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乘槎”形象的演变

2023-11-19 01:37高超
大众考古 2023年7期
关键词:犀角河源张骞

文 图/高超

中国传统吉祥纹饰题材中,仙人乘槎形象是重要的表现内容。吴中博物馆藏有一件元代朱碧山制银槎杯,无论是制作工艺,还是形象构思,都是朱碧山作品中的精品,对研究元代的银制工艺以及仙人乘槎形象的演变具有重要意义。

吴中博物馆藏朱碧山银槎杯

苏州吴中博物馆藏有一件设计精巧、造型奇特的银槎杯,白银制,槎的背尾阴刻“至正乙酉朱碧山造”8 字铭文,可知该器为1345 年元代著名银工朱碧山所制。槎杯以仙人乘槎游天河的神话故事为题材,将酒杯巧制成树槎形的一叶扁舟,槎上一老人背靠槎尾倚坐,长须髯髯,双目注视远方,一手抚膝,另一手撑于槎面,前部有一开口,以作盛酒之用。该银槎杯出自清乾隆年间(1736—1795)刑部尚书、苏州人韩崶墓中,1974 年被吴县文物工作者征集。

目前得到广泛公认的朱碧山作品仅4 件,皆为银制槎杯,除了吴中博物馆收藏的这件以外,其他3 件分别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以及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吴中博物馆的这件朱碧山银槎是唯一一件出土品,尤显得珍贵。

『至正乙酉朱碧山造』铭文

存世朱碧山银槎杯 图①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高18 厘米,长20 厘米

存世朱碧山银槎杯 图②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高15.2 厘米,长19.8 厘米

存世朱碧山银槎杯 图③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尺寸不详

“槎”通“查”,意为“水中浮木”,因可载人而行,后被用作木筏的代称。古代滨海地区水天相接的自然景观容易让人们误认为天上的天河与大海是相通的,因此海边的居民常有心寻找天河。人们将这种奇异的能够往来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飞行物,称为浮槎、仙槎、海槎、星槎。目前主流观点认为“仙人乘槎”中的人物形象是汉代“凿空”西域的张骞,但是究竟何时“仙人乘槎”和“张骞穷河源”故事串联形成“张骞乘槎”典故,目前学界并没有定论。

“仙人乘槎”典故最早见于西晋张华(232—300 年)的《博物志》:“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查(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记载的是海边一居民乘槎泛海漂去,遇牛郎织女的奇遇故事,“旧说云”说明该传说在书中记载之前就已经产生,但故事并未与“张骞”或者“穷河源”产生联系。“张骞穷河源”一事最早见于《史记》,书中对张骞通西域到达黄河源头仅是一种事实描述,并未与乘槎遇牛郎织女相联系,谈不上任何神迹色彩。

东晋王嘉(?—390 年)所作神话志怪小说集《拾遗记》中记载有“贯月槎”的典故:“尧登位三十年,有巨查浮于西海,查上有光,夜明昼灭……查常浮绕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复始,名曰贯月查, 亦谓挂星查。羽人栖息其上。群仙含露以漱,日月之光则如暝矣。”说明在东晋时期,这类通天的“巨槎”已经和具有浓厚神性的“羽人”相联系,神话传说色彩也愈加浓厚。

宋代《太平御览》中保存了南朝刘义庆《集林》中一则故事:“昔有一人寻河源,见妇人浣纱,问之,曰:‘此天河也。’乃与一石而归。问严君平,君平曰:‘此织女支机石也?’”说明刘义庆(403—444 年)在著《集林》时故事的主角显然还未明确,“仙人乘槎”和“张骞穷河源”还属于两个单独的故事,但两个故事的目的都已经明确为“寻河源”之事,为以后两个故事的合流做了铺垫。

到南朝的庾肩吾(487—551 年)和庾信(513—581 年)父子时,本来没有名字的“居海者”“一人”等开始被冠以“汉使”称谓,如庾肩吾《奉使江州舟中七夕诗》:“天河来映水,织女欲攀舟。汉使俱为客,星槎共逐流”,庾信《七夕》:“牵牛遥映水,织女正登车。星桥通汉使,机石逐仙槎”。由“汉使”和“寻河源”很自然让人联想到张骞受汉武帝命令寻找黄河源头的事件,最终在南朝宗懔(502—565 年)所著《荆楚岁时记》中就有了“张骞寻河源,所得榰机石示东方朔”的故事,书中将这一故事主角的形象具体化,正式明确为通西域的博望侯张骞。

清代刘廷玑在《在园杂志》中收录了南朝谢灵运(385—433年)所作《青莲》:“我道玉衡邀,织女则不乐。昔日张骞槎,怪他悤悤过”,诗中提到了“张骞槎”一词。如果《青莲》一诗真的是谢灵运所作,应该是目前已知最早的张骞槎记录。但刘廷玑自己也认为这篇诗文并不是谢灵运所作,因此仙人乘槎中的仙人形象在谢灵运所处时代即385—433 年之间已转变为张骞的说法并不具说服力。

“仙人乘槎”故事的产生应不晚于张华所处的西晋,其中仙人形象附会为张骞的时间约是在南北朝时期,更具体的时间应是南朝刘宋到萧梁的100 余年间。这一时期道教通过描述仙界的存在证明得道成仙的可能,带动泛海、游仙之类的故事风行,将著名的历史人物与得道成仙之说相融合,显然可以让这一类传说更具有说服力,更加吸引人们相信。

隋唐时期是“张骞乘槎”之说的高潮期,其故事的传奇性与神话浪漫主义色彩完美贴合唐代文学中猎奇的文风,使得这一时期无论是上层社会的赋诗作文,还是面向普通大众的民间文学作品中张骞乘槎典故广泛出现。当时的文人通过“张骞乘槎”的故事,传达一种超然物外的洒脱与理想情怀。诗圣杜甫就有“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有感五首》)、“途中非阮籍,槎上似张骞”(《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诗》)的诗句。正是通过唐代文人的演绎,“仙人乘槎”中的仙人形象与张骞的故事进一步融合,并得以广泛流传。唐后期“张骞乘槎”之说的盛行也使当时文人开始对其故事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李肇、赵璘在《唐国史补·因话录》中就曾对“张骞槎”真伪表示质疑,认为“前人”诗文中使用“张骞槎”称呼是因为“相袭谬误”,且“纵出杂书,亦不足据”。

宋元以降,随着文人绘画艺术的兴起,人物故事艺术题材的作品日渐增多,“张骞乘槎”典故呈现出由文学作品到现实具象化的转变,其图案开始在工艺美术品上流行起来。

北宋时期,其形象开始以平面纹饰加以表现,如画家李公麟就曾以“张骞乘槎”故事为原型绘制过《东坡乘槎图》,可惜此画未能流传下来,仅在南宋周紫芝的《李伯时画东坡乘槎图赞》中有过记录。目前发现最早的此类题材形象使用实例是2005 年浙江温州山前街建筑工地出土北宋青釉浮雕乘槎执壶,壶的腹部前后各浮雕“张骞乘槎”图,有意思的是该壶上两个人物形象具有明显不同,一面刻划的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形象,方脸,满脸络腮胡,双目细长,炯炯有神;另一面却是一壮年人物形象,圆脸,少须,侧身但双目正视,镇定自若。但可以看出壶上张骞和浮槎的形象都较为抽象,略显简单,明显处于图像使用的初始阶段。

北宋青釉浮雕乘槎执壶

南宋『仙人乘槎』纹饰铜镜

南宋时期,“张骞乘槎”形象开始变得细腻且愈加生动。江西瑞昌市博物馆藏有一面1986 年杨林湖基建工地出土南宋“仙人乘槎”镜,镜纹内区饰一人物乘坐树槎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中行驶,外区饰象征黄道十二宫的十二座亭形小宫,内有人物、动物等纹饰。2004 年日本根津美术馆曾举办一场名为“宋元之美—以传来漆器为中心”的展览,展览中展出了一件直径19.8 厘米,由黑、赤、黄三色漆错施漆层后剔出不同颜色图像的南宋堆黑张骞铭漆盘,盘中心的右侧正是一幅仙人乘槎的图案,仙人形象生动传神。

通过对比可以看出,南宋时期的“张骞乘槎”形象相较于北宋青釉浮雕乘槎执壶上的图案更加生动成熟,与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元代朱碧山银槎杯上的仙人乘槎形象颇为相似,所以推测朱碧山“仙人乘槎”应借鉴过此类装饰图案。

元代“张骞乘槎”故事进一步和世俗生活融合,多次出现在面向市井百姓的杂剧中,如马致远《江州司马青衫泪》:“他便以莽张骞天上浮槎,可原来不曾到黄泉下”,郑光祖《迷青琐倩女离魂》:“赶王生柳外兰舟,似盼张骞天上浮槎”,刘君锡《庞居士误放来生债》:“我不比那汉张骞,泛浮槎探九曜星台”,王伯成《李太白贬夜郎》:“流落似守汨罗独醒屈原,飘零似浮泛槎没兴张骞”等;更是以饱满立体的槎形器物呈现,出现了朱碧山银槎杯、张骞浮槎玉洗这样技巧繁复、极富浪漫主义形式的工艺珍品。

明清时期是“仙人乘槎”形象使用的蓬勃期,被大量运用在书画、瓷器、玉器、犀角器、竹木器等工艺美术品中,槎形器物更是大量出现,其中以槎形酒杯为主,如故宫博物院藏明晚期至清早期犀角雕仙人乘槎杯、清代尤通犀角槎杯、清代镂雕花木老人犀角槎杯、明末犀角镂雕花木人物槎杯,上海博物馆藏明代鲍天成所制犀角雕浮槎杯,扬州博物馆藏明代仙人乘槎犀角杯等。这些槎形酒杯造型古雅,刻画纤丽,十分珍贵,在贴合仙人乘槎传说的同时,也借此传达出一种与朋畅饮的欢愉之情。

元代张骞浮槎玉洗

存世明清时期槎形犀角杯

清代祝寿寓意仙人乘槎图案器物

不仅如此,这一时期“仙人乘槎”形象还被赋予祝寿寓意,如故宫博物院藏清中期麻姑献寿仙槎竹根雕,苏州博物馆藏清道光粉彩诸仙乘槎祝寿纹碗,宜宾市博物院藏清代粉彩开光人物瓷缸(八仙乘槎贺寿画面)。2017年西泠印社秋季拍卖会上曾拍卖一件长41 厘米、宽27 厘米的清中期粉彩八仙贺寿图瓷板,图案中间为五位仙人乘槎漂浮于仙海中的画面。中国民间传说中,每年农历三月三是王母娘娘的生辰,到了这一天群仙都会齐聚瑶池为其贺寿。这些祝寿寓意的“乘槎”图案描述的正是这一民间传说,借此传达“寿诞绵绵,长生不老”的美好愿望。虽然这一类祝寿题材的乘槎形象已经和朱碧山银槎杯所表现的意义不同,但是二者显然都是由“仙人乘槎”这一母题演化而来。

“仙人乘槎”故事诞生于魏晋时期,在南北朝时期和“张骞穷河源”之说融合形成“张骞乘槎”典故。这一典故在隋唐时期完全确立并被大量运用于文学作品中。宋元之际,故事形象开始作为纹饰题材被用于器物之上,由平面纹饰逐渐发展为设计更巧妙、立体感更强的出槎形器。明清时期“仙人乘槎”形象则广泛深入市井生活中,并被赋予吉祥意味浓厚的祝寿含义,成了传统吉祥纹饰题材的重要内容。虽然在不同时期、不同情景中,“仙人乘槎”故事有着不同的意境,但毫无疑问这一形象的融合和流传都寄托着古人对生活的热爱和渴望,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图形与寓意完美结合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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