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拉米的弥留之际

2022-10-19 11:57
山东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拉米泡桐树洋槐

一 也

拉米不行了。

村里那棵老槐树轰然倒地爆发的巨大声浪,盖过了正从南天隐隐滚过的一阵惊雷——那一天,鸡、狗、鹅、鸭,牛、马、猪、羊,所有会叫的动物因此集体失声,唯有重疴在身的老狗拉米,不可思议地仰天狂吠。这是拉米作为一只狗所发出的最后一声像狗的吠叫。此后,它多半时间会趴在泡桐树下一个废弃鸡窝边的破草席上,头向街门,神情黯然,目光呆滞,在极度不甘心中静听着蚯蚓掘地发出的奇异声响。

寡妇洋槐花和儿子刘住,一回回把它抱到家里专门为它做的狗床上,屋里冻不着也热不着,铺得又软软和和、舒舒服服。可它来了犟劲,总是趁人不注意,再回到树下破草席上脸朝街门趴下。也许破草席像打坐者膝下的蒲团,让拉米感到更适合它现在这种状况,一趴在上面就发迷糊,两眼尽是眵目糊,闭也闭不严,睁又睁不开,如果你不喊它,它就像卷在那里的一床狗皮褥子,一天里不带动上一动。看看拗不过它,洋槐花只好和刘住一起,锯了些木板、檩条,又赶集买来油毛毡和铁丝,借着一搂粗的泡桐树,给它搭了一个比看瓜人住的窝棚还像样的房子。这个样,太阳再毒晒不着,雨再大淋不着,拉米就可以在夏天和秋天的光景里,少受一些侵扰了。

“连秦始皇他老奶奶栽下的老槐树都死了,拉米也熬到头了。”洋槐花说。

“娘你别这么说,谁见过秦始皇他老奶奶栽树来?净是一辈辈瞎说。”刘住心里难受,没忍住顶了娘一句。

“不管谁栽的,反正最老最老的树倒了,最老最老的狗狗也不行了。”洋槐花又说。

刘住叹声气,心情悲凄得想哭。

作为一条狗,拉米的确很老很老了。要是从肖芹跟打狗子坠手里讨要过来那天算起,拉米到现在已经活过了二十六岁,比刘住还大七岁。二十六岁,对于人来说,正是青春年华的好时候;可对于一只狗,则早过了该死的年龄。现在,正如夜晚来临前最后一抹亮色将被黑暗蚕食掉一样,它生命的灯盏已经蜡尽油枯,正在等待着上帝对它做最后的召唤——当然,老槐营的人,更愿意相信它是在等阎王爷派索命无常前来引领。拉米往昔的身骨本不高大,在土狗堆里只能算中等。漫长的日月滑过,曾经受过伤的一条腿弯了,腰耷拉了,口里四颗曾经能一口咬断木锨柄的犬齿,如今只剩下一颗,也懈松晃荡的,不知什么时候会脱落。青春属于遥远的往昔,剩下的只是残生与无奈。从三年前,吃东西就只能拣软的稀的,骨头一类早不去啃了,就是那带着筋和皮的肉,也不喜欢碰,甚至连味也懒得闻。

拉米是一条黄狗,毛皮的黄色有如虎皮中的黄色那样鲜亮,这让它看上去很显几分威武——当然这是早些年的事了。曾几何时,本村一条土灰色的母狗,为拉米一身魅力无比的黄色所吸引,在发情期一回回扭动着圆滚滚的屁股来勾引拉米。拉米呢,则像刚被骟过的角猪,对荷尔蒙旺盛的母狗无动于衷,这使那条风骚的同类异性很伤心了些日子。人看着也大惑不解。现在,拉米一身好看的金黄色皮毛,不仅一点光泽也没有了,而且还杂生出一丛丛黄不黄、灰又不灰的细软绒毛,乱糟糟地沾着一些脏东西,诸如草种、泥巴、肉汤、饭渣、木屑以及小蚂蚁的尸体一类。更让人下不去眼的是,头心、脊梁、屁股和左后大腿上,有几块掉光了毛的地方,露出了老羊皮袄般光光的皮——也许是老去砖墙上蹭痒痒,有两处露着光板子的皮,血糊哩啦,看了让人恶心。可以这么说,老过了劲的拉米,如今丑陋得已然是个外星球怪物,除了围着的一群绿头苍蝇,没有谁会喜欢它了。

心地善良的寡妇洋槐花和儿子刘住,拿了拉米就当是家里未上户口簿的一口人。看着拉米一天天肮脏地老去,心里不是滋味。除了在饭食上好好侍候,比如每集都要买来猪骨、牛骨,给它熬汤泡食,有时还改善伙食,像城里人养宠物狗那样,给它喂一些牛奶和火腿肠,但却没有好办法能挡住或者是延缓拉米日益加剧的衰老。拉米就像挂在枝上一个熟透的梨,空气里随便一点颤动,都有可能被震落到地上,摔个稀巴烂。

有一天,洋槐花对刘住说:“早上给拉米端过来一碗肉汤泡饽饽,它闻也不闻闻,一直到了过晌,也没沾下嘴唇哩。”

刘住说:“我看拉米不中用了,眵目糊满了眼,唤它的时候,连掉净毛的尾巴也摆不动了。”

洋槐花说:“要说它老得没力气动吧,可每回把它抱来屋里,总瞅你不过睬,再鼓涌到鸡窝边,头朝着门口趴下,也不知拉米怎么想的,这时候了还这么拗,唉。”

刘住说:“九成二爷爷家的寨花前天过来了,陪着拉米趴了一头晌。早先,寨花一来,就欢喜得不知天高地厚,一只三条腿的女猫,和一条瘸了一只脚的伢狗,满院里疯癫,上树下坑的,耍也耍不够。可这回,拉米只在它来的时候尾巴动了动,就再也没有啥反应,连寨花回家,也没起起身子哩。”

刘住和他娘说这话的时候,是在两个集也就是十天以前。这十天,拉米依然如故头向大门蜷缩在泡桐树下。有好几回,洋槐花和刘住都以为它死了。可摸摸身上,还有温度,间或中,眼皮还眨一眨。刘住抱着拉米的头,洋槐花就拿了一个刘住小时候用过的奶瓶,往它嘴里喂牛奶,但喂进去的一大半,又吐了出来。洋槐花想,拉米恐怕也就这一两天的光景了,心里隐隐作疼,眼泪不觉淌下来。难受了一会,抹了把泪,找出一匹当年嫁给刘住爹时娘家做陪送用的红缎子,量着拉米的身子裁了,为它缝寿衣。这块缎面真是好材料,压在箱底二十多年了,蚁没钻,虫没蛀,现今摸上去又软又滑,直如凝脂一般。刘住爹摔死那会,本想给他铺棺底的,后来念头一闪,又找了块蓝布打底,把红缎面换下来。如今用在拉米身上,她觉得挺熨帖。

拉米其实不是洋槐花家的狗,拉米的主人叫肖芹,曾经是刘住读过书的那所兰溪中学的音乐老师。在刘住正好满八个月这天,拉米来到了洋槐花家——以前拉米也常来,那都是随主人做客。这一回不同了,来了要落户,再也不走了。那个时候,洋槐花的男人——瓦匠刘先林,刚打翻修老槐底下那座小学的屋架子上,摔下来四个集零两天,人还没烧“五七”,洋槐花家屋里屋外,纸烟香灰的,连泡桐树阔大的叶子上,都挂着一层悲凉。

这是个秋阳高照的上午,天上有片闲云正慢悠悠向西南飘。洋槐花戴了孝,坐在泡桐树下一台老织布机的架子上喂孩子吃奶,几只柳燕儿在葫芦架子上跳来跳去。忽然,穿一身黑水洗布衣裤的肖芹,背着一个红双肩包,领了那条金毛灿灿的黄狗拉米,敲门走了进来。

肖芹是老槐营的女秀才,朱毛城艺专毕业后回家乡兰溪中学教音乐,父母兄妹早几年去了东北一座边城定居,家里只剩下一个耳聋眼花的奶奶。上帝给了肖芹很多好处,比如让她长了一个好身条、一副好嗓子,更是长了一个好脸蛋。说话时往往口还没开呢,一对杏眼儿先笑了。仅凭这一点,就给老槐营挣足了脸面,杨玉环和赵飞燕老家对古时本庄美人的那种荣耀感,在老槐营一些人身上分毫不缺——赶集上店听外乡人说起肖芹,老槐营的人会忙不迭抢来话头:“嘿,俺老槐营的,没压哩!”可惜上帝从不把完美送给人间,比如在肖芹身上,他老人家又拿了一些别的来搞平衡,让她有命无运、红颜薄命——先后嫁过的两任丈夫,都得同一种病死了,她自此落落寡欢,好看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忧郁,人不似当初那么爱笑,连好打扮的心也淡了,五冬六夏只穿颜色深重的衣服。肖芹大半时间住在兰溪,但也常回老槐营看奶奶。奶奶家在西面,隔洋槐花家一条胡同。回家来,和奶奶唠不一屁时,一准会跑去找洋槐花。老槐营一庄子人,老老少少的,她单看着洋槐花顺眼,回来要是不见见洋槐花,会觉得身上有块肉要掉下来。

“杨红花,”走到泡桐树下,肖芹叫着洋槐花的名字(在老槐营,也就是肖芹能准确地喊出洋槐花的名字),神色凄然地说,“我要把自己嫁到美国去了,唉,明天就走。”

洋槐花惊愕地瞪大了眼,愣了有那么几秒钟,把怀里孩子往上撮了撮,站起来说:“咋、咋早没听你提起过呵?”

肖芹叹声气,脚尖使劲碾着地上一粒石子儿,说:“早先没下决心呢,昨晚定下的,就这样吧,离开这破地方,要不然,我憋也要憋死的……唉,今天回来看看奶奶,也向你告个别。”肖芹说着,把一只手搭在洋槐花肩头,咬了咬牙,使劲控制着情绪。

洋槐花眼里的小溪涌动了,腾出一只手来抹了把,说:“肖芹,你做事总叫人琢磨不透……那,啥时候,啥时候还能回来呀?”

“不好说,也许,也许这一去再不回来了……”肖芹眼睛也湿润了,她摇摇头,把搭在洋槐花肩上的手移下来,摸了摸她怀里的孩子也就是刘住,努着嘴逗了一下。那时的刘住只顾一心一意吃奶,对她并不搭理。肖芹神情怅然,“这人哪,就跟流水里浮萍似的,自己是主不了自己命运的。唉,到头来,还得、还得走上这样一条路……”

拉米大概是听懂了她们说的话,两只眼睛不安地盯着肖芹看了一会,然后拿脑袋在她的腿上轻轻摩蹭着,一下,两下,不让她过于伤心。

天上的云还在悠悠地飘,但没有人往上看。

“奶奶嘛,肖芹你不用挂念,一早一晚的,我会替你照料,反正我也没啥别的拖累。”沉默了好大一会,洋槐花说。

“不用了红花,哥哥和父亲呢,过几天就回来,把老人家接去东北住。我这里只有一件事要托付。”肖芹说。

洋槐花看着肖芹,使劲点了点头。

“就是它,”肖芹弯下腰,两手捧着拉米脑袋,深情地说,“就是它让我放心不下。这些年来,要是没有拉米,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从噩梦中走出来……唉,出这趟远门,说的好听是嫁,其实就是赌,把自己当个物件儿赌出去——”肖芹哽咽了一声,“千里万里的,我割舍不下的就是拉米,可我、我又没法子带走它呀……昨晚眼瞅天棚想了一宿,红花呵,我熟悉的人满镇、满村的想了个遍,只有托付给你,我才能走得放心哩……”

缝好了寿衣,洋槐花套在拉米身上试了试,不大不小,不肥不瘦,算是正好。唉,想一想拉米来这个家,也有十八个年头了,吃奶的刘住都十九岁了呢。这也就一眨眼工夫,人大了,狗老了,泡桐树也一搂粗了。唉,那时的拉米,整天蹦蹦跳跳的,多威势,多招人喜爱呵。

洋槐花想起来,那年肖芹临走,从包里掏出一条铁链子套在拉米脖子上,把另一头往泡桐树上一拴。她看着浑身不自在的拉米,流着泪说:“拉米呵拉米,不是我心肠硬,实在是没法子哇。杨红花是好人,在这个家你不会受屈的……”肖芹一步三回头地走后,拉米又蹿又跳,嘴里一直“呜、呜、呜”地哀嚎不已,一条铁链子拽得“哗哗啦啦”,眼看要断了的样子,泡桐树也磨得去了一大块皮。洋槐花给它饽饽,给它带着肉的猪骨头,它看都不看,就这么望着天空,悲伤而又绝望地叫着。夜里奶下刘住,她就到树下陪拉米。洋槐花像亲刘住似的搂着拉米,头挨头,不停地抚摸它,跟它说着话。这样过了一集,到第六天早上,折腾得已经精疲力尽的拉米,情绪才算平伏下来。看看拉米安顿了,也想着吃点什么了,洋槐花便煮了一大盆香喷喷的牛杂汤,拉米“呱唧、呱唧”,一气喝下去大半盆。

拉米是从什么时候起融进这个孤儿寡母的家庭里呢?具体日期洋槐花记不起来了。但她记得,拉米在被解开锁链后半年工夫里,曾经“失踪”过三回。这三回,真把洋槐花一颗心给揪了去。

第一回,是在肖芹走后一个多月。当时,她满以为拉米已经在家里住习惯了,既不闹又不叫,一见洋槐花过来,就摇尾巴贴上去,脑袋在她身上蹭来蹭去,长长的舌头不住地舔她的手,一副亲不够的样子。拉米的过分亲昵,让她放松了警惕。心一软,就为拉米解开了铁链。同时,拉米的待遇也得到改善——她在堂屋的正间里,给拉米做了一个硬纸壳垫成的窝,上面铺了床用旧棉被改的小褥子。在拉米得到解放也就是搬进堂屋的第一天,整整一个白天和晚上,老老实实趴在新窝里,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大有乐不思蜀之概。到半夜洋槐花起来的时候,它还从新窝里爬出来,摇头晃脑舔她的手,既乖觉又可爱,一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事情大概出在下半夜。早上洋槐花起来做饭,一看拉米的窝,里面空空荡荡,就有些疑惑,唤了几声没见应。再一瞅晚上插好的屋门,这会儿开了个大缝。洋槐花心里一“咯噔”,嘴里说声:“不好。”一边呼喊着拉米,一边张皇失措跑院里去找。鸡鸭让她惊得在脚底乱扑棱,屋檐下的麻雀也吓得飞到了墙头,可哪里有拉米影子?洋槐花顾不上做早饭了,紧三火四奶了几口孩子,就把小刘住抱到隔壁公起家,让公起娘帮着照看。她大呼小叫满村里找拉米,嗓子吆喝得岔了声。整整三天过去,一个声响没有,一根毛儿不见,洋槐花蹿烟冒火,起了满嘴燎泡。公起娘看她着急,就劝道:“刘住娘,我看你也别找了,三天不见,要不跑没了影,要不叫打狗子给祸害了。”

一句话给洋槐花提了醒,她骑了脚踏车,一大早跑到五里外的南埠村,找到打狗子坠的家,把门砸得“哐里哐当”响。

坠夜里偷狗回来,才睡下不多一会,猛听街门被砸得马上要碎成八瓣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撑着天的大柱子要塌了,忙穿衣服跑出来看。

“好你个打狗子坠,”洋槐花劈手一把揪住坠的袄领,眼里一股子火冒出来,“我问你,是不是你把我们家拉米给害了?”

“拉米?”坠扒开洋槐花的手,揉揉惺忪的双眼,结结巴巴地说道,“拉米不是、不是兰溪中学肖老师养的黄、黄狗吗?咋啦,没有了?你看你、你这么凶巴巴拿眼瞪着我,好像你是、是打狗子哩。”

“我要找的,当然是肖老师的黄狗哩,”洋槐花怒道,“肖老师出国,把拉米养在俺家。不管怎么样,是不是你打的吧?”

“你弄错了,”坠挠了挠长着秃疮的头皮,说,“当初肖、肖老师的拉米,就是我送给她的呢。拉米它妈是我打的这不假。是老母狗死了,我才发现它、它还有个吃奶的孩子,我就把小狗崽子抱出去送人,正好碰到肖老师,她就收、收养了——”坠咽下一口臭唾沫,“那天是古历六月初、初三,肖、呵肖老师说她是、是教音乐的,六是拉,三是米,她就把它叫成了拉、拉米。多、来、米、发、索、拉、西……就叫拉米,我不骗你,不信你问问肖老师去。”

洋槐花说:“我只想问,拉米是不是你打的?”

“嘿,给你说这么多,咋还不、不明白呀?”坠急得跺了跺脚,说,“你想想狗是我、我给肖老师的,我打狗子坠心再狠,对拉米能下得去手吗是啵?真是的!”

就在洋槐花断了想法的时候,拉米却突然回到了家中。那是拉米失踪后的第五天早上,洋槐花天一蒙蒙亮,就去开街门——这几天她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去开门,每回都希望一敞门就能有个惊喜,见到可怜的拉米。结果这天早上街门刚打开一道缝,真的见拉米两条前腿扶了门站着,嘴里“嗷啊、嗷啊”叫着。洋槐花又惊又喜,喊了声:“拉米!”打开门,一把把狗狗抱起来,她下巴压在它脖子上,说道:“我的拉米呵,你去了哪里?真把人急死了!”说着说着,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拉米一下下舔她的手,尾巴摇得像风中的芦荻花。

几天后,兰溪中学肖芹的一位老同事捎来口信,说拉米在肖芹曾经住过的那栋平房前面,整整趴了四天四夜!老师们都认得这是肖芹的狗,就拿了馒头喂它。有一位教数学的女老师赵一荻,自己就是个“狗权主义者”,家里养的两只宠物狗,公的称儿子,母的叫闺女,而且姓氏也都跟着她姓了一个赵字。赵老师给拉米拿来矿泉水,拿来她“儿子”和“闺女”吃的狗粮。拉米两眼只盯着平房的屋门,对吃的喝的视若无睹。夜里,拉米在外面狺狺地叫唤,人们听了心像刀子在劙。而那房子的主人,早就换了,拉米并不认识。

拉米的第二回和第三回“失踪”,间隔了不到四个月,“失踪”时间也各有两三天工夫,最后都是拉米遍体鳞伤地自己跑了回来。事情过了很久,洋槐花才打听清楚,原来这两回,有一回是跑到了距老槐营相隔十八里的南大洼,那是肖芹的三姨家,有一年肖芹曾带了拉米在三姨家住了六天。还有一回是跑到比南大洼更远的山里石家寨,这里有一处教师培训基地,有年暑假,肖芹在这里疗养了两个礼拜。这两回,都没有去兰溪中学那么走运,拉米路上多次遭到家狗及野狗不怀好意的围攻,一条腿至今仍带着那几次恶战留下的残疾。

拉米的这三回“失踪”,是它一生中的三回历险,当然也可以说是三回壮举。打这,再没独自离开过老槐营,也没独自离开过洋槐花或是刘住。

刘住在天井南头挖了一个深坑,又找初中同学福贵的爹,也是公起没出五服的堂兄三木匠,为拉米打了一口楸木棺材,还上了厚厚的红油漆。他看了看昏睡的拉米,悄悄对娘说:“等拉米咽了气,就葬南墙根杏树下面吧,日后肖芹阿姨回来要是想拉米了,就看看它的坟头,愿意的话再烧上刀子纸。”洋槐花道:“瞎说,拉米又不会花钱,烧些纸干啥?”刘住说:“那就叫肖芹阿姨捎点美国的奶酪和三明治,给拉米摆在坟头。”

九成二爷爷家的寨花又来了,它一跳一跳地走到泡桐树下,在拉米身边坐了一会,看看拉米也没有什么反应,就趴了下来,眼睛一眯,口里“佛呵、佛呵”地嘟念了起来。这些日子,寨花常来给拉米念佛。洋槐花和儿子刘住,总被寨花的精诚所感动,在它给拉米念佛的时候,两人走到院子里都跷着脚,生怕打搅了它们。为了感谢寨花好意,他们每次都会给它喂些火腿肠或鸡杂碎。对于这些馈赠,寨花也不客气。

傍下黑,拉米忽然从破草席上站起来,嘴里“啊呕、啊呕”叫了一会,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刘住摸着它的头说:“拉米呵,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

拉米头朝着天,“啊呕、啊呕”,“啊呕、啊呕”,又是叫。

洋槐花想了想,道:“住呵,听懂了没有?拉米这是在交待后事哩。我说嘛,它心事总这么重。”

忽然,拉米用嘴含含刘住的裤脚,又含含洋槐花的裤脚,此后就摇摇晃晃朝门外走去。洋槐花和刘住,慢慢跟在它身后。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来到了西胡同。在肖芹奶奶家的大门口,拉米停了下来。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又“啊呕、啊呕”地叫。叫完了,再去含洋槐花和刘住的裤脚。

“拉米呵,”刘住对拉米说,“这栋老屋是空的呢,肖阿姨的奶奶早搬走了,去了东北,你是知道的呀!”

拉米歪了头歇过一会,想拿爪子刨门,腿擎了擎,没擎起来,便急得用嘴巴去碰,门“扑、扑”地响。

刘住拍拍门上挂的锁,对拉米说:“拉米你看,老奶奶家的大门锁着呢,咋办?咱进不去哩。”

拉米掉了一大块毛的脑袋,朝着天,想叫,却发不出音。

洋槐花忽然明白了拉米的意思。她含着泪说道:“拉米呀,我明白你的心思了,你是想肖芹老师了。走,咱回家,我这就想法子打听她。”

自从肖芹去了美国,就断了和老槐营的来往,快二十年了,村里没人能够得着她的信,更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洋槐花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急得又跑去兰溪中学,希望从这里能得到她在美国的消息。结果依然大失所望。眼看着拉米撑不住了,洋槐花心焦目乱,舌头上生满了疮。

忽然,洋槐花想起拉米的第二回“失踪”,是去了南大洼肖芹的三姨家。就寻思,兴许亲戚们会知道和肖芹是怎么联系哩。心里暗暗打定一个主意。

第二天清早,她打发刘住骑了脚踏车去南大洼。晌歪天的时候,刘住顶着一头汗赶回来了。他说肖芹三姨家也不知道怎样与肖芹联系,但她三姨的大闺女美丽,有肖芹她哥哥肖邦的手机号。于是,刘住当即掏手机和肖邦通了电话,把拉米病危和表现出发疯般想见见它老主人的那个样子,跟他学说了一遍,央求他务必想法子转告肖芹阿姨。

“肖芹阿姨的哥哥,”站在泡桐树下,刘住一边擦汗,一边对娘说,“一听我说狗的事,就先哈哈着笑开了。他说这年头别说一只狗了,人活着都不容易哩。为了条要死的老狗,要肖芹专门打美国飞回来看一眼,这事儿太离谱,恐怕连美国总统也办不到哩。”

“住,咱不管那么多,尽了心就没有遗憾了,”洋槐花眼里含着泪说,“这么些年了,你肖芹阿姨啥音信也没有,只怕好多事早淡忘了,更不用说是记挂着一条狗呢。肖邦说得没错,隔洲跨洋的,又是那么不容易,咋能为了见一条狗,再专门跑回来呀?这也不是亲爹亲娘。唉,算了算了,权当没有这档子事吧住。”

“不过,”刘住说,“末后尾肖邦倒是应了一句,方便时跟他妹妹提提这个事。但他说了,每次通电话,都是妹妹那边打过来,要提也得等下回再来电话的时候哩。”

“好了住,”洋槐花低头看了看趴着的拉米,声音里带着哭腔说,“跑了南大洼这一趟,又给肖邦打了电话,咱也算对拉米有个交待了。我想,拉米是懂咱心思的,”洋槐花说着,又低头看了看拉米,对着它道,“是不是呵拉米?”拉米头抬了抬,身子没动弹。

寨花来得比以往更勤了,有时会一天来三四回。寨花的真诚打动了洋槐花和刘住,打动了街坊邻居,也打动了她的主人——二爷爷九成。

一天,教过几十年书的九成老先生不顾耄耋之年,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跟着寨花来到洋槐花家。他看到寨花那么安静地守着拉米念佛,胡须一拈,笑着道:“情义,情义!寨花和拉米,前生定然是一对恩爱夫妻来着。这一世,一个变狗,一个变猫,虽然托生得不一样,也各有其悲欢离合,各有其困苦遭际,但它们少壮之时结下友谊,老来厮守为伴,不离不弃,实乃修缘深厚,人亦有所不及,有所不及!”

日子一天天又挨过了一些,拉米站也站不起来了。刘住把它抱回家,放在娘用旧被褥重新给它絮的窝里。这时的拉米,汤水不进,奶嘴放进它口里就如放进村头石狮子的嘴里,啥感觉也没有了。寨花看在眼里,急得三个爪子在地上直抓挠。

看着拉米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刘住说:“娘,拉米真的是不行了,给它拾掇拾掇穿上衣服吧。”

洋槐花就端来一盆净水,用她梳过头的梳子蘸了水,给拉米仔细梳洗身上的毛。看看从头到尾的都干净了,便给拉米穿上了红缎子寿衣,单等着一咽气,就把它入殓进楸木棺材里。

在洋槐花给拉米穿寿衣的时候,寨花趴在一边,一直好奇地看着,脸上的表情古里古怪。

让洋槐花和刘住想不到的是,拉米在穿上大红缎子寿衣之后又过了三个集,还是没咽气。不仅没咽气,中间给它嘴里灌过几回牛奶,居然半吐半咽地吃了一些。

到了第五个集最后一天的半过晌,天眼看着要擦黑了,刘住说:“娘呵,拉米的命真硬哩,寿衣也穿上二十五六天了,就是不肯闭上眼睛哩。”

洋槐花叹了一口气,说:“没见上你肖芹阿姨,它不甘心哇!”

刘住说:“咱家拉米,怎么也和东头那个拿妹妹换媳妇的窝瓜似的,死心眼子一个哩。你想想肖芹阿姨会为了你一只狗,专门从美国跑回来吗?”

“我怎么就不能回来?”刘住话音未落,忽听堂屋门一响,还是像当年那样穿着一身黑衣黑裤的肖芹,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进来,“拉米呢?拉米呢?我的可怜的拉米呢?”

洋槐花和刘住见肖芹进门,一下愣住了,洋槐花有点结结巴巴地说:“肖、肖芹,真的是、是你?”

正在这时,拉米“噢”的一声站起来,像团火球似的扑到了肖芹身上……

“拉米呵拉米,”肖芹背上的双肩包没顾得卸,搂着拉米就哭了,“呜呜,我的拉米,对不起你呵,让你等了我这么多日子,呵,呜呜,等了我这么多日子……”

肖芹一边哭,一边摸索着拉米的头。拉米眼睛又睁得和早先那样开了,它伸出干得已经没有多少津液的舌头,十分艰难地舔着肖芹的手——那舌头,仿佛已经不是拉米的了,舔着,舔着,就拉不动了。

洋槐花取下肖芹背上的包,哭着说:“拉米咽不下这口气,等的就是你哩,唉唉,你、你可回来了,咱拉米没白指望呵。”洋槐花说着,对刘住道,“住,快去给肖芹阿姨倒碗水。”

刘住应声倒了碗凉开水,两手端着递给肖芹,说:“肖芹阿姨,您走了一路,挺累的,坐下喝口水歇歇。再说啦,拉米这样站着,也会吃不消的。”

肖芹点点头,接过碗来喝了口水,就抱起拉米,把它慢慢放到铺着小被褥的窝里。

“红花,”肖芹指着拉米身上的红缎子衣服,问洋槐花,“这,这是怎么回事?”洋槐花刚要开口,肖芹忽然明白了什么意思,就哽咽着摆摆手,不让洋槐花再说了。

肖芹轻轻地给拉米脱去寿衣。此后蹲在拉米的旁边,两手不停地摸索着它的头、脊梁、肚皮和四条腿,亲昵地和它说着话。

“拉米呵,没想到咱们一分手,转眼十八年了。这些年来,我隔着千里万里,隔着一重重山一重重水,每一天都在思念着你哩。看到下雪了,我想我的拉米会不会冻着?看到下雨了,我想我的拉米会不会淋着?看到街上有流浪汉行乞,我想我的拉米会不会饿着?有一回,看到一则报上的启事寻找走失的哈士奇,拉米呵,我一下就想到你,我的拉米呵,你在红花家里是不是还安好?”

拉米还在笨拙地吃力舔着肖芹的手,干枯的老泪不时淌到眼眶外面,眼窝下面的毛毛也洇湿了。

“其实呀拉米,”肖芹继续在和拉米说着话,“我知道你在杨红花家,受不到磕打,受不到屈,她是一个心地非常非常善良的人,她拿着你一定会像自己孩子一样的。噢噢,拉米呵,当初把你安顿给杨红花,说明我肖芹没失了眼光哩……”

寨花过来了,这是它今天第四回来看拉米了。它看到一个操着陌生口音的黑衣女子,这么长时间蹲在它的好友拉米身边,一面亲热地摸索着拉米,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些它也听不太懂的话,不禁有些疑虑。它搞不清这个女人与拉米究竟是什么关系(拉米送来洋槐花家的时候,寨花离出生还有七个年头),就屁股压住两条后腿坐下来,静静地听她和它说话。

“接到哥哥的电话,”肖芹说,“说你已经病危,恐怕扛不过几天了。你知道吗拉米,我的心都碎了啊!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干什么都没了心思。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一定要在我的拉米闭上眼睛之前,能赶回中国来送它一程……”肖芹拿出一块精致的白手帕,擦了一把眼泪,又继续说下去——“我一秒钟也没耽搁,连忙以最快的速度办理回国手续……”肖芹忍不住又落下泪来,一滴一滴,滴到了拉米的脸上,这些人的泪滴又和狗的泪滴混合到了一块,它们化成一个更大的泪滴,从拉米的腮上滚落到地上。

肖芹抱起拉米,脸贴着它的脸,嘴里不停地述说着……

拉米在肖芹的怀里躺了一夜,肖芹唠唠叨叨和拉米说了一夜。公起家的花豹子公鸡叫过最后一遍,拉米的身子剧烈抖动一下,吐出来一口鲜血,然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拉米的红缎子寿衣,是肖芹为它穿上的。

在肖芹、洋槐花和刘住三人护送着拉米的红漆楸棺走向墙南头坟地时,三条腿的寨花在后面一跳一跳地紧跟着。

太阳的脸儿露出来了,杏树枝叶上披了一片夸张的殷红,院里麻雀和葫芦架上的柳燕儿,啁啁啾啾,合唱着一曲悲情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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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22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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