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人

○张 迪（江苏）

父亲让女孩对着那个陌生的女人喊“妈妈”，女孩固执地叫“阿姨”，全然不顾继母脸上渐渐尴尬的笑容。父亲生气地高高举起巴掌，女孩冰凉的眼神似乎触碰到这个糙汉子心底某种幽微的情愫，这使得他不得不将手轻轻放下，重重叹了口气。

父亲的腰椎病已经不适合再开长途货车了，在继母的劝说下，两人在菜场门口租下一间小小的店面，做起了小吃生意。有一段时间，父亲、继母发现女孩吃完晚饭不是回家，而是会破天荒地留在店里帮忙扫地、洗碗。父亲、继母觉得奇怪，他们不知道女孩其实有自己的小算盘。里屋置物架上没上锁的钱盒子就是女孩留下的目的。那里面装着小店不多的营业收入，也是这一家子人吃喝用度的唯一来源。女孩会瞅着父亲、继母在外间忙碌的时光，迅速拿出一张两元，或者五元的钞票，放进自己的书包。

一日，跟往常一样，她踮着脚尖，高高举起双臂够到钱盒子，悄无声息地取下来。正准备拿钱时，门老化的合叶发出的吱吱声吓得她失手将钱盒子打翻在地，钱哗地倒了出来，几个硬币滚到女孩的脚边……

女孩没有去捡，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但等了许久也没有人进来，大约是风吹的吧。慌乱中，她抓了一把钱，放好钱盒子，逃出小店。

这些钱她每天都会悄悄拿出来数上好几遍，加上今天的八块，终于凑足了整整五十元。

第二天放学后，她第一个冲出教室，兴奋地往书店跑去，她要买一幅画。那是一幅挂在书店橱窗待价而沽的水彩画。画被棕灰色的木框装裱得精致典雅：草地上并排坐着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小女孩。虽然背对自己，但女孩似乎看到了三人脸上荡漾的笑容。

店员告诉女孩这幅画出自本地名家之手，价格不算便宜，五十元。女孩知道自己被这幅画给迷住了，但更知道父亲没有多余的钱给她。于是，她每天偷偷拿钱盒子里的钱。女孩经常一个人痴痴地在橱窗前仰望着画上三个人的背影，并不知道她也定格在画中了。

女孩将手中攥着的十元、五元、两元的钞票一股脑儿放在柜台上，轻松地长吁了一口气，可等待到的却是希望落空的消息。店员告诉女孩，画上午就被人买走了，而且那人连价格都没问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了。

女孩很是失望，以至于到了家中，她连招呼都懒得打，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客厅里弟弟咿呀学语的声音让她更加羡慕草地上的一家三口。她颇为烦躁地准备关上房门，将自己与外面的三人隔开。就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那幅朝思暮想、不惜偷拿钱也要买的画，那幅她每天放学都会跑去看上半个钟头的画，此刻正整整齐齐地摆在自己的写字台上。

“你看要挂在哪里，一会儿我帮你钉在墙上。”继母在她身后轻轻地说。

她背对着继母，轻轻抚摸着画框的木质纹理，装作在欣赏，眼睛里聚满的泪水一齐滚落出来，她似乎听到了坚冰初融的声音。

继母、父亲不提为什么买这幅画，她也把钱悄悄放回钱匣子，时光如水，日子好似这幅画一样云淡风轻。画上的女孩永远长不大，而她从童年迈向少年，直至中年。

两年前，继母病重，她推掉一切工作，日夜守护，端茶递水。继母最终安详地走了，弥留之际她说自己是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人，女儿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还要孝顺。

如今，在新装修的画室中，这幅画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她工作台前方的灰色墙面上。“我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儿，亲爱的妈妈。”她望着墙上的画喃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