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的不仅仅是记忆

2023-08-07 16:55舒晋瑜
北京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刘庆邦淮海村庄

舒晋瑜

一部作品和作者存在着无穷尽的隐秘关系。就如眼下的《打捞》和作家刘庆邦。

刘庆邦从来不把他的声音提高到超出平常谈话的水平,他早就掌握了讲故事的艺术,他说出来的话总能轻快地潜入我们的内心,以平静又亲切的语调唤起我们的共鸣,又像塌陷湖上粼粼的波纹一样悠然荡开。

《打捞》的背景没离开刘庆邦熟悉的村庄和煤矿。淮北大平原上村庄底下压着煤,煤被开采出来后,村庄的废墟和土地沉下去,地下水慢慢地浸上来,就形成了塌陷湖。塌陷湖的出现带着作者惯常的风情之美:

“一日午后,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知了热得在柳树上不断发出尖叫,黄狗热得在树阴下不停地吐舌头……在炽热阳光的直接照耀下,连一向不怎么怕热的柳树叶子似乎都有些打蔫、泛白……草地里開着一些细碎的小花儿,那些花儿有黄色、红色,也有白色、紫色等,色彩说不上斑斓,但也有着在阳光下点点反光的效果。”小说开篇节奏松缓,把我们带入油画般的乡村景致,越往后看,情节越紧凑。先“转轴拨弦三两声”,再“铁骑突出刀枪鸣”,这是刘庆邦的讲究。

在这样一个溽暑的村庄,冯淮海出场了。搬家的时候冯淮海没把碓窑子带回来,是想着现在想砸点儿什么都有粉碎机代劳,碓窑子过时了,用不着了。没想到碓窑子一直在母亲心上,而且还入梦了,就等于入心了。母亲说她梦见了碓窑子,说明碓窑子的事已沉到老人家的心里去了。

冯淮海是个孝顺的儿子,所以他决定把碓窑子打捞回来。于是,跟随冯淮海的打捞,我们走进一个平凡的、已经塌陷的世界。

冯淮海的打捞看似简单,实则包含多层主题。其一,打捞的是乡村记忆。1960年食堂断粮停伙时,碓窑子可以用于把棉籽儿砸碎,打成棉籽儿糊涂或者捏成棉丸子;碓窑子可以把谷子变成小米,可以把红薯片子砸成丁子再磨面。碓窑子不光是自家享用,还方便了邻里,谁家享用都可以,碓窑子带着全村人的记忆。其二,打捞的是母亲的念想。分家的时候,年轻的父亲在弟兄三人中凭着智慧和力气赢得了碓窑子,父亲像中了武状元一样得意的神情,母亲想了一辈子。其三,也有价值观的打捞和探讨。借着堂叔的口,作家把我们带入某种思考:把煤挖出来值吗?“我看不值,不如留着好好的地种庄稼。煤只挖一茬就完了,种庄稼呢,可以年年种,上一辈的人没了,下一辈的人可以接着种。咱们这里属于黄淮大平原,是小麦主产区。这里的土地肥得很,种小麦亩产千把斤不成问题。你们把平地挖成了塌陷湖,就什么都种不成了。”

应该说,《打捞》里还更深一重的意思,就是作家写作主题的延续性思考。从创作之初,刘庆邦就没离开过煤矿的主题,《断层》和《红煤》故事发生时间接近,写作时间却相差二十年,两个文本在主题、思想等方面各有千秋。《黑白男女》关注“后矿难”,写工亡矿工家属怎样面对生活、重建生活,而《打捞》,是矿工到搬迁后对于土地和乡村生活的怀念。如果说乡土和煤矿是刘庆邦开掘的两眼深井,前者可概括为人与自然的和谐,那么后者或可称为人与自然的抗争。无论走到哪一步,人类面临的都是困境。刘庆邦汲取的是一个人生的断片,但我们可以从中感觉、回味,他用掘进“巷道”的办法,在向人情、人性和人的心灵深处掘进。在简洁的描绘和素朴的讲述中,仍有一种不失尖锐的诘问:土地和煤,什么是“宝”?

冯淮海打捞了两次,第一次是自己去,第二次和堂叔去,两次都劳而无获。“一念之差,他把碓窑子抛弃了,想再找回来,就只能是梦想、异想、妄想。”

被抛弃的碓窑子,带走了乡村记忆和母亲的念想,真的就“石沉大海”再回不来了吗?

当然不是。借助现代化科技,侏罗纪时代的恐龙都可复活,何况一只碓窑子?作家在《打捞》的结尾来了一个反转。冯淮海不记得给碓窑子照过相,可事实眼前有照片佐证,搬家时他照着照着照顺了手,把碓窑子也顺便照进了镜头。

“照片上不仅有碓窑子,还有碓头和弯枣树,等于是一张碓窑子的全景图。

“他马上上楼,把碓窑子的照片拿给母亲看,说:娘,娘,我总算把碓窑子找到了。

“母亲戴上花镜看了照片,说,好,好,有照片碓窑子就留下了,啥时候想起碓窑子,看看照片就啥都有了。”

作为几十年前就走向自觉的艺术的小说家,刘庆邦显然知道怎样制造、推演故事的进展,一切似无技巧,却暗含匠心。

同时我也觉得,《打捞》开篇铺排了一个细致入微又宏大开阔的场面,作者尽情渲染编织,带着我们走到神奇花园的门口,正打算深入观赏时,突然被告知到此为止了。也许这正是短篇小说的魅力,但仍然很期待跟着刘庆邦的笔触继续行走,在小说家魔术般层层剥笋之后体味那耐人寻味的妙处。

特约编辑 王 童

猜你喜欢
刘庆邦淮海村庄
江苏淮海自控设备有限公司
江苏淮海自控设备有限公司
江苏淮海自控设备有限公司
神木有石峁
骄傲的0票
我的小村庄
村庄,你好
刘庆邦出版长篇“日记”《我就是我母亲》
梅妞放羊
村庄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