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古渡口的怅望

2023-08-07 08:46范诚
北京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鸬鹚渡船渡口

范诚

这次回到故乡,我又来到白公渡口。

这是我最为熟悉的渡口。从童年记事起,跟父母进城,到18岁考上大学离开故乡,我每年都多次经过这个渡口。尤其是进城读高中,学校就在渡口的对面,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与渡口更加亲近了。

渡口有一个古老的名字——白公仙渡,她是旧时新宁十二古景之一。

她本名白公渡。其名字的来历,已经2500多年。

话说春秋末年,一个叫白善的楚大夫在邵阳建立城池,史称“白公城”,这是邵阳建城的最早记录。故乡新宁历来属邵阳管辖,白公经常到所属各地巡视。传说中,当他来到这个渡口时,遇到夫夷江大雨滂沱,白浪滔天。只得在渡口停留,祈求上苍,并带领百姓抗洪救灾。老百姓为了纪念他,便把渡口称为白公渡。

白公仙渡是后代文人墨客所取的,一个“仙”,使这个渡口既沾“仙”气,也接地气,变得神秘而美丽。

夫夷江像一条长龙,发源于广西资源县的猫儿山北,游走于越城岭的崇山峻岭中。过新宁县城时,龙头一扭,转了一个逆S形大弯,勾成一个八卦形图案。县城位于S的内湾,白公渡位于她是外侧。

从方位来看,渡口位于县城的东岸,与老城的东门沙洲遥遥相对。中间隔着的夫夷江,到此已成一条大河,滔滔流淌。到邵阳后,与另几条支流汇合,始称资江,浩浩汤汤,流入洞庭湖。

我出生于金石镇对河的一个寂静的小山村里。从小便跟随大人进城,白公渡是必经之地,因而与渡口结缘。多少年后,情缘难断。

那时候白公渡还没有桥,也很难想象以后会架桥。

一条乡村小路蜿蜒着通到一个叫台上的村落,穿过悠长悠长的小巷,两边是达官贵人家高高的围墙。一直下到一个河码头上,这就是白公渡口了。

整个码头用本地产的麻石砌成,下面是一级级台阶,一直延伸到河边,没入水中。在河水常年的冲击下,那水中的石头有点乱了,变形了,横七竖八的。水里打下一些木桩,木桩上满是青苔,像铁钉长满锈迹一样,将它们牢牢地固定着。

台阶的上面是一块平地,上面也用麻石铺平,利于人们临时站立,等船或歇息。再上面是一座庙,叫白公寺,里面摆放着白公的神像,供往来人们祭祀。常年有人烧香化纸,因而神灯长明,烟雾缭绕。

寺廟旁边有白公亭,里面经常坐着抽长杆烟的老人,背孩子的妇女,玩耍的孩童,以及那些挑东西累了,歇肩的男人。

河里有几只渡船,在来回穿梭着,运载客人。

这河里的渡船操作是用竹篙撑船,这种竹篙我们称为篙杆。从山里砍下手杆粗的楠竹,要那种杆子长,比较匀称的,将竹节削平,以免梗手。一般将下面削尖,以便在河底的沙石中能咬住。有些篙杆下面还装上一个铁头,用铁箍箍着,称为铁嘴篙杆。因天天与河底的砂石摩擦,那铁嘴磨得锃亮,偶尔露出水面,闪着寒光。

渡船来了,先下后上,人们按秩序登船。胆子大的,靠在船舷上坐下。一般人站在船中央。胆小者则蹲在船中间,还要靠着熟人扶着。

人一满,就有人自告奋勇来撑船,船后有人摇橹掌舵。撑船者,一般都是河边人,或者经常过渡的人,他们有一定的技巧,会撑船。要是那不会撑的,不仅撑着船会在河中心打转,还会不小心掉下篙杆,甚至人也会掉进河里,俗称掉“麻拐”,在故乡,“麻拐”是蛤蟆的意思。

河的对岸便是东门码头,那里离古城的东门较近,地势比较平坦。码头宽大,靠水面也铺着麻石条,便于渡船靠岸。码头的下方,是一个洗涤用的码头,有许多人在水边洗衣服,一幅繁忙的浣纱图景。

从懵懂少年一路走来,我常常在这里坐渡船。

船没来时,我们就站在码头上,看船在江中游走,看对岸的人们洗衣裳。儿时的眼光,似乎很有立体感,我站在码头,看到对岸码头上妇女浣衣,用棒槌有节奏的地弹奏,竟十分的有趣。棒槌落下去时,听不到声音,当棒槌杨起时,击落的声音才传入耳鼓。那一扬一落的节奏,和那滞后的声音,使我入迷,百思不得其解,往往瞄上半天。直看到洗衣妇放下棒槌,将洗涤的铺盖像渔网一样撒开在水面,然后用双脚在石头上踏踩,才回过神来。

渡船来了,我便跟着大人登船。那时候胆子小,上船时,一定要牵着大人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前去。上船后,必须站在船的中央,还要抱住父母的大腿,才不至于受惊吓。

站在木船上,随着撑船人的用力,木船往对岸移动着。我感觉不到船在动,却看到对面的岸在慢慢地移动着,向我们靠近,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一会儿,那岸便到了我们的船边,我们上岸了。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水总是很清。夷江的水就像一面明镜似的,碧波荡漾,映着蓝天白云,以及两岸的柳树和建筑。

站在河边,低头看去,水的下面是一层金黄的砂子和鹅卵石,透过清凌凌的水而美丽的鱼鸟,“倏”地扑向水面,用尖嘴夹着一条小鱼便飞走了。

那时的夷江水真是清啊,看上去就像清亮亮的油一样。城里人饮用水,都挑着水桶,去夷江里挑。不仅洗涤衣服,到码头上去;洗菜、洗碗也要到码头上去;甚至剖鸡剖鸭,也到河码头去,成为码头上的一道风景。

东门的洗涤码头是一排长长的麻石,伸向河水中,被水浸泡得通红。夏天里,女人们多蹲在码头上洗涮,男人们一般站在水中。还有许多孩子们在河边玩耍、看热闹的。江中流水“哗哗”的声音,木桶打水的声音,铁桶撞击的声音,棒槌捣衣的声音,以及孩子们打水的声音,汇成一种交响乐,看上去、听上去十分的热闹而刺激。

最有趣的是那江边捞鱼人。

那时候,江水中很多鱼,成群结队的,在浅水中恣意游荡。人们站在岸上,便可以凭肉眼看到鱼群在水中游弋穿梭。那鱼群有一条鱼带队,队伍呈菱形结构,在水中游玩。看起来漫不经心,然而,只要有一点动静,领头的鱼一动,整个鱼群跟着一闪,闪电般的,一下子就闪向了远方,而且动作整齐划一,直看得人眼花缭乱,而弄不明白,那鱼就有那样行动快捷。

码头边有人在剖鸡鸭。人们提着修好毛的鸡鸭,蹲在码头上来清洗、剖开,将鸡鸭的肠肝肚肺取出来,放进水中清洗着。尤其是鸡肠鸭肠,要用小刀或剪刀将它们理顺、剪开,将里面的粪便清洗干净。在整个清洗过程中,会发出一股股很大的腥味,在水中传递着。这就吸引了成群的鱼儿,它们觉得有了很好的机会,可以享受美味大餐了。

有男人便利用这个机会,专门站在码头下方捞鱼。只见他们双手端着一个撮箕,眼睛严密地注视着江面,看鱼的动静。鱼群一游过来,只见他眼明手快,猛地向水中一撮,赶紧提起来。撮箕下面水哗哗地流着,撮箕里面却有几条小鱼,活蹦乱跳的,在跳跃着。撮鱼人面带笑容,不慌不忙地将撮箕口对着腰上背着的鱼篓,将鱼轻轻地放进去。然后,再准备下一次出击。

那时的鱼儿也真多,它们完全不长记性一样,一次没被捉住,一下子就忘记了。一会儿,又一起列队游过来了。撮鱼人正在蹲守者,又是一撮……一个人站在水中半天,往往有不小的收获。

待到剖鸡剖鸭的人走了,鱼儿不再受诱惑,不肯来了。撮鱼人也站累了,看看鱼篓里也有一两斤了,才收拾工具,心满意足地走了。

那时还有木排、帆船。每到春夏,成扎的木排从上游漂下来,有时是单独一扎的,有时是多扎连在一起的,像是一排排长长的战舰,顺流而来。在渡口的河面上,因为水流缓慢,他们稍事休整,然后向大坝的洪口险滩漂去。下滩时,放排师傅们严阵以待,手忙脚乱。站在前面的,用篙杆调整着方向;站在后面的,双手使劲摇着橹,掌握着方向和平衡,才使木排航行在航道中,不至于搁浅或冲散。

最好看的是秋日冬日的白帆。那时没有机动船,所有木船行上水船,要么拉纤,要么启动风帆。晴朗的日子,碧空如洗。纯净的水面,远远看见白帆点点,迎风而上。渐渐地,一艘艘船飘过来了,即使是急流险滩,也能逆流而上,直到我们站立的渡口边,接受我们好奇的目光审视……

冬天的渡口似乎朦胧而有意境一些。每天清晨,江面上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雾,人穿行在雾中,仿佛置身天上的仙宫中,在云缭雾绕中飘动。看不见对岸,只偶尔听见渡船铁链的响声和竹篙撑船淌水的声音。那声音特别的清脆,没有一点杂质,如音乐般悦耳动听。在这动听的音符中,影影绰绰,小船移动过来了,船上的人渐渐由模糊变清晰,如唐僧师徒一般腾云驾雾而来。

慢慢地,云开了,雾散了,对面看得清楚了。只有江面的水在冒着热气,像煮沸了一样,蒸腾着一层似烟似雾的白气,紧贴着水面,吹之不散,十分的壮观。过渡的人也多起来,吆喝声、谈笑声回荡在水面,搅乱了清晨的那份宁静。

最难忘记的是渡口鸬鹚捕鱼的场景,那鲜活的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在我六七岁时,一次大雪后,我来到白公渡口。那平时静静的渡口,开始沸腾起来了。过渡的人多,渡口有几艘渡船在摆渡,许多人在等船。

渡口不远处,有两只渔船在忙碌着,那是放鸬鹚的渔船。许多鸬鹚在水中捕鱼,那情景可热闹了。

鸬鹚在我们那里也叫水老鸦、鱼鹰,是一种驯养的捕鱼动物,黑色,有点像洋鸭子,但脖子和嘴比洋鸭子长得多。鸬鹚善于潜水,能在水中以长而钩的嘴捕鱼。

乡下人说,落雪不算冷,融雪最寒冷。那下雪或雪后,鱼儿容易集中在一起,这时,正是放鸬鹚捕鱼的最好时机。

只见水面上,两只渔船不停地摇动着,鸬鹚们一会儿钻进水里,一会儿叼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冒出水面,游向渔船,像向主人表功一样摇动着脖子。船家一看见,赶紧把船摇向那鸬鹚,把鱼儿从鸬鹚嘴里取出来,再把鸬鹚丢进河里,让它们继续潜水捕鱼。这样,有时这只鸬鹚嘴里的鱼还没有摘下,那只鸬鹚又叼着鱼儿出来了,船家手忙脚乱,来回招呼,真是不亦乐乎。岸边拥上好些围观的人群,尤其是孩子们,不时发出阵阵欢呼声、吆喝声……

大约到了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们那边修建了公路,可以通汽车了。但没有桥梁,汽车无法过河,于是在渡口下游约一百米处,设计了一个轮渡。先用木材钉了一艘大木船,连着一根钢绳,可以载着汽车过渡,行人也可以搭船过渡。几年后,木船腐朽了,又钉了一艘钢船,继续轮渡。但这时大船主要运载车辆,行人过渡仍在上面渡口。

到了1985年,新宁至广西全州的公路开始兴建,白公渡开始建造一座大桥。桥就建在轮渡的下方,历时两年,于1987年正式通车。此时,渡口便失去了往日的作用,渡船也变卖了,古老的渡口彻底退役了。

1981年,我从金石中学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到外地工作,离那个渡口越来越远了。但每次返乡,我总要到這渡口伫立、徘徊,似乎要寻找旧日的感觉。可是,河面变窄了,河水变浅了,码头也被河砂堆积起来,石头缝里长出了半人高的芦苇和杂草。

我无言,我惆怅。我伫立,我遥望。任思绪在江水中荡漾,像鱼鸟一样飞翔……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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