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挺拔的国槐(纪实文学)

2022-12-31 05:25王瑟
西部 2022年5期

王瑟

一棵树,二棵树,三棵树……众多的树成就了森林,成为大自然赠予人类的最好礼物。当阳光照耀树林,人们可以享受到绿荫,享受到清新的空气,还能获得心灵的抚慰。在森林的庇护下,人类得以繁衍生息,所以人们对森林怀有一种敬畏感,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情不自禁地想拥抱树木。

当平缓、空旷的山间草原上,突然出现两棵紧紧依偎的大树,那种震撼让人印象深刻,永远难忘。

这一美丽的奇迹,出现在新疆可可托海景区里。

当地人说,它们是一对夫妻树。因为相恋,它们紧紧相依了多年。因为树种不同,一年四季,它们的色彩随着季节而变幻。特别是秋季,当一棵树的树叶变成了黄色,另一棵树的树叶仍然是绿色时,如同身穿不同服装的两个人,在平缓的草原上,特别醒目,让人产生无限遐想与向往。

传说都是美好的。现实生活中,也出现过一个又一个闪光的人物。只是这些震撼了众人的人没有得到很好地传颂,静静地沉浸在历史的长河里,如一片树叶,随波流向远方;如一粒沙砾,沉入河床。

但历史又一次发出这样的声音:是金子,永远会发光的。

由于可可托海的海拔高等因素,这里并不能生长槐树。漫山遍野的松树和白桦树,给予这个曾经神秘了多年的地方一种特别的美。可当尘封多年的大门打开后,拂去尘沙,那段难忘的历史,依然令人读之动容。

在可可托海人的口中心中,就有一棵挺拔的国槐。他已经离开大家多年了,但几乎所有可可托海人,不管是年长者还是年轻者,不管是见过他的还是从没见过、只是听老一辈人说过他这个人的,只要说到他时,都会不约而同地称赞:“他是一棵挺拔的国槐。他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党员。”

他叫安桂槐,曾担任中苏有色及稀有金属股份公司阿勒泰矿副矿长、矿长、可可托海矿管处经理、新疆有色金属公司可可托海矿务局党委书记。在他主持可可托海矿务局工作期间,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期,也是可可托海矿务局扛起为国家偿还外债最吃紧的关键时期,更是我国进入“两弹一星”研发最紧要的时期。面对种种困难,他以一个共产党党员的责任与义务,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带领可可托海人偿还外债,为“两弹一星”提供原材料,建设我国稀有金属工业基地,用实际行动诠释了“吃苦耐劳、艰苦奋斗,无私奉献、为国争光”的可可托海精神。

是不是英雄,我们说了不算,群众最有发言权。在他们心里,早把安桂槐当成英雄。而在每一个英雄背后,总有一个支撑英雄走向前方的坚强后盾。

安桂槐的妻子叫史云华,曾是山西省五台县的三个女村长之一。侯家庄妇女在她的带领下,做军鞋、传递情报、护理伤病员,年年被评为先进集体。1950年她随丈夫安桂槐来到新疆工作前,已是安康地区妇女组织部部长,行政十八级干部。来新疆工作后,安桂槐以妻子文化程度低、不能高于大学生为由,将其行政级别降为十九级。历年间,每次调工资,报表送到局里,里面只要有史云华的名字,安桂槐都要利用“职务之便”把史云华的名字划掉。一直到史云华老人去世,仍然是行政十九级的待遇……

两个为党的事业奋斗一生的共产党党员,甘于清贫,一心为民,让可可托海人永远的怀念。生活工作在这里的人们,早把他们当成草原上的那两棵相依相恋的大树,把他们看作可可托海的一道风景,总是用自豪的口吻向来这里的人说起他们的故事,他们是大家心目中共产党党员光辉形象的代表。

1954年10月15日,我来到矿上。阿勒泰机场和矿部院内已降了雪,气候很冷。更冷的是我将要面对的工作……

——摘自《安桂槐回忆录》

可可托海干部学院坐落在阿尔泰的群山怀抱中。四周高高的山里矿产丰富,因而这片山间较为平坦的地方建起了众多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房屋。苏式建筑的大礼堂曾是这里最有文化气息的地方,也是最热闹的地方。居民住宅小区里,冬暖夏凉的土墙建筑,让这个曾经寂静的山沟,有了饭菜飘香的人间烟火,有了孩子哭闹、老人欢笑的生活气息。不太笔直的街道上,高高的白桦树,让整个小城有了种油画般的浪漫感觉。最吸引人的,是那条四季欢唱着流淌的河水,这条额尔齐斯河最上游的小支流,扭动着美丽的身躯,在这里转来转去,依依不舍地流向远方。

在可可托海干部学院党性主题教育展览室众多的展品中,一张黑白照片上,一位身穿黑呢子大衣、头戴水獭皮帽子的中年人,坐在一群身穿工装的工人中间,面带笑容与各族职工交谈着。

讲解员告诉大家,这个人就是安桂槐。

照片上的安桂槐,衣着华贵,与身边工人们沾满泥土、满是破洞的工装格格不入。可照片上所有人脸上的笑容,又让人感觉到安桂槐与工人们关系很亲近,有种心贴着心的亲切感。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这是安桂槐刚刚从北京开完一次重要会议,下飞机回到矿上,来不及回家休息,就来到正在工作的工人们身边看望大家。

说起这套“华贵”的衣服,还有一段小故事呢。

当年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难,作为一名从山西省五台县清水河一个小山村里走出来的干部,安桂槐家的生活也很艰难,上有老人要照顾,下有几个孩子嗷嗷待哺,他整天忙于工作,根本顾不上,也没有能力为自己置办更好的衣服。听说他要去北京开会,还有可能见到毛主席后,在矿上工作的几位苏联专家自发地发起“众筹”,按苏联人的习惯与穿衣爱好,为他置办了这身行头,就是想让安桂槐到北京见到毛主席时别太过寒酸,别丢了可可托海人的面子。

安桂槐的女儿安爱英回忆,这身华贵的、带有浓郁苏式风格的衣服,爸爸只穿了这一次,以后的岁月里再没见他穿过。她也是在这张照片里才看到爸爸有这样一件“高级”衣服。

经历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人们都知道,1954年是我国国民经济三年恢复时期的最后一年,我国与苏联签署合同,苏联援建项目达一百五十四项。

为了做好这件中国共产党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更为了顺利完成第一个五年经济建设计划,中央决定从全国抽调大量地委及以上干部转入工业生产领域。安桂槐就是在这个时候,由县委书记岗位转入工业生产领域的。一个从没有接触过工业的干部,突然来到我国第一个中外合资企业工作,遇到的困难是旁人无法理解的。对安桂槐来说,他只是换了个工作岗位而已,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这位共产党党员的信念与建设祖国的信心。

安桂槐任职的企业,是我国第一个中外合资企业——新疆中苏有色及稀有金属股份公司,任阿勒泰矿中方副矿长。这个时期,矿场实行一长制,矿场的行政、生产、经营管理由矿长全权负责。

从太行山下来到阿尔泰山下,还没来得及适应环境与生活,安桂槐就到单位报道。刚一见面,苏方矿长以命令的方式宣布:“我命令你,新来的副矿长安桂槐同志,群库尔好比是战场,那里需要武器弹药,你就是后勤部长,负责把机械设备、生产和生活物资抢运上山,完不成任务不要回来。”

10月的可可托海已是严冬,道路被冰雪覆盖,加之气候寒冷,行走都十分困难,更别说拉运大型机械设备和生活物资了。一个刚来新疆,从没见过天气如此寒冷、积雪如此深厚的安桂槐,竟没有丝毫犹豫与徘徊,如接到命令的战士,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道路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跤。差点被摔成骨折的安桂槐,毅然决然地投入到这场他认为的“战役”中去。他早出晚归,与工人们一起克服困难,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奋战,终于将发电机、空压机和柴汽油等顺利运到矿场。

当满身是霜、头上还冒着热气的安桂槐向苏方矿长汇报任务已经完成时,这位苏联人被他顽强的战斗作风深深折服,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摇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随之,更让苏方矿长叹服的一幕发生了。

为了更快地熟悉自己没有接触过的工业生产,为了攻克与苏联专家语言不通、生产经验不足、企业管理陌生的“三大堡垒”,安桂槐在繁重的工作之余,给自己加了一项重要的任务:夜以继日地学习。

安桂槐在回忆录中写道:“不懂俄语,工作就很困难,我的第一步就是拜苏联专家为师,学习俄语。苏方工程师瓦西里耶夫说,一天他正上厕所,我竟然追到厕所里向他请教。更多时间,许多人在厕所里总能听到有人在里面练习俄语。有时半夜进厕所,我突然冒出一句俄语,让旁人吓出一身冷汗。”

靠着这种“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精神,仅仅两个月时间,安桂槐就学会了许多俄语单词。随即,他把学习重点转向采矿知识。在瓦西里耶夫的讲解下,他不仅能听懂苏联专家的工作部署,对矿山开采知识也有了深入认识。

热火朝天的工作学习,让安桂槐充满了斗志与豪情,他似乎忘记了其他的事,全力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一心想为国家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实现自己在党旗下的誓言。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抓紧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和精力学习更多知识时,一个特殊的日子到来了。这一天,1955年1月1日,是安桂槐来到阿勒泰矿工作的第七十五天。这一天,阿勒泰人民电影院里举行了中苏有色及稀有金属股份公司阿山矿的产权交接仪式。

苏方代表斯科里宁说:“按照协议,我们把苏联的股份移交给中国。可以预见,你们有安桂槐这样的管理者,矿山一定会得到很好的发展。”

还没有搞懂更多工业管理内容的安桂槐,头脑还没有转过弯来,就接过了斯科里宁交到手里的工作。更没想到的是,移交会刚刚结束,一场特大雪灾就席卷而来了。

漫天大雪下了二十多天。天地茫茫,整个矿区被厚厚的积雪掩埋。

雪花舞动着轻盈的身体,不管不顾地飘落到大地。它们只顾着自己的美丽,只顾着自己的潇洒,却忘了这番美丽和潇洒给人间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和严峻的挑战。

矿区乌宗布拉克至大桥段的积雪厚度达四五米深,哈熊沟的雪有七八米厚。矿区道路被埋没,路边的松树仅露出个小树尖,不仅汽车不能通行,人畜也断绝了交通,气温降到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矿区上千名工人和几百位家属面临粮食断绝的危险。

刚刚接任矿区领导一职的安桂槐焦急地看着天空,心里想着:难道这就是老天爷要给刚上任的我一个下马威?我们就这样躺倒,等着春暖花开,那不早就饿死了吗?不能等,决不能等。当年我们打日本鬼子都没怕过,没有枪,从日本鬼子手里抢,没有弹药,自己土法上马自己造。再说,我们现在是新中国的矿山工人,必须克服一切困难,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人定胜天,这是毛主席说过的话,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我们就要给老天爷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们工人的干劲厉害。

想通了这一点,安桂槐大手一挥,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

为了开通矿区道路,他在雪原中边用脚丈量着道路,边用树枝给大车做路标,与各族工人一起,用铁锹等所有可以用上的工具,打响了一场挖雪会战。

回忆录里,安桂槐写道:“挖雪会战时大家吃不好睡不暖,渴了吃口白雪,饿了啃口冻馒头。在齐腰深的雪里行走,腿很难再拔出来,就像陷入沼泽地。拔一次腿要费全身之力,连拔几次累得筋疲力尽,骨架像散了一般。坐下来就不想再起来,坐后留个大雪坑,像个单人大沙发。有同志在雪地上用棍子风趣地写道:‘这是谁的沙发?’后边的同志看了感觉十分搞笑。就这样,一段一段,走、爬、滚着向前挖进。天公偏偏与我们作对,我们白天挖,夜间风一吹,挖开的路又被雪掩埋,只好第二天再挖。风口路段要这样反复挖几次,特别是哈熊沟至大桥路段的山沟中,雪崩后的冰雪像小山峰般埋没了公路。我们按记忆里的道路方向挖开一条雪路,汽车进入就像进入沟壕中,车顶还在雪平面以下。等到春天融雪时,我们才发现,汽车是在高三米、宽六米、相距数米的两块大山石上行驶的,根本就不是过去的公路,情景实在可怕。”

就是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没有一个职工叫苦叫累、叫冻叫饿。他们始终坚守在风雪路上,与天斗、与雪斗,终于战胜了雪灾。挖雪结束后,大家个个成了“非洲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声穿越了高山,穿越了树林。实践证明,阿勒泰矿的职工是一支能够拉得动、打得响的队伍,就是依靠这支队伍,战天斗雪征服了天灾,打通了阿群线,使雪峰变通途。

十几天的日夜奋战,他们终于打通了九十公里的矿区道路。当山外的救援人员车辆通过这条雪道公路进入矿区时,人们顾不得寒冷,顾不得疲劳,在雪地里兴奋地欢呼着。看到这一切,安桂槐坚定地说:“战争中敌人的炮火都没能吓退我们,狂风暴雪同样也不会让我们退却。”

1960年大难临头,困难更大。职工吃的大部分是带沙子的粗面,几度断粮,只能吃雪吃麦粒原粮,基本上无菜可吃,造成营养不良,三千多名职工患了浮肿病……

——摘自《安桂槐回忆录》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虽然在可可托海矿务局里工作生活着几千人,但因为这里生产的都是国家急需的稀有金属,又有国家“两弹一星”研发最需要的矿石,外人是不知道这座大山里还有这样一个企业,还有这样一群为国家默默奉献的人们的。就是翻开中国地图,也看不到新疆阿勒泰地区有个可可托海。它是国家一级保密单位,对外的代号是“111矿”。

可可托海矿务局是世界级的“宝贝”。这里拥有世界级的大型稀有金属矿脉,著名的三号矿坑被誉为世界“天然地质博物馆”。在世界上已知的一百六十二种矿种中,可可托海三号矿坑里就藏有八十六种,是名副其实的世界稀有金属的殿堂,甚至被人称为“圣坑”。从事稀有金属研究的人,如果没有来过可可托海,没有在可可托海的三号矿坑工作过,那他就不敢称自己是从事稀有金属研究的人。

在巨大的三号矿坑里,闪闪发光、如宝石一般的石头随手可抓,一条条带状的矿脉随处可见。这里有我国第一颗原子弹使用的铍、第一颗氢弹使用的锂、第一颗东方红卫星使用的铯、第一艘核潜艇使用的钽铌……多少年来,可可托海与共和国的大国重器同呼吸、共命运,为中国的国防工业倾尽了它的物华天宝。

阿勒泰是新疆最富绕的地方之一。这里牛羊成群,物产丰富。当年可可托海生产不出小麦等粮食作物,但隔几天就有沿着额尔齐斯河从苏联开来的小货轮,拉来了足够人们吃的小麦等粮食和生活用品。因而使可可托海成为富足又美丽的小区域,引来其他地方的人们羡慕又嫉妒的眼神。当罕见的自然灾害席卷整个中国时,藏在大山里的可可托海也面临着生存危机。最困难时候,可可托海矿务局的干部一天三碗玉米糊糊充饥,工人是四碗。就这一点点的特殊照顾,还是安桂槐特意安排的。他说:“工人比我们重要,工人吃饱吃好,我们的生产才能上去。”

作为一名高级领导,安桂槐当时是有特供的,每月都可以领取到一定数量的粮食、肉、油等。可他家却常常粮断米缺,因为他将自己的特殊供应粮油肉都给了职工幼儿园,自己带着全家人吃大食堂。

饥饿让人们不知不觉就有了本能的生存动力,他们可以克服自己的年龄、身体能力,做出一些常人难以做到的事。

可可托海位于大山里,虽说春天来得很晚,但当春天的阳光照耀在山坡上,一些绿色的植物,便以顽强的生命力长了出来,带来生机勃勃的美,更给这里的人们提供了食物。

年幼的儿子安爱民因为饥饿,学着大人的模样去老木桥附近挖野菜。因为不知道哪些野菜可以吃,哪些野菜不能吃,只要是绿色的植物,都挖出填进了嘴里,结果吃了有毒的野菜,还没等他走回家,就蹲在路边呕吐不止。

上班路过此地的四食堂大师傅李鹏才远远看到一个孩子在路边吐绿水,翻白眼,痛苦难耐,赶紧跑过去抱起孩子往食堂跑。跑的过程中,他才发现,这是安桂槐书记的儿子。他给孩子喂了几大口热水,看着他苏醒过来,又从自己定量的伙食中拿出一个黑馒头放到安爱民手里。

懂事的安爱民看到黑馒头高兴坏了,用微弱的声音不停地感谢着李叔叔,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小口,拿着黑馒头摇摇晃晃地向家跑去,边跑边喊:“奶奶,爸爸,妈妈,姐姐,我们有馒头吃了。”幼小的孩子心里想的是与家人一同分享这十分珍贵的美食,却没想过自己因为吃了有毒的野菜,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

当时安桂槐正和大女儿安爱英下班回家,走在路上看到安爱民手里举着一个黑馒头,边喊边往家里跑,安桂槐当场就急了,几步冲到儿子面前,一把把黑馒头抢到手里,冲着儿子大声问道:“你从哪儿偷来的馒头?你什么时候学会偷东西了?”说着,扬起手狠狠地打了安爱民一巴掌。

正在兴头上的安爱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和巴掌打蒙了,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哭,更不知道说什么。随后跑来的安爱英赶忙上前把弟弟抱在怀里,安爱民这才放声哭出来。

不依不饶的安桂槐还在连骂带打,安爱英劝说半天,安桂槐才一把拉着儿子朝食堂走去。看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安爱民,看到安桂槐气愤的样子,李鹏才师傅也哭了。他抱过安爱民对安桂槐说:“安书记,这不是孩子偷的,是我把自己定量里的馒头给孩子的。他挖野菜吃中毒了,吐得快不行了,我才把他带到食堂,给了他馒头,你怎么这样打他啊!”

听说是这种情况,安桂槐不好意思地对李鹏才师傅说:“对不起,我打孩子不对,但你也不能把自己的定量给孩子啊。你要工作,吃不饱怎么工作呀?不能因为他是我的孩子就搞特殊啊。”眼角涌出了泪花。

多年后,已经年过八旬的安爱英说起这件事时,仍然是痛哭不已。她说,那天爸爸回到家后,一直拉着弟弟的手,不停地用手抚摸弟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是她第一次见爸爸这样对待弟弟,平时,几乎没见过爸爸这样爱怜家里的任何一个孩子。“当时小,不知道爸爸心里在想什么,但从他对弟弟的疼爱可以看出,他心里一定很难受。特别是我自己做了母亲后,越来越能体会到当时父亲心里的所思所想了。他为自己的鲁莽行为感到后悔,更为没有办法解决家人的吃食而痛心。我不清楚该怎么替爸爸分忧。爸爸实在是太苦了。”

人世间永远存在着同情与关爱,存在着帮扶与尽心尽力。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生生不息走到今天的根本所在。

远在外地的一位老战友听说此事后,难受了很久。他给安桂槐写信说自己通过努力,买了两袋面粉,已经让人送到可可托海,请他一定别再给别人了,孩子多,都在长身体,一定给孩子们吃。

收到信后没几天,一辆汽车停在了安桂槐家门前,司机把两袋面粉送到家后,千叮咛万嘱咐地对安桂槐说:“这是老首长通过自己的努力才买到的面粉,自己都没留,知道你家孩子多,要让孩子们吃顿饱饭,千万别再送人了。”

安桂槐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可司机一走,他扛起面粉就要出门。安爱英知道爸爸又是要把面粉送人了,就拉着残疾的小弟弟,连拖带拽跑到爸爸跟前说:“爸爸,这是叔叔给我们吃的,你就给我们留一点吧,就留一点,让我们吃顿饱饭吧。”

像是没有听见安爱英苦苦哀求的话,安桂槐头也没回,扛起两袋面粉就往矿区幼儿园走去。安爱英拉着弟弟跟着追出了家门,跑着哭着,恳求爸爸留一点面粉,却没得到爸爸的回应。眼看追不上爸爸了,她只好抱着弟弟坐在路边哭了很长时间。事后安桂槐对女儿说:“我们再坚持坚持,困难总会过去,幼儿园的孩子们还饿着肚子呢。”

“那时候,家里还有七十多岁的奶奶,加上我们五个孩子,每天三顿饭就是三碗玉米面糊糊,真的太需要吃一次白面馒头或是面条了,可爸爸一点也没有给我们留下。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心里恨爸爸,觉得他太没有人情味了。再怎么说,奶奶和弟弟们也是需要吃顿饱饭的呀,他怎么这么狠啊。随着年纪的增长,随着自己思想觉悟的提高,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爸爸,因为他是一个入党多年、经历过战争的老党员。他心里永远把人民群众放在第一位,从不想自己。”

说这话时,安爱英家的窗外阳光明媚,屋内温暖如春。安爱英的脸上满是自豪的笑容。她内心早已释然了,她终于明白了父亲的心,明白了父亲当初的行为是多么的高尚与无私。她为自己拥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与自豪。

1960年在提前一个月完成计划任务的基础上,再增产一千吨锂辉石出口任务。为了争这口气,矿区党委接受增产任务,经过动员,职工以强烈的责任感,在生活供应困难和零下二十多摄氏度严寒露天作业的条件下,展开了保出口会战,提前两天完成了锂辉石一万一千四百吨包装出品任务……

——摘自《安桂槐回忆录》

饥饿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日子还在后头。随着中苏关系恶化,中国要向苏联偿还三十五亿新卢布的外债。此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都吃不饱,哪来的还债能力。紧要关头,党中央果断决定,用苏联紧缺的锂、铍、钽铌等稀有金属矿产品抵债。

那是一个国家穷、企业也穷的年代。安桂槐率领可可托海人毅然扛起了偿还外债的艰巨任务,矿党委召开“百日会战誓师大会”,提出了“大干苦干四十天,提前完成保出口任务”的响亮口号。

此时,正值可可托海最寒冷的季节,最低温度曾经达到零下五十一点五摄氏度,就连坚硬的挖掘机铁臂也因气温太低出现断裂。

人有志气,敢于攻坚;人有志气,鬼神退位。在安桂槐和矿党委的带领下,工人们斗志高昂,忍着饥饿、严寒,靠马拉爬犁、人拉肩扛,将矿石从矿坑中运出,再在道路上浇上水,水结成冰后,用马拉爬犁把矿石运出大山。

年长者回忆这件事时,仍然都记得这样的画面:从可可托海到山外的路上,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断过拉运矿石的人流。夜里,寒气逼人,燃烧的火把照亮这条冰浇出的路上,如一条滚滚的火流,不断向着大山外涌动着。他们身穿厚厚的棉衣,头戴棉帽,唇周全都结了霜。任何困难与险阻都无法阻挡住他们前行的脚步,每一步都是为了给国家争口气。

更让他们难忘的是,作为这支队伍的带头人,安桂槐高大的身影始终走在最前方。他以如钢的意志、似铁的党性、战士的品格、赤子的情怀,和工人们战斗在一起,影响并带领大家创造了一个个不可能实现的奇迹,一大批奠定可可托海“共和国长子”地位的工程纷纷上马——创造性地实施了三号矿脉露天开采,建设了我国西北第一座地下水电站、建设了我国第一座稀有金属综合选矿厂……他还扩大完善了矿山机械厂规模;不拘一格降人才,培养了我国勘探、采矿、选矿等稀有金属的专业技术队伍;奠定了中国稀有金属工业基地的坚实基础……可可托海作为我国稀有金属工业基地初具规模。

原可可托海矿务局总工程师李藩说:“到1962年,我们所欠债务的总数是三十五亿新卢布。国家已经用副产品,比如猪肉、水果、粮食等偿还了二十一亿新卢布。其余的十四亿新卢布外债是用可可托海的稀有金属矿产品偿还的,关键是在大家饿着肚子的情况下偿还的,如果没有安桂槐以身作则带领我们,是不可能完成的。经历过那段苦难的老人常说,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如果没有安桂槐书记的担当、创业、创新精神,可可托海的发展可能会滞后好几年。”

喊再多的口号,不如自己以身作则,伏下身子去做、去干。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分辨得清谁是真心实意在干,谁是真心实意在做,谁是真心实意为国家分担。有这样的带头人,再苦再累大家也心甘情愿。

危难之中见真情,在祖国最困难的时候,可可托海人挺身而出,把替国家还债的重任扛在了肩上,他们克服没有粮食、没有机械设备等种种困难,创造性地发挥了中国人吃苦耐劳的优良品德,硬是用双手和双肩,把价值十四亿新卢布的矿石挖了出来,运了出去,圆满完成了国家的出口任务,为国家尽早走出困难时期作出了贡献。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安桂槐身上的忠诚、干净、担当、奉献的优秀品质,在可可托海人心中扎下了根。工人们说:“安书记不仅是我们生活上的楷模,更是工作中的先锋。什么是共产党党员?这才是共产党党员。”

可在为祖国扛起重任、创造更多不可能的同时,安桂槐却从没有想过为自己,或者是为家人添置什么。

1962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领导约安桂槐谈工作。安桂槐来到党委办公楼大门前,警卫员却不让他进入。看了证明材料,警卫员仍然不相信这是如约来谈重要工作的领导。安桂槐身上的矿山工作服领子、袖口都破了,警卫员不相信一名高级领导干部会是如此穿着。安桂槐身上的这件工装他已经穿了八年,又旧又褪色,根本不像一个干部所穿的衣服。最后还是党委领导亲自到大门口把安桂槐接了进去。

廉洁奉公、以身作则的安桂槐不仅严格要求自己,还给家人立下了“三不准”:不准家人使用家中的电话,那是组织上让他工作中使用的;不准用他的办公用品,那是组织上的物资;不准公车私用,那是组织上为方便他办公使用的。在可可托海工作期间,安桂槐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这样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这是老一辈革命家陈毅的名句,安桂槐把它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严于律己、克己奉公。

在可可托海干部学院党性主题教育展览大厅里,一件小马夹令人印象深刻。这是安桂槐穿了十二年的小马夹。小马夹是由一块块小毯片缝制而成的。这是妻子史云华从毛毯厂的下脚料里,用十三块废角料拼凑缝制的,安桂槐没有嫌弃,一直穿在身上。一件小小的马夹,竟然用了十三块小毯片缝制而成,可以想到,一块毯片有多小。妻子史云华为缝制这件小马夹费了多少心血,又展现了多大的精神力量啊。

退休后,在众人的劝说下,安桂槐决定写回忆录。谁能想到,他写回忆录初稿用的纸张,大都是已经用过的信函、报表、印刷品。他在这些纸张的背面书写,没有用一张洁白的新纸,更没有用一张单位印制的公文纸。多少年来,他给儿女的书信用纸也大多如此,甚至信封也是已经用过的,他把信封拆了翻过来,糊好再用。

认死理、老抠?绝对不是。一个人的行为准则,一定有他思想深处的根源。安桂槐作为一名经历过战争年代、又在和平时期管理一个大型企业的当家人,明白为国分忧的责任是建立在点点滴滴的小事基础上的。从来没有一个连小事都想不到做不到的人能做成大事。细节能展现出一个人品德的高尚。

工人们描述安桂槐时,总是骄傲地说:“安书记长得高大魁梧,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有一张永远和蔼可亲的脸庞。他始终穿着一身与工人一样的褪色的工作服,穿着一双圆口布鞋。”

说到鞋,安桂槐总是把鞋穿到鞋面褪色、里布烂了,还要再洗干净,自己戴上老花镜一针一针地缝补好再穿上几年。是他没有钱再买新的吗?不是,妻子从年轻时就为他做过无数双鞋,他完全可以穿双新鞋。是他艰苦朴素的品格,让他自觉自愿地这样做,就如已经融入血液里的元素,早就成为他的一种品德和人格的追求。在他心中,这样的穿着并没有降低他的高大,反而显示出他对祖国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对人民群众的热爱。

离休以后,安桂槐拒绝了组织让他搬入干部楼的待遇,仍住在普通的住宅楼里。他说:“和工人们住在一起,来往方便,心里舒坦。”正如他生前所说:“做一个对国家有贡献的人,做一个永葆共产党党员革命本色的人。”

家风家教是可以传承的,从点滴的小事里更能看出家风家教的魅力。2016年安爱英受邀来可可托海干部学院授课,儿子因身有残疾,无法独自在家,她事先告诉了可可托海干部学院,希望能让她把儿子带在身边,方便照顾。授课结束返回家中后,安爱英通过邮局给学院汇去了五千块钱,留言是给儿子在学院期间缴纳的住宿费和伙食费。她在信中写道:“我要遵照父亲的愿望,不能占公家一丝便宜。”

可可托海干部学院的工作人员看到信后都哭了。他们不是哭安爱英这样认真,而是被安爱英拥有如此严格的家风家教感动,被这位老人崇高的品德感动。

当年矿上新来的一名技术员朱吉林,听说安桂槐把战友送的面粉都送到幼儿园,自家一点也没留后,当即写了入党申请书,坚决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事情已经过去六十年了,如今说起这事,他仍然说:“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写了入党申请书。为什么?就是安桂槐书记做的这些事感动了我。我说,这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党员。困难是暂时的,请党考验我。1962年12月22日,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想做一个像安书记一样的共产党党员,到现在,我也不后悔。”

安爱英常说:“我的父亲首先是党的人、是国家的人,其次才是我的爸爸、我母亲的丈夫、我奶奶的儿子。爸爸一辈子都是一个始终保持劳动人民本色的人。”

曾与安桂槐共过事的老人肖柏杨说:“我听可可托海所有的人说了安桂槐六十多年了,从没听到有人说他不好的。从与他的接触中发现,他内心深处坚定的信念,是他身上最感人之处。这个信念,就是一切为了党的事业。”

可可托海盛产稀有金属,更盛产人们喜爱的海蓝宝石、猫眼、水晶等各种宝石。安桂槐就像可可托海的稀有金属与宝石一样,曾经被岁月掩埋,总有一天一定会闪烁在人间。因为心中装着老百姓的人,终究会被老百姓思念。不管岁月过去了多久,在可可托海人的记忆里,他的身影从未远去……

每年冬季,皑皑白雪总会如期覆盖可可托海,覆盖三号矿坑,就如当年那样覆盖了安桂槐四处奔波的足迹。可当春天来临,当绿草泛青,漫山遍野的树木再次茂盛地生长时,那两棵紧紧相依的夫妻树,总是被南来北往的人们关注。可可托海许多人都会给大家讲述安桂槐夫妻的故事,这对抗日战争时期的情侣、解放战争时期的伉俪、共和国建设时期的夫妇,永远以夫妻树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眼前。他们曾经来过这里,并在这里留下了感人的故事。当可可托海已经揭开了她的神秘面纱,这里的人们希望安桂槐夫妻的故事,被越来越多的人带向远方……

可可托海没有槐树,长满了松树和白桦。可可托海人民心中有棵国槐,他就是安桂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