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小说中南方世界的艺术建构

2023-01-20 14:10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山坡风暴荣耀

李 逊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一、生存的囚笼

朱山坡在他的作品中构建了一个名为“蛋镇”的虚拟世界,其中包含了许多在命运和生存的困境中挣扎的小人物。蛋镇是南方的一个偏僻小镇,从蛋镇开往县城的汽车,早上八点二十出发,下午三点才能到县城,而县城也没有火车站,得再坐四五十千米的汽车才能到达市里的火车站,位置偏僻,对外交流不便,蛋镇似乎是物质和精神生活都相当匮乏的符号,这也使得蛋镇的电影院成了镇上人们了解外界,丰富精神生活的主要渠道,这里聚集了蛋镇中一些力求改变自身命运的小人物,他们通过电影院产生了某种对生活的憧憬与希冀。

在电影院门口卖冰棍的小莫,买不起电影票,只能“听电影”以至于冰棍都顾不上叫卖,甚至因此产生了去电影制片厂当导演的想法。但命运的捉弄使他注定与自己的梦想无缘,电影院售票员卢大耳厌恶在电影院外“听电影”,并将电影内容演给其他看客的小莫,多次驱赶并要求小莫用棉花塞住自己的耳朵。因为“我”的失误和隐瞒导致小莫成了偷自行车的贼,失去了卖冰棍的工作,攒不了钱,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于是他中伤了卢大耳,体现出小人物在生存困境下的无奈挣扎和歇斯底里。

《荣耀的战友》中赵中国曾是国民党军队的一员,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不惜装疯卖傻,即使是四处流亡也不愿丢掉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那一个口盅,在面对宋长江的盘问之时,赵中国非常熟练地口吐白沫,摇头晃脑,眼球泛白。他无法理解时代与政治的变化,整日活在担惊受怕之中,在荣家兄妹得知他的身份之后,他立即从高傲转为低声下气,体现出时代变迁和政治变化影响下小人物的仓皇无措。

在《马强壮精神自传》的序言中,朱山坡强调的是对人精神世界的思考和反思。人类社会的物质生产条件是影响人精神变化的一个重要因素。作者所处的南方在地理概念上具有边缘化、不被关注的特质,这促使他用笔去勾勒那里的民风和人物的精神困境。

马强壮为何会处处碰壁,为何总是事与愿违。首先,马强壮受限于自身的眼界,他从小生长的地方是米庄这一个小城镇,父亲是屠夫。他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不知道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改变自己的生活。也正是受限于他本身的眼界,他无法理解米庄、k城乃至于整个社会的运行规则,无法理解规则,导致他无法在这个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因此,改变路径的缺失和人身定位的失衡,使得他和社会上的众人十分不一样,这也是马强壮总被认为是精神病人的原因。

以卖冰棍的小莫、荣耀的战友赵中国、处处碰壁的马强壮为缩影,他们生存在荒僻边缘的囚笼之中,找不到改变命运的途径,在城乡发展的过程中无法真正理解外界社会运行的规则,最终导致心态的失衡。于是地理位置上的困顿构建了一个人们无法逃离的生存囚笼,人们在其中挣扎,却无法打破。

地理位置的荒僻不仅让人们难以出走,也使得和外界的交流变得十分困难,古朴保守的民风无法改变,人们对生老病死的认知只能寄托于巫术。比如《捕鳝记》中,通过“我”与父亲的对话,暗示出母亲已经不在人世。最后,“我”误打误撞找到了母亲的尸体,却能感受到母亲的魂灵与“我”对话,并在母亲的尸骨旁边找到了大量的黄鳝,一家人的食物有了着落。从小说中,我们可以得知父亲以及村庄里的人故意将家中因饥饿死去的人的尸骨丢在了有溪水的山洞里,以此引来鳝鱼,将生死的悲剧隐藏在小小的细节当中。死去的人依然要给活着的人继续活下去的条件和希望。现实的人与死去的魂灵发生了对话,这就使得小说被赋予了神秘的巫术色彩。

在《风暴预警期》中,“我”生活在一个六口之家,“我”和四个哥哥都是养父荣耀收养的街头弃婴。一条生命诞生,亲生父母却由于种种原因抛之于外,一种冷淡的生死观跃然纸上。对于五个养子的身世,荣耀并没有过多地提及,甚至连收养的过程都没有具体介绍,由此也说明了蛋镇人对于新生命的出现的冷淡态度。海葵送给“我”的小猫琪琪,患有不孕症但意外怀孕,却在风暴将至之时离家出走,最后却在五兄妹给养父荣耀准备葬礼时出现,成为生下了七个小猫的“妈妈”。琪琪在怀孕后为什么要出走,去了哪里,小说并没有交代。又如蛋镇中停泊在农贸市场的白轮船,每当黑夜来临,船体和风帆闪闪发光,把农贸市场都照亮了,因此人们断定那是一艘灵船,或是一艘鬼船,是前世的船,甚至还会漂到家门口,像是向蛋镇索要着什么[1]118。“我”意外地从荣耀口中得知白轮船中满舱都是镇上死去的人投胎转世变成的人形青蛙,只有荣耀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事后大病三个月,白轮船也随着洪水的消退消失不见,船舱中的生物到底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在生与死之中充满浓郁而神秘的色彩。

除此之外,对海葵的一系列描写也充满了不能解释甚至荒诞的巫术色彩。海葵生病之后,人们说她是被狗妖所伤,身体里有妖邪,甚至请了所谓的气功大师、驱魔的巫人来给海葵治病,结果便是海葵的身体越来越糟糕。而所谓的狗妖,是一个被自己的狗咬伤,得了狂犬病而死的女人的狗,海葵想杀狗,但失手让狗走脱。女主人的死亡和狗的逃脱,让“狗”在蛋镇有了一种神秘可怕的色彩,蛋镇人对狗感到恐惧,认为在风暴预警期,即使是最温顺的狗也会发狂,使人得狂犬病,故而对狗心生芥蒂。

地理位置的偏僻不仅仅让边缘地区的经济无法赶上沿海地区,也导致教育水平落后,于是科学知识无法有效传播到每个人生活中。在朱山坡的笔下,巫术、生老病死与小说中人物的命运紧密相连,反映出人们对于自然规律的认知十分落后,展现出小说中人物所处之地民风的古朴与文化的保守。荒僻的位置与落后的民风共同交织出一张大网,将生存在其中的人们牢牢包裹,无法改变,无法出走,只能在边缘地带挣扎求存。

二、厌倦与逃离

朱山坡在小说中以荒诞和讽刺的笔法展现了人精神的异化,在他的小说世界中,人们已经迎来了新的经济秩序和社会模式,但是精神世界——比如人的道德观念和社会认知还停留在旧时代,于是产生了精神世界和经济社会的不平衡,在小说中呈现出一种不和谐的荒诞色彩。“决定人的社会地位的因素以及创造种种塑造智力精英和情感精英之机会的因素……因为社会结构把需要某些四维和决策活动的任务分派给某一群体,而其他群体只有通过放弃所有的洞见或独创性才能适应其地位。”[2]在朱山坡的小说中,农业社会已经远去,但是工业社会新的社会分配秩序,让偏远的地区既没有办法获取新的科学知识,又失去了现代社会的话语权,于是人的精神世界只好停留在原始的、被阉割的状态中。

比如《王孝廉的第六种死法》之中,足智多谋的“我”为了谋杀王孝廉,苦苦想出了五套方案,甚至多次改稿。谋杀这样天大的秘密,竟然让自己的妻子也参与了进来,最后导致事情败露。王孝廉获知了全部方案,甚至连“我”手上拿着的密封文件袋里的是第几版方案都清清楚楚。在《信徒》中,“我”是大学教授,学院的院长。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因为得了一笔钱而兴奋许久,甚至妻子高兴地反复数钱,生怕露富,而“我”对妻子同郭敬业过分亲昵的关系却视而不见。通过郭敬业的倾诉和“我”的回想,读者可以知道妻子和郭敬业之间不正常的关系和暧昧的情愫,也可以知道是“我”勾引了郭敬业的妻子出轨。明明是两个高知家庭,四个人却存在着如此复杂暧昧的关系,他们对于金钱的别样渴望和对欲望的扭曲理解,反映了人在现代社会中物质和欲望影响下,失去了道德准则和约束,彻底沦为了欲望和金钱的奴隶。小说《逃亡路上的坏天气》中的“我”是一名副市长,因为一场他人设计的骗局,担心自己被当成贪污犯抓起来,而踏上了逃亡的路途。到最后发现自己重视的箱子里根本不是钱,而是妻子整理的衣物,逃亡的同伙则是设计骗他的犯人。巧妙的情节反转使得逃亡的种种行为变得啼笑皆非。

这些人物受到原有社会的影响,产生了精神的异化与失衡,这说明朱山坡笔下的这些小人物所处的社会秩序与形态是一种不健康不正常的发展模式,无法给人们带来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朱山坡以荒诞与讽刺的笔调描述了这些人物的挣扎与转变,而这种无力的挣扎与转变让小说带有了黑色幽默的特点。

朱山坡在创作谈中提到,“我很喜欢这种从容、淡雅、不动声色的叙述,宽阔而深厚的内涵,独特而诗意的环境,尤其是诡异、惊险和回味深长的结尾”[3]245。朱山坡的叙事力求在一种荒诞的叙事氛围中展现底层小人物挣扎求存,在这样氛围构建中生发出一种讽刺的效果,读来觉得无可奈何。

《风暴预警期》明显体现了朱山坡所说的“南方写作”。风暴、洪水,这些都是南方独特的季节景观之一。在朱山坡的笔下,风暴与洪水仿佛能冲刷世间的污垢,也能冲刷人心的污垢。如《台风终于要来》中,“浑浊的洪水给蛋镇带来大量的垃圾,同时也将镇上每个角落里隐藏了一年的污秽物揪出来”[1]1。洪水与台风不仅在物质层面上影响蛋镇人的生活,同时精神层面上也影响着蛋镇人的生活。在这里,洪水能够洗刷人的心灵,是人们借以改变秩序、规则的工具。蛋镇上的人每年都期待台风的来临,期待台风和洪水能够除恶扬善,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固有的秩序。每个人都对风暴满怀期待,但是又害怕被风暴摧毁。

朱山坡在《风暴预警期》开篇便提到:“蛋镇像一个女人,每年都至少有一次经期。不是五月便是六月,最迟不会超过八月。我说的是台风和随之而来的洪水。”[1]1在这个狂风暴雨的世界里,似乎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想法和追求,都有着对抗风暴的独特方式。看似蛋镇的每个人都有着与众不同的差异性,但实际上他们在风暴面前有着同一性,都无法真正逃离宿命的牢笼。他们在风暴来临时做出种种努力,试图反抗这种风暴,但他们的反抗都以失败告终。

蛋镇人在风暴面前是多么的渺小,所有的反抗和挣扎都是徒劳,无论风暴带来怎样的台风和洪水,无论外部世界的社会文化发生怎样的变化,生活在蛋镇中的人都是孤独的、绝望的。蛋镇人过于依赖台风和洪水带来的改变,他们麻木,困顿,并不积极改变自身所处的环境,改变自己,而是期待着外力的影响带来改变。

由此看来,“风暴”不仅仅是调整小说叙事节奏,推动小说叙事内容的一种因素,同时也是外部世界发展变化的一种隐喻和象征。正如朱山坡本人所说:“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台风本身也是一个隐喻。”[3]92

三、记忆的修复

朱山坡的《风暴预警期》是通过不同侧面的折射和碎片化的拼凑来完成的,里面的每一个故事都自成一体,每一个章节既可以作为整部小说的一部分,又可以拿出来单独成篇,既是长篇,又是短篇。把每一个人的命运拆分开来,不会影响其中人物形象的完整性,也不会影响故事的力量[3]291。朱山坡通过这种“以短篇形式写长篇”的小说构造方式,在文本中不断设置悬念,不断托出,不紧不慢,吊足读者的胃口,同时加入“风暴”这一南方的象征性元素,从而拉近自己与南方故土的心理距离,对内心中独特的南方记忆进行修复。

在《风暴预警期》中,荣耀是一个贯穿始终的核心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主角,但是对于一个主角人物的描写是无法支撑起整个蛋镇世界的变化的。为了让蛋镇的民风、人们的生存状态展现得更加细致,朱山坡又着力描写了蛋镇中许多小人物群像,如银兽医、金牙医、海葵、荣春天、赵中国等,这些人物或多或少都和荣耀存在一定的联系,二者之间存在互证关系,主角人物和群像人物之间的联系让整个蛋镇的世界更为丰满真实。

同时,为了更客观地描写这些人物,朱山坡又加入了“我”这个角色,读者能够从第三者的视角来观察整个蛋镇的真实生活状态。“我”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存在。在这篇小说里,“我”搞清楚了镇上部分人的关系:荣春天、荣夏天、荣秋天和荣冬天是“我”的四个哥哥。“我”的爸爸是荣耀,是一个曾身经百战的国民党老兵,先后捡拾了六个弃婴并养大了其中五个,他在镇上是的确是有一点威望的。每一次风暴将至,荣耀都是最忙的人,既是垃圾清洁员也是台风宣传员,他是一个内心藏着风暴的人,每一次他都会报告风暴的行踪,给蛋镇做“预警”。他有着强烈的正义感,但对于蛋镇无处不在的丑恶,他无能为力,于是需要风暴来担当这个“惩恶扬善”的角色,从而达到清除污秽的效果,还蛋镇一个干净。

三者之间存在互证,相互联系,就像是构成整个蛋镇故事的三个支点。从“我”到荣耀和从“我”到蛋镇人物群像,是一种双向视角,而风暴则是对三者共同产生影响的因素。朱山坡将对荣耀这个人物的刻画放入“我”对蛋镇人物群像的观察叙述之中,加上这种独特的小说构造方式,使得作品虽然是许多短篇构成,但仍然是一个完整的集体故事,呈现的是一个完整而又真实的蛋镇,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修复了内心独特的南方记忆。

“风暴”对于蛋镇而言是一种独特的存在,是一股摧枯拉朽的外在力量。朱山坡笔下的蛋镇处在一个非常奇异的地理位置,风暴不仅塑造了蛋镇的外在形态,同时也对蛋镇中人物的精神世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左右着生活在这里的人的行动和命运。作者笔下的风暴既是物理上的,同时也是心理上的,他把蛋镇比作“一个经期的女人”。风暴每年都会降临,蛋镇上的每一个人都对风暴充满期待,人人心里都有风暴,仿佛每个人都患上了“风暴依赖症”。如果不借助台风和洪水,这里的垃圾和肮脏的一切似乎永远无法清除。他们每年都会等待台风来临,希望依靠台风清除污垢,惩恶扬善,恢复公平正义,也试图依靠台风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固有的秩序。风暴降临带来的台风和洪水会破坏蛋镇,这无疑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但在朱山坡的笔下,风暴在小说中不仅显示出其具有破坏性的一面,同时也显示出具有建设性的一面,风暴既洗刷了蛋镇肮脏的街道,也洗涤着蛋镇人的精神世界,唤醒良知,人心得以修复。

“世界藏污纳垢,人心也并非洁净无瑕。”作者笔下的人物或多或少都出现了“病态”,他们的身体和内心遍布暗疾,蛆虫横生,这顽固的一切无法自行消融,同样,这撕裂的人心也无法自行痊愈。这便是“同情心”,人们在观看喜剧或者小丑表演时,总是会将自身放在一种更高的地位去审视角色,他们自认为比剧中或是戏中的角色的精神状态更为完美,更接近于一个理性的、被世俗认可的人。但遗憾的是,众人并不能意识到在生活中,自己有时也会像小丑一样可笑,人们常常去同情、怜悯别人,唯独没有同情、怜悯自己。

“原则上说,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一个元语言反过来成为一个新元语言的对象语言。”[4]风暴在朱山坡的小说中,可以是一种自然现象、一种南方地理文化的痕迹、一种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经历洗礼的过程。它也可以被赋予新的含义,是一种带来新力量的契机:风暴冲刷过往的陈旧观念,带来新世界的秩序。他们都需要洗刷,唯有等待风暴的降临,等待台风和洪水的到来,选择去接受蛋镇赋予自己这一特殊的“宿命”,才能真正做到将自己的身体置身于阳光之下,通过风暴来激活自己,从而真正去唤醒那藏于内心深处的良知,获得新的力量和知识,修复那被摧残、被扭曲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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