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2023-06-15 02:04段佩明
参花(上) 2023年6期
关键词:美人蕉凤仙花晚饭

家乡人,喜爱花。一座庭院内外,除了栽上果树种上蔬菜,还要点缀上多彩的花儿。譬如,牵牛花、鸡冠花、美人蕉、晚饭花……这些寻常而世俗的花儿,各有各的情趣,好看又好养。

牵牛花

牵牛花,家乡又叫喇叭花。依照花的形貌特征而叫,名字俗气,如乡下唤孩童的外号一般,叫习惯了反而觉得亲切。

老家的房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建造的,围着不高的墙,外人踮起脚尖就能看见院子里的风景,小猫嗖地一蹿,自由进出。牵牛花虽没那本领,可也不示弱,它们那纤细的藤蔓扬着头,不屈不挠,充满智慧,借助一切可借助的力量,伸展着纤弱的身子,努力地向上攀缘,不到一个月工夫,爬满墙头,吹起欢快的喇叭。墙头上,堆积着牵牛花茂密的叶子和花朵,像是谁家忘收了的一件花衣裳罩在上面,沐浴着阳光和雨露。

阳光下的牵牛花,极尽能事地迎合着朝阳,开得热烈,一朵朵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用生命的亮色诠释“葱茏”一词。雨中的牵牛花动人心魄,一边下雨,一边开花,雨下得潇洒,叶淋得油亮,花开得俏丽,各自鲜明。在清新湿润的绿叶完美衬托之下,那花好似出水芙蓉,有着小家碧玉般的清秀,自得人心。

围墙上的牵牛花是风种下的。一年又一年,一片蓝白色的花踏晓月而来,开得灿烂,美而不娇,魅而不惑,嫣然迎风俏立,有一股子仙气。

乡间的牵牛花不单有蓝白色,还有宝蓝、浅紫、素白、绯红、桃红诸色,五彩缤纷,为天地间装扮着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风情。许是受到屋前牵牛花的濡染所致,吾独爱蓝白素雅之色,自以为最纯洁。元代王冕的一句“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深得我心。

“天上一颗牵牛星,地上一朵牵牛花。”童年,外婆常讲起牛郎织女,他们凄美的爱情故事常在耳畔萦绕。流火七月,轻罗小扇扑流萤,坐看牵牛织女星。牵牛花与牵牛星于天地间遥遥相对,守望相助,见证爱情的甜蜜与浪漫。无怪乎,牵牛花的花语是爱情永固,寓意地久天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人世间的牛郎织女是否也会在七夕相思相拥,坐看星辰?也许只有牵牛花知晓。

那是因为牵牛花是送给爱人的。

美人蕉

古代文人喻女子貌美,赋了一个专用词“貌美如花”。按照对应关系的原则,则是花如女子。仔细斟酌,似乎花中唯美人蕉,能以美人而名之。足见其魅力不俗。

美人蕉之美,美在颜色,花红赤如火,叶苍翠碧绿,红颜绿袖。总之,红花配绿叶,天作之合,无可挑剔。其花朵簇生于茎顶,如红衣女子,亭亭玉立,光彩夺目。美人蕉远观尤佳,宽大的叶片,似在频频向人招手,红彤彤的花朵如炬,指向苍穹,点燃夏天的火热。

古今写美人蕉的诗文可以装几箩筐,我喜欢的只有唐代罗隐的诗:“芭蕉叶叶扬遥空,月萼高攀映日红。一似美人春睡起,绛唇翠袖舞东风。”一个娇艳、妩媚、动人的女子形象在先生笔下翩翩而舞,令人神驰。

老家老屋前的院子里就栽有一丛美人蕉,植株高大,葳蕤成一方风景。它长得好,除了外婆农家肥施得好外,还有我一份功劳。那时候,我还穿着开裆裤,做了一件不名誉的事,每天早起睡前的一泡尿,我都就近献给了它。在与美人蕉的亲密接触中,常见碧绿的叶子上,滚动着晶莹剔透的露珠,随风摇曳,翠色欲流。红艳的花瓣上亦挂着细细露水,盈盈欲滴,娇艳无比,总是让人有轻吻它的冲动。

外婆厚待美人蕉是有目的的。经过一春一夏一秋的生长,美人蕉高大茂密的绿叶之下,长出了丰硕的果实,它的根茎又肥又大,可以洗粉食用。霜降前后,根茎开挖了。根茎洗净、扎碎、淘洗、过滤,经过一系列烦琐的工艺下来,一层白净细腻的淀粉沉淀在缸底。湿粉晒干,便于贮存。蕉根粉是上等补品,有清热解毒舒筋活络之功效。舀一匙蕉根粉,加白糖少许,用开水冲泡,瞬间变成了一碗浓稠香甜的糊羹。浅啜一口,身心俱熨帖。

美人蕉,美人娇,美人蕉不娇。盛夏,骄阳似火,美人蕉丝毫不见娇气,仍然活力蓬勃,傲然绽放,不像其他花儿,屈服于太阳的淫威,了蔫了,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喜欢夏日里的美人蕉,总是让人激情四射。

美人蕉有宿根,年年重来。

鸡冠花

在家乡,差不多人人都会哼唱一句家乡的黄梅小调:“丢下一粒籽,发了一棵芽。”

诚如所唱,种植作物都是丢下一粒种子就能长出一棵芽,鸡冠花也不例外。清明节前后,庄户人家纷纷在房前屋后种瓜点豆,自然少不了整出一小畦地,種上喜气的鸡冠花。

鸡冠花名字凡俗,花姿却不平庸。宋代钱熙说它似霞如血,在青枝绿叶间流光溢彩,宛若高髻云鬓的盛装美女;元代姚文奂戏称它似雄鸡斗罢归来,冠血未干;清代张邵更别出心裁,把它喻作胄上红缨。鲜艳夺目的鸡冠花,赢得众多诗家赋诗称颂。《枫窗小牍》里说:“鸡冠花,汴中谓之洗手花,中元节前,儿童唱卖,以供祖先。”在古代,中元节风靡插鸡冠花供奉祖先,想来如同今日端午节,门庭插艾草菖蒲。献花之前,先沐手,再敬献鸡冠花,以表虔敬。可见古人视鸡冠花为圣洁之物,敬陈于祖宗之灵前,遥寄哀思。

鸡冠花喜气,那是名副其实。它的茎、叶、花都是大红大紫,热热闹闹。花冠秾丽而肥大,毛茸茸的,就上观之,俨然祥云一朵。倘若土肥水丰,阳光充沛,鸡冠花可长一米有余,如红衣卫士般肃立,煞是招摇。

鸡冠花不仅入诗也入画,历代以鸡冠花入画者甚多,常作为画鸡的配景,寓意官上加官、步步高升,虽然流俗,却寄托了人们的美好愿望。想把鸡冠花画成上乘之作并非易事,其不如兰、竹、梅、菊自带神韵。白石老人不枉是丹青国手,他画鸡冠花别具一格,刻画出鸡冠花的肥厚感和细毛的质感,为人所喜爱。

前些日子,拗不过老家的惦记,回乡看望了乡居的二叔。他家秋光明丽的小院里,一蓬蓬鸡冠花火红耀眼鲜艳夺目,渲染出清丽的乡村秋景。走进门,见二叔正在莳花弄草,旁边带孙子的二婶,正在教他三岁的孙子唱童谣:“鸡冠花、满院开,爷爷喝酒、奶奶筛,蓬头小儿端过来……”画面祥和温馨,令人艳羡!

晚饭花

上中学,我偷着读过不少闲书,当然也包括汪曾祺先生的《晚饭花集》。那时候,孤陋寡闻,尚不知道晚饭花就是家乡的洗澡花,又叫胭脂红。

在家乡,晚饭花是个烂大街的草本,随便丢几粒籽到土里,都能见着它茁壮盛美。它不怕旱,不怕涝,不用浇水,不用锄草,不用施肥,不得病,也没见它生过虫。夏日吃晚饭的时候,它就开花,像舞台上摆好造型跳开场舞的女子,舞曲一響,裙摆就突然打开,美到极致。它热烈奔放,敞开胸怀拥抱漆黑的夜色,用甜美的微笑,温暖着清冷的星月,直到第二天朝阳升起,它才羞羞地抱紧胸怀,还原少女般的矜持。

我记得,汪先生在他的那本文集序言中,直言不讳地说:“对晚饭花并不怎么欣赏。没有从它身上发现过‘香远益清‘出淤泥而不染之类的品德,也绝对到不了‘不可一日无此君的地步。”我对汪先生之语不敢苟同,总想找些佐证,以辩之。于是,上网检索“晚饭花”一词,竟然发现有关晚饭花的诗文少之又少,它几乎成了画家不画、诗人不咏之物。

晚饭花遭遇文人墨客的冷落,大抵是因它蒲柳之质,并非琼葩之姿。无非是晚饭花的叶子太多,挤挤挨挨,乱乱哄哄地一大堆;颜色又是浓绿的,怎么看也看不出一点姿色来;虽然花形是一个长柄的小喇叭,颜色有胭脂红、正黄、纯白,即使有红白黄糅杂交织,那也是蜂蝶之功,都不算美。用汪先生的话说,这种花用“村”“俗”来形容,都不为过。我却不以为然。

我对晚饭花是有好感的。它端庄而不冶艳,有平民之德。它的盛开,撵走了夏日里漫漶混沌的暑热。

夏日的傍晚,老家屋门前总是藏着欢愉。晚饭花像商量好似的,一朵又一朵小喇叭,仰首向天,卖力地吹响黄昏的乐章。此刻,凉意也暗暗地从花丛里生了出来,夹杂着淡淡的清香,吸引来许多的蜻蜓,在花叶间蹁跹,在空中盘旋,惹得我们追逐捕捉,嬉戏打闹。外婆早早地把门前空地洒上水,打扫干净,我和弟弟搬来凉床和竹椅,挨着晚饭花摆放。外婆说,晚饭花是个好东西,蚊子都怕它。在晚饭花掩映的光阴里,一家人蒲扇摇炎凉,把盏话桑麻。

一朵朵暮开朝闭的晚饭花,让我的童年充满快乐,给足了我喜爱它的底气。

凤仙花

“门前的凤仙花开了,我有点想家了。”微信朋友圈里看到这样一句话,还有配图,图中凤仙花开得娇艳,煞是惹眼。很多时候,想念家乡,是包含着想念家乡的风物的,除了人,还有那里的山山水水和花草树木。

我也不例外,总是想起老家,想起屋后院子里种的花。那些凤仙、鸡冠、栀子之类,都不占地方,靠在墙边,地让给辣椒、茄子、黄瓜和韭菜,花和菜和睦共处,各得其所,把旺盛交给季节。院中之花,凤仙尤盛,拥有小树一样的身板,在墙角边自言自语,五颜六色绽放,带着热烈而葱郁的烟火气,让人觉得亲切又温馨。

凤仙花容婉约,花如其名。清代汪灏《广群芳谱》说:“桠间开花,头翅尾足俱翘然如凤状,故又有金凤之名。”夏天一到,凤仙开得繁盛而热烈,叶子与花儿在风中喧腾嬉闹,一若旧时王孙。其色彩斑斓,红紫黄白皆有,纯色之外又糅杂交织。有单瓣、重瓣之别,各有特色,各自别致,虽植于乡村薄土,却不逊姚黄魏紫风韵。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乡间小丫头采凤仙花瓣,捣汁,染指甲,点眉心,画红脸蛋,一脸花里胡哨。自是免不了被大人一番嗔怪:“妖精妖孽!”意犹妖怪,家乡俚语,多喻女子爱臭美。

用凤仙花汁染指甲,日久岁深,不枉指甲花之名。宋人周密《癸辛杂识》所记甚详:“凤仙花红者用叶捣碎,入明矾少许在内,先洗净指甲,然后以此付甲上,用片帛缠定过夜,初染色淡,连染三五次,其色若胭脂,洗涤不去,可经旬,直到退甲,方渐去之。”《红楼梦》里,宝玉做胭脂用到的原料,除了桃花和玫瑰,还有就是用凤仙花。胡庸医给晴雯看病,见“晴雯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得通红的痕迹”,这个金凤花就是今天的凤仙花。后来,晴雯临死前,将染着凤仙花的指甲齐根铰下,留给宝玉存念。

炎炎夏日,正是凤仙花灿烂的时节,也是多雨水的季节。大雨有时很冲动,总想借着风势,浇灭凤仙花。一阵暴风骤雨过后,艳艳的红,浓浓的紫,淡淡的黄,落英一地,如铺了浅显的薄地毯。落花姹紫,叶子苍翠,凤仙却依然挺拔。

夕阳里,清风醉晚霞。大人领着孩子,挽着篮子,躬身屋后院子里,在凤仙花的簇拥下,双手像蝴蝶似的上下翻飞,采摘菜蔬,静谧中透出几分灵动与闲适。这一刻,似一幅画,烙在我心头,是无法割舍的故土情怀。

作者简介:段佩明,安庆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安徽日报》《参花》《大江文艺》《亳州文艺》等报刊。

(责任编辑 王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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