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被说”:鲁迅小说中的舆论研究

2022-10-26 02:51张全之
社会观察 2022年10期
关键词:流言阿Q孔乙己

文/张全之

钱理群等人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将《呐喊》《彷徨》的情节结构模式概括为两大类型:“看/被看”与“离去—归来—再离去”。这一概括影响深远,尤其“看/被看”的关系,被广泛引用,为解读鲁迅小说提供了一个重要视角。但从鲁迅小说来看,这一概括是远远不够的。鲁迅重视舆论描写,经常将人物置于“说/被说”的关系之中,这是比“看/被看”更为重要的一种叙事结构模式。鲁迅小说中频繁出现从“看/被看”到“说/被说”再到“吃/被吃”的动态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说/被说”起着关键作用。

现代舆论观念的传播与鲁迅的舆论思想

“舆论”一词,最早见于《三国志》,到19世纪后期,随着现代报刊业的兴盛,常见于报端。大约到1908年前后,舆论开始成为英语public opinion的对译词,被广泛传播。

鲁迅对舆论的论述最早见于1907年发表的《摩罗诗力说》,他借拜伦之言,肯定舆论“实具大力”,但也有“以昏黑蔽全球”之害,随即他又谈到易卜生的《社会之敌》,充分肯定了医士斯托克曼“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的精神。同时期写的《文化偏至论》虽然没有使用舆论一词,但相似的意思还是表达得很充分。在《破恶声轮》中他充分肯定了“不和众嚣,独具我见之士”,说明鲁迅将来自多数的人的毁誉(舆论)视作落后、愚昧的产物,将独立的个人看作社会发展、进步的希望。他后来在杂文中重申了这一立场:“假如是一个腐败的社会,则从他所发生的当然只有腐败的舆论,如果引以为鉴,来改正自己,则其结果,即非同流合汙,也必变成圆滑。”很显然,在鲁迅的启蒙思想构架中,舆论是被批判的对象,是被启蒙者发出的“扰攘”之音。

“五四”之后,已成文坛名家的鲁迅时常陷入舆论的漩涡,也常常为流言或谣言中伤。他的很多杂文都是为了反击舆论或流言、谣言所作。而他少年时期被流言伤害的记忆一直刻骨铭心,这使他对舆论、流言或谣言十分敏感。他在小说中对舆论的大量描写,就反映了他对舆论的感受与思考。

“说/被说”:鲁迅小说中的舆论场

鲁迅小说在结构上有一个特点是“事件的边缘化与场景的中心化”,如《孔乙己》《明天》中的咸亨酒店、《风波》中的土场、《药》《长明灯》中的茶馆,都是作为“场景”占据着小说的中心位置,其实就是有意建构舆论场。在这些作品中,作者将主要人物的经历和命运交付舆论,读者只有对舆论的碎片进行拼接,才能看到相对完整的人物形象,这是鲁迅塑造人物的一种特殊手法,可以称之为舆论构图法。

舆论场大致分为两种:官方舆论场和民间舆论场。鲁迅小说写的主要是民间舆论场。《孔乙己》看似是以人物为中心,实际上整部作品始终聚焦于咸亨酒店。孔乙己来了,人们围着他七嘴八舌,形成一个舆论场。孔乙己的行迹正是在这些议论中慢慢得以呈现。在这个舆论场中,孔乙己是舆论客体,短衣帮是舆论主体,他们有问有答,有嘲笑也有否认,共同构成了一个舆论的循环过程。研究者们注意到小说中“看/被看”的关系,忽视了“说/被说”的关系。叙述者对孔乙己的总体介绍,也是“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舆论仍然是重要的信息来源。孔乙己始终是一个被说者,他漂浮在舆论的海上,无法用自己的语言锚定一个位置。他所操持的那套“之乎者也”,在短衣帮的世界里沦为笑柄:他失去了与“说者”对话的能力,只能在“被说”的泥淖中挣扎。那些羞辱他的人,是这个舆论场中的胜利者,他们在对孔乙己的羞辱中获得满足和快乐。《孔乙己》可以看作是一篇舆论小说,正是靠舆论的碎片,完成了对孔乙己形象的塑造。如果说孔乙己是舆论场上的在场者,那么《药》中的夏瑜,就是舆论场上缺席的被说者。华老栓的茶馆作为一个公共空间,是舆论传播的最佳场所。有关夏瑜的故事,都是在这里被议论的,夏瑜的形象是在人们的议论声中逐渐建构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说者”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地暴露出了自己的愚昧、颟顸,被嘲笑甚至被辱骂的夏瑜,以一个英雄的面目出现在读者眼前,舆论变成了“说者”愚蠢、冷漠的自供状。与上面两部作品结构很相似,《风波》的故事是在“土场”上展开的。作为乡下人晚餐时聚集的场所,“土场”就是一个舆论场。就张勋复辟事件来说,北京是舆论中心,《风波》里的“土场”是舆论的最末端,鲁迅用极为俭省的笔法,画出了舆论传播的轨迹及其民间反映。张勋与七斤,两个不相关的人发生了关联,就像夏瑜和华小栓两个同样不相干的人因为肺病被关联在一起一样,鲁迅极善于在不相干的人之间搭建线索,反映中国社会上层与底层之间关联与断裂。在《狂人日记》中,狂人走到哪里,都发现人们在议论他。吃人的舆论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他要反抗,但又找不到对手,如入“无物之阵”。所以对狂人而言,对被吃的警觉来自“被说”,他是在“说者”的目光和声音中分辨出即将被吃的命运。《采薇》中的二贤直接死于阿金的话,而阿金的话来自小丙君。二人死了之后,关于他们的死因,又演化出多种版本,成为舆论继续发酵的由头。

自然,并非所有“被说”者都会走向“被吃”的命运,有时“被说”只是舆论对某人或某事的消费,在这一过程中,“说者”获得精神上的满足,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吃人”——话语吃人。《明天》的主角是单四嫂子,但小说开篇落笔于鲁镇的咸亨酒店。单四嫂子的故事正是在老拱们的议论声中开始,又在老拱们的色情小调中结束:她像孔乙己一样,成为一个被说的对象。她的丧子之痛被忽视,作为“寡妇”的身份成为闲汉们消费的材料。《祝福》中的祥林嫂第二次回到鲁镇以后,人们围绕着她,听她说阿毛的故事。每次讲完,人们“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由此形成了第一波舆论。柳妈和她谈了天之后,她额上的伤疤再次引起关注,形成第二波舆论。所以说祥林嫂的“人生”和“鬼生”悲剧,是在“被说”的过程中一步一步完成的。“说/被说”这一结构形式在《阿Q正传》中表现得更为明显。阿Q是否姓赵的问题、阿Q与吴妈之间所谓的“恋爱的悲剧”、阿Q从城里发了财回到未庄、阿Q突然宣布自己投了革命党等,都在未庄引起不小的舆论风波,直接影响着他的声誉和生计。阿Q被杀之后,未庄和城里舆论的不同反应,都说明阿Q是未庄这个舆论场上的“话题人物”,不断给未庄带来笑料,成为人们消遣的对象。

鲁迅笔下的舆论场,反映了落后中国最底层的舆论气候,浸透着他对中国民间社会的深刻观察和沉痛思考,其良苦用心,不能不令人动容。

鲁迅小说中的舆论结构

舆论分为三个部分:一是作为公众的舆论主体(说者);二是作为舆论对象的舆论客体(被说者);三是作为舆论内容的舆论本体(说什么)。在鲁迅小说中,舆论的这三个方面都有自己的特点,反映了鲁迅小说借助舆论塑造人物、表达思想的艺术追求。

鲁迅小说中的舆论主体有着自己鲜明的特征。

首先,他们大多都是匿名的,如咸亨酒店里那些嘲笑孔乙己的人,他们统称为“短衣帮”,是作为一个群体出现的。在《药》中的茶馆里和《风波》的土场上,《祝福》中在祥林嫂的周围和《狂人日记》中的街道上,都有一群没有名字的人参与了舆论的发酵与传播。这个群体的匿名性,反映了鲁迅对中国舆论生态的总体判断:正是这么一群无名、无姓的人,构成了中国底层社会的主体。鲁迅在杂文中称他们为“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面对着强者他们无声无息,面对着弱者他们盛气凌人。看别人的热闹(看/被看)、传播别人的是非(说/被说)是他们日常生活中快乐与幸福的重要来源。

其次,鲁迅在写这一匿名群体的时候,会刻意强调其中的某些个体,他们虽然大多没有名字,但鲁迅似乎有意暴露他们的年纪。《药》写茶馆里发表议论的人,鲁迅特别提到了两个:一个是“二十多岁的人”,一个是“花白胡子”,一老一少,观念完全相同;《狂人日记》中除了成年人以外,还特别强调了小孩的参与。从老人到年轻人再到小孩,鲁迅有意将舆论主体的年龄分布暴露出来,证明中国的问题不仅是老年人的保守世故,就是年轻人、小孩也都跟老年人站在了同一个思想基点上,他们之间没有代际差异。

从舆论本体看,鲁迅小说中的舆论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并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唯势力是从,有权势的人说的就是对的。在鲁迅最早的一篇小说《怀旧》中,“长毛且至”的谣言造成了很大的恐慌,导致人们纷纷逃难。谣言传到私塾后,秃先生是不相信的,但耀宗说,消息来自何墟的三大人,秃先生便急忙改口说:“三大人耶?……则得自府尊者矣。是亦不可不防。”阿Q说自己姓赵,被赵太爷打了嘴巴之后,出现了这样的舆论:“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这种“懂事”“讲规矩”的舆论,是公众奴才性的典型体现。阿Q被杀之后,未庄的舆论都说阿Q坏,被杀就是坏的证据。舆论场屈服于权力场,每一个场中人都害怕被孤立,会主动放弃与众不同的想法和看法,形成了“沉默的螺旋”,久而久之,公众就变成了权力的附属物。第二,民众不论是非,只求好看、好玩,从别人的痛苦甚至是鲜血中寻找着乐趣,舆论正是“好玩”的产物。所以中国民间舆论场是一个消遣场、娱乐场,舆论主体在“说”的过程中体会着自身幸免的幸福与快乐,鲁迅称之为“暴君的臣民”。

从舆论的客体来看,舆论关注的一般都是与公共利益有关或有重要影响的事件或人物。在鲁迅小说中,作为舆论客体的人物、事件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地方的小人物以及围绕他们发生的私人事件,如孔乙己偷书、祥林嫂丧夫失子、阿Q向吴妈求爱和最后被杀等。这些人或事,在当地具有舆论效应,但多是小人物的事情,无关大局,人们传播或议论这类事件只是把他们当作谈资。另一类是一些重要事件,或是与众人利益密切相关的事件,如夏瑜被杀、举人老爷的乌篷船到了赵家河埠头(《阿Q正传》)、“长毛且至”(《怀旧》)、张勋复辟、辛亥革命、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等。这类事件包含着丰富的政治、思想和文化信息,但当这些事件在引发舆论时,我们就会发现无论是鲁镇还是未庄,似乎有一张过滤网,将这些事件包含的所有信息进行了过滤,剩下的只是供日常谈论的趣闻或轶事。也就是说,这两类舆论客体所引发的舆论,没有什么区别。其原因是当地的舆论主体深陷李普曼所说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之中。

除了舆论之外,鲁迅小说中还写了大量与流言或谣言有关的情节。《怀旧》的核心情节就是一个谣言引发的一场混乱,谣言澄清了,小说就结束了。《伤逝》中涓生被单位辞退,是“雪花膏”“添些谣言,设法报告的”结果。《在酒楼上》的顺姑是因为听信流言导致病疴沉重,终至殒命;《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落魄时时常遭受谣言攻击,后来“发达”了,又成为舆论恭维的对象。《采薇》《理水》《奔月》中夹杂了大量的来自现实的流言、谣言,使小说在结构上裂变为双重文本:一方面,小说按照古代流传下来的故事框架往前发展,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另一方面,让主人公时常说出非常现代的话,尤其是很多都是有据可靠的流言和谣言,这就构成了小说背后的另一个叙事结构。这是《故事新编》巧妙利用流言结构文本的成功试验。

鲁迅小说中舆论的意义

鲁迅在小说中写人物或事件的时候,特别关注民众的反应,这在现在作家中是很少见的。《阿Q正传》和《采薇》两篇小说,均以对舆论的描写结束,并不是偶然的。如果说传统文化是中国走向现代的心理羁绊,那么“腐败的舆论”(鲁迅语)则是中国社会进步的绊脚石。在杂文《扣丝杂感》中,他谈到袁世凯称帝时,特别强调了“猛人”对袁世凯的“包围”以及制造“舆论一致赞成”的假象,怂恿袁世凯称帝的“狡计”。鲁迅认为,如果这种“包围”不能解除,中国还要“永是走老路”。依此反观鲁迅小说就会发现,在未庄、鲁镇或是吉光屯等地方,也有那么一伙人,他们虽然不会或者没有机会围着某一权贵获取利益,但他们热衷于传播谣言、流言,参与舆论的传播与发酵,并从中获得乐趣。可见,无论是通都大邑,还是穷乡僻壤,中国的舆论气候都是十分糟糕的。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当欧洲国家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的时候,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在当时中国,尽管形式上的共和已经实现,但以公共舆论为主体的公共领域始终没有形成,上层的政治革命和社会变革没有深入民间,更没有渗透日常生活层面。列斐伏尔指出:“一场革命如果没有生产出新的空间,那么它就没有充分释放它的潜能;如果它没有改变生活本身,只是改变了意识形态结构和政治体制,它也是失败的。一场真正的社会变革,必须在日常生活层面表现出创造性的作用,尤其对语言和空间的影响。尽管这种影响不一定以同一速度或同等力度发生在每个领域。”没有以现代知识为主体的公共舆论,没有产生出文学公共空间和政治公共空间,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就只能是一句空话,复辟的闹剧会一再出现,当然不一定都像袁世凯或张勋一样明目张胆,但可能会迂回曲折地走上那条熟悉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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