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四记

2022-10-19 11:57刘致福
山东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帘子棚子巷子

刘致福

出 岛

我从长岛本岛搭便船去北隍城岛采访,途经庙岛时,她被当地一位镇长送上船来。那位镇长与我见过面,临下船时把她交给我,要我路上多照顾她。我那时晕船晕得很厉害,只是“嗯嗯”应着,对她也没有细细打量,只感到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学生,个子挺小,倒是十分 清秀、白净,说一口南方普通话,轻软、动听。

船继续向北航行,风大浪也大了,我躺在舱里一动都不敢动,稍微翻翻身子便“哇哇”地呕吐,根本无心也无力照看她,她倒是不停地为我忙活,又是帮我擦衣服,又是为我找水漱口,使我感到十分尴尬。船到北城隍岛已是下午五点多了,双脚踏上陆地以后,我才稍感清醒一些,这时才顾得上回头向她道谢,与她寒暄,这时才知道她在杭州一家海洋研究所工作,是到更北边的一个小岛搞海水淡化处理试验的。

吃过晚饭,我们被送到镇招待所住下。招待所是一排五六间平房,大概只有我们两个人住。我住东屋,她住西屋,其余房间都黑着,只有南边几间办公室还亮着灯,有人在吆三喝四地打扑克。乡里人把我们安顿好便走了。我洗了洗脸,感到十分疲累,刚想插门上床休息,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她。她一进门便嚷着,快把你捡的宝贝石头拿出来我看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捡了石头?她笑了,你忘了我给你提包了?你得赏我几块。我也笑了,真是聪明。打开皮箱,将自己在长岛半月湾捡来的两大包鹅卵石尽数铺散到床上,她欢喜得“嗷嗷” 直叫漂亮。她说她在长岛只呆了一个上午,没能到半月湾去,她说无论如何要送她几块。我说我正后悔捡多了,太沉,没法往回带,将那一大包送给她了。她高兴得抱起来就往门外走,嘴里不停地喊着谢谢,脸颊通红。

她在这里等船去更里边的海岛,船要三四天后才能来。闲得没事,白天便随我出去采访。她也很认真,也带一个本子,边听边记,还不时地提一些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当地的老百姓把她也当成记者了,她也不客气,俨然一副大记者的派头,回来还要与我讨论稿子。我说将来稿子发表要署她的名字,她笑了,说那倒不必,稿费给我就行了。她告诉我,她是清华大学化学系毕业的,很讨厌化学,从小就想当作家、当记者,却阴差阳错地搞起了化学。她确实有搞文字工作的天分,提出的问题很有见地。我说,你若做记者,肯定是个不赖的记者。她高兴得直问真的?是实话?若是真的,回去她就改行。

我们所在的小岛不足几平方公里,说是一个乡,实际也就两个村,一二百口人。岛上一个熟人没有,所以,我们两人除了晚上休息的几个小时外,几乎是形影不离。吃过了晚饭,她便来到我的房间,不是胡侃,就是下军棋。她的知识面很宽,而且很有思想。那时候社会上正流行萨特、弗洛伊德等人的著作。她的一些见解和观点很是深刻。由于我们两人的过分“亲密”,小岛上知道我们底细的干部便有些看法,看我们的眼神便怪怪的,总是上上下下地打量,总想找出什么似的。乡党委书记是个秃顶的瘦老头,很委婉地跟我提起,说有些村干部打听那个小姑娘是不是记者,咋整天跟在你屁股后头。我知道其中的意思,便有意冷淡与疏远她。

再一次出去采访时,我没有等她,瞅她不注意悄悄溜出了招待所大院。下午回来,一见面她便大发脾气,质问我为什么不守信用,说好了等她却偷偷地溜了。她认为我是嫌她累赘,她感到我瞧不起她。晚饭时,她板着脸埋头吃饭,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

这天晚上岛上放电影,是《咱们的牛百岁》,我与她都看过了,她便约我到海边散步,我推说头疼,想回招待所休息。她说,你是不是怕他们说闲话,她说她因此而瞧不起我,他们怎么看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说,你们山东人说老实实际是不老实,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首先想到的是性,你把我也想成男的好了,你不出事我永远不会有事,放心好啦!我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的直率和泼辣,被她说得脸上火辣辣的,却无话可说。

我们顺着海边平坦洁净的水泥路向海边走。村子离我们越来越远,路越来越黑,前边就是海边沙滩了,我说往回走吧,她说急什么,脱了鞋提在手上赤脚向沙滩走。我说危险,忙跟上去。海边风很大,虽然是春末夏初,吹到身上也禁不住直打寒噤。海潮“轰——轰——”地拍打着沙滩,不时有水珠溅到脚上。她说坐一会儿,一屁股坐在沙滩上。

眼前的大海什么也看不见,黑茫茫的,一片浑沌,显得阴森而又强大,让你感到不定哪一霎儿便会有一种可怕的巨大力量将你摄吸进去。她大概是害怕了,只坐了一会儿便站起来,紧紧地拽住我的胳膊向回走。直走到来时的小路,大海已距我们几十米远了,才吐出一口气,说:大海真可怕。我把胳膊从她的手中抽出来,她便笑了,你又怕人了?她说你放心,我不会爱上你的,你有老婆,我家里也有男朋友,而且比你帅,我只是感到跟你还能谈得来。你知道,我已经在长岛大大小小的岛子上呆了一个多月,能说话的人太少了,我都快憋死了……

我重新扶住她的胳膊,说:我理解。可能是海边风太凉,她的胳膊直抖。我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她的肩膀上,扶着她往回走。走过露天电影场,走回招待所。到了她宿舍门口,她长舒 了一口气,脱下外套塞到我手上,说一声好啦,一步跳到门口台阶上,冲我挥挥手:你的任务完成了,再见,晚安!我有些发愣,也挥挥手,回到宿舍,关上门,心里半天难以平静。

这时我的采访任务已经完成,只是因为有风,船无法出岛,在这里空等。那晚快一点了,老书记来敲门,告诉我第二天有拉沙的船出岛,要我做好准备,早上四点钟有车来接我到码头。

第二天早上四点,我提着箱子出来,心想应该跟她告个别,可一抬头,她正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一惊:你也走?她一笑,我哪有这福分?我送送你!说着便来提我的箱子,我说,天亮还早呢,别送了,你睡吧。她说睡不着了,非要坚持到海边送我。

到海边的吉普车上坐了五个人,满满的,除她之外都是搭船出岛的。她被老书记安排在前排,车上另外几个人都是当地的,叽哩哇啦议论什么,我与她都听不清楚。一路上我与她谁也没有说话。分手时,只和她轻轻握了握手,听她说了一句“一路顺风”便转头上船了。船发动起来,要起锚了,听见她在岸上喊:到杭州……我回头朝岸上看,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由于机器响,船又调过头来,后边再也没有听到她喊了什么。

以后真的到过杭州,可是让我到哪里去找她。

归 船

两个人急慌慌地贴着墙根儿往海滩走。

男的问:“又打你了?”

女的轻声答:“没,去西山拉沙子去了。”

男的轻舒了一口气,又问:“咋这时才出来?”

女的鞋里进了沙子,一手扶住男的胳膊一手脱鞋倒沙子,嘴里嘟哝:“这时候才出来?我没孩子么!”

男的不作声了,前边有人走过来。两个人惶惶隐到草垛后面。等那人走过去,刚要出来往前走,前边路口“腾腾腾”拐过来一辆拖拉机。车灯转着圏儿扫进来,女的从草垛顶上眯眼看过去,低声叫一声“糟了,他回来了。”

拖拉机“砰砰砰”地开过去。

男的问:“咋办?”

女的没吱声,低头从草垛后头走出来,“走吧。”

两个人来到海边,风很大,吹得有些凉。海滩上平平的竟毫无遮拦。海混沌一片,女的有些怕,向男的偎过来,男的搂紧女的肩膀。海里有几只小舢板,随潮水忽下忽上地漂。男的忽 然来了灵感:“走,上船。”

女的看了看男的,男的已经往水里走了。

水大概很凉,男的趔趄了一下,却回过身,背起女的又往水里走。水渐渐没上来,裤子全扑湿了,女的说“放下我”,男的说“就到了”。

说着男的已经攀住了船沿儿,猛向后一拉,船漂过来,冲得两人差点跌倒,女的一翻身爬上船,又回手拉男的。男的攀上船以后,就势向女的压下去,女的轻叫一声。两个人的身子这时都在轻轻地抖。

这下好了,船虽小,却是只属于他们俩的岛。

“好不好?”男的得意地托着女的脸问。

女的不说话,眼睛直盯着男的,眼睛像两潭水,一颤一颤。眼看就要溢出来,突然搂紧男的脖子,咬住男的嘴唇。男的“嗷”地一声,使出全身力气将女的箍到怀里,听见女的腰骨咯地一响,船身也像一片叶子猛地上下摇摆。

起风了,天愈发黑,潮浪狂吼着一波一波地向小船扑上来。两个人仍旧扭在船上。船上的潮浪盖过了船下的潮浪。竟睡了。

醒来时已是第二日。

看看四周,苍茫茫一片汪洋,竟见不到一点边际。两个人的眼睛都瞪得老大,你看我,我看你,明白过来后,两个人一齐抱住对方的头号哭。

“咋办?”哭过一会儿男的抬头问。

女的掠掠乱了的头发,看看大海,泪眼茫然无神。“咋办?”摇摇头又伏在船板上哭。

哭过一会儿抬头怔怔地看男的,一头扑进男的怀里,“天——”

船在水上如一只瓢,一会被推上浪尖,一会儿又被扑下谷底。两个人搂得紧紧的躺在上面,脸上都又有了笑。

“老天这会儿成全咱了。”女的说。

“…… ”男的看着天,嘴动了动说不出话。

“我就是放不下孩子。”女的又说。

男的眼里竟有泪。女的看了,用牙咬了嘴唇,坐起来:“不行,咱得活。”

男的也坐起来:“活?咋活?”

海浪掀得小船翻上翻下,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可能,船上无橹无舵。

女的又看了看四周,忽然盯住男的问:“你身上有火?”

男的忽然记起一夜一天竟没抽一口烟,便掏出烟和火机。女的将烟打落,夺过火机,脱下外衣,打火点着,站起来,高高地举起。男的一下明白了女的意思,从女的手里一把夺过燃着 的衣服举起来,嘴里却问:“有道儿吗?哪儿有船儿啊!”女的说:“没道儿就老点,引不来船儿咱就该……”说着泪又流出来。

一件一件地脱,一件一件地点。两个人的衣服全扒了,都只剩下贴身的裤头儿,船却依旧连影子都没有。

两个人紧紧抱着横躺在船上,都有些昏晕,嗓子像着火,男的气喘得很粗,女的在呜咽,声音像刮风。

一夜过去。

猛一抬头,女的“嗷”地叫一声,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男的慢慢睁开眼,忽然身子一抖,想坐起来,却动不了。船竟又漂回了他们村前的海滩!岸上站着许多人在冲他们看。

两个人依旧搂着,只把头低下去。男的轻声问:“你怕?”

女的头仰了仰,眼皮吃力地挣开看男的,好一会儿才喃喃地吐出几个字: “怕……怕……,怕啥?” 两个人便相扶着要站起来,刚抬起身子便又扑倒下去。

岸上一片狂呼。

鱼 钓

文斗是个盲汉,却偏又喜欢钓鱼,总是天不亮就摸到村东岬湾。

那里的鱼似乎都在等着他,不论涨潮落潮,只要鱼线甩出去,很快便会“噼噼啪啪”地提上来。也怪,太阳出来以前,钓的全是黑鱼,墨漆漆黑,太阳一出来,黑鱼便沉下去了,钓上来的便全是红鱼,火喷喷红,却钓不多,只有三两条。

文斗喜欢鱼,钓鱼似乎并不是钓鱼,而是与他们聚会,每日钓上三五条也便足矣,卖掉,便有了一天的开销。半晌午了,文斗蹲在鱼市那座破栅棚前,眼前依旧只剩下两条鱼,一条红的,一条黑的。文斗心里分得很清楚,鱼一出海文斗便将它们分作两串,一串红,一串黑,极美的色彩。有这两串鱼,文斗的一天便过得充实。

不断有人问价,文斗仰脸端坐,摇头不语。买鱼的人也摇头,看不懂文斗这是唱的哪一出。

临到晌午了,忽然下起了雨。扑嗒扑嗒一阵儿便哗哗地下起来了。文斗提起两条鱼,侧棱起耳朵听不出什么,便很不情愿地跟着乱糟糟的人们退到了身后的栅棚子里。

文斗退到棚子边上,里边已经闹嚷嚷挤满了人。文斗只得紧靠着棚子檐儿吃力地站着。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力量很猛,文斗没有立住。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外冲出来,撞在棚柱上,棚顶毡布上积起的雨水“哗”地一下洒下来,湿了他的半边身子。

“鱼湿了”,文斗心里气恼地想。文斗心里十分沉重,似乎那鱼是两块明艳的绸子,被污水泼头浇过。文斗心里恨死了自己,恨死了老天。

又有人问鱼的价钱,文斗一律答不卖。却又有些犹豫,用手摸摸鱼,心里便觉不那么干净,似乎不配再等下去。嗐,这糟天!文斗在心里说,明天吧,明天送她两条红绸子。

文斗应着问价的人问:红的,黑的?

嘁嘁喳喳的人群霎时变得寂无声息,文斗又问:红的黑的?

众人一齐笑。有人说,这老头儿,嘿!又有人说,老头,你别神乎 了,哪儿有什么红的黑 的?不都是些青鱼梢子!……众人又一齐笑。

文斗脸唰地一下白了。好久,气狠狠地猛劲跺脚,却只在心里狠劲地叫:你们不买鱼,干啥要戏弄我!一条红的,一条黑的,文斗哆嗦着嘟哝着将鱼提起来,不卖,什么价钱也不卖。有小孩悄声说,他是瞎子……声音很轻很细,文斗仍旧听得十分清楚,小孩不知道,盲汉都长着一双千里耳。文斗的心里被刺痛了,那压低的童音,像一枚尖利的绣花针,刺得文斗心里一个劲地抽动。

雨仍旧在下,下得很大。忽然“咔啦啦”一串焦雷,震得棚子里的人们唔哦乱叫。文斗就在这雷声中提着两条鱼向雨中走去。刚刚迈出棚子便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大哥,你等等——

文斗猛地停下,心里不由得扑腾扑腾猛跳了几下,“你——”文斗从没有这么激动过,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是你到底来了,还是你怎么今儿这会才来?还是别的什么,文斗心里一塌糊涂。

大哥,那女人冲文斗走过来。鱼,还有吗?一条红的一条黑的——

文斗仰起脸,笑眯眯地面对着棚子里的人们的脸,嘴里叫着,有,我给你留着呢,这不,一条红的,一条黑的。女人的手伸过来,一把抓住文斗的手,抓住文斗手里的鱼,惊喜地叫。哦,一条红的,一条黑的……文斗天天等这女人,只有今天等的最有价值,这女人天天买文斗的鱼,一红一黑,却只有今天最让文斗激动。

棚子里的人们惊愕地看着雨里的一对怪人,惊愕地看着一对怪人脸上奇怪的喜悦。文斗紧紧攥住对方的手,他似乎有些不能自持,浑浊的眼球不停地翻动。在遥远的地方,两条明艳的绸子带着眼前这女人身上的香气撩拨着他。他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白等,这么多天没有白等——这个唯一的明眼的女人!

文斗不知道眼前死死抓住自己的手,抓住自己手里的鱼的女人,和他一样,除了太阳升起时的暗红和太阳沉落下去的墨黑,什么也看不见。

青 鱼

临近巷口,范昌心里想,从鱼叉巷走,要多绕一半的路,还是走大路吧。想归想,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向巷子里走去,像有什么东西吸着。

小巷从这头到那头儿,弯弯曲曲,不知有多少户,范昌独独记得一户,记得很清楚,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记住的。那个蓝底白字的门牌总在他脑子里转悠。

范昌在鱼港码头干调度,上中班,下班时天黑还早。正是初秋,法桐树叶落了,云彩稀了,天空空,巷子空空,范昌心里也空空。从巷子里走,只他一个人,鞋跟叩着水泥路面橐橐地响。

范昌个子很高,走路头总低着,像在想心事,其实什么也没有想。一户一户的红门儿、绿门儿,铁板门儿、木栅门儿,从眼前飘过去,像不相干的云彩。可走到那个门口儿,不知怎么,他一下子抬起头来。门很矮,漆着绿漆,上边镶了两块玻璃,玻璃后边挂了一块白底儿蓝花儿的帘子,门旁边不远处是一扇窗子,也很矮小,玻璃后边也挂了同样的帘子。范昌的眼睛被那帘子吸引了。他想知道帘子后边是什么,可是门总扣着。他知道屋里有人,他一走近门口儿,那帘子总要轻轻地动。也许是个老婆婆,也许是个瘫子。心里总是闷的。范昌想,他 一定能够知道。

天渐渐地冷了,范昌棉衣裹了身子缩了脖子还从那里走。他觉得那帘子后边,有一块烧得红红的炭,老远他就感到暖暖的。他想那门儿,不定哪日一定会开的。

雪花落了满巷子,弯弯曲曲的巷子像一条深谷。还是中班,范昌一个人在空空的雪巷里走。他心里有些冷。炭火似乎很微弱了,门却总也不开。雪越下越厚,范昌套了大衣,戴了棉帽,紧紧地袖了手。热气在眉毛上挂出无数的白色冰柱。范昌心里结了冰了。他想,那火死了。

忽一日,那帘子透出一条缝儿,一双绝美的眼睛,像厚雪厚厚地围了的一眼幽幽的深潭。只 一刹儿,帘子便弹了回去。雪还在刷刷地下,范昌傻傻地站着,雪落了满身、满脸,一会儿化作了水,渗进肌肤,爽爽地痛快。巷子满了,天空满了,范昌的心也满了,满盛了一潭凉爽爽的幽幽清水。

太阳落得晚了,雪也都化净了。范昌被调了夜班。黑黑地走,黑黑地归。小巷一直在睡着,帘子也不再颤动。范昌心里总是想着雪,沉甸甸的,滋啦儿、滋啦儿热化成清水的大雪片儿……工友说他有夜盲症,青鱼黑鱼分不清。主任知道了,又给他调换了,范昌又上中班。他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想跳,却没有跳,仍旧低了头,只是不再车废品,专等着换班的工友一到便开溜。

小巷刚刚醒来,大人、孩子、红的、绿的,都挤在门口,洗脸、刷牙、倒夜盆的,挤在半间砖房里做饭的。鱼叉巷的居民们早饭也炒菜,吱啦儿,吱啦儿,油味儿飘出来,好香好香,唤起范昌好多怀想。范昌想等鱼市上来捎两条青鱼过来煎一煎那该多好!那扇小绿门一定开 了,范昌心里扑腾扑腾地跳。真想哼个什么歌儿,却总也哼不出什么。只在嘴里“哆来咪——哆来咪——”极笨地哼,脚下却是一跳一跳地,像个孩子。

巷子里的人都扭头看他,他全然不觉。一双双眼睛,像一扇扇门儿,如不相干的云彩,从他眼前飘过去。只有一朵,极红的,飘过来。范昌愣了。看不见那双眼睛,只看到一个漂亮的背影儿,可他知道,是那块烤人的炭火。火红的毛衣,绷得腰身紧紧的。煤球炉子冒着蓝蓝的火苗。她娴熟地挥着铲子在锅前翻炒。一股奇异的香味袅袅地弥漫出来。

小绿门儿开了,一个精瘦、帅气的年轻男子走出来。走到女子身后,抱往女子肩膀:“咦—— 呀呀。”

女子抬起头,伸手轻轻摸了一下男子的脸颊,也叫:“咦——呀。”

雪,沉甸甸的雪变了冰砣子,压折了潭边的树枝,填了那潭幽幽的水。范昌头木木地向前走去。女子猛地转过头来,“呀呀——”叫了一声,眼睛瞪成两只玻璃球,脸也倏地如毛衣一般红,掉了铲子,慌慌地拾了奔进屋里。绿绿的小门复又关上,白底蓝花的帘子,轻轻地晃动。

范昌请求又上了夜班,夜盲症当然依旧没有好。一船一船的青鱼,堵得范昌眼睛疼,却早已断了捎鱼的念想。下班的时候天亮还早,走到巷子口犹豫了好久,还是一个人橐橐地往巷子里走。

帘子晨光里如月影里的水,轻轻在颤动。范昌脚没有住,径直走过去。走到鱼叉巷口却迷了路。范昌的眼前一抹黑了,该死的眼病又犯了,他不应该发急。

云彩过于厚了,像要下雨。范昌眼前到处都是青鱼的影子,挤挤挨挨闪着蓝光的青鱼,蹦着跳着潮水一般向他奔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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