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城

2023-08-07 16:55顾适
北京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大禹

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

——《史记·夏本纪》

1

雨越下越大。

雨刷器把车窗外的景象隔为一帧一帧的印象派画作,前车的尾灯和街旁的霓虹都融化在水中,变为深蓝幕布上绽放的点彩。我握紧了车门旁的把手,看侧窗外的水浪拍击行道树。

“你真要在这里下车?”费博易问我。

商务车上另外四个人都没有开口,他们还要继续调研。我们这一车人会在暴雨的周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费博易负责的“城市安全大脑”项目上周刚刚给甲方汇报,在评价我们的逃生导航系统YU的时候,甲方忽然极为温柔地来了一句:

“你们都是在旱季进行产品测试的?”

当时费博易反应极快,“雨天也去现场了。”

“肯定不是在‘洪季,最近你们都是线上办公吧?”屏幕中的甲方微微眯起眼,“我只是想要你们确认,YU系统模拟出来的洪灾逃生方案,在应用中是可行的。这个产品要给用户在灾难中使用,要保证万无一失。”

她确实抓住了关键点:几乎没有开发者会在极端场景中试用自己的智慧产品,但YU系统恰恰是为了最危险的情况而设计的。在气象台发布“暴雨红色预警”后,费博易用一个下午的电话轰炸,把项目组核心成员都叫出来调研,他说,这是YU上线的第一天,我们必须在现场测试新系统。

为了和小组会合,我当时把自己的车停在他们公司附近这个地势比较高的停车场。“再晚要堵车了——我得先回去,孩子一个人在家。”我回答费博易。商务车可能压过一个小低谷,浑浊的洪水漫上前窗,车内陷入恐怖的寂静,让水中杂物每一次敲击车体的声音都显得过于清晰。我只好继续说:“你们还要去下一个点位?注意安全!”

他问:“你自己走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说:“我车上刚升级了YU系统。”

说完这句,我仿佛听到后座上有人嗤笑了一声,“就是这样才吓人。”

我只当没听见。我并不是费博易的下属,和他们合作,是因为在项目招标的时候,他相信如果能有城市安全规划师加入团队,中标的概率更高。但在实际开展工作之后,我们的思路却有很大分歧,他坚持认为我对人工智能“一无所知”,提出来的技术路线也“毫无道理”——而对于他只求达到目标而无视公平的设计方案,我也无法苟同。因此虽是合作,如今YU系统里留有我工作痕迹的部分,不过是一些避难场所和建筑平面的资料整合。要我把性命全托付在它身上,是不大可能的。会这样回答费博易,只不过是因为我熟悉路,知道从这里回家一路都是高架罢了。

“好,”他放弃了劝说,打开车门,“路上小心啊。”

“你们也是。”我对他点点头。

趟了几步齐腰深的水,我终于摸索到台阶,停车场暂时是干爽的,我冒雨检查了车子的外置安全气囊——一旦车轮在深水区失去前行的摩擦力,它就会自行弹出,将整辆车变为一艘小型气垫船。这种气囊是一次性的,弹出来就无法自动收回,必须在雨停后去修理厂整个拆掉,再安装新的。

流程虽然麻烦,但确实能救命。我是在三年前的“洪季”装上了这玩意儿,当时社区给所有孕妇提供了免费的安装配额,我也就顺手去薅了这把“羊毛”,谁知在生产当天,竟遇上暴雨,最后就是靠着这东西一路漂到医院。阿启出生后,天气比以往更差,一到六月,雨水便无穷无尽,好几次我们都不得不启动气囊,才能撑过一段有惊无险的路途——而一旦为它所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再次安装,哪怕需要自己付费。好在我们搬了家,从城郊的新居到城里,一路都是高架,即便是“洪季”,用气囊的日子也少了一些。

——但愿今天也不要用到它。

我坐进驾驶室,前窗随即闪过一道Y型的虹光,“您好,涂山娇女士,欢迎使用YU系统。”它用小女孩般的声音脆脆地说:“我是小YU,我会为您的旅途提供帮助。”

“什么小雨啊……”我看向模糊的车窗,嘟囔道:“明明是大雨。”

“在有暴雨红色预警的日子,您无法关闭我。”它居然听见了,大约没能理解我抱怨的内容,换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GUN。”我试图打开更熟悉的导航软件,“帮我设计回家的路。”

“请不要骂人。”它说:“保持情绪平和,将会有助于您安全到达目的地。我已经读取了历史导航数据,将会辅助您回‘家。”

GUN是骂人?那明明是导航软件的名字——

“你不知道鲧系统吗……”

一道炸雷打断了我和它继续争辩的话语。YU计算出来的道路危险系数正在不断升高,“我们得离开这里。”它说,“七分钟后洪峰会到达。我注意到您安装了外置气囊,很好,现在请从停车场的南出口离开。”

“但我要上高架。”我说,南出口是高架的反方向。

“我会带您上高架,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它说,“请马上离开这里。”

我把油门踩到底。停车场出口的阻车杆已经抬起,所有停车计费系统都会在红色预警日自动关闭。离开停车场之后是下坡,我的车一头扎进水里,外置气囊随即弹开,仿佛在预示这又会是中大奖的一天,嗡嗡声从车尾传来,那是后置螺旋桨动力代替了四輪驱动,同时,YU启动了车窗的数码增强影像,用清晰的线条勾勒出路况和水下的情形。从这一点看,它确实比GUN升级了一步。但接着我注意到,它设计了一条非常诡异的路线,要穿过常规地图上的好几道屏障——确切地说,我们要从一组低层建筑的屋顶上驶过。

我不熟悉南出口外的路,所以开出停车场之后,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着它的指示走。“那是远离高架路的方向。”我不安地说。

“耽误您几分钟,”它说:“我们再去救两个孩子。”

一道炸雷劈下来,大树在我背后倒下,掀起的水浪把我的车一瞬间变成潜水艇,车顶的换气柱也自动升了起来。

“你设计这个路线不是为了让我回家?是为了去救人?”我提高了声调,“我又不是消防员!”

它回答说:“但您是离她们最近的人。”

这次我是真的想骂人了。

2

“问题不在于那两个孩子。”费博易的脸肿得几乎分辨不出五官,但还在艰难地对我说话。

我把视频关上,不想看到他的惨状,“我不太明白,救人是好事,为什么你担心会有人揪着我们不放?”

“问题在于,除了屋顶上的孩子,那房子里还有两个人。”他极慢地说,“你确定YU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他们吗?”

“没有。”

“对,但YU知道这两个人的存在。这就是问题。”

“它可能没打开那个……你们是叫图层?资料库?”我说:“他可能没有查看那栋建筑里的人员户籍信息,只是根据监控画面,判断出来那屋顶上有两个孩子,而且她们还活着。”

费博易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可以。”

“什么可以?”

“我们统一口径,”他说,“以后不论谁来问我们,都是这个答案——YU是通过红外图像判断屋顶有人的——记住了。”

我问:“不然呢?它是通过什么判断的?”

“我不知道。”费博易的声音听上去疲惫而无助,“那是它的算法黑箱。”

3

和费博易通过视频电话之后,恐惧的恼怒又冲淡了我心中成功救人的狂喜,让我对YU产生了新的怀疑。我猜想,大约就在费博易他们那辆商务车被坠落的广告牌击中时,我正在YU的帮助下,成功把车锚弹射到了平房屋顶旁的石桩上。我确实知道自己的外置气囊配了这个东西,但从没有使用过。它的端头设计如同章鱼触手,能在吸附后自动锁死绳扣。风雨中,两个孩子的影像出现在前窗上,年长的大约十几岁,小的恐怕和阿启差不多。她们抱成一团,我只能从她们身体的抖动,判断出那里的确有活人。“你们得自己游过来!”我打开车门,对孩子们喊,“我得稳住这辆车。”

洪峰到达之前,水会变得污浊。我可以感觉到车辆不断被水流和其他的杂物冲向更远的方向,而螺旋桨的努力正变得愈发徒劳。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个头更高的瘦女孩从车锚附带的绳索上拽下救生衣,她先帮年幼的胖娃娃穿上,再打开充气阀门——我感觉自己从小就在飞机安全须知里见过这一幕,但此刻才是第一次真实地发生。很快,瘦女孩自己也穿好了救生衣,她把两件衣服连接的安全挂钩都固定在绳索上,然后艰难地单手抱住小胖娃娃跳入水中。女孩奋力扑腾了几下,眼疾手快抓住了外置气囊上的把手,试图攀上气垫时,却没能站起来,两人顿时被浪掀进水里。更年幼的女孩漂荡出去两三米,但万幸她的救生衣仍拴在绳子上。“你先上来!先上来!”我对瘦女孩喊。她迟疑了一下,没去拉小姑娘,双手撑住气垫,像一尾鱼一般滑进车内。

“请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再使用卷线器帮助他人。”YU不紧不慢地说,它在车窗上投影了说明书。她看懂了,随即用两只手转动固定在车门一端的卷线器,如同钓鱼一般,把灌了好几口水的小女孩拖了进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原本在孩子们脚下的屋顶消失了,它淹没于水下,变为数码影像上的一个标志为“障碍物”的图层。我断开车锚,关闭车门,开足马力,掉转车头,在YU的指示下驶向高架路。两个孩子挤在后座上,分别放掉救生衣里的空气。她们起初看起来还算冷静,只有小女孩吐了一地。直到我的车轮再次踏上干爽的路面,后置螺旋桨不再产生推力之后,那瘦女孩才哭起来。

YU说:“请保持情绪平和,这会有助于我们脱离险境……”

“闭嘴。”我说。

它识趣地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孩子此起彼伏的抽泣。我虽然在驾驶座上没有回头,但可以感觉到有人不止一次把鼻涕擦在了我的织物座椅上。到这时,我终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感受到衣服内里的透汗。行驶了十公里左右,高架上才开始堵车。在雨幕中,大部分车子都弹开了外置气囊,一个个如同拎着裙子跑步的女士,把车道塞得满满当当。这种时候,即便彼此有碰撞摩擦,大约都不值得下车吵架吧。

又堵了半小时,我们才从匝道盘旋而下,转到回家的路,再通过空中廊道开向位于七层的停车库——那堡垒般的建筑群让我感到心安。“完整建筑”是房地产商从去年开始推的概念,作为城市安全规划师,我也曾经参与过这个概念的设计。这些新楼盘会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彼此通过廊桥相连。一般来说,大约5至6棟建筑为一组,除了常见的居住功能之外,还会在不同楼层融入教育、医疗和餐饮服务。停车库就在位于建筑群中央的“生存楼”里——这栋建筑可能是“完整建筑”区别于传统居住小区的关键。它的低楼层通常是LED植物灯照射下的蔬菜大棚,中楼层是车船库及修理厂,高楼层提供的却是能源、水源、燃气或供热设施。我们所在的这一栋“生存楼”是区域能源中心,从十层到十五层,空间纵向打通,里面有一座小型托卡马克装置,通过核聚变反应,它能够保证大约一百组“完整建筑”的四季能源。

“我们到家了,感谢您使用大YU。”在我的车子熄火之前,YU这样说。显然,它把之前我随口说的“大雨”当作了自己的名字。

大YU?大禹——我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名字——倒是抗洪的好兆头。

车轮发出的“咔嗒”声响,说明车子已经卡在了排队去往修理厂的传送带上。我在APP上选择了“内饰清洗”和“更新外置气囊”的选项,把剩下的工作交给修理厂的机器人。再打开车门,招呼孩子们出来,“你们还好吗?”

小女孩竟然自己晃晃悠悠走出来,她捂住鼻子,嘟囔说:“这里好臭啊。”

这话很像阿启会说的,于是我把她抱起来,向她解释说,这味道是因为周边的厕所污水和厨余垃圾会在处理后用来浇灌低层的蔬菜。但她显然没有听进去,吸吸鼻子,又哭得泪眼婆娑。幸而臭气在廊道就消失了。我顺着两个孩子的目光,沉默地看向廊桥外——雨后的傍晚给每一朵云都罩上了柔软的粉色,双彩虹框定了天空中剩下的最后一点阴霾。而就在我们脚下,姜黄色的泥水正撞击着楼栋底层架空的柱网,翻腾起骇人的死亡之浪。她们失去了家人吗?我试图从孩子们的表情中探知答案,但没能问出口。

“走吧。”我说。

进入居住楼栋之后,我先去顶层的“育儿中心”接上阿启。她惊奇地看着凭空冒出来的孩子们,在听我解释之后,很快就接受了“妈妈救了两个小朋友”的事实,甚至颇感自豪。回到家,她和女孩们分享了自己的浴巾和零食,却没有催促我做晚饭。我知道她很饿,但我得先报警。我戴上耳机,拨通视频电话。

“涂山娇?” 警察居然先叫出我的名字。

“对,我……”

“我們正在找你,”他打断我,“你不在那辆商务车上?”

我才明白他是在说费博易他们那辆车,“雨太大了,我要回家照顾孩子,就中途换了自己的车。”

“你运气不错。”他平淡地说,“那辆车被广告牌砸了,目前只有一个人获救,其他人都失踪了——你认识这个人吗?”

他发给我一张头破血流的照片,“费博易。”我说。他裹着污泥的手臂拧在身侧,仿佛没有脊骨的蚯蚓,看着可真疼。

“嗯,他还活着。”他又问,“你报警是因为没联系上他们吗?”

“不是。我回家路上救了两个孩子。”我转过头,用AR眼镜拍摄她们的脸,“你们能找到她们的家人吗?”

“丹朱,商均。”警察报出两个孩子的名字,“他们的监护人目前处于失联状态,如果有消息,我们会联系你。”

“好。”

4

挂断电话之后,我已经知道两个孩子会就此在我家里住下来。起初一阵子的确兵荒马乱,我们被洪水围困了足足三周,食物捉襟见肘,家中人口却陡增了一倍。我去争取了很多次口粮,但这里受灾程度远比不上城里严重,并不会获得额外的关注。最终我不得不加入业主委员会,和邻居们一起向其他楼栋发出切断能源的警告,来逼迫周边的住户同我们分享粮食和水。等洪水退去,我便在客厅里架起双层床,给丹朱和商均睡,两人年纪相差不过十岁,却差着辈分。丹朱的姐姐——也就是商均的母亲——在去年的洪季失踪。如今,洪水又让她们变成了孤儿。这多舛的命运没能伤害到商均,她刚满四岁,只比阿启大一点,很快就忘记悲伤的过往,展现出开朗的性情,自然而然地跟着阿启叫我“妈妈”。但一次次失去亲人显然给丹朱心中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她时常从睡梦中惊醒,像幽灵一般站在窗边远望。我不敢惊扰她,于是我们陷入奇特的对峙——她每夜都站在那儿,而我知道她站在那里,她也知道我在看她。

终于有一天,我借着去喝水的由头起身,用亮起的吸顶灯打破了沉默。我递给她一个杯子。丹朱回头看我,她的眼圈是红的。

“怎么了?”我保证我只说了这三个字。

她大哭起来,扑到我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清她混杂在抽泣中的话:

“我知道他们在楼下……可我只想逃走,我都没有求你……求你去救他们……”

她在说她的父母。

“这不是你的错呀。”我非常谨慎地措辞,生怕话语会撕裂她的伤口,“在那种情况下,我没有能力去救他们,你也做不到。”

她点头,又摇头,把泪水全擦在我的睡衣上。不久,丹朱申请了岩城中学的奖学金,决定去那里读寄宿学校,不肯再回泽城。

我依然记挂着她。过了几年,便找机会加入岩城的城市更新规划项目,可以去那边出差。这座城市曾经历过度的房地产开发,有着上万栋无人居住的住宅,但因为海拔比泽城高一百米,加之有两所历史悠久的大学,近来却成了吸引沿海移民和投资的热点城市。利用岩城的空置房屋,我们再次实践了“完整建筑”理念,给每一片城市组团补充基础设施、制造工厂和农业种植。

“以前我们做规划,会更强调功能分区和设施的使用效率,但在这个灾害频发的时代,各种设施的分布式布局却更为重要,只有这样,才能保障安全底线,让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均好的服务……”我试图和她们解释屋外的道路绿化都变成麦田的原因,但丹朱却把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

“你们听说过‘东海城吗?”她打断我,对两个还在读小学的女孩说道。

岩城的餐厅透着小城的亲切氛围。陈旧的瓷砖配上包裹着金色油漆的洛可可式柱子,再加上木质的中式圆桌和朴实的黑色餐椅,让老板娘冷淡的面孔都显得温暖了几分。

阿启没有开口。她的眼睛迷茫地盯着虚空中的一个点,显然是在通过藏在隐形眼镜里的“视域”屏幕玩网络游戏。

“没有。”商均说,“那是什么?”她生得敦实强壮,对所有的事情都兴致勃勃。

“涂山姐姐肯定听说过。”丹朱看向我,她从来不承认我是“妈妈”,只肯叫我“姐姐”。

我点点头,“我参与过东海城规划。”

丹朱看向我的目光里突然充满了热情,“真的?为什么要在海上建城市啊?”

“我印象里是有一些气候学者,在研究洋流和台风的时候,在中国东海上找到了一片大气和洋流相对稳定的地区。”我把筷子放下,“后来,又有地质学家在这个地区发现了海底石油。”

“然后呢?”商均也兴致勃勃起来。

我回答说:“所以有人就开始琢磨——在海上,能不能建一座更安全的城市?”

丹朱说:“大海一定比陆地危险。”又问我,“那涂山姐姐怎么看?”

我有点儿不习惯她现在说话的语气,考上岩城大学的土木工程专业之后,丹朱竞选了学生会主席,看来,她已经习惯了掌控局面。

“如果发生灾难,海洋肯定比陆地更难疏散居民。”我说,“其实,我不太能理解这座城市的建造逻辑。”

“我读到一篇文章,说建设东海城的关键不是工程学逻辑。”丹朱说,“而是一项战略选择。”

我想起自己和费博易的讨论。东海城的初步设计也请大禹参与了防灾模拟,结果并不乐观。我建议他们调整规划方案,不要将东海城视为“一座城市”,而是由很多“船只”彼此相连而形成的机动城市,当灾难发生时,只要断开链接,船只就可以载着居民四散而逃,这比单独设计一套逃生系统高效多了。

丹朱继续说道:“按照涂山姐姐说的,如果海里还有石油,那东海城其实就是一支围绕能源点建立的海上舰队。这是为了应对气候进一步恶化,城市应该探索的新形态。”

“延续现在的技术,改善城市里的存量空间,也是一种选择。”我随意地答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到现在大家还在开车,还在用外置气囊?为什么我们不换成船呢?这是因为,城市里的道路是给有轱辘的汽车设计的,宽度、坡度、转弯半径,都有固定的模数,还有建筑的间距也一样。我们的城市根本就不支持船只的行驶。”

“但这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丹朱略微提高了声调,“我们不该跟着过去的模式来改造城市,而是要给他们一个新的方案,积极应对气候的变化。”

我看向她扬起的侧脸,“丹朱,你是不是参加了辩论社?”

她笑了,“对,下周的辩题就是这个——我们应该在海上建城市吗?”

“挺好,我觉得你能赢。”我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

泽城的天气愈发糟糕,“洪季”成了常态,高温、旱灾、龙卷风、粮食绝产……每一年仿佛都要开一个新的“盲盒”。灾难的升级也迫使大禹不断升级,通常它可以给出合理的方案,但有时,它的反馈也会让人感到难以理解。有一年春天,难得天气晴朗,大禹却连续几周给不同的居民发送信息,让他们立刻离开家逃难。当时费博易他们反复调试,最后却发现大禹正计划让泽城居民全部撤离,并认为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案”。不得已,他们请我一起商量,原因竟然是我“不懂专业,所以能看清问题”。我问费博易,是否考虑过在大禹的经济损失评估表里,增加固定资产折旧指标,让大禹明白如果报废城市里的房屋和基础设施,就会导致经济损失显著增加。谁想竟然起效了。

BUG可以修正,但泽城的生活却很难复原。商均和阿启的整个小学生涯,都被困在家里上网课。又过了几年,丹朱和我说,想让商均去岩城读中学,“阿启也可以一起。”

她是成年人了,坐在我面前搅动咖啡的样子,毫无缘由地让我想起曾经的某位甲方,仿佛在等待我汇报项目的阶段成果。

“交给她们自己来决定吧。”我这样回答说。

她不满意这个回答,直接问道:“涂山姐姐,为什么你们不搬来岩城呢?你看到最新的‘城市宜居度排名了吗?泽城已经掉到最低的那档了,在它之下的名字都是灰色的,是那些被永久淹没的滨海城市。”

像是觉得还不够似的,她又补充了一句,“下一个就是泽城了。”

为什么不肯搬走呢?这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据我观察,最早搬入“完整建筑”的那些居民,反而有更多驻守在泽城——城郊的这片高地,每年被洪水围困的时间只有几周,在做好万全准备之后,大多数人都能扛过来。所以,我们反而不会像那些住在城里的人,为了生存,选择失去工作、放弃家园,去另一座城市里重新开始。

“因为那里是家啊。”我说。

“房子不是家,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她的声音里总透着笃定,就好像事情本该如此、必然如此,毫无转圜的余地。

我惊觉她说的这句话,竟是东海城的移民广告。近来即便像岩城这样的高海拔城市,也开始发生内涝。当恐慌的移民再次经历曾经的噩梦,很多人干脆就举家逃向东海城,仿佛只有那里才是一个全新的远方。

“你想去东海城?”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在那边找了一份工作。”她说,“在能源港做工程管理。”

“我会担心你在东海城的生活……”我努力地找寻措辞,“我听说那边的生活设施还不太完善。”

“所以他们需要结构工程师。”

我只好也直说,“我会担心你,海上太危险了。”

“上个月,龙卷风从岩城大學横穿而过,距离我的住处只有几十米——涂山姐姐,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因此也没有什么地方更危险。”

这诡辩听上去竟有点逻辑。我想了想,和她对视,最后避开了她的目光,“你自己在外面,务必小心。”

丹朱笑起来,她终于挣脱了我施予她的亲情蛛网,但那笑马上就消失了。丹朱说:“你们也要保重。”

我沉默以对。在大禹的BUG修复报告里,费博易合理化了它的行为。他说,对居民而言,在哪座城市生活,不再是可以用“宜居程度”来进行排序的问题,而是一个客观的生死问题。大禹只是想帮助人类作出正确的选择。

或许,是时候考虑搬家了。

5

“目的地——岩城。”商均兴奋地说,她圆胖的手飞快地敲击着虚空中的键盘,把她能展现的每一个图层都打开:泥石流可能的发生点、流向、流速、外置气囊的完整程度、车锚的剩余个数……

“我见过一个特别帅的视频,里面的驾驶员用车锚来转向,就像以前的赛车漂移!”她继续说着。

阿启坐在后座。她戴着耳机,目光没有聚焦在现实世界,依然在玩她的游戏。她对一切都毫无兴趣,即便危险迫在眉睫。陪伴这三个孩子长大,对我最大的启发就是:有时候,要承认自己的孩子就是天生平庸。

“大禹,请计算我们安全到达的可能性。” 商均说。

五分钟之前,大禹发出警告,说连接“完整建筑”的空中廊道,会有较高的概率被泥石流冲垮,如果我们不想被困在泽城等待救援,那么就要立刻离开。商均先发现了这条信息,大喊大叫让我们用最快的速度上车。谁知这会儿大禹却计算得异常缓慢,屏幕上的圆点不停转圈,直到车里的所有人都焦躁起来。连阿启也眨眨眼睛,说:“大禹,说话啊。”

“百分之七十九。”大禹说道,“如果我们能在一分钟之内离开这里的话。”

商均气得头顶生烟,“时间都让你耽误了!”

我把车从停车库里驶出的时候,已经听到了远处泥石流摩擦大地的“隆隆”巨响。我不理解为什么其他人没有从家中出来——大禹没有警告他们吗?等待救援可能是很快的事情,但也可能要等到弹尽粮绝。当然,说不定是因为我在岩城购置了一套公寓,搬家的行李都已经打好包放到车上,所以当时我没有任何迟疑。从匝道驶上主路时,商均忽然喊了一声“快看”!于是我从后视镜里瞧见连接停车库的廊道被黄棕色的泥土覆盖,一辆银灰色的房车被卷入其中,几乎没有冒出火花,便倾倒破碎,变为洪流中的一部分。

雨水在冲刷前窗,却无法洗去我的后怕,尤其是高架路上车少得让人心惊。“大禹,”我听见商均又问,“我们安全到达目的地的可能性是多少?”

“百分之九十七。”这次它回答得很快,并且标志出几条危险路段。它帮我们躲开山上的滚石之后,剩余的路段就没什么需要担忧的了。云朵渐渐散去,天空一片碧蓝,直映得山上绿树都泛着油亮的金光。过去我会为了这样雨过天晴的时刻而感到欢欣,然而现在我已经习惯去怀疑,世界展现的每一分美好,都只是山雨欲来之前鼓荡的冷风。

我们遇到的那场泥石流虽不严重,但因为发生在“完整建筑”社区,却在网络上掀起人们又一轮恐慌。我们移居岩城不久,更多的难民涌来,让这座曾经的小城居民数量突破了百万之众。作为规划师,我愈发忙碌,还接触到不少神奇的新城选址方案:青藏高原上的崖壁城市;南极的新大陆开发;有一些人甚至把主意打到了月球和火星上,连东海城都算不上最科幻的了。

商均喜欢所有这些点子。和大多数人不同,她对尚未到来的痛苦免疫,不会为任何迫近的恐怖而踌躇。每一份规划里的灿烂图景,都让她充满信心。她建了一个网站来收集这些奇思妙想。当她听闻有人要把喜马拉雅山脉凿空,在里面建设崖壁城市,那么她就会把这点子作为一颗“种子”,放在她的网站里。她开辟了不同领域的专业板块:工程学、地质学、社会学、建筑学……然后主动去发邀请,希望专家们能为它添砖加瓦。起初,这网站无人问津,直到她听从阿启的建议,改变了思路,将网站调整为完全开放的论坛,欢迎用户基于不同的“设定”,来书写在这种场景之下会发生的故事。网站很快变成一座未来城市的想象力森林,在设定迭代生长的过程中,不同背景的写作者和阅读者,也开始为那些设定增加专业内容,其中一些,竟真的成长为参天巨木。

我曾点开过最繁茂的那一棵树,名叫“华夏”,写的是一座可以沉浮于水中的两栖城市,生活于其中的人类,也进行了基因改造,可以适应深水区的水压,像鲸鱼一般在水下长时间屏息。而提供这个点子的人竟然是阿启。其实这样的设定放在小说里并不出奇,但开篇的几句话写得稚拙而有趣,阿启在她的“种子”旁标注说,从她出生之日起,夏天就变成了“洪季”,水就是恐怖的、危险的,她希望能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补上快乐的戏水和华美的夏天。

6

我是在东海城接到了费博易的通话申请的。多年未见,屏幕里的他看起来异常消瘦,“保重”两个字这几年变回了字面上的意义,倘若视频中的旧友忽然变瘦,那么我们就要担忧,他是否缺衣少食,或是身患疾病。

“这是哪里?蓝天白云的。你搬家了?”他的声音从嗓子里嘶嘶地挤出来。

“东海城。”我说,“没有搬过来,只是最近来这边出差。”

“还出差呢!”他咧开嘴笑。

这年头出差确实很少见了。听说是有一位甲方,担心东海城规模扩大之后,会“火烧连营”,便增加了消防专项的规划任务。东海城特殊的空间结构,让规划师倍感棘手,只好从各地邀请了专家来开现场会。我希望给丹朱一个惊喜,便在大禹的指导下上天入地,一路辗转,用了两周到达,然而丹朱却不在城市的这部分“船体”上。当年东海城的建设者采纳了我的建议,在这座城市中,只有围绕海底石油建立的钻井平台,以及由此生长出来的“港湾”,才会把结构基础扎在海床上。而人生活的“城区”,则是通过统一模数3D打印出来的装配式单元,这些漂浮于水上的船体单元彼此相连,如同蜂巢一般在“港湾”周围蔓延生长。丹朱说,虽然都叫作“东海城”,但她生活在另一处“港湾”,和我相距一千公里。要等半個月,才会有摆渡的客船,因此还是无法见面。和费博易倒是不需要说这么细,我只简要提了两句前因,便关切问道:“你还好吗?”

“很不好。”他说,“是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拜托”两个字语气郑重,像是最后的嘱托,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放松,“请说。”

“是关于大禹的知识产权。当年咱们那个项目,甲方只接收了前期研究的成果,大禹的知识产权其实是在我们这里。”

“为什么?大禹的应用应该很广泛吧。”我不解,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用YU系统,大禹也成了通用的名字。

“他们没说产品不行,是觉得责任太大了。”费博易说。

“责任?”

“导航软件能犯的错误最多是堵车,或者绕路。”费博易解释说,“但逃生系统不同,走错了路,人可能就没了。”

我大约明白了他所说的“责任”是什么。早年“疏散泽城”的 BUG发生后,我又开始关注和大禹相关的媒体报道。获救的人很少会在媒体上表达感谢,但遇险后投诉的人却层出不穷。大禹的视野是有局限的,譬如它无法理解幼儿和残障人士出行的特殊需求;又如当加油站里油气都不足的时候,它依然会把缺油的车辆导航到那里去。只有在人、车、设施都如同模型中一般完美无瑕的前提下,大禹的方案才有效。面对这些投诉,费博易先取消了红色预警时无法关闭大禹的设置,又在APP开屏页面增加了醒目的免责弹窗,强调路线仅供参考,使用大禹是用户的“个人选择”。这样一串操作下来,客户群却不减反增。

仿佛担心我不肯答应,费博易继续说道:“大禹现在有运营公司,我们用知识产权占股份,不需要做什么具体工作。这些年大禹的营收非常好——我们开通了很多付费项目,你知道,人被灾难逼到绝境,多少钱都肯拿出来。”

他太瘦了,笑起来只能看到皮在动,空洞的双眼仿佛鬼怪。我不喜欢听这个,“需要我做什么?”

“你一直是大禹知识产权的共同持有者,只是我之前没有给你分红。”他的目光聚焦到我脸上:“我想把股份都转给你。”

我知道自己应该说“不用,谢谢”,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让我畏惧的渴盼,于是我问:“为什么是我?”

“最近我经常会想起,我们一起设计大禹那会儿,你提的那些问题。”他说,“除了你,我不知道能交给谁。责任太大了。”

7

五年前,我搬回泽城。

在一场漫长的大雨之后,岩城蚊虫泛滥,不久后,商均死于疟疾。我怎么都想不通这件事,商均是三个孩子里最健壮的,几乎从没生过病,但丹朱反而很冷静。她说在这个年代,每个家庭都得做好准备,承受失去亲人的悲伤。在做了五年工程师之后,丹朱转而从政。这确实是更适合她的职业,流利的口才和坚定的信念感,让她在东海城里迅速晋升,如今身居高位。

阿启陪着我们,罕见地没有沉浸在网络世界里。等丹朱回东海城后,她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忽然变成一个稳重可靠的人。阿启接手了商均的网站,把站名改为“华夏”,经营得风生水起。我见她的生活步入正轨,没有无所事事,便自己搬回泽城居住。那时正值春季,通向“完整建筑”的廊道已然修复,只是多修了一条辅路和一盏红绿灯。虽然邻居搬走许多,但托卡马克装置由机器人维护得不错,低层的蔬菜还在茂盛生长,花园里的冬小麦也正该收获。我请律师帮我研究了费博易留给我的协议,接受了他的遗赠——大禹的知识产权,我应得的分红,更重要的是登录大禹的管理员权限账号和密码。

丹朱打电话给我的那天阴云密布,正是洪季到来前最繁忙的季节。屋内外凡是平整的地方,都晾晒着麦种。她用了一个特殊的电话号码,据说是可以避开人工智能的监控。

“我们正在调查大禹。”她还是从前的风格,直截了当地提出关键问题,“然后發现涂山姐姐竟然是它的知识产权所有人。”

“我是参与过大禹的设计——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接手它?你都没有怀疑过大禹吗?”

我走到窗边,问:“你想说什么?”

“大禹掌控太多资料,也有太多权限了。”丹朱说,“为了在不同场景里设计逃生路线,你们给了它所有居民的个人信息、车辆的维修记录、城市的地形图、地下管线图、建筑平面图,我听说后续还有一些设施的控制权,它都可以直接调度。”

“那是为了救人。”

“但那些没能成功获救的人,仅仅是因为运气不好吗?东海城最近在查保密资料的调取记录,找到了大禹做的逃生模拟方案。”

“要调资料,肯定得你们先给它授权才行——这有什么问题?”

“我们比较了它计算出来的每一版方案,死亡人数的减少幅度并不大,但最后获救的人却发生了变化。”丹朱说,“起初是随机的,但后期版本里,死的大多数是老人和有慢性病的人。我们怀疑它会根据人的‘价值,推送不同的逃生路线。”

我皱眉,“用户可以自己选择路线。”

“你确定在那些危险的情况下,你有能力‘选择吗?”她声调平稳,面颊却在发抖,“你确定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机会吗?”

我走到客厅的阴暗处,“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是大禹的主创设计师,也是目前唯一活着的设计师。这个算法可能决定过上百万人的生死……”丹朱顿了顿,哑着嗓子说:“我不希望有人被‘故意忽略,就像我父母那样。”

我才知道,丹朱竟然到现在都没能放下那一天,依然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我们可能会向媒体公布调查大禹的结果。”见我没有回答,丹朱又说:“但我想请你先给我一个答案。”

“我试试吧。”我对丹朱说。

她挂断了电话。

8

我出门时,大禹警告我,如果现在去城里,安全返回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六十七。

“但我必须去。”我说,然后输入了目的地,是当年那个停车场。

大禹给我推送了一条奇怪的路线。暴雨预警等级目前还停留在橙色,我干脆把它关闭,驶上高架。这会儿几乎没有人进城,倒是对侧出城的车流满满当当。不到四十分钟,我便到达市中心。由于地势低洼,在这个时节,这里已经近乎空城。

真奇怪啊——我想,费博易竟然会把大禹的历史导航资料都存在这儿——会被洪水淹没的城区,近乎废弃的办公楼,里面还在运转的保密机。

大门不在一层。早年为了抗洪,很多楼栋都将低层的门窗封死。从室外楼梯爬上七层,我才找到正门。输入密码,打开门锁,内里有一股沉积的灰尘气息。打开灯后尤甚,每一条光线都在灰尘的衬托下有了实体。我查看了电梯旁的楼层指南,机房依然在顶层。电梯虽然开着,但不知多久没有维修,我还是转向楼梯间。

爬到顶楼,我的腰和膝盖都在隐隐作痛。窗外是灰黑色的层积云,只在极远处的云间闪着白光。操控室的门极为沉重,可见密封性不错,内里依然十分整洁,保持着曾经的模样。正如丹朱所言,我们最初对大禹的训练是基于泽城的数字孪生,因为赋予了它过多的权限,也要签严格的保密协议。甚至在大禹投入应用之后,也罕见地将导航历史记录加密,没有在线上存储任何备份。如果想要查看这些信息,只能到这里来。曾经,项目组就是在这间会议室里对大禹进行调试,研究系统优化的方向,讨论的内容因为涉密,大多都是手写稿,甚至很多现在还贴在侧墙的软木板上。

我用费博易给我的账号登录保密机,无论丹朱他们的调查结果是什么,我自己也想知道真相。

我先搜到了那个时间点——我在大禹的引导下去救两个孩子的那一天——在红色暴雨预警发出之后,泽城有六十五万人次使用了大禹逃生,其中三十九万人次到达目的地。

但这不能证明什么——这些没能到达目的地的人,是因为不信任大禹,所以没有按照它的指示逃生?或是有意外,像那辆商务车一般被广告牌砸中?

我抽取了几条记录,都没有什么说服力。我又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另一个日期——我们从泽城搬家去岩城的那一天。定位到正确的地点之后,我找到了大禹发出的泥石流预警。当时,住在我们那组“完整建筑”里的三百多户居民中,有一百多户人收到了预警。而没有收到的人家,多是高龄人群。可这也不能证明大禹是“故意”忽略他们的,说不定,是老人们没有订阅这项服务。

雨就要来了。我飞快地点开一个个文件——恐怕没有时间继续调取数据进行统计,只能寄希望于费博易曾分析过这个问题。

他会把信息藏在哪里呢?

我找到标注为“商务”的文件夹,里面有一个文档,是“过往业绩”,但列的数据却让我大失所望。费博易只统计了宏观数字——YU相对于GUN的逃生效率提高了57%,经济损失降低了35%——但这些数字并不能回答丹朱的问题:对于身处灾难之中的个体而言,大禹提供的逃生方案,真的“公平”吗?

我起身走了几步——换个思路,如果它真的对人的“价值”进行了评判,那么目的是什么?

抬起头,我正看见一张纸,上面是我二十多年前的手写字:“堵车”。于是我想起来,当年甲方之所以会在城市安全大脑项目里,要求我们抛弃GUN系统,启动YU的设计,是因为洪季前发生的全城大堵车——如果所有的人都想尽快上高架路,结果就是谁都走不了,反而会导致惨烈的死伤。媒体报道里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是淹死在高架桥下的一家三口,他们出发的地点距离高架入口仅仅四公里,最后却用了三个小时都没能上去。在“堵车”两个字旁边,是“疏通”二字,我几乎可以想起费博易的声音:“其实,鲧计算的逃生路线基本正确,只要我们能有效疏通人流和车流,效果就会好得多。”

难道是为了让道路保持通畅?我走出机房,打开通讯网络。

“大禹!”我呼唤。

“您好,涂山娇女士。”在强调紧迫感的时候,大禹会提高语速。

走廊尽头有一扇窗开着,风卷着泥土的气息呼啸着穿过走廊。“怎么了?”我说。

“在您视线范围之外有山洪,很快就会袭击您所在的地点。我建议您乘坐电梯下楼,我已经让它停在二十层了。”

我走进楼梯间——“大禹,你怎么评价在你的帮助下没能逃生的人?”

“我深表歉意,但我希望您能对我保持信任。”它说,“您要乘坐电梯才能赶上,水马上就要漫到停车场了。”

我的腿疼得更厉害了,只好走得慢了一些。当我到达七层时,距离大禹说的三分钟已经过了一阵子。我推开楼门,细密的雨连成银色的线,在黑色树影底图上绘制寒光。这雨要形成洪水,还需要一段时间。

“太慢了。我建议您现在返回楼上。”大禹说。

我回答说:“我要去停車场。”

“不,已经来不及了。”它说,“请回到楼里去,向上走,那里更安全。”

我可不想整个洪季都被困在这里。我踏上地面,雨点变重了,接着轰然砸下,把树林惊扰得喧嚣起来。大禹试图让我回头,但我顶着风雨摸索到了停车场,地面没有积水。“你的计算不太准,大禹。”我说。

“我正在对数据进行校正,女士。”

我检查了外置气囊,拖着腿坐到车里。前窗那道Y型虹光闪过时,我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大禹说道:“我不建议您开车上高架。从南出口出去,只需要绕一点儿路,就可以确保安全。”

它为什么一直让我绕路?我看向它给我的导航路线,循环扭曲仿佛中国结,然后我忽然想到一个点子,用管理员权限修改了自己的账户,切换到丹朱的,让大禹以为坐在这车里的人是她。然后我对大禹说:“目的地是‘家,找最快的路。”

“当然,”大禹的语气竟然松弛下来,不紧不慢地说,“我们现在有充足的时间,最快的路线是走高架。”

“安全到达的可能性是?”

“百分之百,女士。”

9

我走进家门,天色已经全暗下来,窗口有一个人影背对着我。洪季家里多一个人并不奇怪,我打开灯,刚要告诉对方这楼里还有许多空房间。她转过身来,是丹朱。

商均的葬礼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了。丹朱依然很瘦,肤色晒得黝黑,眼角额间已经有了皱纹,更显得目光锐利。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去给她倒了一杯水。

“我来泽城出差。上午给姐姐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在路上了。”她接过杯子,但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依旧站在我面前,“姐姐已经去城里确认了吗?行动力真是太强了。”

“你知道我进城了?”我并不喜欢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她监视,“看来,你不需要我给你答案,你已经有答案了。”

丹朱说:“对。为了实现‘有效逃生,大禹会对人进行筛选。”

“有效逃生?”

“大禹做的方案里,经常用这个词,涂山姐姐不知道吗?”她反问我。

“我的专业不是人工智能,大禹的设计我没参与太多。”我说,“它是怎么对人进行评价的?通过年龄吗?”

只切换丹朱的账号去测试大禹是不够的,我也尝试了阿启的账号,安全到达目的地的可能性同样是百分之百。但再换成另几位与我同龄的友人,数据却会大幅下降。五十多岁就被它判定为“高龄”,我心中也有些不服气。

“没有那么简单。如果只从结果来看,居民的生存概率确实与年龄相关,但大禹的‘筛选其实是基于大数据的判断。它会让那些在后续的其他灾难中有更高概率生存的人,优先使用逃生路径。”

我想起曾经和费博易的争吵。他完全不能理解城市规划中的“均好性”和“底线性”概念,他说:“我不想听那些模糊的观点,我们的目标就是提升整体的逃生效率,我只要可以量化的数据——降低伤亡,降低经济损失。所以,当然会有一些人享有优先权。”

我对丹朱说:“这也合理。”

丹朱说道:“这对很多人都不公平。”

当时我是怎么质问费博易的?“谁?谁有优先权?谁能决定哪些人有优先权?”

答案一直都很清晰。是那些年轻人,是那些可以追上YU计算的逃生方案的人,是那些更有“价值”的人。我很想知道,最后身体孱弱的费博易,是否也面对过大禹的“筛选”?

我问丹朱:“它是通过什么来筛选的?”

“我们还不清楚,那是它的算法黑箱——说不定它会把浏览‘华夏网站,都作为依据之一呢。”丹朱笑了笑,“在东海城,我们已经暂停了大禹的运行,而泽城的居民正在往城郊撤离。我更好奇你的决定,涂山姐姐,你会关闭大禹吗?”

不论是关闭大禹,或是找一些专业人员来优化它的算法,都对应着“责任”。所有人都能获救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但如果逃生道路的通行量有限,怎么做才是更好的选项呢?

——谁又能去定义“更好”呢?

我反问她:“如果我现在关闭大禹,能减少死伤吗?”

——没有大禹,就是公平吗?

“我不知道。”她说:“不过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中。你已经到家了,其他人还在路上,你要改变他们的命运吗?”

10

请确认是否要关闭程序。

费博易的设计令人迷惑,查询记录要在现场,而关闭大禹却可以远程操作。坐到車里用管理员账号登录后,我很快找到了那个页面。

丹朱还有公务,接了个电话就离开了。和当年那个沉默哭泣的孩子不同,现在,她会把难题抛给我。

我把车开出楼栋,开进雨里,远山在车窗上擦出淡青的轮廓,直到交通灯的红光笼罩了前路。

我停下来。真的还要继续前行吗?选择总有代价,倘若这代价是弱者,我是否可以牺牲他们,去实现宏观意义上的目标?

我的视线停留在“确认”按键上——真的要关闭大禹吗?如果我们失去人工智能,失去东海城,失去“华夏”网站上那些希望的种子,人就必须承认自己仅仅是人,独自站在天地之间,用渺小的姿态去面对最大的恐怖。

灯光跳转为绿色。我退出大禹的管理员账号,转向辅路,视域里的Y型虹光随之熄灭。

夜色已深,雷电在山巅翻滚,但尚未到来。

作者简介

顾适,本名顾宗培,科幻作家,高级城市规划师,1985年出生于北京,2023年加入北京作家协会。曾多次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华语科幻星云奖金奖,出版个人合集《莫比乌斯时空》,多篇作品被译为英、德、西、日、意、韩、罗马尼亚语等多种语言。

责任编辑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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