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琴事综考

2023-03-04 03:18杨丰盛南通大学艺术学院江苏南通226000
关键词:柳氏陈寅恪笔者

杨丰盛 (南通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通 226000)

一、问题的缘起

2018年笔者赴苏州常熟对虞山派古琴进行田野工作,期间数次都路过柳如是坟茔。从起初的不经意,到后来常熟的好友们有意识无意识地提及柳如是,笔者对这位“青楼女子”产生了一些兴趣与好奇。如果说古代娼妓都具备音乐技艺,那么,柳如是是否也具备?她活动于江南琴事活动盛地,是不是也会演奏琴乐呢?如果会演奏琴乐,她又是跟谁学的琴呢?她为什么学习琴?带着这一系列的问题,笔者查阅了中国古代音乐史和琴史,发现柳如是并未被写入音乐史中,只是由于那时忙于学位论文的写作,对柳如是的兴趣和好奇心就被搁浅了一段时间。

2020年的春节,一部《西南联大》的纪录片,让笔者重拾兴趣与好奇。纪录片详细描述了陈寅恪的生平,陈寅恪八十余万字《柳如是别传》(《钱柳因缘诗释证稿》)让笔者又回想到两年前关于柳如是的问题。后来的研读,也印证了笔者之前的种种猜想。

2020年12月,在浙江宁波大学音乐系举办的“三江音乐学博士论坛”沙龙活动中,华中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陈永教授发言的《对“隐册”的中国近代音乐家研究范式的求证》①该论题后发表于哈尔滨音乐学院学报《北方音乐》2022年第2期。一题对笔者颇有影响。尽管作者的视角针对中国近代音乐家的“隐而不显”,中国古代音乐家也同样面对这样的窘境。笔者翻阅音乐史,发现柳如是在音乐史处于“失册”,比起“隐册”②隐册中的音乐家是指在音乐史中有出现字眼,但是没有详细的陈述。中的音乐家,她更得不到关注与重视。那么,柳如是为什么被其“失”?笔者认为这应该主要受中国传统“正统”史学标准的影响,正义与道德历来被视为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柳如是乃一名妓,这一身份势必使其被后人所唾弃所不耻。《柳如是别传》的问世,是陈寅恪对世人对其身份践踏的回应。他在书中“缘起”部分已明义,陈氏赏其才学,甚至还“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陈氏以人文主义的敏锐视角,透过柳如是的外表,去阐释其内在蕴含的英雄主义气魄。柳如是被过去迂腐者所诟诋,甚至在今天,大致上也是被列入艳丽行列之中。“天下兴亡,匹‘妇’有责”的赞扬却很少被人熟知。陈寅恪认为柳如是的爱国主义精神乃吾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其应该尤为珍惜并予以发扬,此乃华夏文化之幸。

柳如是“超世俗,轻生死”,努力追求自己个人的幸福。在国危难之际,她又全然不顾自己个人的幸福,劝说钱谦益殉明,以保全钱氏的气节。后来又劝说钱谦益进行复明运动,虽然以失败为告终,但是她的独立精神更胜于当时很多饱读诗书的文人士大夫们。如果按照“据德以衡史”的标准,那么柳如是应该也算是有分量的一位。当然,“据德以衡史”并非是史学之标杆范式,一味“据德以衡史”会造成历史原真性的丧失。正如饶宗颐所说:“史家之尚论史事,贵能据德以衡史,绝不可徇史以迁德。”总而言之,历史人物德行与操守,其实并非将道德占据以往的传统观念之上,而是要尊重历史人物的自身人格,这一点尤为重要。陈寅恪对柳如是的喜爱,并非出自个人的喜爱,而是发自于对国家和民族的热爱,希望她的这种精神能够被中国民族所铭记,而不是被有选择性地“遗忘”。

其实,柳如是的妓女身份是封建社会的产物,她本人并不喜欢这个身份,她常以男装出游,钱谦益称之为“柳儒士”。评价历史人物,应该知人论世,既要注重历史人物的生存环境,也要注意其德行与操守。同时还要肯定其坚持的人格与尊严,切勿夸大历史给予她的“烙印”。历史中的古人即便是有过错,若能改正,仍然是可以谅宥的,钱谦益就是一例。陈寅恪律己甚严,但却不过度苛求古人,致力追求历史真相,还其独立人格之精神,这是主旨所在。

中国古代音乐史以史学的“正统”观对中国音乐史具有不可磨灭的功绩与影响。但是在肯定的同时,应该再给予一些理性层面上的思考,以人本主义的视角去加以关注,以真以实还原历史上的真面貌。

本文对柳如是琴人身份的考证其实就是匡正“失册”,实证“失册”,让柳如是回归中国古代音乐史,给予她一份应有的琴人身份与尊重。

笔者发现绝大多数著述在介绍柳如是生平时往往都忽视了柳氏的琴人身份。如:

顾苓《河东君传》:

河东君柳如是,名是,一字蘼芜,本名爱,柳其寓姓也。……性狷慧,赋诗辄工,尤长近体七言。做书得虞、褚法。[1]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

河东君及其同时名姝,多善吟咏,工书画。[2]

罗智丰《论柳如是诗词中的反传统意识》:

柳如是是明末清初一位风格独具的女诗人。江苏吴江人,本名杨爱,后改姓柳,名隐,再改名是,号河东君,又号蘼芜君,因读辛弃疾“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3]

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

工诗能书,丰姿奕奕,格调高绝,曾漫游吴越间,词翰倾一时。[4]

李月影《柳如是诗文研究》:

她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又工于书法,银钩铁画。[5]

徐宁《柳如是及其诗词研究》:

柳如是作为明末名妓,……她十多岁就以诗词书画而知名。[6]

类似的文字还有很多。从以上材料来看,柳如是的琴人身份未被关注。另外,在专门记载琴人文献中也未发现对柳如是琴事活动的信息,如清末民初周庆云《琴史续》(1919)、查阜西《历代琴人传》(1965)以及许健《琴史新编》(2012)都未将柳氏入册。笔者又查阅了中国古代音乐史以及区域音乐史以及相关著作,也并未发现有“柳如是”的相关条目。

一些“妓女”研究专论也未提及柳氏的琴人身份,只是提及了其艺术才能,未具体化、细化。如修君、鉴今《中国乐妓史》[7]和武舟《中国妓女生活史》[8]仅将柳如是身份定位为“歌妓”,比较笼统。表明柳如是是琴人身份的有易存国《中国古琴艺术》[9]和戴微《明代女性琴人史料之考订与若干问题研究》[10],但二者均未列举相关文献以支撑其琴人身份证明一说。因此,本文将补证柳如是的琴人身份。

二、从柳如是的成长说起

(一)相府妾身

柳如是名是,复字如是,号我闻居士、河东君,出生于浙江嘉兴,家世背景不见载集,故无从考证,今无人知晓,直至于周府为妾时,方才有相关史料记载。钱肇鼇《质直谈耳·柳如之轶事》:

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艺 ,以是为群妾忌。[11]

可见,柳如是在周府生活时,还跟随周道登学习文艺,这里的“文艺”可能也包括琴乐的学习。

另外,最初柳如是就被卖入青楼,然后入相府。当时江南一带盛行“瘦马”①瘦马:人贩子低价收买贫家女子,传习歌舞、琴棋书画之技艺,然后再高价卖给达官显贵人家作妾。这就如同贩马者养瘦马为肥,得善价,故称这些女子为“瘦马”。,柳如是很有可能被青楼买断,然后经老鸨传授琴棋书画等技艺,高价卖给相府,以此印证柳氏懂琴是说得通的。

(二)吴江盛泽妓事

柳如是被逐出相府后,复移居于吴江盛泽归家院,为归家院徐佛弟子。钮琇《觚賸·河东君》:

先是,我邑盛泽归家院,有名妓徐佛,能琴,善画兰草,虽僻居湖市,而四方才流,履满其室。……佛他适。其弟子曰杨爱,色美于徐,琦谈雅什,亦复过之。[1]47

徐佛能琴,柳氏既是其弟子,徐佛可能会传授其琴艺。虽无表述其学琴细节,但是在吴江盛泽想出名,琴是不可或缺的雅器。

三、柳如是的“朋友圈”

要佐证的柳如是的琴人身份,她的交友圈值得关注,她的琴艺或多或少受这些友人的传授与影响。笔者根据现有史料将人物示出。

(一)宋徵舆

宋徵舆是几社名士之一,以年少美材著称。宋氏与柳氏二人年龄相当,互生情愫,是柳氏最先交好的士子。后来宋氏迫于其母嫌弃柳如是出身贫贱而向其提出分手。钱肇鼇《质直谈耳·柳如之轶事》:

辕文徐应之曰:“姑避其锋。”如之大怒,曰:“他人为此言,无足怪。君不应尔。我与君自此绝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断。辕文骇愕出。[11]21

柳如是用断琴的方式与宋辕文绝交,可知七弦琴平日里应是此二人把玩的乐器,由此可推测柳如是善弹奏琴乐。

(二)程嘉燧

程嘉燧(1565—1643),明代诗人,字孟阳,号松圆,人称松圆老人、偈庵居士、偈庵道人。晚年皈依佛教,释名海能,善书画,通晓音律,徽州休宁县(今安徽黄山)人,后侨居嘉定,刻为《嘉定四先生集》,有《浪淘集》。程孟阳与柳如是乃忘年交,柳如是曾与程氏一同交流嘉定,期间必定互相切磋文艺,“李暮贺老并同弹丝吹竹无昏晨”及“白头当场自理曲,向月吹箫教玉人”。他有《八月夜过鲁生题扇》:

秋月当门秋水深,岸花寂历野虫吟。

西窗旧事人谁在,溪雨酲风夜罢琴。[2]168

(三)宋钰

宋钰(1576—1632),明代诗人,字比玉,号荔支子,浪道人、国子仙,福建莆田人。宋钰善琴,程松圆曾诗云:“垫巾楼中宋比玉对雪鼓琴,余戏作图便面漫题。”宋钰与江南名士程松圆、钱谦益、柳如是、李流芳等友善,曾在李流芳作《山雨楼试墨图》。程嘉燧在《耦耕堂集》自序云:“宋比玉庚午四月,携琴书至拂水,比玉适偕,钱受之属宋作八分书耦耕堂自为之记……”[2]160

(四)陈子龙

陈子龙(1608—1647),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区)人,原名介,字人中,后更字卧子,号轶符,晚年尊号大樽,明末文学家、诗人,几社六子之一,崇祯十年(1637)进士,时任兵科给事中。清兵攻陷南京后,其在松江一带起兵,开展抗清活动。永历元年(1647)在苏州乘间投水殉国,得年40岁,乾隆朝谥“忠裕”。陈子龙与柳如是有一段交往的经历,对柳如是影响甚大。陈子龙是明末的文人,关于他弹琴的文献罕见,笔者只能从他的诗句中发现其琴事活动。陈忠裕全集壹肆平露堂集《春日酬舒章言怀之作》五律二首之一云:

积雨迷时令,不知春已深。君怀当绮艳,吾意怯登临。自短风云气,犹怜花草心。何堪看淑景,辛苦独鸣琴。[2]249

陈寅恪认为此五律是为柳如是而作。诗中感时心触,独自弹琴。陈、柳二人关系甚密,日常肯定会文艺切磋,以增添生活的雅趣,应时、应景、应情、应人。

(五)夏氏子弟

夏允彝(1596—1645),字彝仲,号瑗工,浙江嘉善人,举万历年戌年孝廉,才学渊博,几社领导人之一,在当时享有很高的声誉。父亲夏时正对允彝教育十分严格,这也直接影响了夏允彝对自己儿女的教育。夏允彝与陈子龙、柳如是私交甚好,其子夏完淳师从陈子龙。

夏完淳(1631—1647),别名复,字存古,号小隐、灵首,直南隶松江府华亭县人,明末爱国诗人。少有才名。后参加抗清活动败后,宁死不降,以身殉国,得年17岁。从完淳的诗词中,笔者发现完淳能琴。他在《满庭芳·寓怨》有云:

此夜西宫弦管,魂梦中仿佛车音。

惊坐起,孤灯残月,愁坐倚瑶琴。[12]

另外,完淳乐府体古诗歌《长歌》中云:

佳肴旨酒不能餐,瑶琴一曲风中弹。

风急弦绝摧心肝,月明星稀斗阑干。[13]

夏淑吉(1618—?),字美南,号荆隐、龙隐、义融,工词赋,善琴奕,著有《龙隐逸草》。夏允彝很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其子女都能琴,允彝或许也能琴。

(六)钱谦益

钱谦益(1582—1664),生于江南常熟城中坊桥东故地,字受之,一字牧斋,号尚湖、蒙叟、绛云老人、敬他老人、没口居士、虞山老民,聚沙居士,最后自号东涧遗老,天下知与不知都皆称之为“虞山先生”。钱谦益是跨越明清两代的文人,以诗、文、史著名,其诗歌创作对于明末清初诗风的转变影响重大。笔者目前未能查询到直接能证明钱牧斋能琴的史实。如果以晚明琴坛琴人的标准,牧斋可能算不上会操琴。

(1)牧斋自晚明至清,在政治、文学、史学、诗学、佛学方面都有一定的历史定位,但明代琴坛如此鼎盛却未闻牧斋能琴之声名。

克里斯庄严地为自己准备了一个皈依的仪式,在荒野的木板上刻下了他所有想得到的词句,宣告自己正式成为自然的居民。荒野的自由与人类的自由,荒野的文明与人类的文明,可以不那么对立,不那么冲撞,荒野的自由统摄人类的自由,荒野的文明统摄人类的文明。

(2)牧斋交游广阔,东林党人、公安派人、竟陵派人、云间方外,似乎也未闻友朋诗文提及牧斋能琴一事。

(3)牧斋著述甚丰,有《初学集》《有学集》《苦海集》《投笔集》等,有论及琴者少之又少,皆言他人而非己,且所论非深。如《初学集》中《小筑诗十章为邹孟阳作》:“床横清琴,邻奏暮笛。”又“相如旧赋青琴在”。又《文中书启入直武英上命伺臣校正御屏舆图兼改定琴谱》:“谱叶虞弦动四方。”再又《琴述叙》:“余不知琴,乃因《琴述》而知印持,且知印持于身后,如当吾世而再得一印持也。”《有学集》:“枝撑蟹舍傍沧浪,摒挡渔庄听欸乃。”不过此处“欸乃”应该是单纯的摇橹声,非琴曲《欸乃》。

(4)牧斋诗常见以棋局论时势,以其爱棋之故。《初学集》中《棋谱新局序》:“余不能棋而好观棋,又好观国手之棋。”爱棋却不能棋,此或许是牧斋自谦之词。如以此比对牧斋是否能琴?则牧斋或不能琴,否则以其诗文之盛,于琴事应不致少见至此。

(5)牧斋藏书甚丰,自称身贫而书云,藏书具录于《绛云楼书目》中,该书目有关琴者唯《臞仙琴阮补》又名《琴阮启蒙》。是书为《神奇秘谱》作者朱权所著,书已毁于大火而不存,然书中琴阮应是阮咸而非七弦琴。以牧斋爱书,如能操琴善琴,藏书应有琴书。

(6)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有这样的一则史料:

水迹云踪少滞留,拖烟抹雨一归舟。虽无桃叶迎双浆,(自注:“妇嘱买婢不得。”)恰有兰花载两头。古锦裹将唐百衲,(自注:“买得张老颂琴,盖唐斫也。”)行宫拾得宋罗㬋。(自注:“宋景灵宫以七夕设摩罗㬋。今市上犹鬻之”)孺人稚子相劳苦,一握欢声万事休。[2]1020

如是嘱咐牧斋买婢,其未能完成使命,买婢不得,非不得也,乃不敢也,故买唐琴送柳氏。唐琴乃琴中之最佳,由此来看,牧斋不但知琴,还懂琴。另外,常熟乃虞山派一脉发源地,严天池提倡“清微淡远”的琴韵之风在江南一带影响颇深,同时期的牧斋应有所知。以明末琴坛风尚、虞山琴风之盛,牧斋或能操一二曲,但此皆为臆测,不宜作想当然耳。从上述几点推知,钱牧斋可能不会操琴,但是不排除他知琴、懂琴。柳如是能操琴,然终非钱牧斋。有一点可以肯定,柳如是能琴,终得牧斋赏识。

(七)董小宛

董白(1624—1651),字小宛、青莲,秦淮八艳之一,能琴,在钱谦益的帮助下脱乐籍从良。今南通如皋水明楼内的古琴,就是她当年演奏的琴器。

(八)几社名士

柳如是复回吴江盛泽之地,沦为青楼横塘女。在与陈子龙同居于南园期间,她与几社诸多名流有交往。陈氏更是“教之作诗写字”,于是乎“格调高绝,词翰倾时”。此二人热恋期间参与宴游唱和无不成双成对,自然柳氏也就成为几社之女社员之一。通过参加几社的雅集活动,柳如是的交友圈有所扩大。经几社名士们的文艺之熏习,柳如是琴学修养应熟于此时也。名士们在“水母佳盛,宾友翕集,声伎杂进”中把玩“诗酒谈燕之乐”,鸣琴也是社团雅集的重要活动。正如陈眉公在《小窗幽记》中所说:“香令人幽,酒令人远,茶令人爽,琴令人寂,棋令人闲,……书史令人博,金石鼎令人古。”[14]成立几社,目的在于开拓通达胸襟,以正视为人、为学、为政治。琴可谓文人们的必备品。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写道:“河东君所与往来之名士中,李存我尤以工书著称。河东君之书法,当受存我之影响无疑。”[2]90柳如是参加几社活动,目前虽未发现有文献记载她学琴相关事宜,但是她的琴学应是授习于几社名士们。

四、柳如是诗笺中的“自证”

陈寅恪“以诗证史”开创了历史与古典文学的新视角,是近代新史学研究之滥觞。①“以诗证史”最先由黄宗羲提倡,只可惜其未进行实践运用。这种研究方法有助于对考证史实的真伪。以柳如是的诗词为线索,亦可证实柳如是的琴人身份。

在阅读柳氏诗词时,笔者发现其有意无意在诗词歌赋中有“乐器”的器物意象。乐器是抒发其情感的工具。(详见表1)

表1.

柳氏是十分精通音律的,陈寅恪多次在《柳如是别传》中提及柳氏具备度曲的能力。从她的诗句中可以看出,她对乐器的属性特征表现的易发的敏感,借用不同的乐器以表达情感。笔者发现柳氏诗中还有古琴意象。(详见表2)

表2.

由表1、表2可知柳如是能琴。《游龙井新庵》中的“弹琴盘石间”,准确无误描述自己弹琴时候的状态和弹奏的地点。柳氏于山林间,用琴乐洗净心中被染上的尘埃,超乎于物外,恰与“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耦合。“童子移琴叩竹房”,琴童所取之琴必然是为前来客居竹房的柳如是而备。

“东野如闻处女琴”,“处女琴”为琴曲曲名。《古今乐录》载:“鲁处女见女贞木而作歌”,亦谓“女贞木歌”或“处女吟”。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载:“菁菁茂木,隐独荣兮。变化垂枝,含蕤英兮。修身养志,建令名兮。厥道不同,善恶并兮。屈身身独,去微清兮。怀忠见疑,何贪生兮。”[15]

“隔水何人厞别鹤”,“别鹤”乃指琴曲“别鹤操”。汉代蔡邕《琴操》:“别鹤操,商陵牧子所作也。牧子娶妻五年无子,父母欲为改娶。其妻闻之,中夜悲啸。牧子感之,而作此曲。”用以表达感情的坚贞纯洁。

“瑶琴盘石上,冷冷清商弹”,将盘石当作琴桌、琴台,弹奏古琴《清商曲》。此为柳如是琴人身份实证也。

五、其他佐证资料

牛龙菲曾说:“研究乐史,可以乐声、乐谱、乐器、乐典、乐像、乐俗六项乐史资料相互丛证,并主要以乐典训诂、乐器考证、乐像观摩为主要研究领域并旁及参考当代原始民族之‘乐俗’。”①笔者于2021年11月4日在线上旁听西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的“青年教师学术能力提升研讨会”,主讲人:牛龙菲(陇菲)。对柳如是的琴人身份考证,笔者还发现其他的几则材料以辅佐本文的论题。

柳如是善书画,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说:“河东君之书法,复非牧斋所能及。”钱谦益《有美一百韵》称柳氏“诗哦应口答,书读等身便。缃帙攻文选,绨囊贯史编”。柳氏的书画真迹流传甚少,目前仅有馆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河东君仿古真迹》册页,此册被学界多认为是柳如是所作仿古小册。全册共八开,多为隐居园林小景,用笔稚嫩逸,可知为女子手笔,画品虽简,但诗意浓。后世题跋者多敬重其劝钱牧斋以身殉国之举,书画盖其人余事也。小册第九页描绘一女子在雅间中演奏琴乐,与大自然形成一气之中。

明·柳隐 仿古册② 柳如是:《河东君仿古真迹》,册页 纸本 设色 17.7×20.6cm,图片来自手机APP“珍宝馆”。

画左上角眉目有题诗云:

凉散碧梧影,横琴每夕昏。

静涵千涧水,坐送隔溪云。

仙乐钧天梦,秋声落雁群。

绮寮风细细,香沁藕丝裙。

画中的女子可能就是柳氏自己,家国破碎使她心思幽幽,每日在夕阳下演奏琴乐来寻求内心世界的一些清净。

另外,笔者还发现邹斯漪在《柳如是诗小引》中的一则史料:

“玉佩来美人,朱弦弹绿绮”,不足为其和丽也。”[16]

“绿绮”指的就是古琴,“美人就是柳如是其人。”邹氏认为柳氏是能琴的。

另外,还有一些关于柳如是题材的通俗读物中也记录中其有琴乐演奏,明确表示柳如是能琴这一事实。从史学考证的角度来说,这些文字“站不住脚”,但这反映了一个问题:在这些作者的意识中,柳如是能琴或许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事实。柳如是琴人身份或许“确有其事”。

余 论

柳如是是明末清初的女性琴人这一说是成立的。古琴,是文人阶层修身养性的必修之器,其在道德的传播与接受中获得了话语权的同时还荣誉加身。而琴人在这样的乐教中首先就是教化自我。可以说柳如是超越了生命贵贱荣辱,接受古琴洗礼,踏出画地自限的人生。青楼女子与闺阁女子教育相异,前者的教育是显于才情色艺,后者是隐于内的礼节修为。由此,从柳如是的角度来看,她是由“才”转向后来的“德”,然“德”则由“琴”修。

柳如是在琴史、艺术史上应该有其该有的席位。在中国礼乐文化中“男尊女卑”的伦理观念下,女性艺术被抹杀了。③像李清照、管道升此类的贵族女性稍微好一些。在论等级制的中国古代社会中,女性艺术家无论将她们的演艺提升到怎样的高度,其艺术都不会被记载,更别说是流传了。柳如是“再生”,乃陈寅恪之功。柳如是也算得上是音乐家,其从事音乐活动中必然受礼乐文化的熏陶,琴成了她阐释道德的工具。陈寅恪对柳氏评价极高,乃“民族独立之精神”,为之“感泣不能自已”。这样有气节的女性琴人,今人不能忽视、忽略,更不能“主动的遗忘”。

本文的主旨在于考证柳如是琴人身份,考证之余,想以柳如是之例,让处在失册、隐册中的音乐家回到应有的席位中,给予其合理性以应有的承认与尊重,让他们不再成为音乐史上的 “失踪者”。通过柳如是这一案例,笔者期待会有更多“失册”以及“隐册”音乐家被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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