火中焚烧,被密封,熄火,然后重见天日。它们通身漆黑,但是,它们把能量和温暖保存了下来,严寒时节,释放出它们的能量,为人类输送温暖。

我从小就熟悉木炭的用途。每年冬天,滴水成冰的时候,母亲总要把家里的火坛(即手炉)生上火。先在里面垫一点儿柴灰,然后铺一层木炭,加上从正在烧饭的灶膛里夹来的火种,最后轻轻地掩上一层柴灰,就可以长时间保持相当高的温度。木炭如果放得少,到了晚上便会燃尽。对于我这个习惯熬夜的人来说就得重新生火。

用于烧烤的木炭,一般都是在吃火锅时用到。特制的火锅,主体是圆形的一个盆,中间隆起上小下大的烟囱状之物,火炭就置放在里面,发出热力,炙烤锅中的食物,这与北方的涮羊肉相似。我家乡的火锅端上来的食品是配好的牛肉、羊肉、鸡鸭鱼肉、糯米圆子、青菜等等。我喜欢吃这样的火锅,木炭炙出的食物仿佛更适合胃口,所以每每大快朵颐。

乡亲们还把炭放进火盆里,外加一个木框,火盆上架一个铁条焊成的隔板,可以供几个人把脚搁在上面取暖。细枝木炭还可以敲碎了放进熨斗里,裁缝用来熨烫布料和衣服。我小时候就曾多次帮助做裁缝的小姨置办这熨斗,按下按钮那熨斗就会上下打开,形如空盒,放进烧红的木炭。熨斗迅速导热,手指不可触摸。如果不慎将熨斗的熨烫面长时间搁在布料上,就会将之烫坏,甚至引起火灾。

粗壮的长枝木炭一般是机关单位才会用上。在我的家乡,那炭叫作栗炭,大约是栗树烧制而成的,属于上好的木炭。栗炭更耐烧,而且燃着后还会不时爆出细碎的炸响,迸飞出火星——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炭屑可以用于制作烟花爆竹。

冬天再次来临。一天早晨醒来,母亲手里拎着一只火坛,走过来告诉我:“下雪了。”我好奇地问起火坛里的炭是哪里来的?她说从县城买来的。听着母亲的话,我想象着县城里的木炭市场,是不是有一根根的木炭,被捆束得紧紧的,由山里人挑出大山,走进熙熙攘攘的市场,等待有人把它们买回家,让它们变成温暖的火。我还想起夏天和秋天从我们家门口走过的驴队,每头驴子背上都挎着两只箩筐,箩筐遮盖得严严实实,仿佛里面装着什么宝贝。那驴子迈着沉重的步子,稳稳地从后山走来,走向平畈,颈项上的铃铛“叮叮当当”,悦耳悠扬。驴队是否也曾背过木炭呢?我把疑问丢给母亲,母亲点点头,说:“是有木炭,都是栗炭,是运往各个城市的。”我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振奋,原来多少年来,我家门口每年都走过运炭的队伍,一截一截木炭,从山上运下来,运往城市,幫助人们抵御严寒。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座小镇教书,学校把两捆上好的栗炭当作取暖的福利发放给我们,令我十分惊喜。每当阴冷欲雪的天气,我便取出小泥炉,将炭敲碎后放进小泥炉点燃,再把一口小铁锅坐在上面,锅里放进从食堂打来的青菜、肉片,然后喊来同事,碗里倒上酒,就着火炉品尝、畅饮起来。平时并无多少滋味的大锅菜,经过炭火炖煮,味道顿时浓厚起来。大家说笑着、品饮着,炉火微红,映照着我们青春的脸庞,促膝倾谈,酒至微醺。此后几十年都很怀念这段平凡且滋味深长的日子!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卖炭翁》这首诗,我从小耳熟能详。我也曾经想象过山中烧炭是怎样的一份工作?可惜我一直没能到山里去亲眼看一看烧炭工人是怎样伐薪烧炭的。于是,烧炭工人在我心中便有着一种神秘的色彩。史书里讲太平天国时期,起义军中有一部分人是烧炭工人出身,比他们稍早的还有意大利资产阶级革命组织——烧炭党人。这些都令我对烧炭工充满敬仰。他们为打破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推翻压迫和剥削,舍身取义,顽强战斗,甚至不惜血洒疆场。他们的英雄气概也像炭一样薪火相传。

小小的、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木炭,它是一粒火种!它在烧炭工的手里由原木变成了焦炭,又在烧炭工的手中闪耀出璀璨的火花,驱逐黑暗,照亮远方!

李 成:安徽省桐城市人。在《诗刊》《星星》《散文》《十月》《文汇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出版散文集《故乡味》《小沧桑》《岁月深处故园情》和诗集《裸夜》等多部,现供职于新华出版社。

猜你喜欢
烧炭炉灶木炭
为什么不能在封闭的房间里烧炭取暖?
欧式城堡——木炭与色彩的碰撞
烧不开的水
炉灶系列新国际标准发布
猫咪分局
猫咪分局
低碳烃芳构化催化剂烧炭再生动力学
小木炭跳舞
P-ZSM-5分子筛催化剂的再生烧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