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父亲的“尾巴”(散文)

2022-12-31 05:25窦改林
西部 2022年5期
关键词:二哥尾巴

窦改林

小的时候,父亲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四五岁那会儿,父亲去乡政府上班,我要跟着,就算父亲当时不领着我,等他从家步行到乡政府,我早已站在乡政府院子里等着他了。时间长了,乡政府的大爷叔叔都称我是父亲的“尾巴”。偶尔看见父亲的身后没有我,他们便开玩笑说:“老窦,今天怎么没带‘尾巴’呢?”

七岁那年,父亲去县政府开会,我也要跟着去。与其说是我要跟,不如说是父亲没办法,只能带着我,因为母亲刚因病离开我们,那时我还没入学。

记忆中的县政府会议室摆放的是长条木桌木凳,我紧挨着父亲坐在长凳上,脚够不着地,胆怯的眼神儿根本不敢环顾四周。开的什么会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连着两天下来,我就再不愿跟父亲去会议室了。父亲不敢让我一个人待在招待所,便哄着我说:“会议是最后一天了,明天我们就能回。今天爸爸要在会上发言,你要听话,完了给你买扭丝饼,还可以多买几个带回去吃。”我一听能买饼吃,并且明天就能回,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便拽着父亲的衣角缩头缩脑地跟进了会议室。

开会时,父亲有时说话有时在纸上记录,至于他在说什么写什么,现在我使劲回想,满脑子搜不出其他印象,只有软乎乎甜滋滋的扭丝饼的味道。好不容易等到父亲说完了,轮到其他人说了,我心想这下能走了,可父亲一动不动,我便低声支吾:“爸,咱们走吧。”父亲没理我,继续在开他的会。我又碰碰他胳膊轻声说了一遍:“爸!咱们走呀!”不料父亲扭过脸来瞪了我一眼,我心里顿时委屈起来:刚才和叔叔阿姨交谈时,父亲还摸着我的头说,家里没人看我,母亲刚离开我们,我仰起头时还看见父亲湿润的眼睛,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凶狠?他刚还拉着我的手说给我买甜乎乎的扭丝饼,怎么一下脸色晴转阴?我越想越受不了,忍不住大声哭起来。父亲赶忙把我拽到院子里,一顿训斥,说这是县政府在开会,不是在家里,你应懂事。不懂事的我一气之下,撒腿就跑,父亲紧跟着追,我拿出在村里和小朋友玩夺红旗转败为胜的劲头,拼命地奔跑,父亲在后边边跑边喊。我心想:我的小飞毛腿功夫你是撵不上的。不料,父亲突然从一个胡同口拐出来,一把拉住我,我已做好挨揍的准备,但父亲没揍我,只是紧紧抓住我的手,一起向街上的小摊走去。

父亲带我买了一摞扭丝饼。往招待所走的路上,我想上厕所又不敢说,硬着头皮跟着走,憋不住尿了裤子。回到招待所后,父亲让我脱下裤子晾干,我不肯。那时不像现在,换一条裤子即可,我穿着蓝布裤花布衫,再没别的衣服可换,晾裤子时我必须坐到炕上盖着被子等裤子晾干,又是在招待所,多害羞的事呀。我执意不脱,父亲在我右腿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我长这么大父亲只打过我那一次。

五年的小学生活,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快乐地度过。在周围人的眼里,我这么小就失去母爱,是可怜的孩子,可我没觉得。我这个“尾巴”有父亲的呵护,有父亲给我订阅的《儿童文学》《向阳花》和各种小人书的陪伴。一到假期我就跟着父亲住在乡政府,在话务室抢着接电话,在伙房捣乱、吃香气四溢的烤羊肉馅饼。

欢乐时光很快结束,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初中,学校是距父亲工作之地有二十里山路的沙泉中学。开学那天,父亲背着日用品把我送到学校,铺好被褥,又从粮站买好粮交到学校。一切安顿好后,父亲又步行二十里路返回乡政府上班。

两周后的第一个休息日,我去了姐姐家,哭着不愿去上学,原因就是我想父亲了,要返回父亲身边再读小学五年级。父亲第二天便着急赶来,怎么哄我、鼓励我、吓唬我都不行,我执拗地就是要跟他回去,父亲只好把我领回去,我又读了一遍五年级。

上初中时,每到星期天我很少去离学校只有二里路的姐姐家,而是和同学步行三十里山路回家见父亲。一入村口的梁上,远远就能看见父亲站在我家大门口等我。在广袤的黄土高原,蜿蜒曲折的小路上洒满了我对父亲的想念,也遍布着父亲寒来暑往不间断地去学校看我的足迹和对“尾巴”的牵挂。

1989年,我中考完后没去上高中,而是选择了忻州地区技工学校,那时技校只有城市户口才能考。从复试到开学报到,都是父亲领着我,坐七个小时的长途汽车颠簸到技校,那年父亲已经离休。父亲回去后,我每天就是哭,父亲曾在校园里坐过的地方,带我办新生入学手续身影闪动过的地方,我路经时都会扑簌簌地掉眼泪,整天不吃不睡,就是哭。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想父亲,不上学了,闹着要回去。瞬间,我成了全校出了名的想家哭鼻子的典型。

那个学期我每周都能收到父亲的挂号信,父亲费尽心思、变着花样给我做思想工作,教育我鼓励我,说:“你目前哭鼻子不想上学的情绪爸理解,‘尾巴’突然远离,我也有点不适应,过段时间就好了。你只有安心学习才是对爸最好的报答。掌握更多的技能,毕业后找到好的就业岗位,那时爸也跟在你身边享清福。”信中还讲张海迪五岁时高位截瘫,自学完成了小学、中学和大学的知识,坐着轮椅写小说等励志故事。慢慢地,我逐渐走出想家的困境,能够安心学习了。

转眼,到了我谈婚论嫁的年龄。父亲对我说:“你找一个军人,要做好自立吃苦的心理准备。我是战争年代的老兵,深知军人的特殊职责。部队一有行动,他就会把你一个人丢下,丢多久也说不准。他老家在山东,离咱家又那么远。我的意见你可做参考,最终结果你自己定,但是有一点,一旦定了不能反悔,不能定了又和人家散了,咱家没这个风气,你自己必须考虑好。”

2002年冬,我记忆中没有降过那么大的雪。一天我接到姐姐的电话,说父亲病重。我一听脑子嗡嗡炸响,风风火火坐着大巴车往家赶。七小时后我赶到家里,父亲已插着氧气管躺在医院里,只有呼吸,别的意识已完全丧失,我千呼万唤他都没有一点儿回应。姐姐说父亲头天晚上正常入睡,第二天早上就没醒过来,是突发性脑梗,没留下一句话。

二十天后,辛劳一生的父亲彻底甩下了他的“尾巴”,永远地离开了我。他走后,从他那个走到哪儿背到哪儿的黑色皮革包里,我翻出两本《山西老年》杂志,里面夹着我上技校那会儿写给他的一些信件。信纸皱褶斑驳,上面圈圈点点,不知道他读过多少遍。

父亲十四岁参军,具有六十二年党龄,是从战争硝烟中走出的老革命。他参加过百团大战、绥远战役、汾孝战役、文水战役、榆林战役等多次战斗。五十年代中期转业到县粮食局工作,在粮食战线上大搞技术革新、技术改造,是县试制粮食加工机械的第一人。试制成功双页式动力石磨、木独轮磨、输面袋机等,并在全县迅速推广。曾先后五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六次出席县劳模大会,荣获甲等功三次,当时《山西日报》《山西晚报》都刊登过他的先进事迹。

这些事情父亲在世时没跟我们讲过。2007年村里的第一本《村志》问世,书中有关父亲的内容主要记录着他在不同工作岗位上的一些事迹。《村志》出版时父亲离世已五年,对父亲那追求真理、讲求实际、谨慎认真履行职责的普通党员的行为,我们做子女的只能默默缅怀、严以继承。

父亲在粮食局工作期间,家里只有大哥大姐两个孩子,我这个小“尾巴”还没出生。在那个饥荒的年代,按现在人的思维,粮食局主任家的人应该不会挨饿,但是父亲这个有着军人本色的普通党员家里照样是清水煮野菜,填不饱肚子。一次雨后,母亲看见院里湿润的地面上偶有踩踏在泥土里的豆粒,便拿着簸箕去捡,耗费半天时间捡了约有一碗豆子。挑、捡、簸、淘、洗,耗费半天功夫才把那碗豆子从砂子石头掺和细尘土的混合物中挑选出来,正准备放起来,等哪天磨成面配野菜蒸窝窝头吃。没想到父亲回家看到后狠狠地训斥母亲:“那踩踏在泥土中的豆子别人捡没人说什么,你要从中抠出来拿回家别人的说法就不一样,你捡也是捡的公家的。”他让母亲把捡出来的豆子倒回粮库,并责令不允许再捡一粒豆子。

那天,母亲哭了一下午。

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父亲又调到公社工作。那会儿公社创建社办企业,选派二姐到县毛织厂学习,二姐在县毛织厂工作表现突出,临近结业,厂里让她留下来,留下就意味着能成为正式工人,一辈子铁饭碗。二姐跟父亲一商量,父亲坚决反对,理由是公社培养你是把你当骨干,你得回来为社办企业带学徒创业,你留县毛织厂自己成为一名正式工人那算什么事?

父亲对家人子女的这些严格要求都是我听姐姐讲的,我这小“尾巴”亲身经历的是二哥的事情。

1982年父亲被评为县先进工作者,受政府表彰,给一个安排待业青年子女的指标,专业是厨师,全县共两个名额,先到省城太原山西大饭店学习一年,回来后在县城安置。当时二哥正好十八岁,不爱学习,在学校是让老师非常头疼的逃课生,父亲却把指标让给了他同事的孩子。二哥想不通又不敢说,只好站在门旮旯哭,让我去说情。

二哥站门旮旯哭是常事,因为他从小爬崖上树掏鸟蛋,是打青蛙捉蛇能手,隔三差五就有三五里地以外邻村的村民或老师找上门来告状。如果正巧父亲在家,二哥后脖颈儿的一巴掌少不了,站在门旮旯通宵不敢动。父亲对我们兄妹几个严加管教在邻里之间是众所周知。二哥在外面惹了祸,诸如折甜甜(玉米秸)踩坏了大片玉米、捣鸟窝踩塌了屋檐、上树偷杏连树枝一同折断……了解情况的街坊,就是二哥搞了这些破坏也不到我家告状,免得二哥惩站通宵。有时,我为了能吃到二哥的烧麻雀或麻雀蛋,常讨好他,把他搞破坏的事情在父亲面前成功掩饰。我们假装表演小英雄雨来的故事时,二哥配合上树放哨不小心折断了树枝。那时我常带着一群天真无邪的小伙伴编演电影里的情节,或演站岗放哨,或演送鸡毛信、上树瞭望、打探敌情,都是模仿小英雄积极支持八路军抗战的镜头。父亲夸奖我们演的好,我们也庇护了二哥搞破坏的行为。二哥的天性似乎就与学习无缘,当时农村的学校学生少,二年级和四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我九岁上二年级,二哥十三岁上四年级,老师讲四年级的课程我一听就会,但是二哥的作业常要拖到晚上,靠我来帮他完成。父亲看见后一顿批评,二年级学生当你四年级的作业辅导员。煤油灯微弱的火苗照亮二哥晶莹的泪花。

父亲还是把安排一名待业青年的指标让给了他的同事。

二哥与大哥相比还算幸运不少。大哥1972年休学,在父亲带队修乡村公路时,父亲这名老共产党员在关键时刻将自己儿子的生命置之不顾,在土崖上打炮眼让大哥上去。塌方导致大哥右腿被打断,医院住院治疗一年后留下终身一拐一瘸不能干重活的后遗症。在修那条十五公里长的走出大山的盘山路时,唯一受伤的就是大哥。尽管这样,从未听大哥说过一句怨言。

父亲在乡政府分管民政工作十几年,直到他1984年离休,我家没批过一块宅基地。村里人说他当一辈子干部没修没盖,直到他离开我们时,住的还是爷爷在世时修的三间土窑洞。在村民眼里,父亲是一个没本事的人,可我认为,父亲的口碑胜过金碑银碑。凡是他工作过的地方认识他的人,说起来都是异口同声:“那是个好人。”他分管民政工作,常年与生活困难的五保户和贫困户家庭打交道,夏天房子是否漏雨冬天是否暖和,衣食是否能有所保障,成了他的心头事。他自己掏钱给五保户买煤。每逢过年,母亲进第一批年货,父亲总是先送到那几户孤寡老人家里。这些都是我从小跟在他身后目睹的琐事。

父亲离休后,在村对面南梁山的荒坡荒地上,栽了几万株杨树苗。我每年回去扫墓都要去树林寻找曾经做父亲“尾巴”时留下的一串串足迹。三十年了,小树已长成大树。父亲虽不像杨善洲、谷文昌等绿化英雄那样植树造林、制服风沙,改变祖国荒山面貌,但用一名老党员的余力,为酷暑时节下地锄苗劳作的村民撑起一片阴凉,在春季沙尘暴四起的季节为赶牛耕地的乡亲遮挡一点迷眼的沙尘。

在我们家,延续着父亲这名老党员做人的节气和骨气。

父亲的一生,践行着一名普通共产党员的初心和使命,在我们晚辈的心目中树立起遵纪守法、艰苦朴素、自食其力的信念,明白见利忘义、贪赃枉法都是不该做的事情,不能前面走,后面被别人指着脊梁骨骂。他的为人做事在我们的心灵上刻下了一道道党与人民心连心、同呼吸、共命运的印记。

小时候我一直是父亲的“尾巴”,多想等到父亲老了,没有劳动能力了,让他跟着我,当几年儿女的“尾巴”啊!我还计划带着父亲去山东去南方去国外看看。还没有等到我条件好转尽孝时,父亲却匆匆地走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父亲,下辈子我还要做您的“尾巴”,以弥补这一生的遗憾。

猜你喜欢
二哥尾巴
无意河边走
捉“尾巴”
木手枪
二哥走了——深切悼念凌解放先生
巴山背二哥
尾巴
谁的尾巴最奇妙
比尾巴
二货二哥的二货事
瞧,它的尾巴会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