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挽日月回山丘:旧体诗词对“一·二八”淞沪抗战的书写

2023-10-07 05:03张晴柔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淞沪旧诗旧体诗

张晴柔

1932年5月5日,中日双方签下《中日淞沪停战协定》,震动中外的“一·二八”淞沪抗战正式宣告结束。不久之后,在淞沪战场最前线立下赫赫战功的第十九路军第七十八师第一五六旅旅长翁照垣,却因不愿执行攻打红军的命令而辞职,远赴南洋。是年秋天,诗人常燕生在北平写下一首长篇七古《翁将军歌》,热烈歌颂这位民族英雄:“将军奋身起南纪,志挽日月回山丘……吴淞江头夜一弹,杳杳天际遮飞舟。沪人噤立色欲死,朝命仍拟和夷酋。将军长啸指须发,剑气喷薄如龙浮。乾坤一掷箭脱手,眼底誓欲无仇雠……”①《常燕生诗词集》,合肥:黄山书社,2011年,第19页。此诗矫健豪纵、雄浑慷慨,一问世即广为传诵。它先后载于《大公报》《青年月报》《申江日报》《商人救国》《国风》《军事杂志》等报刊,入选王蘧常编《国耻诗话》(1932年连载,1947年出版)、张葆恩编《国难文选》(1936年)等选集,在整个抗战期间,激励了无数志士仁人。吴宓就对这首诗推崇备至,评曰:“此歌气格高古,旨意正大。深厚而沉雄,通体精炼,无懈可击。其序系仿杜甫《同元使君春陵行》,其诗亦直追少陵及唐贤。惟予细读之,觉其甚肖李义山《韩碑》诗,疑作者必于此规抚。至若香山与梅村,皆欲突过之而不屑追步者矣。”②吴宓:《空轩诗话》,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239页。虽不免溢美,但足证此诗在时人心中的分量。

《翁将军歌》的成功并非孤例。在“一·二八”淞沪抗战后,诗词之作蔚然成风,佳篇迭出。“衰时例外开文运,绝调诗从离乱来。”(叶楚伧语)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已点燃诗人的悲愤,开启了“国耻诗”“国难诗”的创作;而“一·二八”抗战发生在作为文化和出版中心的上海,众多沪上文人亲历战事,切身感受到日寇之野心与国事之倾危,其内心的震撼更甚。一时间,从主流大报到学生刊物,都涌现出歌咏抗战的热潮。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王蘧常,正是在亲历此役后感慨奋发,决心编写一部《国耻诗话》,“始雅片之役,盖国耻之所始;迄淞沪之战,痛国难之未已”,③王蘧常:《国耻诗话》,上海:新纪元出版社,1947年,第1页。专收反映国难的旧体诗。

诚然,“一·二八”事变掀起的战争文学热是包括所有文学形式的,白话小说、散文、新诗,都积极书写了这一重大历史事件,报告文学也正是在此次热潮中登上历史舞台的。但旧体诗词的兴起有其独特性,不能仅将其视为战争文学热的一个次要分支,或对“主流”新文学的补充。举例而言,《申报·本埠增刊》的“大众文艺”专栏(后改名“文艺”),自1932年1月8日创立,原本打算走新文学路线,每期均刊载白话散文、小说或新诗,到1月28日为止一共刊登11首新诗,并无一首旧诗。而自3月30日《本埠增刊》复刊后,该栏目刊登的第一篇作品就是旧诗——陈柱尊的《赠十九路军六十七韵》。此后,该栏目几乎每天都刊登旧体诗词,到5月30日为止共计刊登旧诗156首,其间除有1首新诗《被难的小生命》以外,再无其他新诗作品。可以说,该栏目对新旧文学的倾向,以“一·二八”为明显的分水岭。其他大报如《新闻报》、小报如《金刚钻》,在“一·二八”之后刊登的旧体诗数量也显著增加,与之前旧体诗的衰微不振形成鲜明对比。这样看来,吴宓在1935年所著《空轩诗话》中所抱怨的“旧诗受众排斥,报章杂志皆不肯刊登”,①吴宓:《空轩诗话》,第177页。未免言过其实。

事实上,以“九·一八”为起点,“一·二八”为第一个高潮,旧体诗词的创作迎来了一次辉煌复兴,连很多最坚定的新诗人都不免“勒马回缰作旧诗”。如曾经将作旧诗批判为“骸骨的迷恋”的叶圣陶,也在大后方创作了大量旧诗,其新诗创作反倒式微。②胡迎建:《论抗战时期旧体诗歌的复兴》,《抗日战争研究》2001年第1期。今天,我们重读那些书写“一·二八”淞沪抗战的诗词,仍能感受到它们独特的文学魅力。它们不是“主流”文学的陪衬和附庸,而是一种不可替代的文学形式。

“一·二八”战后,首先盛行的自然是歌颂英雄的诗歌。著名学者、诗人钱仲联连作《翁旅长》《滕将军死事诗》《飞将军歌》《严桂生死事诗》《罗营长死事诗》《李营长死事诗》等数首旧诗,分别歌颂英勇抗敌的翁照垣、滕久寿、黄毓全、严桂生、罗坤、李熙荣等将领。这些诗作雄深雅健,是“一·二八”战争文学中的壮歌。如写吴淞要塞司令部参谋长滕久寿中弹牺牲,有“鼓声欲死日无色,海云接天天似墨”“中军吹折熊虎旗,大星坠水光芒微”之句,尤为悲壮肃穆。写航空军第六队副队长黄毓全殉难,则有大段对空战的描写:“将军身手云中翮,扶摇不觉天池窄。惯缚青虬绝海行,雷鞭风驷皆辟易。跃跨腥云追贼飞,鹏翼已铩所不知。培风直上未十丈,人机立堕成琼糜。将军身死心未死,不能歼敌心所耻。今以一死酬国恩,气作长虹烛天紫。”③梦苕庵主(钱仲联):《飞将军歌》,《申报》1932年4月9日。以旧诗写现代战争,既写得生动传神,又保留了旧诗文辞典雅的优点,钱仲联这组诗可谓真正实现了晚清以降新派诗所追求的“以旧形式写新意境”。

虽然新文化运动之后文言诗文迅速边缘化,但在祭奠国殇等场合,文言的典雅庄重仍是人们所需求的。民间为“一·二八”死难将士所作的挽联汗牛充栋,而凭吊烈士的诗歌绝大多数也是旧体诗词的形式。“壮志更成秦博浪,威名终属汉嫖姚。”①《黄炎培诗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第44—45页。黄炎培《追悼一二八淞沪抗日阵亡将士》诗中此联,用典工稳,壮怀激烈。八闽浪子《念奴娇·过吴淞吊抗日战士》“抗日忠魂埋骨地,野草至今凝血”②八闽浪子:《念奴娇·过吴淞吊抗日战士》,《军事杂志》1933年总第50期。两句,堪称慷慨悲歌。教育家张默君女士,原是南社诗人,所作《廿一年春暴日来寇战后过淞沪悼阵亡诸将士》一诗,颇有南社遗风:“浩气撑天直,英风倒海凉。复仇期后死,仗剑立苍茫。”③张默君:《廿一年春暴日来寇战后过淞沪悼阵亡诸将士》,《妇女共鸣》1932年第3期。此类诗作,不胜枚举。它们记载着上海抗战的光荣历史,是应当传之后世的宝贵精神遗产。

战争除了荡气回肠的英雄故事,还有无尽的苦难哀恸。1932年5月日军退去后,诗人徐英来到江湾,面对满目疮痍,感慨赋诗:“江南春去柳青青,对酒攀条只涕零。共说山河非旧籍,我伤风物异新亭。千寻废垒烧余迹,十里残花战后馨。无限杜陵家国感,不堪跨马出郊垌。”④徐英、陈家庆:《澄碧草堂集》,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第45页。杜陵,即杜甫。“不堪跨马”一句,则化用杜甫《野望》“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国难当头之际,一个中国文人是不可能不想起杜诗的。杜诗中的家国之感、诗史精神,曾在宋末、明末复现,此时也自然流诸笔端。吴宓盛赞《翁将军歌》时,就敏锐地指出了它与杜诗的联系;而其他书写“一·二八”抗战的旧体诗作,也多有意无意地继承了杜诗所代表的诗学传统。发表于《金刚钻》、署名“野老”所作的《沪上哀吟》组诗,其序即声称是“勉效少陵《同谷》之吟”。《同谷》,即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本自东汉张衡《四愁诗》之体,抒发感时伤乱之意。南宋文天祥效之作《六歌》,至此又为时人仿作,可谓遥相呼应,一脉相承。

传统,曾被批判为束缚诗人自由表达的东西;但当人们面对兵燹之灾、民生疾苦之时,传统的力量却突然显现出来。例如,杜甫善用乐府歌行体书写苦难,这一传统上承汉乐府,下开新乐府,也在“一·二八”旧体诗的创作中得到了充分运用。经济学家邝摩汉的《哀淞沪》一诗,洋洋洒洒200余字,写战火下的闸北:“生者逃命多匍匐,死者遗尸填沟曲。老羸倚门待糜粥,幼稚委地呼哥叔。烧者固烧戮者戮,淫者则淫辱者辱。君不见咸阳三月烽火促,十里阿房遭回禄。自古战场夜烧烛,天阴则闻鬼声哭!”⑤邝摩汉:《哀淞沪》,《军事杂志》1933年总第59期。足令读者惊心。钱仲联则作《沪难新乐府》组诗,⑥此组诗为钱仲联佚诗,载于《申报》1932年4月13、16、18、21日以及5月28日。以新乐府歌行体反映了战乱的方方面面:《赁屋叹》记载日军攻陷嘉定、太仓后,很多难民涌入上海租界,房租暴涨。“申江富儿屋作田,一屋岁收银万千。贫儿无钱那容处,只借半楼蔽风雨。”人们挤做一处,甚至“败屋两幢十家赁”。但即使居于这样恶劣困迫的居住环境,也好过那些流离失所、只能在风雨中哭泣的人。《埋遗骸》,写战后尸体堆积道旁,而幸存的路人已然麻木,对其熟视无睹。“夜来精灵哭江雨,天阴月黑吹青燐。此际诸公梦方永,可惜不曾知此境。”可谓怨刺至深。《缥缃劫》,则写商务印书馆被炸毁:“铁琴铜剑有孤本,可怜玉石俱遭焚。纸灰如鸦蔽天半,云中仿佛号鬼神。”这些诗沿袭乐府传统,多用白描,历历如画。虽然其写作手法可称“陈旧”,但反过来说也可以是“成熟”,它符合民族审美心理,让人容易理解和共情,在整个社会还处于一种集体情绪中的时候,应当是相当有感染力的。

借一物之存亡来写治乱,或借小人物的口吻来展现乱离,也是一种成熟的诗学传统。慈溪名士陈夏常有子居沪上四川北路,“一·二八”时避乱逃去,30多天后方回,见周围尽成废墟,唯有自家养的一只鸡奇迹般幸存。陈夏常闻之有感,为作《难鸡志》。而魏友枋、洪允祥因其事而作“难鸡诗”。魏诗调侃难鸡:“汝胡不于战云初布时,促起青年中宵舞?”洪诗则借鸡哀人:“存亡一物关冥数,歌哭千家怨虏军。”①魏友枋:《难鸡歌》,洪允祥:《读陈君谦夫难鸡志》,《申报》1932年4月14日。此种寓言之法,颇似老杜《瘦马行》《杜鹃行》《病柏》诸什,因物起兴,寄托遥深。而王敖溪《跛丐行》,则以南京路上的一个跛足乞丐的自述,写尽了时代的苦难与人民的坚韧:乞丐本是江北人,因1931年的大洪水逃难至上海,“我乃拉车去,我妻亦佣身。小儿刚岁半,抱孙赖母亲。母为人浆洗,较我更苦辛。苦辛自苦辛,幸尚乐升平”。哪知忽然传来日军入侵的消息,有钱人立即逃往英租界,“问我逃也未,望我勿因循。我道我穷鬼,何苦自着惊。依然拉车去,奔走到三更”。结果战争果然爆发,哪还有人坐车?“有车无人坐,无计可疗贫。倭贼真可恨,害我成难民。决计投军去,逐贼回东京。”主人公这才亲身领会到日军的可恨,于是加入义勇队,训练仅7天就上了战场。战斗中,他腿脚受伤,在苏州养伤期间,却突然传来当局与日本签订和约并撤军的消息:

我伤尚未愈,我军忽撤营。我伤既已愈,我队又解盟。本拟再入伍,与贼决输赢。奈我足跛矣,那能上征程。欲入废兵院,无处可问津。往恳军政部,无那非正兵。狼狈奔回沪,探我家中人。我居成灰烬,但见骨嶙嶙。剩此一废物,不死亦不生。

主人公遭遇了一连串的灾难,却始终努力生活、自食其力。至此,他终于失去了健康,失去了家人,彻底走投无路,沦为乞丐。他最怨恨的就是“司令”,悲愤地质问:“抗而终不抗,牺牲为何因?害我如此甚,何以度残春?”这一质问,与5月5日《时事新报》社论所言意思相同:“国民纷纷组织义勇军,置身火线;而政府拥兵二百万,参战者不过四十分之一。国民反对议和而政府毅然签字,则一切责任,显然独在当局。”而此诗借一乞丐之口讽刺当道,更显得辛辣尖锐。毫无疑问,这种新乐府的写法是传统的,它的风格就是元稹、白居易提倡的“顺而肆”,其精神则是“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白居易《与元九书》)。它没有什么创新,没有打破任何传统的藩篱。但用这一传统形式来表现20世纪30年代上海一个普通人的生存图景,并不会让人感觉过时老套,而是非常适宜。可以说,以乐府诗哀民生之疾苦,是中国绵延不绝的文学传统;在危难时刻,这一传统总会复苏,重新承担起伟大的责任。

新文化运动激烈批判旧体诗,有一关键原因即是旧体诗陈套的典故和意境严重束缚了诗人的表达。如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所引胡先骕之词,通篇“荧荧夜灯如豆”“翡翠衾寒”“鸳鸯瓦冷”,谁能看出是在美国的水泥大楼里所作?至于革命党人写逊清皇陵,却不脱“铜驼荆棘”“黍离麦秀”;在上海洋楼中咏秋,却不离“窗外寒蛩”“床下蟋蟀”,都是传统意象遮蔽诗人真实感受的例子。旧典故、旧意象已趋俗烂僵化,不仅无法用于表达新思想,还会成为诗人的枷锁。正如孙绍振所言,五四前后旧体诗呈现出的普遍“虚假”,不能纯粹从思想上去解释,“更深刻的原因是:权威的、凝固的审美传统的保守性”。①孙绍振:《论新诗第一个十年》,《文艺争鸣》2008年第1期。所以,胡适等人致力于创新诗歌语言,激烈批评写旧诗是作“古人的钞胥奴婢”,是意义重大的。

然而,在淞沪抗战期间,旧典故、旧意象的优势突然显现出来。眼前外敌入侵、山河破碎的情景,与历史上的乱世是多么相似,稍通文史者,自会唤起一种深沉的历史记忆。“新亭之泪”“金瓯破碎”等典故,不仅不再是陈言套语,反倒无比切合时事,能引发广泛共鸣。如邓均吾“离女不知亡国恨,行人空赋黍离篇”(《望江南·沪战后作》),饶福常“江山易触新亭感,广武狂歌阮步兵”(《石城师闻日军破我淞沪感怀和原韵》),都将典故用得如此熨帖,谁能目之为“虚假”“俗烂”?还有一些时事,恰与历史遥相呼应,此时用典,更能取得独特的效果。如1932年1月30日,南京国民政府发布“迁都洛阳宣言”,决定以洛阳为战时行都,这很难不让人联想起晋代永嘉南渡,由洛阳移鼎南京之事。千年之下,其事相反,其情暗合。此时在诗中用两晋典故,自能营造独特的讽刺意味。女诗人陈家庆《壬申感事》云:“闻道东都佳气浓,过江名士喜相逢。独怜入洛纷纷者,谁似云间陆士龙?”②徐英、陈家庆:《澄碧草堂集》,第161页。钱仲联《海上春感二首》其一云:“南渡衣冠终北去,汉家城阙又胡尘。”③钱仲联:《海上春感二首》,《申报》1932年5月3日。刘树鹏《哀淞沪》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骞翮随风到洛阳。”④刘树鹏:《哀淞沪》,《五中学生》1932年第5期。万季玉《倭寇进攻淞沪国府迁都洛阳感赋》云:“东迁从者空归市,南渡诸臣竟罢朝。”⑤万季玉:《倭寇进攻淞沪国府迁都洛阳感赋》,《军事月刊》1932年第1期。这些典故并不生僻,而所指昭然,读者但凡有基础的历史知识,都足以读懂诗人意旨,产生万千感慨。又如当时中国向国际联盟求救,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楚人申包胥痛哭秦庭、乞师救楚的故事,因此时人诗中亦多用此典:“泣告国联理会苦,国弱权无谁理护。今日开会派调查,明日休会责谁负。国不自强敌不御,大哭秦庭谁救予。”(梁尚贤《忆淞沪战争》)“南来纵有隆中葛,西入谁为殿上荆(荆,即楚)。”(徐英《虹口公园感赋》)“诸公只办秦庭哭,太息中原马正肥。”(钱仲联《近事书愤》)诗人忧愤的心情,通过用典而得到了深沉的表达。甚至连白话新诗,在叙写淞沪战事时也常常运用旧典。如追悼阵亡将士的《淞沪抗日歌》,也用“后羿矢,鲁阳戈”的典故,以“射日”“退日”影射“击败日本”,一语双关,意蕴无穷。典故在漫长的历史中积淀内涵,能以最简练的语言表达最丰富的情感。当时局与历史相似,恰当的典故能让身处同一文化传统之中的国人心领神会,在有限的文本之外引发无穷的历史情感,有不可替代的表达效果。对比当时新文学作家张若谷对淞沪抗战的纪实文学报道:“记者看到这一幕如画的景象,不禁神游到俄国的冰天雪地,好像置身西伯利亚铁路的车站,又仿佛读着托尔斯泰或柴霍甫的小说。”①摩矩(张若谷):《战地之雪》,《大晚报》1932年4月2日。我们当更能感到使用旧典的好处。

旧典故中,还蕴含着强烈的情感和立场。从战事伊始,旧体诗词中就频频出现“城下之盟”“和戎”等典故,可见很多人担心的不是敌人凶恶,而是当局退缩不战。但政府有保存实力的考虑,因此采取“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策略,导致淞沪失陷,祸延嘉定、太仓。在国际联盟的斡旋下,和议最终签订,其历史意义自有史家评判,而就当时而言,社会上弥漫着一种失望情绪。时任上海交通大学中文系主任的陈柱尊作《和议》一首:“坐看时机失,休为城下盟。”②陈柱尊:《和议》,《申报》1932年4月10日。曾琦作《吊闸北》:“剧怜城下约,不得戍边疆。”《览吴淞》:“岳飞方却敌,秦桧已和戎。”③张葆恩:《国难文选》,上海:青年生活社,1936年,第20页。同盟会会员、曾任四川省省长等职的杨沧白,当时身处上海,也对和议颇为不满:“建国几曾薪胆厉,和戎终负帼巾羞。”(《十九路军上海御倭感赋》)④杨沧白:《天隐阁集》,重庆:重庆出版社,1991年,第71页。很多人认为,所谓“保存力量、长期抵抗”,不过是逃避的说辞,正是“空说长期抵抗,终归变相丧权”(石承《西江月》)。诗人们借用、化用典故,对当局的政策予以尖锐批评。

眼见海上繁华化为颓垣瓦砾,人们不禁要问,何为祸败之源?明眼人都能看到,国民党的内斗是一个严重问题。诗人多用唐代的牛李党争来影射此事,如钱仲联“举国纷争党李牛,高台那复凤皇游”,⑤梦苕庵主(钱仲联):《近闻四首(其三)》,《申报》1932年4月15日。徐英“倾牛排李费经营,厚禄高官事竟成”,⑥徐英:《洛阳杂诗》,《申报》1932年4月27日。涵壑“岳秦抵死争和战,牛李何因结怨恩”。⑦涵壑:《壬申杂感》,《申报》1932年5月15日。千年以前,面对牛党、李党的争斗不休,唐文宗曾感叹:“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1932年用此典故的诗人们应当也是在感慨,抗击日寇容易,要让政府要员们团结一致难。在这里,用典的好处再一次体现出来:借古讽今,暗指而不明说,却使得情感和立场的表达更为有力,使人警醒。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用典,律诗的“工对”也能在书写时事上营造独特的观感。如陈柱尊“六年党国争皇帝,一旦神州尽劫灰”,⑧陈柱尊:《汉奸》,《申报》1932年4月13日。上下两句形成强烈反差,讽刺效果绝佳。刘梯崖痛骂勾结日本人、组织“闸北地方市民维持会”的汉奸胡立夫:“可以人而狗,竟为虎作伥。”①刘梯崖:《打油诗》,《申报》1932年4月23日。对仗巧妙,语带机锋。“痛心老人”感慨淞沪撤防,有“烈士有灵应作祟,中原无地可埋忧”一联,②痛心老人:《沪战退兵愤赋》,《新闻报》1932年4月23日。也写得相当工整,“有灵”与“无地”虚实相应,令人思之悚然。汉语本就是一种讲究对仗之美的语言,言简意赅、错落有致的文言对句,无论如何也无法用欧式白话文取代。这些旧典故、旧句法,固然“旧”,但也是几千年来逐渐自然形成的语言习惯,符合国人审美。在书写1932年的重大历史事件时,它们不再显得僵化虚假,反倒重新焕发出强大的表现力。

诗言志,歌咏言。诗是表达个人情志的文体,不像报告文学以纪实见长,也不像小说以虚构为要。而比起作为文学“阵地”的新诗,相对边缘化的旧诗倒更适合书怀或亲友唱和。“一·二八”事变之后,各种以“感赋”“感怀”“抒怀”为题的旧诗层出不穷,在其中可以看到时人的所历所感。

1932年5月28日,十九路军在苏州的公共体育场举行了盛大的淞沪抗日阵亡将士追悼会。会后,“一·二八”抗战的副总指挥,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作《抒怀》一诗:“公园春驻马,伫影红桃下。个侬嗔迎人,攀枝折佳葩。好花枝上艳,离枝则堪怜。铁心扫倭寇,誓保金瓯全。”此诗已被多书收录,而沈光汉师长亦有《桃花行》一首,尚不为人所知,全诗如下:

公园春驻马,留影红桃下。个侬嗔我攀枝折叶频咨嗟,颦眉蹙黛怨落花。落花遍地堆如锦,摧残蹴踏心何忍。美人尔自惜落花,志士由来重国家。君不见,暴寇侵凌无时已,长城万里将谁倚。誓障百川川复东,战袍洒血桃花红。桃花丽日意悠悠,征马多情去复休。我近桃花动怜惜,肯任飘零憔悴逐东流。③陆诒:《十九路军官吟诗寄兴》,《新闻报》1932年5月11日。

两首诗起句相同,显然为同题相和之作。且不论是否符合旧诗的“韵律”,两位军人选择旧诗的形式来表达心声并进行酬唱,已足以说明一些问题。旧诗长期承载着言志抒情和人际交往的功能,这些功能一时尚无新的文学形式能完全代替。在与同袍共抒壮志时,将领们首先想到的自是写首旧诗。文人当然更惯于此道,如钱仲联《海上春感》二律在《申报》发表后,就引来了不少唱和。钱氏还有《敌退感赋》,写身世之感尤佳:

一雨东南竟洗戈,还乡有梦绕关河。重来战地无春草,别后寒江换绿波。词客已先花事老,离愁争比乱云多。全家尽脱虫沙劫,奈此金瓯破碎何。④梦苕庵主(钱仲联):《敌退感赋》,《申报》1932年5月21日。

身历乱离的苦楚、劫后余生的庆幸、国事艰难的忧患,融为一体,五味杂陈。此诗一经发表,陈葆仁就立刻和作一首:“半壁东南已洗戈,怆时仍看旧山河。沙场战后余丘烬,海国重来叹逝波。憔悴虫沙悲浩劫,凄凉家国泪痕多。伤心最是吴淞柳,悄立东风唤奈何。”①陈葆仁:《和梦苕庵主〈敌退感赋〉原韵》,《申报》1932年6月1日。字里行间同样充溢着悲凉之情。这种表述方式并无新意,但其中的感情不能说不真挚动人。尤为重要的是,正是从此时起,旧诗唱和不再是少数怀旧者的精神角落,诗人们通过写一己心声,写出了时代的共同情感。此后,抗战诗唱和的参与者越来越多,到20世纪40年代的重庆,围绕郭沫若话剧《屈原》的旧诗唱和,已经颇似清初对《秋柳》诗的和作,实际上是一个时代的心绪流露。

当全民族处于共同的悲剧下,一个人就是一部历史。正如老杜写自己颠沛流离,却给后人留下了关于安史之乱最真切的历史回忆。今日读1932年上海诗人的自述,我们也当能感同身受。英语专家葛传槼,初中辍学而痴迷英文,自学成才,好不容易得到了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英文部的工作,却不料“一·二八”战事突起,他珍藏的英文书和名著注译稿皆焚于战火。战后,他在诗中写道:“年来寝馈蟹行文,爱读西书等典坟。岂料天公犹靳我,尽归一炬复何云。”“笺注诗文历久时,字斟句酌费论思。早知今日成灰烬,笑我当初似太痴。”②葛传槼:《书怀二绝》,《申报》1932年5月8日。这一“笑”,笑得何其沉痛。一个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得到一张安稳书桌的人,多年心血却在顷刻间化为乌有,这不是造化弄人么?文史学者胡怀琛当时居于江湾,住宅也被日军焚毁,“忽然弹如雨,继以火燎原”,他心中最放不下的并非家产,而是向朋友所借之书——它们已付之丙丁。所幸原主“且谈新建设,莫提旧债权”,倒是安慰起他来。③胡寄尘(胡怀琛):《福履理路诗话》,《新上海》1933年第3期。这些诗只是写诗人自己的一段经历,在新闻与史书中可能微不足道,但正是这样的文字,才能让后人走近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感受战火之下上海普通居民的伤痛与乐观。

战争的阴云早已散去,但诗歌中的历史不容遗忘。今日,在读这些真挚感人的旧体诗词时,我们也应看到“文学传统”之于当下的意义:在有些时候,它是沉重的负担;而在另一些时候,它又是有力的感召。传统的文学形式能否继续书写历史?这是值得我们思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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