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早期诗歌源流考

2023-06-30 20:55陈昶
扬子江评论 2023年3期
关键词:北岛手稿诗人

陈昶

近些年,随着相关材料包括当事人和身边朋友的回忆文字a、残缺的诗稿影印件b和誊抄稿c的相继公开,部分学者开始从手稿与版本的角度对北岛诗歌进行研究,但因为文献资料的不完整与记忆的错漏,未能充分、清晰地呈现出《回答》的创作与修改过程。笔者通过搜集和整理北岛诗歌的相关手稿版本d,从中发现了北岛最早的新诗创作《因为我们还年轻》以及《告诉你吧,世界》与《回答》的六个不同版本等手稿,通过考证和仔细辨认这些不同手稿的内容及创作时间,并根据其他史料加以佐证,在此基础之上梳理出一条北岛诗歌的创作时间线。如果以这条时间线为轴心,我们不仅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到北岛早期诗歌创作的探索性与阶段性,还能进一步聚焦于《告诉你吧,世界》和《回答》这两首诗的六个版本,通过重新辨析这两首诗之间的内在关联,纠正以往对这两首诗的错误理解。而透过这个整理与辨析过程,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北岛在20世纪70年代的创作形态,更为重要的是经由北岛的诗歌创作所关联起的一个个具有偶然性的“文学事件”,它们合力所形成的 “文学现场”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从历史叙述中被打捞出来,以“前史”的面貌呈现在我们眼前。

一、新的开启:北岛第一首新诗的创作时间与新诗潮的发生

关于北岛开始新诗创作的时间及这一阶段的相关诗歌作品情况,主要见于北岛、多多和齐简三人的文章中,但一直未有较为确切的表述。多多曾提及:“我和北岛、江河早在一九七〇年冬便见过面。当时我和北岛是作为男高音互相介绍的,后他与芒克交往密切,还专程去白洋淀会芒克。以后一直到一九七八年为止,我没有再见过北岛,就我记忆所及,北岛的第一首诗是《金色的小号》。”e然而,多多所说的诗歌《金色的小号》的诗名并不准确,完整的名字应该是《吹起吧,那金色的小号》,根据诗歌手稿上所标注的时间,该诗创作于1971年1月6日,因此也并非北岛创作的第一首新诗。

而后北岛也对此进行了纠正,在提及早年的诗作时,北岛说:“我没有保留最初的诗稿,但我还能记得第一首诗叫《因为我们还年轻》。”f通过整理北岛自1970-1974年的诗作手稿(这一时期的手稿基本都标注了详细的创作时间),北岛的第一首诗歌确为《因为我们还年轻》,而该诗的创作时間为1970年10月12日。收录在《七十年代》中的北岛的另一篇文章《断章》,也从影响史和创作发生史的角度对这一写作时间给予了追认:

北京近乎空城,颐和园更是人烟稀少。进正门,穿乐寿堂,玉兰花含苞欲放,木牌写着“折花者罚款50元”。在排云殿码头租船,绕过石舫,向后湖划去。一路说笑。后湖更静,唱俄罗斯民歌,招来阵阵回声。我们收起桨,让船漂荡。

史康成站在船头,挺胸昂首朗诵:“解开情感的缆绳/告别母爱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运乞求/红旗就是船帆/太阳就是舵手/请把我的话儿/永远记在心头……”停顿片刻,他继续下去:“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我为之一动,问作者是谁。“郭路生”,史康成说。……我的七十年代就是从那充满诗意的春日开始的。当时几乎人人写旧体诗,陈词滥调,而郭路生的诗别开生面,为我的生活打开一扇意外的窗户。

这段文字中所描述的,是一个非常具有偶然性和文学意味的场景,时间背景是1970年的春季,北岛和他的朋友们到颐和园划船,在船头听到了食指的《相信未来》,时代中共同的情感体验与全新的诗歌风格对于尚未开始新诗创作生涯的赵振开来说,冲击力无疑是巨大的。我们无法看到1970年之前北岛的旧体诗创作,但可以肯定的是,在1970年的春季,在他听到《相信未来》的朗诵之后,诗人的新诗创作即将拉开序幕。在半年之后,也就是前面所提到的1970年10月12日,北岛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首新诗《因为我们还年轻》,从这个意义上说,《相信未来》对于北岛和整个1970年代初的诗歌创作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我们将《因为我们还年轻》和《相信未来》进行比较分析,就不难发现这两首诗有很多相似之处。无论是从题目的互文性、诗歌结构与节奏上的同构性,还是在意象上的学习与借鉴,《因为我们还年轻》都受到了《相信未来》影响,有着明显的模仿痕迹。但更为重要的是,此时北岛诗歌中的情感模式也同样延续了食指诗歌的风格,在情感上表现出的是一种肯定的、正面的、抒情的情感模式与情感态度,这与他后来为人们所熟悉的风格是完全不一样的。齐简在《诗的往事》中也有类似的判断:“从一九七○到一九七三,他的诗风基本是叙事的,格律的,顺时空的,二维的,可视的。当然对一个初涉诗歌的青年来说也不免有时失之单薄、苍白……色彩是浓烈的,音调是激越的。”

如果说这一时期北岛的诗歌创作尚处在习作期,那么通过整理这一时期其诗作手稿,可以看到从他的第一首诗歌《因为我们还年轻》所标注的1970年10月12日到创作于1972年3月13日的《尾灯》,他共完成了19首诗歌i,按时间顺序依次为:《因为我们还年轻》(1970.10.12)、《不要用死来吓唬我们》(1970.12.24)、《火之歌》(1971.1.5)、《吹起吧,那金色的小号》(1971.1.6)、《在扬子江上放歌》(1971.7.27)、《三只小舟》(1971.10.6)、《这里是湛蓝的世界》(1971.10.8)、《还要等待吗》(1971.10.20)、《断藕与残萍》(1971.12.14)、《命运——臭虫》 (1971.12.14)、《太阳与水珠》(又名《房檐下的短剧》)(1971.12.16)、《青春奏鸣曲——献给张玉海》(1971.12.17)、《南天的星》(1972.1.20)、《五色花》(1972.1.22)、《不,不能够……》(1972.1.22)、《眼睛》(1972.1.23)、《你好,百花山》(1972.1.24)、《死,还是活》(1972.1.25)、《尾灯》(1972.3.13)。除了如《五色花》 《你好,百花山》外,这些诗歌大部分并未公开发表或收入诗集。但必须指出的是,尽管这些诗作还不成熟,但它们却并非没有价值,相反从这些早期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北岛诗歌的孕育与发生形态,以及它是如何在时代环境中逐渐开始变化着的;也让我们看到年轻的诗人在诗歌创作中所做过的各种探索与尝试,从而帮助我们更为客观、完整地去考察诗人的创作历程。

当逐一翻阅这十九首北岛早期作品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转变的轨迹,这一点齐简也在论述中敏锐地捕捉到:“写于一九七二年一月的《你好,百花山》是初期中的重要作品。它把一次真实的出游写成一个梦境,诗中第一次出现了‘绿色的阳光这样超自然的表象,预示着诗人开始酝酿风格的转变。”j时至1972年,北岛的诗歌创作逐渐从影响和模仿中走出来,进入自我探索阶段,这一阶段,也是他个人诗歌风格逐渐形成的时期。如果说《你好,百花山》这首诗中已经开始孕育着诗人新的风格的发生并通过意象的形式进行了初步表现,那么写于一个多月之后的《告诉你吧,世界》k则是将这种风格的变化更为强烈且直接地作了一个整体性呈现。

需要注意到的是,1972-1973年期间,不仅仅是北岛诗歌风格的转变与探索期,也是这一代诗人诗歌创作的爆发期和风格逐渐形成的时期。尽管食指和北岛、芒克、多多、根子的年纪相仿,但从诗歌创作的代际更迭上,却构成了两代人,或者说食指是他们的一个“小小的传统”。在这个小传统之后,以北岛、芒克为代表的诗人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探索,多多在一篇文章中曾生动地描述过他与芒克、根子之间诗歌创作相互刺激和彼此激发的画面l,而芒克在1971年的一句“那暴風雨蓝色的火焰”与其稍后在1973年创作的佚诗《回家》中的“无数种音响忽然在蓝色中飘荡”彼此呼应,因此也似乎成为一种先声与预示。同一年,根子也完成了他的《三月与末日》,从1972年北岛创作的《你好,百花山》 《告诉你吧,世界》到根子的《三月与末日》,新一轮诗歌创作风潮已经开启,此后年轻的诗人们开始了各自的探索与彼此间的“较劲”。于是,从1972年至1978年的数年间,“一个个圈子开始破裂,同时不断进行着新的组合”m,由此一个个的文学现场不断发生、碰撞与更迭,直到1970年代末的汇流,因此一个朦胧诗“前史”的轮廓和线索也变得清晰起来。

二、《告诉你吧,世界》与《回答》:六个手稿版本的时间考证

通过整理北岛现存的诗歌手稿可以看到,《告诉你吧,世界》与《回答》共有六个不同的手稿版本,两首诗各存有三种手稿,时间跨度为1972年至1978年共六年时间,也就是说,在这段时期内,北岛一直在对这两首诗作进行着修改,直至1978年公开发表。需要指出的是,目前的研究者通常是将这两首诗放在一起,认为《告诉你吧,世界》是《回答》的“前身”,而《回答》是在前者的基础之上进行修改的完成稿,也就是说将这两首诗视为了一首诗的不同的改稿版本。但这种理解其实是需要做进一步的考察和辨析的,首先,是厘清这两个不同题目诗稿的六个版本的创作和修改的时间,只有将这个问题确认清楚,才能对这两首诗的关系做进一步的分析与探究。

前文提到,最初将《告诉你吧,世界》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齐简的一篇回忆文章《诗的往事》,文中有这样一段记述:“这个阶段(1970-1973)的诗作大约有三十余首,其中写于一九七三年三月十五日的《告诉你吧,世界》就是后来那首脍炙人口的《回答》的原型……”“今日有关北岛的关注者向我提出质疑,认为《回答》的写作时间应该不早于一九七九年,理由是‘冰川纪已经过去应指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对此我想我无意中保存至今的诗稿是可以作答的了。”n此后,齐简的这段回忆文字成为了一份珍贵甚至唯一的史料,被广泛运用于北岛的诗歌研究之中。但根据北岛自己保存的三种不同手稿形态的诗集来看,其中第一种手稿上明确地标注着创作时间为“七二年三月十五日”,为了更清晰地看出诗人的创作时序,这里将第一种手稿诗集目录(1971.1—1973.12)列出:《序——〈浮士德〉》《火之歌》(1971.1.5)、《吹起吧,那金色的小号》(1971.1.6)、《在扬子江上》(1971.7.27)、《三只小舟》(1971.10.6)、《这里是湛蓝的世界》(1971.10.8)、《房檐下的短剧》(1971.12.16)、《青春奏鸣曲——献给张玉海》(1971.12.17)、《南天的星》(1972.1.20)、《五色花》(1972.1.22)、《不,不能够……》(1972.1.22)、《眼睛》(1972.1.23》、《你好,百花山》(1972.1.24)、《死,还是活》(1972.1.25)、《尾灯》(1972.3.13)、《告诉你吧,世界》(1972.3.15)、《把春天送给你》(1972.3.26)、《真的》(1972.3.21)、《血》(1972.4.5)、《我走向雨雾中》(1972.4.7)、《坦白》(1972.10)、《在峡谷》(1973.1.17)、《云呵,云》(1973.2.17)、《石子》(1972.2.18)、《小木房里的歌 》(1973.3.17)、《她死了》(1973.3.12)、《倾斜的地平线》(1973.3.20)、《大墙下的老鞋匠》(1973.4.3)、《星光》(1973.6.2)、《啊,孤独——给G》(1973.10.16)、《童年和我》(1973.11)、《微笑·雪花·星星》(1973.12.7)。

第二种手稿诗集目录范围是1972年1月—4月的诗歌共12首,按时间顺序依次排列。尽管《告诉你吧,世界》只标注了月份和日期,但是该诗集中第一首诗《南天的星》作者标注了创作时间为“七二年一月廿日”,其后为《五色花》“七二年一月廿二日”、《不,不能够》“七二年一月廿二日”、《眼睛》“七二年一月廿三日”、《你好,百花山》“七二年一月廿四日晨”、《死,还是活》“七二年一月廿五日”、《尾灯》“三月十三日晚”,而后第八首是《告诉你吧,世界》标注时间是“三月十五日”,紧随其后的第九首是《真的》,创作时间诗人写的是“七二年三月二十一”,根据诗集目录的时间范围、第一首诗歌所标注的时间以及诗歌的时间排序,同样也可以推论出《告诉你吧,世界》创作时间为1972年而非1973年。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回答》的三个手稿版本,不同于《告诉你吧,世界》有相对固定的时间标注,从《回答》的三种手稿中,是能看出一种历时态的修改痕迹的。比较遗憾的是,在《回答》的前两种手稿版本中,均没有标注创作的日期。不过对于创作的时间,北岛是有过明确的说法的:“《回答》最初写于1973年,1976年做了修改,1978年首先发表在《今天》创刊号上,第二年春天被《诗刊》转载。”o后经北岛回忆补充,最后的版本即《回答》的第三稿修改定稿时间为1978年10月,但在当时《诗刊》副主编邵燕祥建议下,策略性地将定稿时间改为1976年。《回答》初稿创作于1973年的说法,从北岛诗集《陌生的海滩》的手稿目录中也得到了确证,在这本最初由诗人自己手抄的诗集目录中,我们可以看到基本上也是按照时间顺序来排列目录的:

除了创作于1973年的《小木屋里的歌》与《星光》两首具有特殊纪念意义的诗歌被提到了最前面,《你好,百花山》 《我走向雨雾中》 《真的》 《眼睛》 《五色花》作于1972年,《回答》 《云呵、云》 《倾斜的地平线》 《微笑·雪花·星星》创作于1973年,随后的《日子》 《冷酷的希望》 《太阳城札记》等写于1974年以及之后。在北岛的回忆和这份保存的诗集目录的互证下,《回答》初稿的创作时间可以确定为1973年。第二种手稿的修改时间根据北岛的回忆应该为1976年,通过与第一种手稿对照,整首诗的基本形态在这个时候已经大致展示了出来。而同一时间,北岛也完成了《波动》的第一次修改,如果将其诗歌《回答》与小说《波动》创作及修改的时间线进行对照,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这两个对北岛而言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在写作与两次修改上几乎保持了同步性,而从创作到修改,绝不仅仅是语句和修辞上的变动,它们又构成了一种交相呼应,共同呈现出了北岛的创作风格在某些关键时刻和节点上的变化,1976年就是这样一个时刻;而《回答》的第三种手稿版本尽管标注的是一九七六年四月,发表时标注的也是同一时间,但實际上是修改于第二稿之后的两年,即1978年10月,这一版本的《回答》首次公开发表在1978年12月的《今天》第一期上,随后在1979年第3期的《诗刊》上被刊载并获得了更大范围的传播与阅读。

通过对《告诉你吧,世界》和《回答》两首诗六个手稿版本的写作和修改时间的整理和考证,我们可以看到《告诉你吧,世界》创作于北岛开始探索自己风格的最初时刻,它既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北岛此前诗歌的风格,但又在意象、结构、节奏和情感等多方面进行着新的探索,北岛对其展开了反复的修改。而《回答》的写作始于1973年,在1973—1978这六年间诗人也做出了两次修改。这两首诗有着相互叠加的部分,也有着各自的修改逻辑,在厘清了每个版本的时间之后,我们才有可能链接出完整的时间脉络,从而在这个基础之上,再来辨析这两首诗之间的内在关联。

三、《告诉你吧,世界》与《回答》的关系考辨

如果要弄清楚这两首诗之间的诗学关系,我们需要先来分别看看这两首诗作各自的修改之处。为了更为直观地进行辨析,笔者将两首诗的手稿分别附在下面。

将《告诉你吧,世界》三种手稿版本进行比较后,不难看出它们之间的差异并不算大,主要集中在个别语词的修改上。第一处是诗中第三节第二句,在手稿第一种与第二种中,均用的是“我-不-相-信!”,手稿第三种中做了细微的改动,改为“我不相信——”。因为并无修改的痕迹,也无法判断这两种句式的先后,但从诗句的效果来看,无疑“我-不-相-信!”要更好一些,显得更有力量和节奏感。第二处修改是全诗的最后一句,在手稿的第一种中是:“请记住:我握有刀柄。”而手稿第二种则改成了:“请记住:但我有刀柄。”手稿第三种中又改为:“请记住:我握有刀柄。”这两种表述的差别并不大,如果细致加以辨析,“我握有刀柄”更强调了一种即时性和行动性。从《告诉你吧,世界》的手稿形态来看,这首诗呈现的完成度是较高的,我们也无法看到更多的修改印记。但在这三种手稿之外,有一份材料也需要纳入我们的考察视野,即学者邱景华提出《告诉你吧,世界》存在另一个版本,这个版本的诗作源于北岛赠予蔡其矫的23首诗抄,其中就有《告诉你吧,世界》,邱景华指出这23首诗是抄于一个笔记本上,而笔记本扉页上北岛所写下的时间为“一九七七年九月”。这个版本相对于前面三种手稿的改动之处也并不多,主要有三处,一处是将“高尚人”改成“高尚者”,另一处是将“护心镜”改成了“通行证”,最后一处是最后一句采用的是手稿第二种中的“请记住:但我有刀柄”。p很明显,北岛在1977年赠送给蔡其矫的这一版《告诉你吧,世界》,是在前面手稿基础之上又进行过修改和完善的,虽然改动处并不多,但是在词语的表达上显然要更准确和工整一些。

接下来是《回答》的手稿版本,这首诗的手稿也有三种,我们依次来进行辨认:

在前一节中已经详细考证过《回答》三种手稿的时间,按时序分别为:1973年、1976年和1978年10月。手稿的第一种虽然只是残稿,但整首诗的基本形态已经展现了出来,一方面既与《告诉你吧,世界》相似,但又不能简单视为《告诉你吧,世界》的又一修改版本。这首诗最大的改动也是两处,一是第一节三四句由“在这疯狂疯狂的世界里,——这就是圣经”改为了“看吧,在镀金的杯盏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原先直接的表达变成了意象的修辞与隐喻,现代主义的色彩也越加突出了;另一处是增加了一节“我来到这个世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之前,宣读那些被审判的声音:”,增加的这一节,在结构上起到了衔接的功能性作用,同时引出了作为主体的“我”的出场,为下一节的“宣告”预先做好了铺垫。有趣的是,“风呵,我的朋友,请把我的回答向八方吹送”这一句在手稿上最终被北岛划去,或许是诗人认为这种抒情的语句与整首诗的风格不协调,所以最终还是去掉了,由此也可以看到诗人的修改过程也是不断地探索、调适着自己的语言、情感风格的过程,而后才逐渐趋向稳定。

第二稿的《回答》已经是一个基本成熟的诗歌形态,在第一稿中无法看到的后半部分在这里也被补充完整,即增加了最后的两节共八句,也正是这两节的大幅度修改,使《回答》完全从《告诉你吧,世界》的“笼罩”下脱离出来,成为另一首诗作。除了这个大改动之外,另一处修改则要小得多,即在第五节第四句里“我不相信死无报应”改为了“我不相信恶无报应”。

最后看看第三稿。整体而言,1976年的第二稿与最终于1978年定稿的第三稿在结构和情感风格上已趋于一致,只是在某些意象和语词上做了进一步的完善。我们不妨对比一下修改之处。首先是第三稿中将第一节第三句中的意象由“杯盏”置换为“天空”;其次是第五节第四句“我不相信恶无报应”又被换回成“我不相信死无报应”;第三处是在最后一节,“新的转机和满天星斗,正升起在没有遮拦的天空”。定稿版本中改为“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这些修改,这里暂不一一展开分析,但可以看出的是,无论是意象的推敲还是语词的斟酌,抑或是语句的表述,都是从不同的维度使这首诗的表达变得更为准确,风格上也更趋于成熟与稳定。

通过对《告诉你吧,世界》与《回答》这两首诗各自的三种手稿版本进行梳理和比较,我们看到了它们修改的过程和其内在的逻辑理路。从时间上看,《告诉你吧,世界》创作于1972年,尽管在1973年北岛根据这首诗又创作了《回答》,但《告诉你吧,世界》仍然作为独立的诗作一直被沿用至1977年,并且在1977年的这一版中仍在对其进行着修改和完善。而在此期间,北岛又对《回答》进行了两次修改,也就是说,这两首诗从时间层面上来说,有着各自的创作与修改的时间线,这两条时间线有相互叠合的部分,但又是彼此独立的。

从内容上考察,两首诗的题目其实便是我们最好的分析切入点,题目已经暗示了诗中主体身份与位置及其背后伦理关系的变化。如果说从《告诉你吧,世界》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被凸显出来的,站在世界之外进行宣告的主人公形象,那么《回答》中这个主人公则回到了世界的内部,以一种对话的方式进行着主体言说。

在这两首诗中,最大的改动在于诗歌的开头和结尾两部分,在《告诉你吧,世界》的第一节里,开头“在这疯狂疯狂的世界里,——这就是圣经”与结尾处“我会说:我不想杀人,请记住:但我有刀柄(我握有刀柄)”形成了一个强烈的情感与逻辑上双重的首尾呼应,一方面,通过“在这……这就是……”的句式从时间的维度上强调了 “此刻”,另一方面,又以“我会说……我不想……但我有……”的句式将行动中的“主体”凸显出来,而这种聚焦“此刻”的行动中的主体不仅贯穿了整首诗,又以不断重复的“我不相信”的句式来加以强化,背后体现出的是一种聚焦于“此刻”的行动诗学观。相对应的,《回答》中第一节三四句则改为了“在……飘满了……”,如果说《告诉你吧,世界》强调的是“此刻”,那么《回答》从时态上则由“此刻”转向了一种具有完成性的“历史”时态。如果结合诗中最后一节四句来看,那么这种诗学观念就会更加明显,除了眼前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的“星斗”之外,时间的维度也转向了更为漫长的历史长河,作为过去的“五千年的象形文字”与作为“未来”的“人们凝视的眼睛”在此刻汇聚;而“我”也不再是一个手握刀柄的“孤勇者”形象,我被置于“我”与“人类”的辩证法与伦理关系之中。通过对照,两首诗中主体性伦理关系和时间维度的双重变化,其背后蕴含着的是诗人以诗歌的方式来看待和理解世界的视角与思维方式所发生的根本性变化,这些变化最终共同指向了诗人的诗学观在时代中的转变。

在此基础之上,可以指认的是,无论是各自改稿的时间线索还是修改差异背后所折射出的不同的诗学观,《告诉你吧,世界》与《回答》并不是同一首诗由于修改所呈现出的不同版本,前者也不是作为后者的“前身”而存在,而是相互关联又彼此独立的两首诗歌。

四、结语

当然,本文刻意指出与强调《告诉你吧,世界》与《回答》是两首独立的诗歌,并不仅是为了作出这样一个区分,而是希望通过这个辨析的过程,能进一步看到这两首诗的修改背后,诗人所做的诸多探索与实践,以及在这个过程中诗人的创作是如何一步步成熟起来并形成自己的诗学观的。在这個过程中,作者并不是在真空里创作,他的创作与探索都是在1970年代的时代语境下发生和发展的,它与时代构成了一种内在张力的关系,也只有放到这样的关系中,才能更好地理解诗人的创作。正是这一件件带有温度的创作手稿和一个个具有偶然性的文学事件,帮助我们重新返回文学创作的现场,把那些正在逐渐被遗忘和被发表史逻辑所遮蔽掉的部分去蔽,由此我们才有可能看到一个更为丰富、生动的诗人的创作图景与精神图景。

【注释】

afhjno参见齐简《诗的往事》、北岛《此刻离故土最近》等文章。齐简:《诗的往事》,见刘禾编:《持灯的使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北岛、刘子超:《此刻离故土最近》,《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第46期。

b参见北岛:《履历:诗选1972-1988》的扉页影印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

cp邱景华:《北岛〈回答〉两个版本系列的比较研究》,《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

d北岛在1970年代的创作手稿一直存放在北京家中的地下室里,时间太久被遗忘,后被《今天》成员徐晓发现并交还北岛,这批资料于2013年完成电子化。后在2017年由北岛与鄂复明一起将电子资料捐赠给复旦大学图书馆诗歌资料收藏中心。

el多多:《1970-1978北京的地下诗坛》,见刘禾编:《持灯的使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4页。

g北岛:《断章》,见北岛、李陀主编:《七十年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2页。

i对于北岛早期诗歌创作的阶段划分,笔者与齐简观点基本一致,即可以大致分为习作期(1970-1972)、转型期(1972-1974)与成熟期(1974-1976),只是对于习作期,齐简认为是1970年-1973年,笔者认为是1970年-1972年,以1972年3月15日创作的《告诉你吧,世界》等诗作作为分期的标志与依据,因此笔者整理了在《告诉你吧,世界》之前的诗作共十九首。

k在齐简的回忆中,《告诉你吧,世界》写于1973年3月15日,此后的研究者对于该诗的创作时间均引述于此。但根据笔者所保存的北岛手稿《告诉你吧,世界》标注时间的两个手稿版本以及诗抄目录上所注明的时间及排序,都可以证明这首诗的创作时间为1972年3月15日。

m郑先:《未完成的篇章》,见刘禾编:《持灯的使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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