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醒狮文化传统存续的内在基础
——以民众需求与观念认同为视角

2022-11-27 09:12谢中元
关键词:狮头狮队舞狮

谢中元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 人文与教育学院,广东 佛山 528000)

醒狮作为一种脱胎于北狮并主要传布于粤桂港澳及海外华人社区的南派狮舞,于2006 年入选首批国家级非遗名录,也是2019 年《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提出弘扬的岭南文化代表之一。而醒狮文化传统的稳定存续,与地方民众尤其是舞狮人、用狮人的现实需求,以及传承群体对醒狮神圣性、礼仪的观念认同息息相关。民众的需求与认同构成醒狮文化传统存续的内在基础,下文拟对此进行深入探讨。

一、民众需求与醒狮文化传统的存续

在民俗文化发展过程中,民众需求发挥着内在动力作用。按照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的观点,“文化都是直接地或间接地满足人类的需要。”[1]可见,任何文化传统的存续从根本上都是为满足某种需要而发生的,其发展史呈现为地方民众的文化选择、创造及价值追求过程。

醒狮文化传统是岭南民众在长期开展醒狮活动的过程中形成的具有相对固定意识、行为和物质载体的一种民俗表演传统。如高小康所言,“特定文化群体的文化娱乐、生活习俗、信仰仪式等历史文化形态是非遗的表层,深层则是在社会发展、文化传承中整合、积淀生成的审美意蕴——集体意象、情感体验、文化认同和审美趣味等活态的文化内涵。”[2]民众会根据需要接纳新观念,也会默契持守有共识性的文化传统,从而形成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文化生态。

醒狮文化传统离不开“人”的因素,尤其依附于民众的现实需求。其中包括两类主体:一类主体是舞狮人群体,他们是醒狮文化的直接创造者、传承者、演绎者和解释者;另一类主体是与醒狮有关联但不直接传承醒狮的个人和群体,或者说是整体意义上的用狮人。舞狮人、用狮人存在分、合之处,其群体观念和集体行为共同构成醒狮文化传统的“社会空间”。如本尼迪克特认为的,文化主体的行为有“达到整合的趋向”,“为实现这个目的,人们从周围地区可能的特质中选择出可利用的东西,放弃不可用的东西,人们还把其他特质加以重新铸造,使他们符合自己的需要。”[3]民众在社会变迁中有适应与创新、保留与舍弃的权利,这个过程糅合着民众的选择、接受和博弈,体现主要行动者的能动性。

先看舞狮人。传统醒狮是基于地缘关系、族群认同的产物,不断加快的城市化进程削弱了传统社会形成的人际纽带,让传统醒狮的原有依托载体趋于式微。在醒狮由传统的民俗表演向竞技活动转变的过程中,醒狮逐渐脱“俗”向“技”,但在变迁发展过程中,舞狮人并非一味被动接受这一系列变化。在接纳、运用现代舞狮技术之时,“借用是选择性的。人们并不是完全接受他们与之接触的一个或几个群体的文化内涵中提供的所有东西。一般说来,文化特质的被接受与被排斥,视其效用、适应性以及对接受一方的文化有无意义而定。”[4]各类舞狮人利用武馆、村落、协会或学校等载体,重构醒狮分化、混生和杂糅的生态空间,实现对于醒狮文化传统的再造。当前非遗保护活动的兴起,促生了多元主体参与醒狮发展进而重塑醒狮文化共同体的图景。

醒狮文化的再造本质上体现为醒狮传承者自觉、主动将醒狮文化资本广泛地转换为其他资本形式。按照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的分析,文化是位于“社会空间”的一种资本形式,“社会空间中的资本积累表现为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和象征资本等形式。资本之间可以相互转换,其中文化资本和象征资本以最隐蔽的形式转换为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5]资本的转换源于文化主体的需求驱动,醒狮作为传承群体所持有的表演技艺,是一种可以转换的文化资本。20 世纪80 年代末以来,醒狮传承者通过竞技化、舞台化、市场化的醒狮表演行为,使自身所拥有的醒狮文化资本转换为社会资本、象征资本和经济资本,实现了醒狮的适应性变迁。比如,以无偿或低偿的醒狮表演行为,建构社会关系网络,从而将其转换为社会资本;主动融入市场环境,以商业化、市场化的醒狮表演获得经济利益,从而实现文化资本向经济资本的转换。

再看用狮人。舞狮人的应对策略为醒狮文化发展提供一种推动力,而用狮人的需求为醒狮的存在提供了消费空间,其民俗观念和意愿是醒狮文化传统得以延续的推动力。用狮人作为醒狮文化的消费主体,其观念趣味是舞狮人群体需要对接和契合的。当然,民俗观念是潜移默化形成的,其演变相对较为缓慢。所以,在提及某个阶段的民俗观念和需求时,其中一般同时包蕴着“旧传统”与“新倾向”。所谓“旧传统”就是凡遇年节贺喜、祠堂祭祀、店铺开张、商业庆典等,都会有邀请醒狮出场表演的需求,这已沉淀为岭南地方民众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自然选择。而“新倾向”属于随社会变迁而产生的新需求,这是舞狮人已逐步契合适应的。比如:20 世纪80 年代末以来部分民众从欣赏传统醒狮变成追捧高桩狮;对于女性舞狮的认知从禁忌变为接纳;越来越倾向于接受炫技化的舞狮表演。对此,舞狮人主动进行着各种调适,转换醒狮组织的功能和服务范围,改变醒狮团体的组织方式,丰富醒狮表演内容,以求更好地契合社会消费需求,从而在传承传统文化的同时拓展醒狮表演市场。

舞狮人和用狮人群体的集体需求,是地方民众需求中最核心的部分。2014 年2 月18 日,笔者在佛山南海烟南村何氏宗祠前观看了一场由九江镇文化站主办、烟南村委会协办的演绎九头狮子抗日故事的狮艺表演。故事围绕九江本土历史人物何克敌展开,其梗概是:日军在抗战后期入侵九江镇,为了抵抗侵略者,何克敌带领烟桥村民齐赴前线,何克敌不幸受伤返回烟桥村,于是村民商议请九头雄狮出山抗击日军,参赛的九头狮子汇聚于烟桥村结义之后,按顺序演绎了以“群狮出山,助民抗日”“烟桥结义,肝胆相照”“保家卫国,克敌制胜”“群狮起舞,同贺太平”等为主题的九场抗日情景剧。九头狮子在情景剧中表演了各自擅长的舞狮套路。这个融合了抗日故事的狮艺比赛吸引了近千人围观,由粤语说书传承人梁彬现场解说,地道的粤语介绍让包括烟桥村民在内的佛山人得以迅速进入故事情境。在现场不时听到这样的赞叹:“狮子打侵略者,有新意”“舞狮还能讲故事,精彩”,等等,而在看到叠罗汉、高桩跳跃转体等有趣、惊险的动作时,观众不时发出喝彩声。这场醒狮表演契合社会主流价值、竞技运动潮流、社区民众诉求,很典型地彰显了舞狮人主动融合传统醒狮文化与现代竞技运动潮流、迎合观狮人心理需求的趋向,正如钟敬文所言的“民俗文化是一种适应性文化——表现为适应民众集体心理和生存需要的相对稳定的模式”[6]。这种变通体现了民众在文化变迁中灵活调适的地方智慧。

舞狮人、用狮人对醒狮吉庆祈福功能的笃信,使得民众对于醒狮的需求渗透在日常生活当中,并在国家、地方与社会互动的过程中生成了集体、主动传承传播醒狮的动力。民众不是外溢于社会结构的他者,而是具有支配自我和权衡利弊能力的行为主体,会根据社会现实做出理性选择。当然,民众的民俗文化需求的满足必须在特定的民俗规约下实现。在醒狮变迁发展背后,始终不变的是契合民众现实需求的醒狮吉庆祈福文化,这是民众在生活实践中所认同的一种观念。它体现出岭南民众需求的务实色彩,是保证醒狮民俗不断延续的社会心理依据。

二、观念认同与醒狮文化传统的稳定性

醒狮传承主体对于醒狮文化的集体认同以及对醒狮的切身习得与实践,使醒狮文化传统得以稳定存续。文化主体既会自觉地适应外力介入,也以静水流深的方式延续自有传统,从而造成文化传统的适应性变迁。

(一)对醒狮神圣性的认同

1.醒狮点睛的仪式化操演

醒狮点睛是新狮头扎成还未启用前要举行的仪式,早期用鸡血点睛。鸡血点睛习俗则来源于中国古代流行的磔牲傩俗,是逐疫辟邪手段之一。磔鸡习俗在先秦时已出现,后发展出专磔雄鸡之俗,将鸡血涂于门可御鬼于门外,涂于器物可使之富于灵气。民国末期在顺德醒狮点睛巡行还需经过核备,可见这是被官府所许可的民俗仪式。点睛仪式在用料、点睛人、时间、地点、口诀等方面都有讲究,随着时间推移已趋于简化。比如:现今多用朱砂兑白酒点睛,不用或少用鸡血;为节约时间,只点双目、额和舌头或只点双目、鼻;以前禁止女性点睛,更不许女性在场,现在女性同样可参与点睛。尽管点睛仪式的相关要求不再严苛,但受访的醒狮传承人都强调,新扎好的狮头在点睛前是一件死物,经过点睛后才具备灵性,这是将醒狮“神圣化”的关键环节。

通过舞狮人的表述,就能看到舞狮人对点睛环节的坚持。比如,醒狮传承人陈汝安说:“我们村的狮子点睛,现在仪式简化很多,没有上香拜佛,是用朱砂点,没那么隆重,地点也没那么讲究,口诀简化了。但是再简化,必须得点睛,这个不能省。”(陈汝安口述,2017 年7 月7 日上午)醒狮传承人张志华说:“那肯定得点睛呀,程序再怎么变,新来的狮子必须要点睛开光,它不点睛,就没有灵性。”(张志华口述,2017 年4 月16 日下午)佛鹤狮头扎作传承人叶竞循也认为:“舞狮整个文化的关键就是点睛,新狮头点了睛才能舞,没有不点的,醒狮点了睛才有魂,这个不可能改。你信它,它就神圣,这叫崇拜精神。”(叶竞循口述,2017 年8月6 日上午)笔者近年来观摩了数十次醒狮表演活动,不管醒狮表演是用于拜神、祭祖,还是用于开业、庆典、比赛等,只要启用新狮头就必须举行点睛仪式。尽管点睛仪式已简化,但是在舞狮人观念中点睛的神圣意义并未减损,舞狮人借助仪式性的点睛行为表现对于醒狮的神圣性情感。

在舞狮人看来,经过点睛的狮头是不能被随意处置的凡俗器物,而是需要严肃对待的神圣之物。醒狮传承人叶仲铭特别强调:“我们舞狮子的人是很讲究的,怎么说呢,我们对我们舞的狮头,是要很小心呵护的,你如果对它不好,你就很可能在比赛或表演的时候出点失误,这是不尊重狮子得到的报应。真的,我们经常有这样的感觉,一出门感觉不好,比赛时就真的从桩上掉下来了。有一个队员脾气很火爆,训练完心情不爽,把狮头往地上狠狠一摔,师父知道后对这种事情是最生气的。在我们的观念里,要把狮子(头)当作神一样。”(叶仲铭口述,2017 年11 月25 日下午)可见,在舞狮人看来,狮头不能随意毁坏扔弃。

2.祀“神”敬师传统的延续

祀神敬师是佛山乃至两广地区舞狮人都一直坚持的传统。新中国成立前,在佛山“每逢年节或神诞,各醒狮会馆将出动数百头狮子到关帝庙、东岳庙、妈祖庙、北帝庙、土地庙祭神演舞。”[7]在广西等地也是如此,“凡狮子参加神诞赛会者,例于庙前拜神,未到庙前,沿路大摇大摆,到达庙前后,即蹲于地,作跪拜状,如是者进退起伏三次,始择路而去。”[8]醒狮拜神务求虔诚,比如拜祠堂,首先在祠堂大门外拜三下,进门后往东西两侧对着柱子抛狮,在每个柱子前抛三次,再到神台前对祖先拜三拜,以示尊重祖先。

清代广东的武馆崇奉关公,“武馆大都在厅堂正中悬挂关公画像,早晚焚香点灯,如逢收徒之日,老师就率领徒弟膜拜关公画像,发誓习武后不做坏事。”[9]不管是在业余狮队还是在职业狮队,这种情况都存在。2017 年4 月16 日笔者考察了盐步平地麦边龙狮团。该团由张志华发起成立,其训练基地位于佛山市南海大沥麦边村。这个村已被周边的工厂、轻纺商业城所包围,由原村委用房改造而成的训练基地显得老旧逼仄,但是推门入内,最能带来视觉冲击力的就是,一个五层玻璃门木柜摆满了龙狮团历年所获证书、锦旗和奖杯,环视四周,墙面上挂着张志华师傅与队员参加比赛或接受颁奖的照片,狮头、锣鼓钹、彩龙等器具杂而不乱地塞满了空间。一张古朴的实木桌上摆着一个龙眉凤目、手执青龙偃月刀的关公塑像,关公像两旁放着获奖奖杯以及柚子、香炉等敬拜物品。木桌下面放着一个黄字黑底的凸面木雕版,上书“土地藏天下”“五方五土龙神”“前后地主财神”等内容。不管外面的工厂、商场如何挤压村民的舞龙舞狮空间,拜关帝传统依然保持至今。

2017 年5 月17 日笔者考察了佛山市南粤龙狮体育会。南粤龙狮体育会主要靠承接舞龙醒狮、礼仪庆典、开业开工、体育盛会、联欢晚会、周年志庆、奠基竣工、通车开幕、开年拜年等业务维持发展,据负责人说南粤龙狮体育会由原佛山南国雄狮队成员组建而成,队员整体相当年轻,最小的只有11 岁,最大的不超过30 岁。该基地位于佛山市禅城区佛罗路,其训练场已被周边的工厂、商铺、居民楼包围,知名的冯了性药业集团就在其斜对面。逼仄的训练基地内堆满了各种狮头、锣鼓钹、高桩等舞狮道具,入院进门前方中央正对大门位置有一个不足两平方的微型关帝庙,里面供奉的正是关公塑像。队员们在上高桩训练前,三三两两自觉地到“庙”内焚香、作揖拜关公。在受访时队员们提及:“我们舞狮子的都要拜关公”,“上桩前拜下关公,不会掉下来嘛”,“每天都拜,兄弟们个个拜”,等等。这种观念认同绝非在短期内所形成,而是在祀神环境中长期养成的。

白鹤仙师被认为是洪拳派系中辈分最高的始祖,海内外洪拳弟子需要共同祭拜,黄飞鸿是“岭南白鹤派”的传人,他在宝芝林大堂正中供奉有“前传后教白鹤仙师”神位。[10]南海黄飞鸿中联电缆武术龙狮协会是佛山职业化程度最高的醒狮传承组织,其训练基地的厅内正中也竖着“白鹤仙师,先传后教”神位牌,每天由专人上香供奉。笔者在该基地考察期间每天看到队员们自觉依次到神位牌前上香、作揖和鞠躬,表达对先师的尊重和敬畏。在举办国际性的醒狮竞技活动前后,队员也要拜神。尽管有些龙狮团在布置方面较为简单,但仍可看出对祀神敬师传统的持守。禅城东便村忠义堂醒狮队是一个主要传承三星狮的组织,在其基地大厅设有香案,上面供奉刘备、关羽、张飞像,供桌上常年燃烛烧香,并摆设各类供品。由梁伟永任馆长的鸿胜梁馆位于佛山市禅城区江湾二路青柯街21 号松朗科技A 座4 楼,入门后可见其正中设有供桌、香案,供奉张炎塑像,像后牌位写着“鸿胜馆历代先贤,张公鸿胜之位”,两边挂木刻对联“雄拳放出虎昂头,英棍飞腾龙摆尾”。这些可以说是龙狮团或龙狮训练基地的普遍性设置,表现了祀神敬师传统的稳定性。

(二)对醒狮礼仪的认同

醒狮与武术结合,逐渐形成相应的规矩和礼俗。晚清时期,传统狮子以“须”划分等级,“所舞之狮若缀以白须,他处舞狮之人以其妄自尊大,必与之较武艺之高下,意谓须白则狮老,恶其自称老师也。”[11]白须狮是老狮,有较高声望。民国时期广东顺德人廖苹盦印证了这个说法:“狮有白须、有黑须、有长须,有短须。白而长,主老劲,如垂暮的英雄;黑而短,主粗鲁,像横暴的少年,若夫须如鞋刷,而又青鼻,这还了得,正是预备生事的。”[12]与白须老狮相比,黑须狮是粗鲁的少年狮。又有人提出了红色须的说法,认为红色须比白色须资格更老。民国时期舞狮人为求和气,默认黑须狮为强者,“狮头多挂白须,鲜有敢用黑须黑角者,盖以黑色表示年少力强,有向其他老狮挑战之义;一遇铁角黑须狮子,靡械斗随起矣。”[13]因此自然而然地,“狮须以黑者强,尤以黑而短者为最。凡黑而短狮到来,其他狮队必须停下锣鼓,屏息让其先过。黑而短者之次黑长须,再次为花白长须,最弱为白长须。途中狮子相遇,以此为等第恭送。”[14]总之,狮须的颜色、长短等标识着狮子的地位和等级,也体现了醒狮交往、表演情境中的角色和礼仪。

醒狮礼仪被用于规范醒狮日常交际秩序。1930 年元旦张亦菴经观察后说:“在‘狮子’的制度里,资格和阶级的分别很严。后辈的‘狮子’见了前辈的‘狮子’要敬礼,要让路,要逊让一切。如果有失礼的,或者故意不敬的,那就不客气,要动起武来,所以从前往往因为舞狮而发生流血杀人的惨剧。”[15]廖苹盦对这种“狮礼”进行了细致描述:“舞狮的另外有一种‘狮礼’……照例狮与狮相遇,理当见礼。见礼之法,是不能昂头直行,当要略偃其身,立在路途一边,让对方行走。对方若明晓礼法,也须闪在一边,故低其首,以示谦恭。若有意卖弄花样,或是故示亲密的,则实行‘舐足礼’。舐足云者,甲狮故俯其首,以口舐乙狮之前足。斯时舞乙狮者,则高举一足以就之。甲狮既舐罢,乙狮亦作同一的举动。当此之时,双方之真功夫出矣,两手擎狮,一双脚立在地上,另一双脚高举,万万不能放下。设对方恶作剧,一味舐之不已,被舐者又不换足,示人以弱,岂不是哑子吃黄连,暗中叫苦?所以行舐足礼的时候,舞狮头的,要十分注意。如果对方要恶作剧,忍无可忍,只有将腾起这一双脚,猛力把对方的狮头踢开,以冀恢复原状,但如此做法,是翻脸了,是要决斗了。”[12]狮与狮相遇以让为先,可以实行“舐足礼”,这需要双方的默契配合,但若一方不知礼就可能会引发“决斗”。狮礼能发生作用,有赖于行业共同体的自觉认同与遵守。

笔者在参加盐步狮会(2013 年)、官窑生菜会(2015 年)、北村生菜会(2016 年)、东便村忠义堂醒狮团揭牌仪式(2017 年)、敦厚村龙狮团揭牌仪式(2017 年)、张槎街道莲塘龙狮训练基地揭牌八周年庆典(2018 年)等系列醒狮民俗表演活动时,发现礼仪仍是舞狮人恪守的交往之道,在他们心中是不可逾越的底线规则。醒狮会面时,“迎狮”是交往的第一步。主方狮队须提前到预定地点“迎狮”,客方狮队一旦到达主方狮队所在地门口,主方需要燃放鞭炮,狮队须以“跪狮”(即舞狮者蹲在地上匍匐前进)之礼欢迎,表示对于客方狮队的尊重,客方狮队同时要以“跪狮”之礼相还;“会狮”时要交换狮帖,互相礼拜和擦背,狮头彼此低伏并交替穿插行走和表演,跟在双方狮队后方的德高望重人士或负责人,在狮队表演之际则互相拱手示意;双方“会狮”完毕,向对方锣鼓拜三下。客方狮队受邀进村,首先要去村里“拜”祠堂,这种礼节被村内人解释为“来村里先报到,表示尊重”。

精通醒狮的师傅普遍认为狮与狮要互相尊重,在交际的细节上不能任性随意。顺德的醒狮老师傅岑成强调:“狮子会面的时候,狮子伸脚出来是不礼貌的,很容易引起冲突,别人会以为你要打架。入村舞狮,要先去拜下社公或者有庙先拜了庙,再进住户人家去拜,还有就是出人家的门口,如果狮头先出,要先嗅一下门口的两侧,不然狮尾对着别人家是不礼貌的。”(岑成口述,时间:2017 年7 月10 日下午)醒狮传承人何狄强说:“醒狮中的传统,就是会狮,会狮的时候一定不能高于对方,所以会狮的时候大家都会爬着,慢慢靠近,然后双方握手,交换双方的名号,礼仪永远都是首先的,要让对方觉得你尊重他。”(何狄强口述,时间:2017 年8 月13 日上午)醒狮传承人叶仲铭说:“长辈舞着狮子来了,就要出门迎接,这就是礼仪啊。”(叶仲铭口述,2017 年11 月25 日下午)叶仲铭担任南海黄飞鸿中联电缆武术龙狮协会总教练,笔者多次旁听了他对年轻队员的教导,发现醒狮礼仪是他强调得最多的内容。老中青三代舞狮人都强调礼仪对于醒狮交往的重要性,折射出这种传统的稳定性。

醒狮出游表演采青之前还要施“拜谒礼”,1936 年多篇文章有所记录。如:大华烈士的《广东人过新年记》载:“狮子出游,先摆队伍,参加者各穿一式彩服。最先者为一顾绣长幡,上书‘×××(或馆,或堂等)狮子’,即有一人紧随手持‘×××狮子’之大红名片分派与有关系之团体或社庙为谒见礼。”[13]双石山人的《舞狮》记载:“他们瑞狮一条,八音一副,拜帖一匣,趁着‘新正头’时节,可以自由游行于四邻的乡村,拜他人的祖祠、书馆、商店……”[16]此外,儿童醒狮队也要先递帖再采青。周耀文的《记杏村儿童醒狮队》载:“一个提着纸糊的灯笼,一个拿着一束红的纸帖,他们齐声向我说了句‘恭喜发财’后便递给我一张红帖。哦!原来是余庆街的儿童醒狮队就要来舞狮了。”[17]时至今日,这种传统的醒狮交往礼仪仍为广大舞狮人所遵从。2016 年笔者参加北村生菜会时,在一处名为“穆佰里”的街巷墙上见到了14 支醒狮队的拜帖,其中有8 支狮队的拜帖为两张,体现以双为吉的寓意。递帖采青彰显当地民众对醒狮礼仪的坚守,以及对交往礼仪的看重。

结语

在醒狮文化的变迁发展中,地方民众的需求以及传承群体的观念认同仍然稳定延续着,没有随着社会外力的冲击而消失。从文化哲学角度来看,这种稳定的内容“是文化基因所制约的人生态度、情感方式、思维模式和价值尺度”[18]。需求与认同使醒狮文化在变迁中呈现了不变性。赵旭东提示,“所要真正去捕捉的,不过就是在这种种变化之中可能有的一种不变性。这种对于变化之中的不变的耐心捕捉,成为受到费孝通文化转型观念所启示而产生的文化转型人类学的核心关怀。”[19]当然,不同的区域文化传统具有不同的不变性。不管是坚持醒狮的神圣性,还是坚守醒狮的礼仪,都源于传承群体在观念上对它们的持守与认同。在舞狮人心中“神”没有远去,源自传统的信仰和仪式也未发生根本变化。他们对“神”主动认同,还把醒狮外化为仪式性的日常生活,在此生活中舞狮人、用狮人等主体相信醒狮能“满足”祈求和愿望。醒狮作为仪式性的民俗文化展演,对于民众的愿望表达和情感寄托有着特殊意义。

坚持醒狮的神圣性,意味着通过点睛程序将其神圣化,以达到逐疫祈福的目的。醒狮交际本质上是人与人的交际,狮礼的背后是人礼。所以狮与狮在会面交往中,要遵守长幼有序、主宾互敬的伦理礼仪,这构成了醒狮传承中最为稳固的观念文化。岭南民众尤其是传承群体对于醒狮神圣性和礼仪观念的执守,从根本上与岭南地域民众的精神习性息息相关。这体现为民众对于文化传统无意识的尊崇以及在惯性推动下的自觉沿袭和践行。尽管醒狮文化发生了显性变迁,但需求与认同的稳定性显示着变中之不变。这种稳定性使醒狮文化在变迁中仍然保持着地方特色和传统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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