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与《泰山时报》

2022-10-29 18:23
山东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方正石板时报

柳 萍

在27年的新闻记者职业生涯中,我采访过的人无数,但最令我敬重和钦佩的人就是从抗日战争年代一路走来的百岁战地记者方正。从2006年开始,我对他跟进采访了16年,采访他本人,采访其家人、亲朋好友及子女,每次采访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精神的洗涤和心灵的升华。因为方正身上有太多太多的传奇经历、故事,作为记者,明知要理性写作,不要有太多的情感掺杂,但是真的难以控制。老人家身上那种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和谦和、朴素、可亲的气质,无数次深深感动着我。那份长久的感动,总会激励我充满向真向善向上的力量和勇气,并不断修正自己,重新审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采访手记

2022年 7月1日,一阵快雨过后,草木葱茏,蝉鸣渐次响亮,盛夏的色彩愈发清亮了起来。

百岁老人方正隔窗凝望着生机盎然的小院,不时陷入沉思,思绪又像往常一样飞回到了当年策马扬鞭、手持纸笔采写战地新闻报道的峥嵘烽火岁月。随即,他来到书桌前,用手一遍遍摩挲着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们的黑白照片、战友信件和曾经参与出版过的《泰山时报》报纸,时而微笑,时而痛心,时而欣慰。这,几乎成了这位革命老人近些年来每天必做的“功课”。

在山东省济南市档案局,收存有一块特别的石板——《泰山时报》印刷石板。这块石板穿越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年代,在全民族抗战最艰难的岁月,曾印刷出山东抗日根据地境内唯一一份由地委创办出版的党报——《泰山时报》,是见证历史事实的珍贵物证。

《泰山时报》是中共泰安市委机关报《泰安日报》的前身。今年100岁的方正老人,是目前唯一健在的亲历《泰山时报》在抗日战争岁月创办、终结过程的见证者、参与者。

印刷石版迷踪

在抗日战争年代,物资极度匮乏,办报条件极差。方正老人回忆,为了向广大军民及时传递党的声音,他们克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坚持办报,印报的“机器”就是一块白石板。印之前,先把写好的文章用毛笔誊写在一张纸上,当把所有的内容誊写完了,经过校正无误后,就把纸平铺在石板上,有字的一面朝下,反面朝上,这样清晰镌刻下纸上的字。这石板就是底版,然后再铺上白纸,用辊子蘸上油墨,在石板上来回滚动,一张张石印小报就诞生了。

解放后,由于历史原因,这块石板一度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上世纪80年代初,方正陪同一位老同志重访莱芜房干,在村支书韩增旗家中,发现两块当年用于印刷的石板。据方正回忆,他们将石板带回莱城后,转交给了县里。但随着时光的推移,知道这块石板来历的人越来越少,由于机构变化、人事变动等因素,它们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变得音信渺然,其藏身之处也逐渐演化成了一个“谜”。有热心研究当地新闻史的人士曾多次向文化、文物等相关部门打听,都没有得到确切消息。

“它绝对丢不了,一定是在某个地方保存着,总有一天会有人找到它。”2014年6月18日,方正在济南家中接受我采访时,很肯定地说。可是,这个“某”处,究竟是何处呢?根据方正老人提供的线索,泰安、莱芜两处的新闻媒体工作者将寻找《泰山时报》印刷石板列入重要议事日程,分头行动,在所有有可能存在的地方进行深入细致的查访。

2014年7月7日,同样热衷于找寻这块石板的莱芜市(当时莱芜是地级市,以下同)媒体工作者李秀芹等人,在有关工作人员协助下,在莱芜市档案局库房一隅查找到了一大一小两块刻有字痕的石头板,疑似《泰山时报》的印刷石板,遂立即拍下照片传给我,收到照片后,我片刻不敢耽误,立即与方正老人取得电话联系,并将照片发送到方老指定的电子邮箱,请他尽快甄别辨认。

作为当年曾亲眼见过《泰山时报》印刷石板的人,方正清楚地记得,石板上面有两版报纸文字,都是反字印刻,日期为1941年11月29日,版面序号是二、三版,其中,三版刊登的是国际新闻,头条内容是一位苏联元帅介绍苏德战争5个月来取得的战果。通过照片,方正老人对发现的石板上残存字迹和图案仔细比对辨认,最终确认,这正是当年在房干发现的《泰山时报》印刷石板!

那块大石板长约0.6米,宽约0.4米。由于年岁久远,石板部分字迹已经模糊难辨,右上方局部断裂,需拼凑才能合成一个完整的石板。“真没想到,30多年过去了,又找到了它的下落!这是个宝贝,它提醒我们不忘那段抗战岁月,牢记历史,牢记日本军国主义带给中华民族的深重灾难!”方正老人激动地说。

1939年9月,中共泰山地委成立,负责领导泰安、莱芜、历城、章丘、淄川、博山、新泰等县党的工作。为了向人民群众宣传党的主张,介绍抗战形势,动员群众积极参加抗日斗争,10月10日地委创办了自己的机关报——《泰山时报》。

当时,《泰山时报》是三日一刊,4开,4版石印小报,每版约容3000字。其中一版刊载要闻、社论,二版刊载本地区新闻,三版刊载国际新闻,四版为专栏、文艺、专论等。虽然报头上印着“定价每月三角”字样,实际上全部免费,从不要钱。每期报纸约印发1000份左右,通过战时邮局逐期分送到本区各部队、机关以至各县、区、村。

山东省委机关报《大众日报》早在1939年元旦就已创刊,但由于抗日根据地处在敌据点和某些顽固派军队的分割包围之中,报纸运输交通十分不便,在泰山地区很难看到《大众日报》。《泰山时报》编辑部配有无线电收报机,可逐日收抄延安新华社电讯,并把国际国内的大事、党中央的声音及时传递给读者。这份报纸一直是泰山区干部、战士以至村民的好朋友,大家对这份小报十分珍爱。

不断转移的宣传“轻骑兵”

泰山地区抗日根据地处在津浦、胶济两条铁路干线的夹角之间,其间又有淄博、新泰等重要煤矿。日本侵略军早在1938年就侵占了泰山地区的所有城市,并随即设置据点,控制了主干公路。这样,整个泰山地区被分割成了若干小块,敌人随时可能集中兵力进犯疑驻有我机关、部队的任何一块根据地。

在此情势下,《泰山时报》报社编辑部一直跟随着地委机关在各“块”之间不断转移跳跃。而石印机十分笨重,不可能经常移动,报社就在章莱、博莱公路两边设了两部石印机。敌人在东部扰乱,印刷工人就转移到西部起出机器印刷报纸;反之,敌人扫荡西部,印刷工人就行军到东部印报。每期报纸誊写好,由编辑部的武装通信员送到印刷厂。由于采取这种灵活机动的方式,加之根据地群众的全力掩护,《泰山时报》的印刷器材从来没有遭受过破坏和损失。

然而,1942年10月17日,《泰山时报》编辑部在(莱芜)吉山战斗中,受到了惨重的损失。在这次战斗中,敌军集结兵力从三个方向向当时泰山地委机关所在地进攻,兵力超过5000人。战斗中,日伪军分6路奔袭驻吉山一带的八路军泰山军分区,而当时驻守的八路军只有五六百人,武器装备相对落后。吉山南山的战斗结束后,日军对躲避在山下河边的我方工作人员展开了血腥屠杀,主要对象瞄准了《泰山时报》编辑部成员和部分印刷工人。“办报的人根本没有武器,全部都手无寸铁,可是敌人先是用机枪扫射,然后把已经倒下的人堆成一堆,盖上高粱秸放火焚烧。”第二天,当人们收拾掩埋被杀害同志的遗骨时,费了很大的劲才辨认出他们各自的身份。泰山时报社这次牺牲的同志有:成熟干练的老编辑李爱文,才华横溢的青年编辑李新华,誊写组长滕振戈,誊写组成员郝克昌和年仅17岁的青年誊写员孟华。此次战斗后,报社编辑部的成员,只剩下负责人宫达非和编辑董彩,记者方正,誊写员查仲谦,勉强维持出报,直到终刊。

进入1944年,山东抗日根据地的形势好转,省与各区之间的交通方便多了,在泰山区已经可以看到三日前出版的《大众日报》。在这种情况下,泰山地委报经上级批准,停办《泰山时报》。于是,这张山东抗日根据地内唯一由地委出版的党报,1939年10月创刊,在坚持了5年以后,在1944年9月印出了自己的《终结号》,宣告胜利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九死一生的战地记者生涯

“为了寻找共产党,寻找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我来到了泰山。果然,在这里找到了党,找到了八路军,确定了此生的道路。从那,才爱上了泰山。”这是方正发表在1979 年 10 月 2 日《大众日报》的文章《我爱泰山》中的片段。正如文中所说,他的战地记者生涯就从泰山起步。

1938 年,山东省大部分地区遭受日军的蚕食,方正家乡兖州的学校被迫停课,他转而前往私塾念书。1939 年,泰山翠英中学复课,方正作为一名插班生进入学校。1939年 10 月 10 日,地委创办了机关报《泰山时报》,此时,方正也在徂徕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在泰北参加了抗日工作。1942年,19 岁的方正进入《泰山时报》,成为当时唯一的记者。抗战时期的记者经常需要深入战区采访,记录第一手资料,这就要求记者既需要勇气,更需要临危不惧的智慧,尤其需要随机应变的本领,否则,随时可能丢掉性命。

经历战争,方正曾多次死里逃生。据方正回忆,有一次,他在采访期间迎面碰到了日军小分队,按照惯例极有可能被搜身,他心下一惊:坏了!来不及多想,他急中生智,将采访笔记裹藏进上衣,边向上卷脱衣服,边向旁边的小河走去,随后,将衣服扔在了草堆里,“扑通”一声跳进了河中假装洗澡,成功躲过了日军的盘查和怀疑。

还有一次,也是靠随机应变侥幸死里逃生。由于当时的报纸属于革命刊物,若让日军发现携带或私藏私印肯定会被就地砍头。同样是在路上遭遇敌人盘问和正面交锋,方正利用自己学过的几句简单日语,沉着冷静地与他们对话,并向他们打招呼问好,告诉日军自己是做生意的商人,结果日军见到他会讲日语,不禁大悦,笑着挥手放行。由于心思缜密、头脑灵活,长期生活在敌人据点周围的方正,多次直面日本兵全身而退。正因为如此,方正说自己是个“被命运格外眷顾的幸运儿”。

而很多其他战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最让他永生不能忘记的是1942年10月17日的(莱芜)吉山战斗。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方正心痛得用拳头锤打脑袋,不忍回忆却又很难不去回忆,“那次我是真正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血流成河!《泰山时报》是一份革命者用鲜血染红的报纸!”言及至此,方正早已热泪长流、泣不成声。

“敌人退下山后,我们回去掩埋被杀害同志的遗体,我在吉山河一侧看到了自己的墓碑。”方正说,有人掩埋了17岁誊写员孟华的尸体,因为他们两人年龄相仿、身材相似,再加上被火烧过,被人误认成自己而立起了“方正之墓”。

方正回忆道,当时他跟随地委宣传部及电台部的善后人员完成了保护电台的任务,这也让他在战斗中幸免于难。日后,这支队伍成为《泰山时报》的骨干力量,担负起党报宣传工作的重任。

峭壁上的跳崖英雄刘俊林

在济南市莱芜区茶业口镇的一座大山上,有一处非常独特的革命文物遗址,而这座山也因为这处遗址改成了现在的名字。这座山就是“俊林山”,山上的革命遗址是“烈士刘俊林殉国处”。

方正最常提起的一位战友是刘俊林。“大家都知道他是狼牙山五壮士式的抗日英雄,我在一部电影剧本《俊林峰》中看到他是一个身形伟岸、果敢刚毅、勇猛无畏、爱憎分明的形象,但我记忆中刘俊林同志的形象不尽如此。”方正回忆,初次见面时,刘俊林只有19岁,中等个子,面色黝黑,少言寡语,还略带那么一点腼腆羞涩。“后来,刘俊林跟我学习文化,在我和孟华的介绍下入了党。”

1942年10 月17 日, 发生了惨烈的吉山战斗。方正及幸存下来的人员在地委宣传部部长高启云带领下,辗转来到莱芜上王庄村。晚上,刘俊林带领十几个游击队队员找到这里,见到方正第一句话就是:“我以为你死了呢。”说着上前抱住方正呜呜地哭起来:“太惨了,俺村的民兵牺牲了5 个呢!”方正安慰他一番,问了他村子里的情况,特别是战地医院的安危。他说:“你放心吧,俺抗青队豁出命也要保护好医院。”方正把他领到自己住的石屋里,悄悄对他说:“听说你经常去县城为医院抓药,我正想着采写这方面的稿子,下次你一定要叫上我,我想实地体验一下。”他犹豫了一会儿笑笑说:“行是行,到时候你要听俺指挥,俺怕这样做对老师不敬呢。”我说:“什么敬不敬,这次我给你当学生,还怕你不收我这个徒弟哩。”

十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刘俊林突然来到上王庄村,说要去博山城抓药,邀方正一同前往。方正听后很开心,终于有机会实地体验了。他把一身破衣服塞给方正说:“换上我这身破衣服,再把脸上弄脏些,小白脸进城惹二狗子猜疑。”

方正便跟随刘俊林上路了。他领着方正进入法山峪,穿过卧云铺村,爬上摩云岭,翻过齐长城上的风门道关,沿着禹王山北麓的山间小路,来到博山城西靠山坡的一个破煤厂里。此时天已经黑了,刘俊林带方正走进两间被煤尘熏黑的砖房里,见到了煤场主人。他向煤厂老板介绍方正是八路军。又向方正介绍说:“他是刘俊风,是我堂哥,五年前就来到博山城做煤炭生意。每次抓药我都是来找二哥。”刘俊风抓住方正的手说道:“你是廖司令的人吧,整个博山城没人不知道廖司令的威名,小鬼子一听他的名字就害怕。我也很想加入你们的队伍,可俊林兄弟就是不同意,非说我在这儿的作用更大。唉,真羡慕你们呐,能甩开膀子跟鬼子干。”听他一席话,方正渐渐明白了刘俊林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原来他在博山城发展了地下人员。方正忙说:“刘老板,你为八路军部队做了那么多有益的事,作用当然比一个人扛枪上前线大得多,这次来又麻烦你了。”刘俊风说:“这哪的话,都是为抗日出力。自从小鬼子来了以后,控制了所有的煤矿,生意也就没法做了,这倒是落了个清闲。我和李家窑煤矿的矿长徐老黑有着多年的交情,日本人用得着他。因此,弄点药材他有办法。自从去年合作以来,每次都很顺利。他恨日本人,也想为抗日出把力……兄弟,这次来主要弄点啥药?”刘俊林说:“二哥,现在医院紧缺消炎药,可院长说消炎药日本人控制得严,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刘俊风说:“没问题,咱们先吃饭,饭后你们早点休息,我去找徐老黑。”

第二天早晨,刘俊风又去打探弄药的事。方正和刘俊林说:“俊林,博山城你熟,我想买个缸子用。吉山战斗爬山时,用来吃饭、喝水、刷牙的粗瓷碗打破了。现在吃饭用的是房东家的葫芦瓢。”他说:“好吧,进了城别东张西望,你跟在我后面就行了。”

刘俊林带方正来到最繁华的柳杭街,很快就在一个杂货店的橱窗里看到了几个搪瓷缸子。一问价格,五毛钱一个,方正吓了一跳,五毛钱是他一个月的津贴啊。但又一想还是买一个吧,要不还得端那个葫芦瓢。买好缸子后揣在怀里,跟着俊林来到一个小饭馆前,一看是辣椒炖豆腐。方正说:“今天我请客,每人来一碗。”二人找了个靠着窗的小方桌坐下,不一会就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辣椒炖豆腐,就着烧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方正不禁感叹道:“多少年没吃这一口了。”刚说完,只见临桌站起来两个便衣模样的人,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枪,上前抓住方正的领子说:“你小子是干什么的?听口音离这儿远着呐。”方正吓出一身冷汗,没想到说话露了馅。正不知道如何应对时,刘俊林连忙用博山话赔笑说:“大哥,他是我表弟,兖州来的。姑姑、姑父都不在了,来投靠俺家。这不俺带他出来转转,熟悉熟悉街面。”另一个便衣说:“我看你小子来路也不正,你家在哪儿?”“俺家在羊栏河,离这儿不远。”便衣又道:“我还不知道羊栏河?走,到你家去瞅瞅,别上了你小子的当。”俊林镇定地说道:“看就看,不看看你还不放心哩。”俊林边说边拉着我就走,两个二狗子端着枪跟在后面,不一会来到城外南面的一片杨树林里。一个二狗子说:“你带我们来树林干啥?”俊林说:“俺家就在林子对面,这就到了。”他大声对我说:“表弟,你先回家沏一壶茶,招待两位大哥。”二狗子同时冲到俊林面前,用枪指着他说:“你小子耍啥花样?要走一块走。”我正寻思着俊林为啥让我先走,只见他瞬间抢过两把短枪,同时飞脚把一个二狗子踢倒在地,手中的短枪砸向另一个二狗子的头部,倒地的二狗子还没爬起来,枪把儿已经砸了下来……眼看着二狗子没了气。刘俊林说:“快来帮忙,用二狗子的衣服绑上石块,沉到羊栏河里。”

一场战斗就这样结束了。等两人回到煤厂,此时刘俊风正好弄药回来,他俩不再耽搁,悄悄钻进西边的树林,消失在莽莽大山之中。

路上方正问刘俊林:“你为啥让我回家沏茶,这不明明引起二狗子的怀疑吗?”他笑道:“要的就是引起他们的警觉,他们只有靠近我,才能快速下手。”“你这功夫是打哪里学的?”他笑笑说:“啥功夫,从小跟二叔瞎练的呗。”

这次惊险的博山之行,让方正对刘俊林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和了解,这个腼腆的小伙子,不但果敢、迅捷,更是一个充满智慧、不怕牺牲的革命斗士。

1944 年4 月6 日,刘俊林为了保护战地医院,并解救被敌人围困的同志,带领5名抗青队员把敌人引上了茶业口镇火龙台,3 名队员先后牺牲。弹药用尽之后,刘俊林将枪摔断,毅然跳下高高的悬崖。穷凶极恶的敌人生怕刘俊林没有摔死,从北山转到山崖下,朝刘俊林的身上又捅了29 刀。当方正闻讯赶到现场时,见到战友惨状,悲痛欲绝。然而,大悲无声,他竟一声也哭不出来!整整三天,他就像突然失声的哑巴一样,用自己的方式在内心缅怀着昔日曾朝夕相处的好朋友、好战友。

在将刘俊林的壮举电传给新华社后,方正好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久久难以平复,只有挥泪以诗悼念,将诗稿发在《泰山时报》上。

如今,当年刘俊林陪同方正一起在博山城街市上买的绿色小茶缸依然还在,至今已经陪伴他度过了整整80年的光阴,采访时,方正拿起这个比拳头大不了太多的茶缸,对我说:“别看它小,这可是个万用茶缸。我当年随身带着用它吃饭、洗脸、喝水、盛汤,时刻都离不了。”也正因如此,小茶缸现在也被方正视若珍宝,放着家中写字台的醒目处,每天都能一眼看到。

鲜血染红的烽火爱情

采访中,方老还谈及了他和夫人王庆芬的传奇爱情故事,他们的故事曾被战友们一度传为佳话。

1939 年春,方正从老家兖州来到泰北参加抗日工作,被安排在泰山区地委宣传部做宣传文秘工作。在方正离家后不久,母亲托人给他找了个对象叫王庆芬,方正奉父母之命回家成亲。方老回忆道:“我那时候还是个17 岁的大孩子,庆芬只有15 岁。二人就在炕沿上傻坐了一夜,我连她的红盖头也没取下来。早晨,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我隐约看到她羞答答低着头,不经意地瞟我几眼。我感觉她模样还不错,只是没有仔细看清她的全貌。这时表哥来催我启程,也只好作别。”

1941年秋至1942年春,方正跟随《泰山时报》编辑部和泰山地委从泰北辗转来到了莱北地区。1942年夏天,方正从战友口中得到一个吃惊的消息,妻子王庆芬在他刚离开泰北不久就找来了,要同他一起参加抗日,是方正母亲送她来的。当地党组织考虑到编辑部跟地委无固定的驻地,一个女孩子去了也不好安排,只好暂时安排她在泰北做妇救会工作。没想到她工作非常出色,时间不长就成了妇救会会长,发动群众做军鞋,破除封建迷信,站岗放哨,组织群众坚壁清野反“扫荡”,被大家誉为抗战“花木兰”。

当方正得知这些后非常激动,这使他重新认识了妻子王庆芬,对她刮目相看。他情不自禁地连夜写了一首表达爱慕的诗,托战时邮局送报的同志捎去泰北。自此之后,这对战地伉俪经常书信往来,相互鼓励,共同进步,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恋爱。

1942年10月18日,也就是吉山战斗发生后的第二天,方正在食堂排队领取饭菜时,发现自己前面有一位穿着破烂男人衣服的女同志,忍不住问:“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呢?”对方说:“俺从泰北来,来找一个人,但他可能已经在吉山战斗中牺牲了。”说着面色悲戚地抽泣起来,方正一听口音像是兖州人,声音也耳熟,急忙问:“你找谁啊?”“找俺丈夫方正。”“我就是方正啊!”眼前女子正是妻子王庆芬,她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人,惊喜的神色瞬间布满了她的脸:“你真是方正,你还活着!我可找到你了!”她猛地扑到方正的怀里呜呜地大哭起来。就这样,一对革命夫妻戏剧性再次重逢,让彼此两颗志同道合的心贴得更加紧密。

魂牵梦绕是泰山

“徂徕山,举义旗,誓死守土我们不离开!土生土长,在农村、在民间,虽然是赤手空拳,但是有三千八百万人民和我们血肉相连……”歌曲的每一句歌词,老人家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位百岁高龄的红色报人,不自觉地又唱起了早已被他唱了无数遍的《八路军山东纵队进行曲》,老人家精神矍铄,语气铿锵洪亮,饱含激情的歌唱,把我们又带到了烽火连天的艰苦岁月。

看着听着,眼前浮现出年轻时代的战地记者方正在硝烟炮火中以笔为枪、奋笔疾书的身影,浮现出他在战马上抱着设备转移的场景,不知不觉,热泪盈眶,内心的那份触动,无以言表。

时过境迁,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位革命老人从未忘记那段艰难的战争岁月,从未忘记那些曾经一起并肩战斗过的战友。每当回忆起在战争中不幸牺牲的战友,他一次又一次地念叨着他们的名字,忍不住黯然神伤、潸然泪下,哽咽着久久不能言语。

方正老人对我说,泰山,是他参加革命的地方,也是他曾经战斗和生活过的热土,不是故乡胜似故乡。这里有他太多太多的回忆,有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有善良的房东,这里是他无数次梦到的地方。

生于兖州,但是却把泰山当成了终生的故乡。正因为对泰山有着特殊的情结,所以他愿意无数次地“回家”,离休后,几乎每年老人家都会来到泰山脚下例行疗养,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机会一会自己朝思暮想的几位老战友。“我们的年龄越来越大,能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所以趁着身体能活动,能见面就多见见。”他说道。

2019年夏天,方老又一次来到泰山脚下疗养,雨后初晴,我过去拜访,恰好遇到方老在泰安的三位战友也不约而同前来,四位九旬老人围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忆当年,场面十分热烈喜乐。我赶紧将这一难得的画面抓拍下来,留作时光的纪念。

时隔不久,我收到方正老人寄自济南的一封信。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1979年10月2日《大众日报》四版的复印件,上面是方正老人当年发表在这个版面上的一篇漫谈文章《我爱泰山》。文章回顾了自己从泰山走向革命的心路历程,表达了对泰山的深情厚爱。他在文中写道:“泰山虽有‘腰玉’的美景、云海的奇观,但是却从不遮遮掩掩。它没有曲折迂回的峡谷,也极少幽深隐蔽的洞窟,甚至连泉溪也那么清澈晶莹,一眼便可以见到底,其率真朴实,与令人难见真面目的庐山风格,是截然不同的。人们惯以泰山比喻坚强稳定,‘安如泰山’‘稳如泰山’早已是妇孺皆知的成语。是啊,它经历了多少风雨,几度沧桑,还是威然雄踞在黄淮之间……”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泰山最深切的崇敬和感叹。

经历过战火纷飞的岁月,有幸生活到了和平幸福的年代,老人最知道,什么才是应该珍惜的、来之不易的幸福。方正老人的笑容慈祥平和,他最常用的一个手势,是双手合十表达感恩的姿态。嘹亮的歌声还在我耳畔回响,历史不会忘却,有些东西值得我们永远铭记。衷心地祝愿方正老人安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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