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巷口

2023-06-15 02:04李宜祥
参花(上) 2023年6期
关键词:酱园二姑柴草

草巷口坐落在高邮湖西岸一个叫“铜城”的古镇上,这条巷子很长,巷子里的房屋高低错落,住的多是些手艺人家和做小生意的人家。这里的房屋有些杂乱,旧房多,其间夹杂着一两家如同鹤立鸡群的大宅院。房屋的墙壁多是碎砖块砌的,屋顶也不都盖瓦,也有苫草的,也有半边盖瓦半边苫草的。巷子里铺了砖,大概是信奉“修桥铺路积功德”的缘故,路铺得讲究,大板砖竖着一路铺去,铺成龟背型,中间稍高两侧稍低,路的边沿凹下去,呈沟状。路中间铺了青石板。青石板是顺着铺的,一块连着一块。我幼时见过乡下人推着独轮车行走在青石板上,车上一邊坐着妇孺,一边载物。天长日久,石板中央竟然凹了条长长的浅槽,让人不由得触景生情,联想到“水滴石穿”这个成语。

这条巷道的称谓叫“草巷口”,自然与草有关系。

本地一位作家在一篇小说里曾描述道:“每天清早,天上的星星还在闪烁,东乡的汉子们就挑着柴草担子行走在蜿蜒的田埂上,过了小河上的石拱桥,把柴草担子顿在纪大奶奶家门前的空地上等待售卖……”纪大奶奶确有其人,她就是开草行的“草牙子”(中介人)。

草巷口是个喇叭形的巷道,从十字街口向东去,既直且窄,窄得只能通行毛驴车,通不过汽车,要是两辆驴车迎面相遇,擦墙才能错过。巷道到了中端才渐渐地宽阔起来,越向东越宽阔,过了中端后房屋也不相连了,东一家西一家的,房前屋后不是菜园就是空地。纪大奶奶家就住在一块空地上,这块空地很大,面积相当于一个足球场。空地向北连着一条小道,向南还连着一条巷道。纪大奶奶家对面住了四五户人家,正对面是一家豆腐店,店里有盘石磨,拉磨的是一头毛驴。豆腐店紧挨着另一条巷道,巷道那一边有一个大院子,里面有两排相连成“T”字形的房屋,这是一家澡堂。澡堂大院内有一棵石榴树,花是红色的,结的果子颜色更红,更深,变成紫红色了,果子熟透了都裂开口子,像是调皮的娃娃们在笑。

这位本地作家还叙述道,“我们那里的民间常用燃料不是煤……平常煮饭、炒菜,都是烧草,烧柴枝。”是的,那时不仅没有煤,也不通电,能买到煤炭和通电已经是几年以后的事了。通电时我才上初中,那晚,我们全校师生见教室里灯管亮了起来,如同白昼,都兴奋地跳跃起来,“噢——噢——噢——”,欢呼声响彻云霄。

草市专卖柴草,售卖各种农作物的秸秆,也售卖荒草,售卖劈柴和杂树枝。草市是早市,到天色大亮街上行人纷纷走过时,草市上就热闹起来了,一担担的柴草都顿在空地上,买草人看中了某一担草,纪大奶奶就会过来称重,她手里从不离一杆大秤,价钱不由买卖双方说,而是由纪大奶奶定价并结算,我从没见过买卖双方讨价还价,都是纪大奶奶一口价。买草人付了钱,纪大奶奶抽走微薄的一点佣金,卖草人便挑起草担跟着买草人走,送草上门。要是草市这一天疲沓下来,到散市时还有几担柴草没有卖掉,纪大奶奶就会带着卖草人上门兜售,她知道哪一家需要柴草,需要什么柴草。

纪大奶奶一个人住在两小间低矮的棚屋里,我至今还记得纪大奶奶的形象:个头瘦长,脸色灰暗,满脸的皱纹,总是穿着灰黑色的对襟大褂,脑后盘个枯灰色的发髻,嘴里常噙着一管旱烟,一根与人齐高的秤杆或是持在手上,或是背在肩上。

几年以后镇上供应煤炭了,草市还存在。草市仍然存在是人们觉得炒菜煮饭用草烧出来的口味更好。那时候镇上不仅有草市,还有牛市。牛市里不仅卖牛,还卖驴,卖骡,卖生猪和猪崽,到了每年春季,还售卖苗木。

去草市上买草要花钱,为了省钱,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们便常常下乡划草、割草,也有铲草皮的,还有挖树桩的,甚至捣鸟巢的。我和弟弟下乡划过草,割过草,但没有挖过树桩,不是我们不想挖,是挖不动。挖树桩要一把力气,劈树桩更要有力气。牛市那边有户人家是山东人,他家两个半大小子长得人高马大,常常拖着板车下乡挖树桩,挖到几个大树桩回家时胸脯挺得老高,趾高气扬的好像捡到了宝贝。当我和小伙伴们挑着草担回家时心中竟然充满了喜悦,因为有了收获,回家还能得到父母亲和邻里长辈们的夸赞。

草巷口连接十字街头的巷口,北侧头一家是“茶炉”,南侧头一家是烧饼店。

茶炉是二姑家开的,二姑嫁过去就一直烧茶炉。二姑家四间瓦屋沿街建成“L”形,顶头的这间屋里靠山墙砌了个茶水炉,炉上坐着四五个汤罐,正中间开了炉口,是填放燃料的进道,早先烧木屑木刨花,后来烧煤炭。汤罐里总是烧着开水,从早到晚都向外冒水气,骨碌碌地翻泡泡,附近人家都提着水瓶来冲水。冲水时一次性付钱买几根“筹子”,以后再来冲水时付出相等的“筹子”即可。“筹子”是纸片做的,成人的大拇指大小,上面注了“一瓶”“贰瓶”“伍瓶”“拾瓶”的字样,并加盖了私章。

二姑中等身材,微胖,常常面带笑容,我去冲水时掏出母亲给的钱要买“筹子”,二姑不收,还塞给我几个硬币,让我买糖果吃。二姑父之前从事什么行业我不记得了。那一年,位于草巷口的粮站搬走时粮库被改造成影剧院,二姑父任经理,带着一个哑巴经营管理着这家影剧院。这已经是一九七八年以后的事了,文艺活动逐渐红火起来,各种演出层出不穷,这家影剧院的经营业绩十分突出,引起了上级的关注,直至省文化厅来人调研。那时我已从部队退伍,每次回到草巷口总要去影剧院看看二姑父,每次见到我他都很开心,拉着我介绍他的工作业绩,似乎把我当成了领导。

巷道里住了二三十户人家,印象特别深的有几户。

金四老爹是位裁缝,每天在家迎着门踩缝纫机,生意很好。他生了两儿两女,两个女儿都在县城工作。大女婿是北方人,长得粗黑,说话瓮声瓮气,外形极像电影《三国》里的张飞。二女婿则言谈举止斯文,长相秀气。金四老爹中年丧妻,后又再婚。我没见过他的第一任妻子,只见过他的第二任妻子,长得很漂亮,身材高挑,利利索索的。

李老师家是两进房屋,前三后三,两排房子及厢房之间有个天井,房子青砖黛瓦,木门木窗木板壁,颇有淮扬古民居的风格。李老师是我家的宗亲,他辈分高,那时已儿孙满堂。他是我上小学时的美术老师。记得他教我们画静物时画过一面红旗,他把红旗画成迎风飘扬的样子,很有动感。他还画过一盏红灯,就是现代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提着的那盏红灯,虽然他画的是孤零零的一盏红灯,但是我却看到了红灯射出的光芒。

相邻着李老师家的一户也姓李,夫妻俩与我父母的年龄相仿,男的与我父亲同在一个饭店里,也是白案师傅,他擀馄饨皮的手艺极好,擀的馄饨皮极薄极韧,人也特老实,特和善。他身材魁梧,但走路却慢腾腾的,话语很少,性格平和,没见过他喜,也没见过他悲,不抽烟,不喝酒,不杀生,长年吃素,夫妻俩无儿无女。妻子在家卤豆干卖,她卤的豆干味道极其鲜美。这些年来,我常常想起这对夫妻,想起许多和他们一样的人,感叹他们平凡的人生,他们活得像一滴露珠,像一片落叶,像一片雪花,没有喧嚣,也不华丽,他们悄悄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不留痕迹地悄悄走了。

有一户人家每天在门口支一块门板摆摊子,卖些针头线脑的小物件。他家的人和事我几乎都记不得了,唯一能记住的一件事是他家的老母亲,一位枯瘦的小脚老太太看木料的事。每天晚上睡觉前,老太太都在手腕上系一根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系在窗外的两根房梁上,这两根房梁准备建房用。老太太怕这两根房梁被盗,每天夜里醒来都抬抬手臂拉拉绳索,一直到她逝去,那根绳索还系在手腕上。

草巷口的中端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大宅院,因为这座宅院曾经的主人姓陶,人们称之为“陶家大院”。我不知道陶家大院的来历,也无法描绘出陶家大院昌盛时的全景。到我记事时,陶家大院已经破败了。其实说破败并不准确,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座破败然而又正在兴起的大院,当然,正在兴起的大院全然没有了旧时富贵人家的气势和神韵。陶家大院占地面积大,大得不能用篮球场或足球场来比拟,到我记事时,这座大院被政府征收了,区公所在院内办公,粮站和米厂也开设在大院内,院内还有区公所的干部宿舍和粮站的职工家属区。后来,区法庭也设在大院内,可见,陶家大院的规模之大。

草巷口里还有一座 “周家酱园”,这座宅院位于草市那块空地的南边,这是座没有围墙的极大的宅院,小时候我们去玩耍时常在里面迷路,里面的房屋成排,或纵或橫,院落套院落,房屋都是青砖小瓦建的。大人们说这里是酱园,但是我们没在这里看到酱缸,也闻不到一丝半丁的酱醋味。那时候镇上还有一家酱园,位于南大街,记得那家“王记酱园”里有酱缸,一排排的大酱缸多得数不过来,缸里总是酱乎乎的,师傅们围着蓝围裙成天忙晒酱。天晴的时候早上把盖缸的竹盖子取下来,午后再盖上去。我一直没弄清周家酱园这里曾经是酱园作坊,还是开酱园的周氏家族住在这里。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石油工人在我们镇勘探出了石油。一天,石油队来报喜,他们开着几辆“解放”卡车过来,每辆车的车厢里都站着一排排头戴柳条帽的工人,他们敲锣打鼓,挥舞彩旗,鸣放鞭炮。车队一直开到区公所的大院里。草巷口这时候已经变宽了。头一年,区公所决定拆迁,拆了巷子北侧的第一排房子。许多老邻居搬走了,二姑家搬到北大街去建了新房,李老师家在巷子东端建了新房。

草巷口从此宽阔了,被人称为东大街,路面更平整了,从头到尾都铺上了水泥路面。十字街口也被拆宽了,铺上了水泥路面,被人称为“圆盘路”。从东大街到西大街,包括南大街和北大街的路边都竖起了电线杆,天色一黑路灯就亮了,光华灿若白昼。草市后来不知不觉地退隐了,再也没有卖草和买草的人们,然而在我的心里这条街永远不变,还是那条叫“草巷口”的巷道,一条买草和卖草人进进出出的喧嚣而热闹的巷道。

作者簡介:李宜祥,安徽省天长市人,系天长市作协名誉主席。在《安徽文学》《边疆文学》《作家天地》《短篇小说》等刊发表小说、散文等作品数十篇。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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