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兵,如兵

2023-10-02 04:56文涛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5期
关键词:甘蔗

当柳林镇的露天电影放到第三天,兰县民政局干部星夜突然造访,带来周舟牺牲噩耗的那个傍晚,我很自然想起三天前,周木大学录取通知书以“挂号信”的方式抵达柳林镇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周景山像刚喝过半斤烈酒,红光满面地当众拍板,要搞个电影周,请全镇人民连看五天电影,还在众人热烈的起哄声中全部敲定战争片,那豪迈劲儿不亚于他自个儿升官发财的景象。

镇上是有些年头没放电影了,惹得一帮小屁孩奔走相告,胜似过年。暮色刚至的时候,我就离家出发,接汪亭得拐进范湖,另外還有件准备工作挺费时间,一想起那件酝酿了好久的事儿,我的内心就会莫名地激动老半天。哎,大可不必吧。

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脑海中,突然蹿出这样几句诗行。那个被称之为无数人青春集体记忆的畅销诗人。哼,我还暂时不把他当偶像吧!

电影周即将登场,人们自然欢欣鼓舞。我却发现父亲李大用心神不宁,忧心忡忡。他的甘蔗太打眼了,他害怕有人打主意。天一擦亮,他便潦草地抹了把脸,一赶到甘蔗林海,就发现出大事了,有人偷甘蔗了!

我早看出那天清晨他一脸晦气相,我忘了提醒他,现在告诉他,他肯定责怪我事后诸葛亮。视甘蔗如生命的父亲,把甘蔗种成了兰县的抢手货,那些贪吃的兰县城人们像腊月三十迎财神一样,对父亲的甘蔗钟爱有加。我记得今年的甘蔗种子是省城一位专家推荐的,优质品种就是不一般,汁多、皮薄、节长、味甜,无裂缝,不易闹虫害,鲜绿亮堂的甘蔗叶儿耀武扬威地伸向天空,微风一吹,如万千神勇的士兵,列队行进,气势如虹。

我能揣度父亲李大用站在甘蔗林海深处的心境,他的内心一定像七月涨水的柳林河,一波连着一波,延绵不绝。

记得整个夏季,他每天在肩头搭一条毛巾,一身臭汗地掏我家屋后的那个茅厕来给甘蔗追肥,眼看着甘蔗“噌噌噌”地拔着节,一天高过一天,他开始莫名地担心有人起歹心。一茬一茬的甘蔗一旦被偷,就会引起连锁反应,你根本记不得被偷了四颗五颗,还是六颗七颗,给了偷吃者浑水摸鱼的绝佳时机。而且,按柳林镇的说法,被偷的总是最好的。一旦开头,结局难控呀。这大概是所有甘蔗种植户的噩梦。正琢磨守夜的事儿,没想到有人就下手了。下手可真快啊。

这个糟糕透顶的事实如乌云压顶,让待在甘蔗林海深处的父亲好半天没缓过劲来。现场研判,应该是个内行的家伙,不仅专挑个头粗壮的,就连甘蔗叶儿也被扎成把儿,均匀有致地撒在另一家甘蔗地里。掩人耳目,瞒天过海。父亲蹲下来,来回数了数,又核实叶把儿,整整六颗。世风日下啦!父亲破口大骂。骂着骂着,他开始口干舌燥,语色变调,他抬头看看云天,烈日当空。他沮丧地捡起叶把儿,整齐地摆在我家地头,曝晒两天就可以入灶当柴了。

我和汪亭、周木就读一中同一个班。度过炎炎七月,高考便开始陆续放榜了,而通知书都是以“挂号信”的方式寄达学校。在柳林镇,一张烫金的大学通知书,不亚于一颗卫星,大学越知名,卫星越耀眼。

周木的卫星已然放了,我内心不焦急那是瞎说,就怕人家拿这事盘问我、取笑我。我那老实巴交的父母亲虽然没把牛吹出去,但那心思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好在汪亭也没有接到通知书,她可是一中名副其实的“学霸”,在学习上我和周木都难以望其项背。现在有了汪亭这个例子做挡箭牌,我便暂时把烫金通知书抛置一边。一想到和汪亭肩并肩坐着看露天电影,我的心便飘忽起来了。“挂号信”暂时不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刚准备出门的我,却一头撞到进屋的父亲身上,一瞬间,一股浓重的汗腥味儿直冲我鼻腔里,我抬眼一瞧,他肩头搭的那条抹布似的毛巾黄得厉害。我一个踉跄,他慌忙伸出双手,大概是想扶我一把,我却一闪身躲开了。他张着嘴,无限惊讶地望着我。我头发刚洗过,他大概闻到一股熟悉的香皂味儿,眼神突地闪烁了一下,我猜测他已经记起香皂的事,那香皂是他上次到兰县城卖甘蔗给母亲买的,牌子叫舒肤佳,听说城里女人都用这个。

他咧嘴一笑,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拉我干什么?我气鼓鼓地。

他慈眉善目,无比亲切地拉扯着我,像在扶持着一颗茁壮的甘蔗,手感大概是出奇地好。

你娘要去看电影?他语气温和,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我头摇得像波浪,极力否认,又将凳子悄悄藏到身后。

麦子,哦,李麦俊同学。大概觉得我长大了,该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他通情达理地不再追问,低声呼我的小名,感觉不对,又旋即更正。

胳膊都让你弄肿了,你是不是考虑给点零花钱啦?我甩开他的手臂,不满地嘟哝。

仿佛一夜之间,我的嗓音变粗重了,说话的当儿,整个喉结会像一只红色的松鼠上下跳跃。他紧盯着我,我发现他双手在不停地掏口袋,仿佛那是个无底洞,他掏了上衣又掏下衣,憋着嘴,像消耗了他全身的劲,老半天,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毛票子。他显得迟疑不定,我猜想那是他明天的烟钱,他大概在纠结要不要给我。

买瓶汽水都不够,你还是留给自个儿用吧。我没好气。

他喜欢我这种腔调,他认为我足智多谋,挺有办法的。

麦子,咱家的甘蔗被人偷啦!突然,他低沉地说,带着一丝哭腔。

我怔了一下,眼望别处,没作任何表示。

从今晚开始,我要去守夜,我还不信抓不住那贼,麦子,陪我一起守夜吧。

他用那汗黄毛巾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神情忧虑地说。

那不行,今天有战争大片。我眉头一皱,斩钉截铁地说,镇上两年没放战争大片了。另外,提醒你别整天麦子麦子地叫,人家都要上大学了还喊绰号,你不顾忌影响我还要顾呢。

李麦俊同学,那可是咱家的甘蔗呀!听了这话,他像霜打的茄子,颤着嗓门说。

这是你自个儿的事。我淡然地说。说完,我便跨出家门,大概用了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了。

炊烟升腾的时候,乡村像个大烟鬼。父亲一屁股跌坐在那张破旧的藤椅上,良久,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从地面升腾,透过脚掌传给小腿,传给大腿,通过五脏六腑直达心窝。他又用那汗黄毛巾抹了把脸,从衣袋里拔出一截皱巴巴的香烟,仔细捋了捋,又放在鼻翼下仔细嗅了嗅,在那温暖而熟悉的烟草气息的诱惑下,他颤着手划燃火柴,点着香烟,又深深地吸了口,淡蓝的烟雾升腾起来,顷刻间在他身边缠绕起来,像一个顽皮嬉闹的孩童。

此刻的他,一定沉醉在苍老浑浊的记忆长河里。

我是他眼里的乖孩子,三年前考入兰县一中的时候,父亲越看越觉得我是个读书料子,便决定倾力一搏。他一辈子没读多少书,没走出兰县城见过世面,我是他生命的延续,他巴望着我应该替他走出去,读名牌大学,到大城市工作,逢年过节之时,无限风光地回乡省亲,那将是他的高光时刻,让他在左邻右舍面前好好抖一抖。他这辈子就图这个了。

现在,他把所有心思都花在那三亩三分甘蔗地上,我常听见他在甘蔗林海自言自语——要争气啊,你就是学费啦,你就是希望啦,你就是我李大用的目标啦。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甘蔗变得金贵,成了他的命根子。

在一中读书那几年,周末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喜欢待在菜地里,在黄瓜棚、豆角架前,叽里呱啦地背一堆英语单词,我前脚到菜地,他后脚就跟来劳作,像头服了兴奋剂的黄牛,陪我在田园里迎接柳林镇第一道霞光。他在地头忙乎,轻手轻脚,轻声哼哼,生怕惊扰我,他听不懂我念叨什么,就如我听不懂他哼哼什么。只有在一些特别的时刻,我才听见他像一头刚走下田野的黄牛,骄傲地呓语——不错呀,希望大大的呀,全镇数你最有福呀!看我常上光荣榜,他内心那件隐秘心事便如追肥后的甘蔗“噌噌噌”拔节生长。他保持低调,毫不声张,真到了梦想成真的那天,他也准备低调,事实就是最好的一张牛皮,无须吹嘘,无须四处张扬。这符合父亲的性格,一入盛夏,甘蔗天天拔节,一天一个样,站在快成林海的甘蔗地头,他没对任何人炫耀,将那份甜腻腻的心情,像珍藏古董一般摁在内心最深处。

父亲喜欢在黄昏耕地,黄昏放牛,没想到黄昏抽烟,琢磨心事,也如种植甘蔗一般快活。他盘算着,吃完饭就去守夜,不揪住那个贼就跳柳林河算了。他一挥手,扔掉烟蒂,火光黯淡的烟蒂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天下巧事全让我碰到了,我刚迈出村子口,就遇见卖菜归来的母亲。

母亲一生的骄人成就便是生了我,为此,她的脸上全是称心如意。我见她走得步履轻盈,便猜想一定是菜篮空空,看来今天生意不错。隔着老远,她便眯着笑脸瞅着我,伸出那双天下最勤快最灵巧的手,大概是想替我整理一下那湿漉漉的头发吧,可惜我却倔强地一闪,躲开了。

我内心那只猴子在上蹿下跳,生怕她闻见我发梢上的香皂味儿。我打算不理她,和母亲来个擦肩而过。

没料到她一下子把我的心思全猜透了,就在我准备开溜之际,她像我家大门上张贴的门神将军,一把堵上我的去路,拿眼瞟着我藏到身后的板凳,眯着笑脸问:你爸也去看电影?

她的双眼像一架高倍数望远镜,似乎洞察一切,我执拗地避开。

他才不去呢。我不耐烦地应道。

她没再吭声,伸手在菜篮里掏着什么,不一会儿,像变魔术一般,一只红灿灿的苹果就出现在她手心,她开始往我衣袋里塞,又掏了一次,又一只红灿灿的苹果出现在她手心,刚准备再往我衣袋里塞的时候,我撒腿溜掉了。

你不看电影吗?你往范湖跑什么?身后,她温柔的疑惑声追过来,接着,似乎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暮色渐浓,去范湖要路过一片坟地。空气中尽是甜腻的甘蔗气息,我胆量陡增。昨天我嘲笑汪亭,说书上讲鬼是不存在的,鲁大师还踢“鬼”呢。

我只是怕黑而已。她反唇相讥。

怕黑干什么?大可不必吧。我穷追不舍。

怕黑暗里并不存在的鬼呀!她嘻嘻一笑。

幸好这世上还有不怕鬼的男人!我挺起胸膛。

她就“噗嗤”地笑了。

你笑什么?我疑惑地问。

她又笑,并不说话。

父亲种植的甘蔗总比其它地方熟得早,其它地方中秋节后甘蔗才会成熟上市,可父亲的甘蔗立秋前后已甘甜可食。汁多、皮薄、节长、味甜,这是我家甘蔗的标签。他的种植法秘而不宣,当然惹得左邻右舍的嫉妒,可父亲从不在意这些。抢个上市头筹,趁着开学前到兰县城零售一些,可以极大缓解秋季的学费压力。这大概是父亲最大的动力,也是他最精的盘算吧。

父亲的甘蔗林海不止把这空气甜腻了,还让食者也充满甜腻气息。月夜,灯下,汪亭品尝着汁多味甜的甘蔗,而一旁的我,感觉她连笑容也是甜腻的。那一刻,我的内心也如灌了蔗汁似的发甜。

漫长的暑期因为这样的时刻而变得不一样。

穿过坟地就是范湖的疆界,高高的山丘上坐落着汪亭的家,站在阳台上,整个农场便一览无余,五百亩荷塘尽收眼底。我和周木曾试着问她,天天坐自家阳台上,放眼望去,女皇般的感觉吧?她却撇了我俩一眼,回道,武侠小说看多了吧?两位。我俩顿时觉得脸红无趣。

赶到范湖荷塘边时,汪亭似乎正百无聊赖地挥动一片硕大的荷叶。她扎了马尾辫,大概柳林镇的太阳光所致,她的肤色有层咖色,一笑右边那颗小虎牙便毕露无遗。我曾在一本外国小说里读过这样一个句子:像春天的花朵,夏天的麦子,秋天的桃子。这句子形容她,大概胜过世上最华丽的辞藻吧。

青春之后,我发现时不时会有一些念想如野草一样蹿出来。有的绝对隐私,让人心跳加速,大脑眩晕,时空颠倒。

如果有意念,她会有感知吗?我羞愧、忐忑,暗自思忖。

暮色渐浓。我首先与汪亭的小虎牙见面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衣袋,又想,再过一会儿吧。我可不想她太激动,我见识过她激动的情形,喜欢摇着别人的胳膊没完没了,让别有用心的人看见,说不定会说,李大用家那小子有野心,想当范湖上门女婿。

时间不早了,趕到露天电影场得穿过柳林桥,还得绕上一大圈。我提议一人游过去、一人过桥的策略,没想到汪亭拒绝了。

我也要游过去,你当我是“旱鸭子”吧?她的声音递过来。

大可不必吧,第九棵杨树下,咱们不见不散。我心慌意乱,挠着头皮说。

她歪着脑袋,我再次与那颗著名的小虎牙相遇了。

哈哈,你真以为我是“旱鸭子”?她调侃着。

今夜月儿真圆啦,你看。我答非所问,瞅向夜空。

刚说完,就见她嘴含一根橡皮筋,腾出双手来利索地拾掇着头发。很快,她取回橡皮筋,再撑开,来回扎几下,头发便收拾妥当了。

你在前,我在后,不许回头哦。她不容置疑,命令似的,顿了顿,又说,我先回避。说完转过身去,只看见一个盘起头发的背影。

我愣了愣,像被追赶似的,慌不择路地下了水,一手托举衣物一手拿凳子,几乎是一口气踩水游到对岸。爬上岸,我三下五除二刚穿上衣服,便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搅水声,我心头暗暗一热。我仰望天穹,星辰忽闪忽闪,如精灵般调皮地朝我眨眼,我还隐约听见几声轻微的赞叹。不一会儿,我听见水花拍击身体的声音,接着又听见一阵细密的喘息声,宛如鱼儿出水透气,喘息声越来越细密,越来越清晰。突然,水花声停止了,一切声音仿佛都抽身离去。繁星点点,忽闪忽闪的,宛如怂恿的眼神。时间仿佛过去很久,柳林河乃至整个乡村似乎都静止,我内心闪过一丝忐忑,一边猜想着她应该早上岸了吧,一边慢慢回头。

一回头我便惊呆了。夏夜的柳林河,飘着一缕缕甜腻的淡淡的雾气,我分明看见,托着衣物的汪亭宛如仙女下凡,正畅游在河面,看来柳林镇的女孩儿真没有“旱鸭子”。河水中的她,似乎在看向河岸,又似乎在看向天穹。

我赶紧又别过头,双眼紧闭,想沉静下来,可内心那面一会儿重击一会儿轻捶的鼓似乎就没消停过,我的思绪如同八月伏天的甘蔗林海,弥漫着丝丝燥热,时间之轮漫长而拖沓。我就想间或闭目沉思,间或睁眼观赏一下星辰,我就想好好享受一下这难得的月色。

如果真的失之交臂,恐怕一生也不得轻松。

脑海中,突然蹿出畅销詩人的两句诗行。

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呼我的名字,应该就在我身后不远的河滩上,不会超过我五步。我猛然睁眼,正想扭头观望,却发现汪亭水淋淋地就站在我面前,她轻轻地喘息着,她鼻翼上的水珠晶莹剔透,闪着星光一样的光芒。

太尴尬了,赶紧帮个忙呗。我听见她说。

啊。我却没明白过来。

出故障了,傻小子。她这么嗔怪了一句,然后静静地侧过身,凑到我跟前,借着月色,我才看见她裙角的纽扣与发梢上的橡皮筋绞在一起。眼前的风景,让我目光无处安放。我轻轻放下板凳,心狂跳地着手解决这从未面对的问题。

头发、橡皮筋、扣子,裙角,纠缠一起。说实话,长这么大,这事我可没任何经验。

你,你可别瞎看,哎,太尴尬了。那声音低沉,还好,月色掩饰了她全部的羞涩,还有气急败坏。

哼,幸好黑得早,你想看也看不见什么吧。她嘀咕着,暗自庆幸的意味。

你想太多了。面对她的纠结,我只能这么回击。其实,是回击也是宽心。

我知道,这活儿可不是你们男生的专长。月色下,她回头瞥了我一眼。

代表歉意么?我心说。我没吭声。不是有歌曲唱:沉默是金吗?

哼,刚才在河里的时候,你回头了吧?突然,她幽幽地问,声音不高不低。

没呀!没吧。我说。本能地,未经思索地。嗓子瞬间哑了,见证了我的慌不择路和少不更事。

你骗人吧。她低声。听不出是诘问、反击,还是嗔怒。我们彼此,近若咫尺。女孩儿的气息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馨香。

我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话已至此,我好像被贴上偷窥的标签了,一下子在她面前矮了三分。

还想让我尴尬多久呀?当我从她的催促中迭至现实时,才发现几经我双手的折腾,那根橡皮筋已经绷断了。一下子,她头发披散了,扣子松开了,裙角也终于回到它该在的位置了。

挺有办法么。她这么夸耀的时候,我瞅见有好几颗星儿在忽闪着,是喝彩还是嘲讽,大概天知道吧。

她将腰间的裙带整理打结,弯腰挤兑着发梢上的水滴。很快,短暂的狼狈不堪后,范湖名副其实的公主又回归了。

你们男生有时候太可爱了。她伸手贴在我额头上。体温也正常呀,可你今晚有些不对劲呢。

这是我们最后一句对话。准确地说,是她最后的评语。

此后,一路上我们都默不作声。有一会儿,赶路的我们,靠得很近。只不过,又因为一道坎,一个桩,一个路人,我们又分得很开。

可我早已经翻江倒海了。一切都是不可思议地开始,然后结束了。羞涩,含蓄,简短,但奇妙,振奋,幽灵,充满悸动与战栗。那么突然、匆忙,从天而降。可这算成人礼么?我在内心这么悄然地叩问自己。如果是的,我该仔细回味,酝酿情感,淌下几滴饱含幸福的泪水。可不知怎的,一股酸楚、彷徨、落寂的情绪,紧紧地裹挟着我。

暮色消退,夜空璀璨。偌大的打谷场上,扯着一条宽大的白银幕,露天电影场早已坐满男女老少,他们四平八稳,大概都找到有利地形,悠然地摇着蒲扇,像一群等待瓜分粮食的麻雀,叽叽喳喳,热闹非凡。我和汪亭走到第九棵杨树下,在靠后的一处空地坐下来,很快打听到今晚的片名。

没怎么费劲,我们便在人群中捕捉到周木的身影,因为峻拔魁梧的周木剪了个精干平头。他迅速挨着汪亭坐下来,他在右,我在左,中间是汪亭。与三年前伊始的一中“铁三角”毫无二样。

他说,这样看起来更像个军人。汪亭凑在我耳边低语。

人们渴望已久的战争大片尚未拉开大幕,却先播了一段新闻,看得出是录播的近日的新闻联播,我们和台湾的关系又呈现紧张。人群中一阵骚动,像一锅开了的沸水。有人提到“战争”字眼,好几位迅速参与到讨论之中,我敏锐地听到一两个发颤的声音,像一个胆怯的孩子在诉说老虎的威力。一侧身,我发现周木与众不同的表情,透过银幕折射的光亮,他居然像一头怒火中烧的狮子。

放映师像个技艺高超的厨子,吊足了人们的胃口,新闻一结束,电影便在震耳欲聩的旋律中登场,一开场战斗就激烈残酷,硝烟弥漫,枪炮轰隆,熙熙攘攘的打谷场瞬间安静下来。

我突然想起什么,一掏衣袋,发现空空如也。看来,游泳时有插曲,却也有意外。我懊恼得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老头子去兰县开会带了点新鲜荔枝,我去拿点你们尝尝。周木说。

知道吗,周木想从军。木想成舟啊。周木一走,汪亭就沉声对我耳语。

你说话越来越莫名其妙了,我瞅着她,周景山不是傻子也不是白痴,送了大儿子又送小儿子,他会干这事么?另外的话我却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嘀咕:出个大学生那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柳林镇家家都盼着这祖坟冒青烟,除非周景山是神仙,否则他也不例外,周景山是神仙么?

你不了解周木,他想当英雄。汪亭声音低沉却亢奋,代入感鲜明,仿佛不如此就表达不了周木那壮志雄心。他老头子设计的那个前途,他根本不感兴趣,他非常崇拜他大哥周舟,要不是老头子坚决反对,他一中沒毕业就想去从军。他还说,这次电影放映就是他的十八岁成人礼,就是为他即将从军饯行的。麦子,我有种预感,他说的那些都不是戏言。

我猜想她的脸上一定浮着忧虑的神情,我突然闻见电影场那干燥醇香的谷草气息。这气息太过熟悉了,我在这气息中出生与成长,入睡与醒来,它代表耕种与丰收、汗水与梦想,甚至可能是基因与信仰,我的眼前恍然出现若干年后的一幕,那是未来的我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模糊场面,如李大用倾心呵护的一棵甘蔗,在干燥醇香的谷草气息中,把他的生活原汁原味地重复一次,了无新意。我知道这不是李大用所盼的,他盼的是某一天志在四方的我走出兰县城,功成名就之时携带家眷回乡省亲,让他在左邻右舍面前挺直腰杆,让他喜上眉梢,风光得睡不着觉。可惜我从内心里并不认同这些,我觉得他目光狭隘,自私色彩过浓。但我并不想激怒他,至于与这个家庭决裂、与柳林镇决裂的事,我更没设想过。

我的思绪在这干燥醇香的气息中信马由缰。

当我艰难地走出谷草气息的裹挟时,发现汪亭几乎成了周木的代言人了,她一次次告诉我周木的志向、周木的决心和周木的计划,还有他的英雄情结。我一下子跌入谷底,像刚刚尝了一颗长虫的甘蔗,内心惆怅、烦躁、憋屈。我猛然意识到,汪亭给我讲的关于周木的那些故事,可能并非虚构。不仅并非虚构,甚至还产生威力,影响到他人。我该如何应对?既不能鼓励,那样的操作汪亭反而会以为我别有用心;也不能消极,无动于衷,那样周木会无法理解。这真是个尴尬的命题,我发觉自己怎么选择,都会给曾经的“铁三角”带来困扰与冲击。

始终相信沉默是金,是非有公理。

我记得,曾经每周往返一中经过兰县城的时候,大街小巷飘出的歌声中有这两句。后来我请教别人,便记牢了歌名。口口相传的经典歌词,何尝不饱含一种智慧呢?如果我像村里的二哑巴,让内心真实的想法烂于肚中,这很难做到吗?

当来去如风的周木拿来几串荔枝同我们分享时,我觉得刚才的答案愈发清晰了。

第九棵杨树虽然在电影场的侧边,却是观影的好地段。银幕上,战斗进行得异常艰苦,我军伤亡惨重,打红了眼的战士纷纷请战,其中还有首长的儿子。最后,首长点了儿子的将,儿子向父亲庄严地行军礼,抱了炸药包转身往回冲。

星光与灯光下,我敏锐地捕捉到目不转睛的周木眼眸晶亮。

也就是一个影视剧,大可不必吧。我内心嘀咕。

你不上大学去军营,你父亲同意吗?终于,汪亭直奔主题。

老爸给我的所谓“职业规划”,我不喜欢。盯着光线闪烁的银幕,周木语气低沉。在电影声中,他的声音时断时续,我崇尚铁血,一身戎装会是什么感觉?威风凛凛,激情燃烧,伙计们,别以为我只是想过过枪瘾,贪恋虚荣,那样小看我周木了。我最清楚自己,我天生适合当一名职业军人。

对啦麦子,服兵役好像得年满十八周岁吧?汪亭侧身问我。

谁说我没十八岁?全镇人民都可以作证!你们可能不知道吧,今天的电影就是我的成人礼。打谷场的观众人山人海,这一下,顿时惹来不少注视的目光。

一听见“成人礼”三个字,我的内心顿时咯噔了一下。

我没记错的话,你这十八是虚岁吧?我悄声回击了一句。

没料到,悄声的回击却是威力十足的,情绪高涨的周木一下子成了村里的二哑巴,安静无语。没多久,我的右胳膊,被一只柔软的胳膊不轻不重地环绕着。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尖上,有一刻,大脑一片空白。

夜色中,我察觉着汪亭在瞅着周木。我无法探究那顾盼的眼神,怜悯?欣赏?喜悦?感动?我也无法探究,是不是也有一只柔软的胳膊在不轻不重地环绕着他的左胳膊呢?

青春之后,我便隐隐地察觉,汪亭对我俩的态度是如此微妙,她对周舟好,对我也好。我洞若观火,内心七上八下。因为我与周木并非一个类型,虽然我们是一中“铁三角”。

不知是受到怎样的无言鼓励,豪情盖天的周木很快恢复过来:我大哥周舟正在抗洪一线,年底就服役期满,我就是他的预备队,多有意思的组合,我要像周舟一样,决不给老头子丢脸。

观影的人们沉浸在剧情中,桥被炸了,敌人的后路被切断,大军摇旗冲锋,敌人溃不成军。儿子牺牲的画面闪现,首长痛苦的画面闪现。偌大的露天电影场安静得出奇,嬉戏声、吃食声、喧嚣声、喝彩声,甚至连咳嗽声、喘息声都消失了,像一场结束了的战争疆场,死一般沉静,电影放映机“哒哒”的走带声清晰可辨。

借着微弱的光,我敏锐地捕捉到周木在用手直揉眼皮子。

就在这时,电影场传来一阵躁动。

有人高喊“周木”,说兰县民政局来人了,赶快回家。

周木“噌”地站起来,有些兴奋地说:说不定是周舟立功,喜报来了。他在我和汪亭注视的目光里,飞快地离开,看着他随同那位报信人消失在夜色中,汪亭的目光像甘蔗一样黏稠,而我分明感觉,环绕着我右胳膊的那只柔软的手越拽越紧。

银幕上,军民欢庆凯旋。而就在此时,电影场却在疯传一个惊天噩耗:周舟在抗洪一线牺牲了!

父亲李大用觉得今晚的电影像老牛拉犁慢腾腾的。周景山真是摆阔哪,如果不放什么狗屁电影,我这甘蔗会被偷吗?你要大张旗鼓摆阔也成,但总不能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损人利己之上吧,天理不容啊!

他坐在地头,三五成群的蚊蝇不时袭击着他,他想吸支烟,又怕火光暴露目标,吓阻了那偷甘蔗的贼。一种隐隐的恨意在黑窟窿样的夜色中飘浮着。一想到不劳而获就坐享其成,那恨意便越发浓了。咬牙切齿地一抬手,应该是三只麻蚊了。

电影散场后,他便蜷在甘蔗地头,屏息观望,甘蔗叶完全遮挡住他,就着稀薄的月色,他能勉强看清堤坝,堤坝上走来观影归家的人们,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却听得清他们的聊天声,通过那些声音,他能大抵猜测出那些人的动机。眼看着一茬又一茬人经过,却没人光顾他的甘蔗地。

其间,他敏锐地听到两个人的议论声。

一个说:这甘蔗长得,李大用,简直成专家了。

另一個说:人家儿子上大学全靠这个了,他还指望他家那小子光宗耀祖呢。

一个说:可不是,他就指望祖坟冒青烟,那又怎么样,周景山不同样指望过吗,到头来指望成一名烈士,哎!

他听出来是同村的两个邻居。

听着他们的议论声,议论中的那些夸奖,他内心如甘蔗过喉,滋润甘甜,甘蔗林海里的那些家伙们要听了,是不是越发使劲长呢?是不是越长越甜呢?又听说周景山指望成一名烈士,听得他一头雾水,一个念头闪现了一下:莫非那个全镇最有抱负最有口碑的孩子周舟,怎么样了?!这一想,他心里波澜起伏,爆炸新闻啦!周景山够惨的。如果我李大用说话算数,就提议镇上下半旗志哀。相信全镇人民都会举双手赞成。哎,人生无常啊。

第二天一早,周舟牺牲的消息就在兰县人民广播电台播了。媒体说:周舟执行抗洪任务期间,为挽救人民群众财产安全,置个人安危于不顾,壮烈牺牲。周舟是军队的好战士,是兰县人民的好儿女,是兰县的大英雄。

这事出得!周舟从军的个中细节,我断断续续从周木那里得知不少。按理周舟初中毕业是不够参军硬条件的,而且据说周景山是一百个反对的,那么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周舟又是如何完成逆转的?周木并未告知这些。

听说周景山特别宠爱这个长子,早替他设计好人生,学而仕则优嘛,自己也是一级政府官员,他当然知道路该怎么走。适龄青年服役是国家政策,一人从军、全家光荣的宣传,他还亲自部署过。后来听人说,因为周舟从军,他专门吩咐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替他征订了一份《解放军报》和一份《解放军画报》。报纸刊发的是全军的消息,上至中央军委,下到连队哨所。而那本画报据说是全国最好的摄影类杂志,全是专业高水准的作品。茶余饭后,他没事喜欢翻翻。他渴望找到他的身影,哪怕他战友的身影也行,再或者,与他部队有任何关联的东西,一则消息、一篇通讯、一张图片,都是代表啊,只要发现蛛丝马迹,他就陶醉了。

在条件艰苦的舟桥部队服役的周舟,快四年只探过一次家。寄回的军装照片,他一张一张整齐地压在办公桌下,下面垫着干净的绝色绒布,照片在上面,按时间先后顺序依次排列,上面是一块擦得透亮的一尘不染的玻璃。天天有办公室的公勤人员在打扫,他会每天检查玻璃的卫生,对着窗外的阳光,弓身俯视。一旦发现有残留的线丝或污渍,他会大发脾气,责怪他们做事不认真,还训斥说如果再犯,一定让他们下岗滚蛋。

他当然不允许那块玻璃有尘埃。玻璃下,有第一次站岗执勤的周舟,有手握钢枪参加部队阅兵的周舟,有在军营与战友跑步的周舟,还有握拳入党宣誓时的周舟,最末一张,是与战友一起参加演习肩扛桥板架设浮桥的周舟。

他听镇上一个退伍兵司机讲过,最重的桥板达一百八十斤。他当时一听,愣了好一会儿,再猛冲回办公室仔细瞅着那张周舟与战友扛桥板冲向江堤的照片时,他觉得内心像被狠狠地剜了一刀,瞬间血花四溅。

这是要在这熔炉练就铜筋铁骨的架势啊,想起几年前他众叛亲离、毅然决然地参军经历,他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依然不明白。何苦呢,孩子?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作为一镇之长,柳林的父母官,每天他都在这桌面的玻璃上签文件、写报告、谈工作,累了、困了或是压力大、心情差的时候,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一身戎装的周舟,看见他脸上坚毅的光芒。瞬间,一切都变了,紧绷、压抑、烦躁通通都被过滤了,他的内心开始注入了一种如阳光般温暖的东西,他发现自己柔软了、通透了、释然了。

寄回来的照片,一部分压在办公桌玻璃下,还有一部分镶在家里的相框里,镶满了整整一个相框,周景山将相框悬在堂屋光线最好的东墙上,经常捏着一支粗短的烟斗,一边不紧不慢地吸着,一边打量,一打量就是半天。他到处说,国家《兵役法》改了,周舟今年底就可以打背包退伍回家了。

现在,从军把周舟的小命给从掉了,周景山的悲恸不言而喻,那情形不亚于柳林镇发生八级地震,五十岁不到的人,一夜之间两鬓灰白,背瞬间驼了,脸上风霜刀刻斧凿般,猛一看,跟镇上九旬寿星麻三爹没啥区别。

我隐约知道,镇上有些人对周景山颇有微词,不过这事一出他们都闭嘴啦,有人豁达包容地感慨,人家连儿子都没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有人开始高唱颂歌,称他是位廉洁的镇长,人民的公仆,英雄的父亲。总之,该用的词都用啦,该说的话都说啦。人们都是善良的人们。有小道消息传得更邪乎,说明年春天召开的县人代会,周景山将是副县长的有力人选。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百个反对的周景山改变初衷,平静地接受了长子的从军愿望,甚至还订阅起《解放军报》和《解放军画报》来翻看,甚至把从办公室到家里都要欣赏一番那些照片当规定动作,兴趣盎然地日复一日,永不厌烦?

周木三缄其口。他不说,我和汪亭也没问。

从第九棵杨树下望去,父亲的甘蔗地呈现一片汪洋景象,鲜绿绿的叶儿像一柄柄刺刀面向天空,而甘蔗的甜腻气息弥漫了整个柳林镇。你只要屏息呼吸,那气息定会穿过鼻腔、咽喉、气管,直抵肺部,再送到血液里,仿佛周身都甜腻了。

周木一天到晚泡在河里,不知疲倦地来回遨游,一副谁都不搭理的样子。

他是不是准备参加奥运会游泳赛啊?我忍不住问。

姿势优雅如挂历明星的汪亭,揽着荷叶站在河边,如一棵迎风生长的甘蔗,挺拔、清秀、明澈。周木爬上岸,她就递过毛巾,周木接过去擦了两下,依然一言不发。她欲言又止,他视若无睹,转身跃入水中,像柳林河里最高傲的那条鱼。

汪亭嘟着嘴,像一朵怒放的牡丹花儿,著名的小虎牙也出现了,她的眸子在河面流连。我的内心一片惆怅,觉得汪亭太过迁就他了,我想提醒她,周木所谓的英雄情结大概只是一句口号,刻意标榜自己,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罢了。我一万个想提醒她,但我居然忍着了。

如果能够大方,何必显得猥琐;如果能够潇洒,何必选择寂寞。获得是一种满足,给予是一种快乐。我突然想起那位著名诗人的诗行,我曾摘抄过,还模仿过,简单却是富于哲理。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在度过那个极其隐秘又与众不同的成人礼后,我懂得拿什么去换成长了,否则真要把光明呀磊落呀什么的全丢弃了。

我隐隐地有种预感,周木会是脱离这一中“铁三角”最早的一个。“挂号信”未抵达前,我计划到兰县城找家网吧,学点计算机操作技能,就因为周木这一出,计划被打得七零八落,心情也被打得七零八落了。周木如果如愿从军,“铁三角”该倾斜了,按说我该偷着乐才对。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周木的遨游计划看起来又漫长又宏伟,而汪亭一直举着荷叶,一副把这个忠诚守候者做到底的架势。此时此刻,那颗著名的小虎牙似乎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令我捉摸不透。难怪书上说,女人心,海底针。我像一棵打了霜的甘蔗,而缓缓流淌的柳林河水上,毫不留情地印刻着一位少年的愁眉苦脸。

下午我和汪亭约好去新华书店看书,没想到,路过人武大楼时,突然,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他去那儿干嘛?汪亭明显不解,几乎是失声喊道。

其实我依然困惑。从小便生活的柳林镇难道就没有什么令他留恋的吗?我们是一中“铁三角”,难道他可以无视三年友谊么?另外,大哥已牺牲,可他执意从军,即便有英雄情绪,难道只有参军一条路么?周景山会同意么?

汪亭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看,仿佛在确认什么,良久,才神秘低语:薛绍义这个人听说了吧,兰县人民武装部长,听说这人多次放弃升职机会,八年坚持做这招兵的官,只要瞄上一个苗子,他就像蚂蟥一样盯着,极尽动员之能事,为此招来许多骂名。你可能也听说过,这个人便是周木的大舅,当年他大哥周舟从军就有他的功劳,周舟当年不仅年龄不够,连体重都不够哇。

那周木从军,他不是举手之劳?我脱口而出。

汪亭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看,仿佛再次确认什么,才幽幽地一声叹息: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过不了某人那一关呀。

能人不是就在眼前吗!我没加思索。

这时,汪亭瞟了我一眼,说:问题是,大哥成了英雄,大舅成了罪人,你看现在这局面,某人估计不只是恨,杀人之心都有了吧?

我倒沒你那么悲观。对了,要不我们等等他吧?鼓励?庆幸?宽慰?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那么说。

我累了,回去吧。汪亭嘟着嘴。

五百亩荷塘是范湖一大景观,八里堤坝是范湖的主干道。我们骑车前行,一进入范湖疆界,蛙鸣阵阵,淡淡的荷花清香便扑面而来。夏日的傍晚,整个范湖宛如一帧朦胧的山水画卷,夜风乍起,如诗如梦。月色中,空气中除了荷花香,还有一股甜腻气息飘过来,我一边思忖着这会不会是父亲甘蔗林海飘来的味道,一边瞅着路灯下的剪影。路灯下,四个车轮,两个脑袋,间或拉开,间或重叠。剪影重叠的时候,一股淡淡的馨香沁入我的鼻腔,不是化妆品,也不是来自大自然。我明白那是什么。我听到自己的身体内有一面被敲击的鼓,仔细一听,是两面。

荷花香、蛙鸣声、月色中,我突然领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那感觉太过新奇,也太过陌生啦。我心知其中的美好,寻思老半天,却没找到任何美好的词句。亢奋、纠结、沮丧、迷茫。沉醉其中。时间停滞。

而她一点没催促我的意思。长到十八岁,我蓦然发现镇上的男人含蓄过了头,那德性完全像拔节前的甘蔗,任凭风雨阳光,依然包裹得紧紧的,似乎在拼命压抑着。镇上那些女人可不是这样,那些奔放的女人们像拔过节的甘蔗,光溜溜的,拼命张扬着。

此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像断线风筝,飘得老高。

几只水鸟突然从荷塘中振翅飞出,撕破了整个范湖的宁静。

嗨,夜色真美啊。倚车而立的汪亭,吹气如兰。

我抬眼看见山岗上的灯光,心神领会般启动暂停键。

回去了,不然他们真以为我骑车冲河里去了。说完,我便调转自行车头,疾驰而返。荷花香、蛙鸣声、月色,一路相伴,我发誓绝不回头,我果然很有骨气,可我分明感觉,月色中有双眸子与我背影间有一条无形的连线,那线条愈拉愈长。

他们以为我睡着了。母亲在枕边嘟哝,声音不大也不小,说柳林有什么不好,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日子那个安逸,到外面瞎折腾个啥?

关于我的未来,她早跟父亲搭起对台,唱起了反调。现在,她一改过去出了名的温柔贤惠好脾气,横眉竖鼻,怒目相对,咆哮,哆嗦,歇斯底里。

甘蔗的事十有八九是熟人干的,说不定还是个家贼,比如说,麦子为了讨好谁家姑娘,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听见她像个独裁者那样断言。

他们真以为隔壁房间的我睡着了。我觉得女人有时候就是上天派到人间的恶魔,精灵到让人恐怖,毛骨悚然!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父亲不耐烦地说,你难道要让他像我一样,一辈子只会种甘蔗?他是家贼,你有啥子证据?这辈子咱还指望啥呢,不就指望他读名牌大学,彻底做个城里人,成家立业,光宗耀祖,真到那一天,我这甘蔗就算没白种啦。

他们就这样争论了一宿。

“挂号信”未到的日子里,我开始整天往外跑。父亲锁着老实巴交的眉头,忧心忡忡,我知道“挂号信”是他最揪心的事,也怕左邻右舍拿这事来问询他、取笑他。

这天,他闷在甘蔗林海里想了半个中午,带刺的叶儿时不时拨弄着他的手臂,仿佛和他对话、亲昵,向他提醒着什么似的。在隐隐约约的亲昵中,他有些茅塞顿开,仿佛便秘了三天,终于通了。那些甘蔗叶儿仿佛变身高级护肤品,抚平了他的锁眉,又给他带来了些许灵感,他为过去过于吝啬的做法深深自责,为此他痛下决心,挥镰砍了三棵粗壮的甘蔗,削根去梢,又削皮剁成一截一截,整齐地码在桌上。那些水灵灵白嫩嫩甜腻腻的甘蔗被我塞满衣兜出了门。

麦子,哦,李麦俊同学,你,没给别人尝吧?这天,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一个人躲起来吃。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

他便咧嘴笑了。

甘蔗林海边的那垄花生熟了,下午他猫在地头,只半个下午的光景就收了满满一大袋,掂量掂量,几十斤吧,趁着还娇艳的太阳摊在地头晒了,又钻到甘蔗林,一咬牙挥镰砍了六棵甘蔗。他背着花生和甘蔗,心情畅然地回到家。

他掩饰住内心的窃喜,一回到家,便对正在抄写诗歌的我讲了他的计划。大意是学生努力是一方面,老师的教诲指导是万万少不得的,一中那些老师饱读诗书,提前收到这份中秋节礼品,相信会对我的录取通知书格外上心的,只求他们快点发出录取通知书。

你什么意思啊?想贿赂他们?那些知识分子根本不吃这一套。我像受了凌辱,愤然不已。

是你不想送,还是他们不收?你不送,我送吧……他根本没想到我会大发雷霆,期期艾艾地问。

没用的,老师只喜欢优等生,也不稀罕你这花生甘蔗的!我皱着眉头说。

这次连母亲也冲出厨房,和父亲并肩站着,目光困惑地瞅着我。

麦子,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你是说……这个……你不是……优等生?父亲目光黯淡,惊慌失措。

兰县精英都在一中,谁都不是孬种,再说我已经尽力了,你们是不是想逼死我呀?我呈现的痛楚模样,相信足够冲击他们。而他们比我更痛楚的模样,我似乎天生有着免疫力。

一听这话,父亲脸色惨白,神情呆滞,像头被抽了筋的老水牛,一屁股迭坐在板凳上。他盯着我突兀的喉结,像发现一只红松鼠,又盯着我的嘴角,他一定发现我嘴角长出一层毛茸茸的东西,他眼中的麦子正悄悄发生着变化。他立刻想起他的甘蔗林海,每一棵甘蔗都遵守着万物生长的规律,而一旦它们调皮任性、几天不见拔节,他往往会陷入惊慌失措中。他想我就是他的一棵甘蔗呀,他打算把所有管用的种植经验全用在我身上,可一旦我反抗或者罢工,他就会跌入慌乱之中。

一旁用围裙不停抹着眼角烟尘的母亲,微锁额眉,好像与我心有灵犀。她指了指那袋花生,云淡风轻般说道:你们爷俩不想尝尝鲜?剥一碗吧。

母亲的话就是万金油,紧绷的局面很快缓和下来,父亲拿起簸箕,我的大脑也清凉下来,坐在板凳上,就着微弱的灯光剥着泥土不尽的花生。厨房里,传来母亲故作轻松哼出的摇篮曲。黄昏的乡村炊烟四起,甘蔗甜腻的气息突然就在我家院落回荡不褪了。

周木说这次他父亲算是崩溃了,整天盯着大哥的军装照,容颜悲恸,喃喃自语,问大哥去哪儿啦?

在周木眼里,周舟和他有着许多共同的话题。他们掰手腕、游泳、打篮球,做所有男孩都会做的事。周舟没他高,也没他结实,但他从不怀疑他的智慧,周舟的头脑里装着几麻袋办法,青春岁月里的那些事,在他那儿通通都不是个事儿。他把周舟当军师,直到周舟从军后。后来,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周舟在很长时间里感染着他。从小就做英雄梦的周木,渴望能在某一天,参军入伍实现英雄梦,建功疆场,冲啊,杀啦,尽显男儿铁血。

此刻,父亲失态的呓语又回荡耳畔。他猛冲到第九棵杨树下,发现柳林镇早已成为甘蔗的海洋,一棵课直立着,成为最挺拔的士兵,一片片叶儿像一柄柄锃亮的刺刀。稍有微风,甘蔗林海咝咝作响,宛如千军万马淌过。冲啊,杀啦,疆场无限,士兵无数,他俨然成为铁马冰河的指挥官。

冲啊,杀啦。当内心的念头再次坚硬时,他突然泪水滂沱。

不久,征兵干部进驻兰县。周木从接兵军官那里打听到,国家的军事斗争准备全面启动,对兵员的要求更高了。同一天,同班同学杜蜻蜓到人武部报了名,杜蜻蜓的堂姐杜鹃从福建寄来的戎装照感染了他,听说杜蜻蜓的表哥是陆军少校,研究过《孙子兵法》,在作战部队当营长。消息让周木神经敏感,他开始整天围在薛绍义身边,害怕漏掉什么重要消息。

在他眼里,这个大舅很有军人血性,很有股二杆子劲。

这天上午,周木竟然有机会去打靶。打靶一直是他的念想,从前薛绍义的承诺一直停在口头,今天终于兑现了!第一次身临靶场,第一次荷枪实弹,第一次感受枪响靶落的激动心情,那氛围将他震得浑身发颤。第一感觉是寂静。偌大的靶场,密密麻麻的身影,无数飘动的活靶,却静得出奇,可怕,邪乎,像黎明前铺天盖地的黑暗,又像无边无际的原野刮过一阵阵微风。宛如大战前的战场,死一般的沉寂。第二感觉是喧哗。没想到会那样开始,先是“趴”的第一声,立马让他领略到什么叫振聋发聩,紧跟其后是“趴趴趴”三四声,一时间枪声大作,如筛豆子,疾风骤雨般,此起彼伏,你追我赶,谁都不甘落后,谁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就是大战中的战场么?第三感觉是豪迈。一下子沉寂下来,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枪手们像是睡着了,但很快报靶开始了,声音异常豪迈、铿锵、响亮、坚挺,“十环”“九环”,报靶声不绝于耳,像在清点战利品。这气势,这果敢!他一时被震慑在那里。哦,是战斗终止了吧?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了!他可不想让薛绍义看出自己心在狂跳,尤其不能给人胆小如鼠的印象。膽小如鼠怎么能从军呢?一番深呼吸后,他渐渐恢复了平静,当听到“卧姿装子弹”的命令,他迅速前跨一步,趴地而卧,当双手紧握枪身时,一股浓重的机油味迅速冲入鼻腔,他强忍着,眯起眼,执行着一旁军事参谋强调的动作要领,他觉得刚开始便窒息了,兴许是太紧张了吧!军事参谋走过来,伫立在他身后,语气沉着地提醒他:“不要紧张,放松”“动作变形了,调整姿势”“瞄准靶心,自动击发”。他不得不再次深呼吸,小心翼翼地吁了口气。军事参谋的命令再次下达:“目标正前方,一百米处,标尺三”。他又开始瞄准了,这次没那么紧张,动作也没那么生硬。军事参谋蹲下来,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还是那句话:“别紧张,放松!”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周木一下子轻松下来。军事参谋的命令简单干脆:“开始击发!”。他极快地拾起亢奋的心情,重新开始瞄准,随着振聋发聩的第一声,他觉得手中的钢枪如一匹狂奔的烈马,根本毫无办法。当射出第一颗子弹,紧张的心态完全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捉摸不透的从容。一次次瞄准,一次次扣动扳机。越来越有感觉了,最后,如烈马驯服,他释放了。

走下靶场,他才发现整个背心都湿透了。

回到柳林镇,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我们展示“伤痕”:荷枪实弹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嘛,看看,肩膀都震肿了,虎口都是水泡。

震肿的肩头和磨出水泡的虎口,本是一道很特别的成长标签,汪亭却好像视而不见。某人要喜欢独来独往,就直接退群呗,何苦拖着咱们哪?她本不是好埋怨的女孩,看上去憋屈很久了。

邀你去范湖采莲的,我们找你一整天。我如实相告。

周木一愣,欲言又止。人家在忙大事呗。汪亭一撇嘴。

我去!明天吧!一看情形不对,他立刻表态。

似乎只有三人同行才算有意义。

可是你说的,不见不散!我又看见她那颗著名的小虎牙。

范湖主人汪建设亲自接待了我们,这超规格的接待一下子让我和周木有些不自然,连笑容都含有尴尬。我早有耳闻,此人读书不多,像个土皇帝,独裁,霸道,贵为农场场长的他深谙万物生长规律,懂得如何让它们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开花结果。这样一联想,我发现在甘蔗地头耕作了一辈子的父亲,其实也如此人一般伟大。

当走上范湖高高的山丘时,整个农场便尽收眼底了。

欢迎参观兰县聚宝盆!汪建设大手一挥,在前面引路,语气中有着低调得不能再低调的豪迈。范湖莲藕和水产家喻户晓吧,两个兰县人就有一个我家客户。瞧,每次我这么说,个别同志就认为我在忽悠,不过不要紧,事实胜于雄辩嘛。他斜着眼,瞅着旁边。

个别同志是……周木正欲追问,又戛然而止。

老爸,你的毛病又犯哪!汪亭已嘟起嘴。

我真没忽悠,事实胜于雄辩嘛。汪建设倒是笑呵呵地。

老爸,你哪儿都好,就是喜欢把自己摆在不合适的位置上。汪亭嗔怒,脸庞也有些通红。

不管我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总之没我们范湖,一半兰县人他就吃不上莲藕和水产。闺女,你说那还叫社会主义么?还怎么奔小康呢?汪建设依旧是笑呵呵地,又刻意压低嗓门朝向我们,汪亭同学总批评我“粗人一个”,“腿上泥巴没洗干净”,哈哈,范湖可没人敢这么说哪!

我和周木面面相觑,都笑而不语。一番闹剧,让我们顿觉这对父女间那份别样的诙谐。

俺是读书不多,但我家大学生很厉害,光宗耀祖倒在其次,希望她尽快回来“登基”,管理这偌大的农场。汪建设说。

读完大学我去北上广,我对你那御封的“女皇”可不感兴趣。这一次,汪亭娇怒了。

听汪亭这么说,我一下子跌入沮丧境地。这次活动是汪亭一手策划的,她说是为了友谊。我却隐隐觉得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像在挽留什么。挽留什么呢?我却猜不透。

周木没看出汪亭情绪的变化。他说得口吻激扬:告别手工耕种,利用科技务农应该是未来的趋势吧,这么大个战场,当“司令”多牛哇,哪天你成为范湖的“司令”,我在部队吹牛就有资本了,“俺同学,范湖汪司令!”我在战友面前多有面子,是吧,麦子?

周木多会说话,周木真会说话。汪建设仰面朝天,哈哈大笑,然后摇晃着敦实的身体,走了。

汪亭剜了周木一眼,神情复杂。

周木茫然、委屈地瞅着汪亭,又瞅着我。

朝八里堤坝走去的我们,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你们说,十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汪亭突兀地问了句。

这太遥远的事,不好说。我语气生硬。

你们女孩子,就喜欢想些遥远的事。周木伸手采了片硕大的荷叶,举到汪亭头顶,又把荷叶枝郑重地交到她手上,若有所思地说,要我说,总不会是现在这样。

说了等于没说。我像个没有立场的仲裁。

有人不遵守游戏规则,提前退群。荷叶下的汪亭,说得黯然神伤。

有人怀揣美梦而来,看来做了个白日梦。我不咸不淡地嘀咕。

汪亭微锁额眉,浅唱低吟:麦子,人各有志吧,不必勉强呢。

绕了一大圈,周木似乎悟到什么,沉默良久才说:哈哈,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有一中“铁三角”“范湖三结义”,这么说不过分吧。各位,打小我就是个崇尚铁血的人,我向往军旅,千百次畅想过一身军装的感觉,呵,那感觉一定很好,威风凛凛!激情燃烧!我想申明一点,你们别以为是我贪恋虚荣,逞强当英雄,你们那样就小看我周木了,我告诉你们,我天生适合从军。再说了,即便我去了部队,也是兰县的周木,也改变不了你们是我哥们的性质,我会给你们每人寄上军装照的。

几只水鸟从荷叶间扑翅而过,尖利沙哑的鸣叫划破整个湖面。大概觉得气氛有些沉闷,周木调侃道:我的理想是像大舅一样当一名上校,万一哪天我这兵没当好,部队混不下去了,我还会回来投奔你们的,范湖“汪司令”,或者柳林镇的“甘蔗大王”,哈哈。

汪亭听了神情自若。

我心情五味杂陈,却几乎是咬牙切齿:柳林镇没有孬种。

赶到薛绍义家时,他发现大舅的情绪很不好。大哥周舟的事,不亚于一枚威力巨大的核弹,击中了所有家人的心,当然也包括大舅。

大舅虽说没像濒临崩溃的父亲那般悲恸、呓语,但他的内心除了伤痛,还有深深的惋惜。在他的記忆里,这些年来绍义大舅太风光了,每年欢送新兵,他都要在兰县火车站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每年他都要醉上一次,面对那些血性十足青春飞扬的青年人,他也仿佛回到十八九,回到那个满怀豪情、指点江山的年代。他说兵是军队的细胞,是钢铁长城的一分子,每个兵都孕育着无数可能,也是无数不可能的星火所在,都蕴藏着胜利的因子。好男儿,志在军营!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热血男儿,精忠报国,捍卫家园!他一次次这样疾呼。他理解这是一名人武部长的职业要求,也是大舅的人生追求。

当他明白,那个与他有着万千话题的周舟,那个没他高也没他结实,头脑里装着几麻袋办法的周舟,那个在青春岁月里一直担当军师角色的周舟,那个住在他最后记忆里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周舟,圆了英雄梦,再也回不来,和他一起掰手腕、游泳、打篮球,做所有男孩会做的事时,他猛冲到柳林镇第九棵杨树下,把汪洋的甘蔗林海当作无限疆场,与周舟作最后一次灵魂对话,与兄长作别,然后在泪水滂沱中下定了最后决心。

他频繁造访,借走一大捆军事杂志,几部军事大片也被他挨个看遍了,许多专业术语他能够如数家珍说出来:上等兵、中尉、参谋长、武装泅渡、点验、打靶、预警侦察机。

征兵干部进驻了吧?周木问得小心翼翼。

薛绍义脸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你关心这个干什么?他警惕地反问。

周木穷追猛打,变着法儿想获取信息,可惜薛绍义总是三缄其口。

恰好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不分民族、种族、职业、家庭出身、宗教信仰和教育程度,都有义务依法服兵役。

舟哥当年好像没满十八岁吧?周木突然尖锐地问。

薛绍义一怔,语气含糊:他……是没到十八岁,但你不知道他的决心有多坚定……为了参军他居然……不然我是不会放弃原则的。

当年舟哥到底做了什么了?见他守口如瓶,他追问着,这怎么叫放弃原则呢?这叫成人之美。

薛绍义眼里旋即闪过一丝痛楚,仿佛连眼神都是苦的。好半天,他才语气凝重地说:周舟是少见的好苗子,不参军太可惜了……我知道,在你父亲那里我就是个罪人,这辈子,我是不指望他原谅我了。

试问部长先生,看着好苗子不动员不征收,一向爱兵如子的部长难道心安吗?这次,差不多是诘问。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薛绍义瞪了他一眼。

大舅,其实周舟一直是我的榜样,一直都是!这次口气的倔强,连薛绍义都瞪着他,却没说什么,只是颤着手划火柴,划了几次才划着,烈焰如豆,火柴梗都快烧完了,似乎他才记起,匆忙中点燃一支香烟,狠巴巴地吸了几口。不知是烟草还是火柴头的硫黄气息,惹得他猛然呛了几口,良久才说:你要个头有个头,要体魄有体魄,你现在的条件远远超过当年的周舟。但是,大舅帮不上你这个忙,也不会给你帮这个忙,你天资聪敏,有些话不说你也是懂的吧。哎!

最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周木一下子憋红了脸,不解、委屈抑或失望、愤怒?捂了老半天的问题还是问出来了:大舅,作为一个没有完全统一的国家军人,您的军旅是不是特别残缺?

一说完,他便小心地瞅过去,如他所料,震惊、沮丧、羞愧、悲愤,毫无保留,全部呈现,而在眼眸深处是一种特别的苦楚。

良久,两人无言以对。

仿佛一个世纪。周木听见一阵少见的严厉的吼声传过来:我劝你早早打消那念头吧!说完,又颤着手划火柴点烟,这次,竟然怎么也划不着火柴。周木忐忑地,乖巧地拿过火柴,硫黄与鳞面瞬间摩擦产生的热量,迅速让火柴头达到燃点,火苗聚焦。不一会儿,烟草气息充斥满屋。

别怪大舅,木子?薛绍义声音嘶哑,表情无比默然。

您是人民武装部长,您最有发言权,老头子那边的工作,您应该来做!满眼泪水的周木强忍着。

哎,周景山的两个儿子都怎么啦?这都是怎么啦?薛绍义按灭烟蒂,再次无奈地长声叹息。

听着绍义大舅那仿佛从灵魂深处爆发的叹息,仿佛火车离站汽笛远去的声音。他飞快地冲向田野,冲到第九棵杨树下,眼前,疆场无限,千军万马,他大声嘶吼:冲啊!冲啊!

如果说大哥周舟的牺牲已凝成父亲周景山的一块伤疤,那么自己执意做的那件事则像一把利刃,早已经把他的内心搅得血肉模糊。父亲的心境发生了化学反应,他是这反应中的催化剂。一贯强势的父亲,现在对镇务采取不管不问的态度。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周木又目睹了绍义大舅负荆请罪的情景。绍义大舅提了两瓶酒,一踏进家门,父亲就向他感叹:儿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爹啦,做父母的,有些事拦是拦不住的,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拦得了这件事,拦不住那件事,这点辩证法我还是懂的。

周木亲耳听见绍义大舅向父亲承诺,说身居要职的战友还有几个,只要小子争气,穿上四个兜兜就问题不大。

父亲突然凄然一笑,说儿子是我养的,我还不清楚么?又扬手指了指屋檐下那块“军属光荣”的牌子,满眼悲怆地说,老天,这是哪辈子修的福哪,非要弄得我周家满门忠烈吗?

一看这架势,大舅本想放下礼物,夹公文包走人的。父亲却蛮横地胳膊一伸,擠出“嘿嘿”几声笑意,说急什么,有些时日没见了,喝两盅吧。

大舅一时僵在那儿了。他闹不懂父亲唱的哪出,是受了刺激使然,还是痛苦之后超脱了?便说:东西是好东西,就是伤身啦。

父亲却已经吩咐母亲炒菜了,又拍拍大舅的肩膀,一脸豁达地说:杯酒下肚,一切都过去啦。

大舅一脸苦楚,连声应着,惨啦,惨啦!

一直喝到掌灯时分。酒桌上父亲反复唠叨:我听说,你的右手指被打断了,你家里还珍藏着和一位要人的合影,你三次放弃提拔的机会,薛绍义,你到底想干什么?好好想想这么些年你在兰县城干了些什么吧?一遇顺眼的青年人,你就调查人家的祖宗十八代,给人家开动员会,做人家家属的工作,打人家的心思,你怎么能这样?你已经服役了那么多年,又受过战伤,按说我们周家也沾你的光,对得起国家了,你却想让我家破人亡,让我周景山无后哇!你怎么不回答我啦,薛绍义?

面对父亲连声质问,周木惊讶地发现绍义大舅是如此悲伤,像个打了败仗的军官,比打了败仗还要狼狈,还要不堪入目。但很快,他听见了一个动情的演说——我知道,社会上很多人不理解,包括你,他们看不懂军人这个职业,当然也很难理解我这个人民武装部长。扳指头数数,现在是什么年代?和平年代,一切以市场经济为中心,中国军人成了这世上最难的职业了!不错,正如你所言,我是渴望征收每一个好兵,我常为征收了一个好兵而开怀畅饮,常为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在部队建功而拍案叫绝,为他们当中的某一个违纪而扼腕痛惜。这些年,老领导三次要调我去当副师长,我放弃了,荣辱升迁,身外之物嘛。有人也质问过我,到底图什么?我不解释,解释个啥,他们听不懂。和平年代,军人空洞的说教能打动谁呢?今天,我只想说,从军一辈子我不后悔,下辈子我还会选择这个职业。人生一辈子留得住什么呢?权力、金钱、荣耀、地位,都是过眼云烟。如果下辈子我还是部长,我还会对兰县城青年大声疾呼:好男儿从军去吧!立志疆场,报效祖国,人生最大的意义,莫过如此。

一旁的父亲动作迟缓地燃起那个粗大的烟斗,好半天不吸一口,他盯着墙上大哥的迷彩照,眼神呆滞,呓语连连:舟子,告诉爸爸,你去哪儿了呀?

大舅终于落荒而逃。背后,傳来一声粗俗的哭嚎:妈的个巴子,我已经丢了一个儿子,还给我开动员会,我周景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

周木躲在隔壁房间,翻看一本诗集,薄薄的册子,封面上的诗人戴着眼镜,一如他的诗行一般透明。他用一本软面抄在仿写着,白的纸,黑的字,那是他自己的诗集。后天该还汪亭了,也得给她留几天时间,人家也是从另一位女同学那边传过来的,东西太好,转手率太高了。

窗外暮色渐浓,直到诗行变成直线。今天的仿写感觉很好,他一边书写一边竖起耳朵,外面的动静时强时弱。大舅乘坐的巴士该走得老远了,他把诗集与软面抄一起放在枕头下,一口气跑到第九棵杨树下,甘蔗林海一望无垠,仿佛千军万马,暮色之中他低声怒吼:冲啊!冲啊!

天很争气地晴着,正是收甘蔗的好时节。父亲古铜色的脸显得格外亮堂,半个蓝天白云都快倒映下来。田野上,一派收甘蔗的繁忙景象,人们纷纷调侃起父亲:大用,全镇就数你家甘蔗长势最好,你是不是天天蹲地里拉屎拉尿啦?

玩笑有些粗俗,父亲毫不计较,只说今年引进新品种,种子站的专家推荐的。

有人说:连女人孩子都不肯让他们尝,你是留给秦寡妇尝鲜吧?

他嘿嘿地笑着,并不反驳。他们分明是嫉妒了。嫉妒是应该的,全镇就数你家甘蔗长势好嘛。

他叉着腰伫立在地头,身后是一茬茬放倒的甘蔗,趁着歇口气的功夫,他喃喃低语:真争气啊,真长脸啊。一回头,见我笨手笨脚的模样,他挥挥手说:去读你的外语书吧,有我和你娘就够了。

他成天埋头读书,活动一下筋骨也好嘛。母亲嘟哝道。

母亲唱反调,父亲就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想出一句话来,说:李麦俊同学,你看看你那双手,你那双手就是写字人的手,干不了粗活。

我听了本想说些赌气话,忍忍又没说。父亲其实是个猎场老手,我只能算是一只四处瞎跑的猎物。我知道,留在柳林镇如果能称之为理想,也是丢人现眼、没有出息的理想。我忧心忡忡,准备吃过午饭就上兰县城,到网上看看世界,顺道拐到范湖,问问汪亭是否愿意同行。

三个月后,兰县火车站。

挤得人山人海的站台,一直充满了激昂的旋律。《我是一个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打靶归来》,此前的旋律,都让站台上列队的新兵们激情充分燃烧。

而在这旋律中,队列中的周木在想着心事。就在昨天,在他的要求下,绍义大舅亲自操刀为他剪了个平头。剪平头的当儿,绍义大舅没忘对他训示一番:永远别忘记你是谁,你不是什么富翁公子或者高官后代,你来自兰县城,出了这里,天下没人知道你是谁,但你的身体里的血跟任何地方任何人的血一样好,这点你千万别忘了。

周木对着镜子照前照后,神情中,一股莫名的紧张。

有事就写信给我,大舅当你的军师。薛绍义洞若观火。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父母亲都没来送行。母亲打电话向绍义大舅诉苦,说父亲整天抱着周舟的迷彩照发呆,还说木已成舟。对着电话,绍义大舅良久无语。

军乐队来了,兰县城地方长官出现在站台。队列中,周木发现表情严肃的绍义大舅孤寂地站在一边,刻意躲过新闻媒体采访,表情之中有种无法言说的悲怆。

背着背包的新兵一律剪了平头,穿着作训服,一个个脸上写着兴奋和紧张两个词。周木站在队伍里,左右顾盼,心事重重。

大概是我们怪怪的眼神让他生气了,他不满意地瞪了我们一眼:不认识了?新兵周木向您报到!

汪亭笑得小虎牙毕露。

她一直是这么笑的吗?周木愣了一会儿问。

她一直就是这么笑的,可能是你先前没留意吧。我别过脸,用一种只够他听得见的声音悄然应道。

周木挪了挪身后的背包,正了正那没有军徽的帽子,说:你们知道么,甘蔗是世界上最顽强、最挺拔的植物,新兵周木决心做个像甘蔗那样的士兵,不怕你们笑话我,我常跑到第九棵杨树下去当周司令。

第九棵杨树?当周司令?我不解地瞅着他。

对!那里角度最好,视野最开阔。放眼望去,那感觉……

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我抢过话头。

麦子,知音啊!他一记猛掌,拍打着我的肩头。

兄弟,把劲留着后面站军姿搞训练吧,别对我。我揉着有些疼痛的肩头,一脸不高兴。

对不起对不起,忘形了!又扭头对汪亭来了句:范湖多好啊,范湖的汪司令还怕没人娶吗?

汪亭狠狠地瞪着他,唾了一口:甭劳你操心,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星光依旧灿烂。三位身着西装帅气而立。当我拿出新歌带的时候,他眼睛一亮。小虎队年度最新歌带,我连续跑了三次,交了定金,总算抢到一盘。回想高中时光,我们一起默默传抄汪国真的诗,甚至不由自主地直接摘录几句放入作文,突然而至的文采让老师提笔难下;晚自习后,躲在操场一角练唱小虎队的每首新歌;啃馒头吃咸菜省下伙食费,只为一张新歌带满大街音响店狂奔;打着手电筒躲被窝分秒必争看金庸,只因明天就得转手“下一位”。

紧张,单调,枯燥,叛逆,还有,痴情,灿烂,蓬勃,奋斗。

训练之余的生活不愁了,多谢了,麦子。他毫不客气,收入背包。

部队训练多,大汗脚还是多备点这个吧。汪亭拿出整整一打鞋垫,接过鞋垫的周木,却并没有接过她眼中的那抹星光。

戏水鸳鸯呀?我想我是故意来了这么一句,接着便瞅见周木差不多是面红耳赤红将那礼物收进背包的。

琼瑶小说看多了吧。她瞥了我一眼。

是红楼梦看多了。周木揶揄了一句,朝我眨眼。

别样的离愁别绪,在我们之间无休无止地激荡。

我们都等着周舟说点什么。可是,玩笑也开了,志向也表了,真到惜别之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当午夜的钟声敲痛离别的心门,却打不开你深深的沉默……

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飘出这熟悉的旋律。当年小虎队临时解散,吴奇隆为友人所写的送别之曲,便是这首《祝你一路顺风》。小虎队的歌声,在这熟悉的街衢巷陌就没停止过流传。

我们不约而同用目光找寻着。站台上的人们也像我们一样,纷纷回头,找寻着这音乐之源。

当乐队再次奏响洪亮的曲子时,绍义上校开始发表送别讲话了。

一年又一年,送别仪式每年都搞。上校军装笔挺,一拿起话筒,站台上就安静了,洪钟之声响彻整个站台。但每一年,我都是怀着无比喜悦激动的心情,因为,你们即将融入祖国的钢铁长城,开启更有意义的人生旅程。作为新兵的你们,此时此刻,一定倍感荣幸与自豪,我要说,即将离别家乡奔赴军营,你们应该感谢学校的培养,感谢父母的养育,更应该感谢祖国的挑选!

孩子们,生命就是由铁到钢的锻造过程。蛟龙选择波涛汹涌的大海,雄鹰选择宽广辽阔的天空,而你们选择绿色的军营!依法服兵役,是每一名适龄青年应尽的义务,我希望你们带着父母的叮咛、亲人的嘱托,为祖国的钢铁长城贡献自己的青春和力量,我祝福你们每个人,军旅梦想成真!

上校立正,抬臂,一个庄严的军礼。

随后,《我是一个兵》的旋律恰到好处地响起。

随着人流,周木坐进绿皮车厢,他向我招招手,我赶紧趴在窗口。一会儿,汽笛响彻站台,列车缓缓离去。两盏尾灯,如两只忽闪的眸子,逐渐没了距离,最终变成一盏。其实还是两盏,在我和汪亭晶亮的瞳孔里,左眼一只,右眼一只,只不过越来越模糊罢了。

你们在那儿嘟哝什么了?如我所猜,一出站台汪亭便问。

反正,与你无关。不知缘由地,我居然卖起关子。

哼,鬼才信呢。汪亭嘟起嘴。

不得不说,女孩子有时候就是太敏感了。但敏感得又是准的。

我突然就想起那个月色旖旎的夏夜,那场露天电影,观影前为了赶路的我们,一前一后溜进柳林河,那令人悸动、战栗的画面,还有那个不可思议的插曲。

大地早早落了第一场雪,薄雪初晴的下午,太阳暖暖地铺盖大地,风雪浣涤后的兰县城,大街小巷显得干净又整洁。走在街头的我们都是省城大学的学生,今天专程赶回兰县城与周木道别。街头到处张贴着建设银行十八楼焰火表演的消息,说是为了给参军男儿饯行。

我发现兰县城变了,似乎在短短的时间内,一幢幢高楼便拔地而起,网吧也不断增多,规划得气势恢宏的广场也动工开建了。我再也没有离开它之前那种厌倦心理。军队开始在大学招收士兵,保留学籍,退役后继续上学,特别优秀的还能直接提干当军官,听说很多高校的人武部门口排起了长队。我和汪亭没发表任何看法,但彼此心照不宣,在这件事上我们决不甘落后,我们甚至绕过序章直接畅想在军营和周木相会的场景。

街头的广播里播着新闻,突然一则新闻吸引住我们。

播音员在说:这一群刚刚参加完成人仪式,就立志从军报效国家的青年,能够问出“作为一个没有完全统一的国家军人,军旅是不是特别残缺”这一时代之问,这反映出什么?又说明了什么?我们兰县好儿男对现代军事的热情,对国防建设的关注,不能不让每一个人为之动容。

播音员接着说,在英雄周舟精神的感召下,英雄的弟弟周木投笔从戎,兰县更是涌现五百儿女报名参军的热烈场面,这场面就是兰县人民拥军优属、支持国防的生动写照,值得每一个人倍加珍视、倍感骄傲。播音员的语气后来变成了慷慨激昂的呐喊。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你们能够理解一个刚刚度过成人仪式的青年人的真实心态吗?你们能够理解一个青年人沉甸甸的英雄情结吗?你们能够理解一个克服重重阻力投笔从戎的青年人吗?如果能,就请关注国防,珍视和平!

没想到,播音员的语气一旦深沉起来,比呐喊更煽情。

我觉得他到军营,是在逃避什么?汪亭这么悠悠地说。

我听了,若有所思。

突然想起,已入军营的周木还欠我们一个答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周景山遂了长子的从军愿望呢?面对谜底一样的答案,周木从未揭晓,他不说,我和汪亭居然从来没问。可我转念一想,那答案重要么?其实,万事皆含因果,聪慧过人的周舟何尝不是以行动,以身体的语言,回答了所有人呢。

听说周木的父亲越发喜欢呓语了。原来传闻他将角逐副县长之职,现在只能急流勇退,五十岁的人,早已不理镇务,大部分时光都是盯着周舟从前的照片,神情呆滞,眼光迷离,喃喃自语:舟子,你去哪儿了呀?

最令人震惊的消息是,薛绍义离开他待了九年的人民武装部,脱军装转业,个中缘由无人知晓。最可笑的是汪亭的父亲,还真以为女儿大学毕业后不回农场,自责地说收回自己的意见,不让她当范湖“女皇”了,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我那老实巴交的父亲与甘蔗更为亲近,甘蔗收割后,他多次扬言要搬到甘蔗窖边守夜,惹得从来都贤惠的母亲牢骚满腹,说他爱甘蔗胜过爱女人,自己嫁给他是瞎了眼。

我和汪亭肩并肩,经过电影院门口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我的视线,我看见父亲硬朗但有些驼了的背影,他正站在电影院门口不停地吆喝:柳林甘蔗喽,不甜不要钱!街上消融的积雪不时溅上他的鞋面和裤腿。他的嗓音仿佛被甘蔗给甜腻得有些发哑了,古铜色的脸庞像被烤过的甘蔗皮,油光发亮,双眼仿佛因为缺少甘蔗的滋润显得浑浊而干涩。他在打量着每一位过往行人,遇有顾客马上取出一颗甘蔗,挥舞利刃将它削得干干净净,剁成几节送至顾客手中,整个过程动作干脆利索。

我想起已经过去的那个夏季,一望无垠的甘蔗林海,新拔节的甘蔗水足皮薄,每夜观影前我总要悄悄潜入进去砍上几棵,削好皮剁成几节,当然,我的动作远没有他那么干脆利索。夜色里,汪亭的笑容像甘蔗一样甜腻。一直不肯相信母亲那无端猜想的父亲,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些。

曾经惆怅的回顾,曾经辛酸的祝福,都在有情岁月里,写下一页的永恒的故事。

街頭巷口,飘出小虎队熟悉的旋律。

忽然间,我泪水奔涌。

我不打算哭,可我根本停不下来。暮色中,我拉着汪亭,躲过父亲的目光,朝建行大楼焰火表演的方向跑去。

(责任编辑:李娟)

文涛武汉人,一九七七年出生,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第八届委员会委员。先后在《解放军文艺》《小说界》《作品》等发表文学作品三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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