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梅雨

2023-11-20 00:49曾子恒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5期
关键词:梅雨网文火柴

曾子恒

今天的你,也许和昨天一样,又在经历着某场煎熬。那件事过去这么久了,你仍未学会遗忘,就像这座城市永远忘不了梅雨,每年夏天它总会如约而来,闷热、黏腻,绵延多日。临近雨天,城市里满是泥土的腥味。久而久之,你的目光也沾染了苔藓的颜色,阴阴地浓绿着。每到傍晚,天色渐暗,街角里响起油花和锅铲的声音,你会蜷缩在窗台,试探性地打开窗子。那股焦煳的油烟味,会让你感到片刻舒心。

……

那件事以后,你已经很久没相信过巧合,乃至于你一看到“偶然”“缘分”等字眼,就觉得可笑。今天,你和往常一样,点进某个网文平台,本想随便找篇文章看看,却无意间读到了这段文字。它让你再一次相信巧合。阴郁、矫情的文字本难以令你动情,真正吸引你读下去的,却是“那件事”三个字。这三个字你经常使用,但无人知道它们到底代表什么。时间一长,就连你自己,都不太记得清事件的细枝末节。可你又不愿意去用力回想它,因而渐渐把它当成了一串代号。

这段文字写于昨晚,没有标题,正文只更新了一章,由第二人称写成,目前还看不出什么情节,只有一堆语焉不详的描述。你耐下性子读了下去,想寻找有关“那件事”的蛛丝马迹,然而它再也没有提及。虽有些失落,但你还是默默地点了“关注”键。因为,与它所描述的一样,你无望、煎熬、等待,却又不知正在等待什么。窗外没有下雨,但仍然和以往一样晦暗。你远在四楼,却能听见泥土里蚯蚓窸窣的声音,还闻得到苔藓的泥腥味。这一切,都预示着一场梅雨的到来。

你所登录的,本是一个网文平台,里边活跃着各路写手,还有AI。于你而言,它们并没有差别,就像麻药分为很多种,但最终目的都是麻痹神经。那些文章读多了,无非给出一个噱头,接上一连串的故事,令人深陷其中,日读万字,如同着魔。这种模式使人厌倦,因而今天这篇文章的出现,多少令你意外。它的节奏如此舒缓,故事也丝毫不着急展开,让你怀疑它到底能不能算一篇网文。而这位署名为“火柴”的作者,主页里没有照片,也没有创作简介,只在个性签名里留下一句话:用一根火柴,去煮沸一场大雨。

看到这,你不禁冷笑一声,说,这人写起文章来老练、成熟,结果内心里还是个孩子,竟能说出这种幼稚的话。小时候你对童话世界深信不疑,长大后你爱上了诗歌,因为它们都富有想象力,绚烂、瑰丽。可“那件事”以后,你觉得幻想是假的,甚至所有的色彩全都是假的,世间本只有黑白二色。上回,单位里要求体检,心不在焉的你对着图案乱指一通,医生说你患上了色盲。等你反应过来,用你仅存的一点想象力跟医生解释,她却说你不仅有色盲,可能还有癔症,让你另换科室。就这样,单位暂停了你的工作,劝你在家休养,及时复查。赋闲之后,生活愈发冗长、糜烂,你开始憎恨幻想,厌恶一切修辞,就像眼前的火柴和大雨。火柴就是火柴,火焰微茫,一刹那光明,风也好,雨也罢,都能将其化作灰烬。既已成为一地死灰,又有谁还会在意它曾燃烧过呢?

……

所有的情绪,都起源于某个过节。只是你不愿提起,因而草率地起了个代号,叫“那件事”。这个代号好似一把钥匙,守护着你某个尘封已久的箱子,里边装满着失语、缄默。你同样期待着一个解谜之人,无论是撬锁的盗贼,还是拆锁的歹徒,只要让你再一次解脱,你也多少能感到些许快慰。眼下,风雨将至,你那失修的箱子已处在破碎的边缘。

天已入夜,密密麻麻的水珠黏着在窗户上,直至彼此贴合,向下流淌成细长的溪流。独居的你正准备去洗澡,周身衣物已尽皆脱去。你走到全身镜前,打量起自己的胴体,它虽贫瘠,可仍是如此光滑、细腻,看不出任何人为的痕迹。就在这时,手机响起了提示音。你感到奇怪,自己明明已将所有的消息设置成了免打扰,拿起手机一看,才发现是下午点了“关注”的那篇文章,更新了章节。

与下午一样,这一章节仍然文风细腻、陰郁,还有些不知所云,读得你起了睡意,连澡都不想洗了。可等你撑着眼皮,读完结尾,顿觉一震,似乎一道电流途经你身体的每个角落,激起成片的鸡皮疙瘩。你迅速找来一床被单,裹在身上,并关掉了台灯。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你,甚至能解读你的内心。可门口没有人,窗外也依然聒噪着汽笛声。你打开手电筒,检查屋子里每个角落,并没有发现摄像头,这才缓了口气,打开了灯。只是,文章里所说的“那件事”,多少有些诡异,让你一时分不清是误会还是巧合。至于他所写的“破碎的边缘”,更像是一个预言,令你不安。你打开灯,穿上了睡衣,不打算去洗澡,而是缩进了被窝。今夜的被窝格外沉重,不知是受潮的缘故,还是夹带了恐惧,让你喘不过气。

睡下后,你多次翻身、坐起,又躺下,困意迟迟不来。汗滴异常活跃,黏腻在身上的每个角落,令你倍觉难受。那件事以后,内心波动也好,外物悸动也罢,你都渐渐不放在心上,麻木是你学得最好的一项技能,它能规避许多困扰。可眼下,莫名的恐惧击穿了麻木,让你难以镇定、无法入眠。你拿起手机,又打开了这篇文章,反复阅读,对他所写的“解谜”“盗贼”“歹徒”“解脱”表示不解。作为一个正常人,谁又愿意招来盗寇呢?无论盗走、抢走什么东西,终究是损失。你决定不再去想那些,而是起身卸去衣物,去浴室洗了个澡,将一身黏腻冲了个干净。你觉得热,不想穿睡衣,便赤裸地钻入被窝,顿觉一身轻松。躺下后,你细细读了一遍文章的结尾,觉得也没有那么玄乎。这时,夜近四更,那位唤作“火柴”的作者,更新了他的个性签名:孤独者的火柴,点燃孤独者的梅雨。

第二天早上,窗外小雨依旧。你养的猫和往常一样,用尖锐的叫声将你唤醒,告诉你,它饿了,它不开心。你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早已过了用啼哭换取满足的年纪,很多时候,连自己的灵魂也不会哄骗,整个生活就像一件包裹严实的大衣,找不到纽扣。你慵懒地起床,给猫咪填上猫粮,又坐回床角,拿起了手机。

那篇文章依然只有两节,看来作者更新推文的时间很是规律,都在夜半子时。文章阅读量惨淡,两章了,评论区仍旧空空如也,看来这种文章,出现在这样的平台,确实难以引来读者。倒是他的个性签名底下,有一条评论,说他做作、非主流。你不由得哂笑,字面来看,这人的确有些像某些故作深沉的中小学生,但他的文字,却又有着那样一股无力感,让你觉得,他并非一个幼稚之人。甚至,可能真如他所言,他亦孤独,孤独到了深处。

白天,你和往常一样,起床后洗漱、扫地,擦拭每一张桌椅,每一个床角。那件事以后,你精神慵懒,对于卫生却极其上心,像个洁癖患者,见不得一丝灰尘,闻不了一点腥臭。梅雨季节令你很是讨厌,喷再多的香水,泥土腥味也遏制不住,再如何擦拭,墙壁与地板依然干了又潮。等你终于不愿徒劳,闲下身来,又觉一阵空虚感袭来。读了昨日的文章之后,你觉得网文是那样的粗糙、枯燥,它们塑造了再多的人物,都不及那个不知所指的“你”。你虽然不知道那个“你”所指何人,但你猜想,那一定是个女孩。而她背后的男人,正在搭起一座浮桥,让那个“你”,逐渐浮现于你的彼岸。你想,你们的相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开始期待他新的推文。于你而言,“期待”二字已失灵太久,直到昨晚读到那句“你同样期待着一个解谜之人”,你才重新记忆起这两个字的偏旁、部首、构造。从中午,到黄昏,到入夜,窗外的雨小了又大,街边的鸣笛声贴近又远走,时间成了一场拉锯。你曾焦躁,也曾不安,认为自己对一个陌生男性的期待,终究是危险的;对于那个虚构的“你”的期待,更是显得荒诞。但你终究有些欣慰,“等待”升级为“期待”之后,仿佛生活又有了些许意义。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你靠在枕上,上下眼皮已难以招架那浓浓睡意,手机里却传来未读信息的提醒,他更新了推文,里边描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

那晚大雪,地面将天空映成一片苍白。人造浪漫的房间里,他靠紧你的肩,彼此无言。你曾认为,无言胜过任何言语,恰似他与你的默契,如此真实,仿佛能触摸到一般。可是,默契终究是谎言,谎言骗取了真心,就像洁白染上了污渍,擦不去,抹不掉,永远肮脏。你曾幻想,疼痛终将成为浪漫的胎记,伴随一生,只为证明某种坚贞。可它终究成为耻辱,好似海斯特·白兰胸前的红字A,令你在每一个记忆的瞬间隐隐作痛。后来,他走了,留你一个人瘫坐在窗台边,看着窗外白色天空里,若隐若现的月亮。你感觉你像一枚瓶盖,被人打开新世界以后,便被匆匆丢进垃圾桶。谁又会去同情一枚瓶盖的命运?只有黑夜里,霓虹灯下的梅雨,纷乱、零落,像极了你潦草的青春,谁都能在上面涂鸦一笔,无论优雅,还是粗糙。

……

你做了一个梦。梦里,你被一个陌生男人反剪双臂,绑在一张椅子上。他并没有对你做什么,只是坐在那,端详着你。他像一头疲倦的野兽,用温柔的目光扫视你的周身。你感觉他能看透你躯体的每个毛孔,直至心灵与大脑,过去与未来。你望着他,并没有反抗、挣扎,反而感到全身放松。危险与亲切杂糅的感觉,令你很是享受。最后,他解开了绳子,说,你可以走了。你却浑身酸麻,无力地跌进了他的怀抱。

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那样的梦,以至于你醒后蒙了好一阵,猫咪冲你叫了又叫,你才反应过来,起身为它填粮。这时,你恍悟到,梦由那篇文章而起。起初,你的确倍感不安,因为那双眼睛仿佛有洞察过去、预知未来的能力。直至昨晚,你读完第三章,开始相信那人确有这种魔力,他知道你所发生过的一切,他的笔触为你而生。这是一次巧合,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它让你向他敞开怀抱、打开心扉,不必再有所掩藏。

今天,你并不想洒扫屋子,也不想去整理昨夜喝过的酒杯,以及碎了一地的玻璃。你光着身子,赤脚在屋内行走,好几次玻璃残片划破了脚跟,疼痛感袭来,可你依然微笑。那医生说你患有癔症,现在回想起来,你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你抬起脚,检查伤口,发现脚跟处全是细密的血丝。冲洗、包扎之后,你穿上衣服,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房间。吃过午饭,你躺回床上,又一次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可是,临近子夜,网页迟迟没有动静,进度仍然停留在原点。直到一点多钟,你才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一声尖锐的信息提醒。但他没有更新推文,只是在动态里发布一张照片:深夜里,临近打烊的咖啡厅外,一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色雨衣,背靠着玻璃窗,低頭在细雨中抽烟。另外,他还附了一段简短的话:

夜已深,城市的雨又下大了,你是否还倚在窗前,等待一个未完的故事,或是一枚小小的火柴?

词穷的“火柴”

2023年6月13日01:20

于 此木咖啡厅

不知为什么,昨晚你看了他的第三章之后,想起那件事,受了那样大的刺激,却都面无表情,只是低头喝闷酒。而此刻,这段略显无力的自白、一张看不清面庞的照片,却让你流下了泪。你开始相信,自己之前的判断是对的,就像你是那被弃的瓶盖,他是那手中抽完的烟蒂。他说他已词穷,像极了你的孤独,已找不到词汇加以形容。没错,真正落寞的人,才能写出那样的文字,走进你那颗尘封已久的心。这时,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你穿好衣服,带着雨伞,迎着愈发密匝的雨,穿过几条街巷。可是,没有一家咖啡厅还开着。后来到了一个公交车站,你的额头滚烫,目光眩晕,再也走不动了,脑海里那个黑雨衣男人的轮廓却依然清晰,仿佛他就站在面前,同样注视着你。你终究有些失落,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回出租房。

细细回想,你多少有些后怕,也觉得唐突,毕竟那只是个陌生男子。纵使与他相遇,又哪真敢走上前去,为他撑伞。不,你摇了摇头,说,谈不上喜欢、爱慕,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算是有些好奇吧。尽管说这话的时候,你红着脸,所想皆是昨夜的梦。当你缓过来,再次点开他的主页时,却发现他已悄悄更新了新的章节,并为文章起了标题,名为《寻找火柴》。内容与往常一样,不过千百字,但仍能令你动情,仿佛与你刚才的境遇一样:第二人称所叙述的那个女孩,为了一根火柴,不辞风雨,日夜兼程,尽管她得到的,只是一根被雨熄灭的烟蒂。

一封写给火柴先生的信

火柴先生:

见字如晤。我是您的粉丝,您就叫我“梅雨”吧。本想跟您分享一些过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那就聊聊我的近况吧。

近来,我老是感觉被人跟踪、监视,仿佛有一双眼睛,时刻盯着我。它能看出我的情绪,也能窥知我的过往,令我有些恐惧。但渐渐地,我开始理解了您第二章的那句话:“你同样期待着一个解谜之人,无论是撬锁的盗贼,还是拆锁的歹徒,只要让你再一次解脱,你也多少能感到些许快慰。”

我感觉,确实有这样一个小贼,而且他与我有着奇妙的缘分,以至于对于他我竟失去了警觉。我想,这个小贼一定和我一样,十分寂寞、冷清。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也会存在磁场,就像孤独的贼,终究会看上孤独的倒霉蛋,连同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要知道,一个人若是无望到了一定程度,遑论小贼,哪怕是大盗,只要是孤独之人,她也会心甘情愿,甚至巴望着他们到来。

好了,先生,上述的话您权且当作一个疯子的呓语,不听也罢。说回正题,作为您的粉丝,我多次陶醉于您的文字,它一定是为一个女孩所写,多情、细腻,却又像一把刀子,仿佛能割开她的皮囊,触及她的过往与现在。也许真会有那样一个女孩,如此寂寞、阴郁地生活着。我感谢您,您的文字一如您的笔名,火柴,点燃了那个女孩的另一条生命,让她能存活在您的字里行间。

先生,请无视来自世俗的冷眼和偏见。在这里,人们多是来寻求麻痹的,您这样触及人心的文字,终究会遭到冷遇。不过先生,我是那样自私,我多么希望您就这么冷清地写下去,一辈子不与他/她们的喧嚣合污。就让我这个孤独的人,一路与您相伴。

词不达意的“梅雨”

2023年6月13日04:19

于 木每小区

凌晨四点,城郊的公鸡开始此起彼伏地鸣叫,外边停了雨,却仍然昏黑,只是黑得有些乏力,仿佛预示着晴天的到来。你坐在台灯前,将手稿装进信封,又摇摇头,自语道:“地址都不知晓,如何寄信?”你想把这封信码成电子稿,私信发给他,可当编辑好文案,你又觉不妥,认为电脑里的宋体五号字,终究淡化了情意。于是,你拍下了手稿的照片,发给了他。那笔还算娟秀的字,令你颇为自得。

他并没有回复你,你也不觉失落。五更时分,想必人家已沉入睡梦。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你也颇感疲乏,正想入睡时,却发现这位火柴先生,在一个小时前又悄悄地更新了推文,讲述的是那个女孩深夜无眠,闲来无事,便写了一封信,却不小心手抖,点燃了火柴,把信给烧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更新推文的时间变得紊乱,失去规律,仿佛你今晚的心跳,时而沉静,时而跃动。只是,你不明白他这篇文章的含义,就像评论区里另外几个夜猫子一样,一个说“故作深沉,矫揉造作,语焉不详,逻辑不通”,另一个说“大半夜的刷到这样一篇愚蠢的文章,要人物没人物,要情节没情节,甚至都不能称之为一篇小说”。此外,还有一些简短的评论,无非“做作”“无聊”等词汇,没点新意。你不愿意与他们辩口舌,并非认为他们粗俗、鄙陋,只会自我麻痹,也并非认为这篇文章多么完美。恰好相反,你认为它在传统意义上,算不上一篇优秀的小说,文字飘忽,结构散乱。可正是如此,它才会显得如此贴心、真挚,才会那样清静、远人,永远地属于你。

与梦境相反,第二天醒来之后,天空没有放晴,反而愈加阴郁。密匝的细雨被风吹成扫帚的形状,刮擦着你卧室的窗台,发出冷硬的金属声,像极了刀片割开皮肉的声音。你从聒噪中醒来,披头散发,也忘了给猫咪填粮,只是默默打开手机,点开了那个页面。他仍然没有在私信栏回复你,小说也没有继续更新,可你惊奇地发现,他的粉丝量一夜之间增加了好几千,并且还在疯狂地增长。

你点进昨夜他更新的那一章,评论区里多了近千条评论,多是女性,也有少数男性:

“比起那些乌烟瘴气的霸总小说,这位男性作者实在令人惊叹,他很平静,却又像刀子一样走进了女性的内心。”

“尽管类似于意识流的行文风格,但小说的意蕴和结构,到了第四章终于初见端倪。很独特的第二人称小说,值得期待。”

“他的文字仿佛带着血,婉转、喑哑,但字字控诉,跟我的那些疼痛,真的一模一样。”

“这些文字,不禁让我想起他,那个狠心的人。谁没有一段阴郁的曾经?今天,我终于恍悟,这个世界需要的不是麻木,而是面对。”

……

评论的人数过多,一时令你眼花缭乱,但还是有两条评论让你顿觉醒目,便是昨日骂他做作、愚蠢的两位用户:

“我错了,这真是很好的文字。我收回我昨天的话,请宽恕我的浅薄。看来比起我的粗俗,合理的‘矫揉造作的确要好得多。”

“我也悔过,目前看来这是一篇全新的小说,结构精巧,富有想象力,给我这个文盲好好上了一课,让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巧夺天工。”

在他们的评论底下,又有许多用户附和,夸他们知错能改。可你阴沉着脸,给他俩各自评论了一句:“没有骨气的墙头草,自己敢说出观点还不敢坚持?是,在我看来,这篇文章不仅做作,而且愚蠢,纯属作者的自作聪明。他骗了你们。”评论完后,你气呼呼地关掉手机,一个人对着窗台,看着外面越发密匝的雨,一言不发。

这两天,你重新找回了冲动的感觉,再一次愿意重拾期待、相信巧合,甚至较之以往更为浓烈。可他的走红,在你眼里是一个意外,一次愚蠢的巧合。你的声音颤抖,肢体哆嗦,好几个小时了,你一句话不说。窗户开了,雨滴飘进来,打在你的脸上,稀释了你泪水的浓度。你不知道自己为何发怒、因何哭泣,总之你像个孩子,飘零、无助,连哄骗自己的能力也不再拥有。昨晚你做了另一个梦:梅雨提前结束,天空放晴,你去到他的城市,和他在草坪里席地而坐。他为你讲述他下一章节的内容,你满足地听着,还为他鼓掌,你们俩就这样独守一方秘密,与彼此的孤独为伴。可现实竟如此迅速地给你一记耳光,告诉你,那不过是幻想,是自己自私、自作多情,他也并不独属于你,毕竟“孤独”二字,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人们的公约数。他理应俘获一众孤独者的心。可你看到那一个个新增的粉丝、一句句走心的评论,你感到心在滴血,觉得她们矫情、附和,又觉得他是个大骗子,一直利用人们的隐秘与羞耻。一切都是設好的局。几个小时后,你重新打开了手机,他的粉丝已然破万,评论区里出现了一群让你更难以接受的评论:

“我感觉,我的心被他俘获了。他的文字,字字都是钓钩,篇篇皆是渔网,将我的过往、我的隐秘、我的羞耻,一网打尽。”

“难得的男性作者,我觉得我已爱上了他。”

“我要找到他,向他表白。”

这些评论直白而大胆,令你更加愤怒。并非她们庸俗,而是你为自己的含蓄、内敛感到耻辱,曾几何时,你已失去了表白的能力。后来,你像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在她们的评论底下挨个咒骂,说她们没脑子,说火柴是个大骗子。没过多久,你便收到了成堆的举报,账号被禁言。终于,你宣告自己的失败,取关了这位名叫“火柴”的作者,关上手机,将自己蒙进被子里,哭得很大声。

把他取关之后,你并没有哭太久。偶然间你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皮肿大、面庞褶皱,二十三岁的年纪,大学毕业不到两年,竟已如此苍老,像个中年女子。你擦干泪,洗了把脸,对镜化起妆起来。搁置已久的脂粉、眼线、亮片,终于又回到了你的脸上。最后,你涂上口红,觉得自己的妆化得不错,就是缺了些什么。你想起手机某个相册里的两张旧照片,又翻出来看了看:一张是幼时和爸妈的合影,还有一张,则是与那个负心汉的合照。两张照片里,你都笑得很开心,嘴角上扬,眼眉弯弯,明媚、动人。而如今,那张忧郁的脸上,掌控笑容的肌肉太久没有活动,它已不听指令,让你嘴角无法上扬,眼眉难以弯曲。笑的记忆已经忘记,眼泪的决堤成了条件反射。你止不住泪的流淌,亦笑不出来,只好嘴唇紧闭,双手推起两个嘴角,这才勉强算作一次微笑。

后来,你哭得累了,也“笑”累了,公司给你打来电话,告诉你,三天后,也就是下周一,可以重新回去工作了。你“嗯啊”地应付几句,经理还在调侃你:“怎么,高兴得哭了?”你淡淡地说了句:“嗯。”你不知道应该无奈还是开心,只觉得身上很累,哪也不想去。不过,有些事情做,终究比闲着要好。想到这,你勉强地起了身,决定出趟门,买些新鲜的肉菜,回来给自己烧一顿大餐。

出门的时候是下午三点,看起来却像黄昏一般,大概是梅雨的缘故,天色昏黄,像一摊琥珀色的变质果汁。街上车流拥堵,汽笛嘈杂,行人却很是稀疏。你撑着伞,买完菜回家的路上,觉得身上瘫软,便来到一家报刊亭歇息。店家热心地给你倒了杯凉茶,潮热的天气里喝着很是舒爽。你闻到亭里的油墨香,感觉熟悉却又久违,于是你买了份报纸。回到租房,你喂完猫,烧好菜,准备一边吃饭一边读报,可报纸一翻开,便有一则新闻映入你的眼帘:

传统文学作者“火柴”在某网文平台上意外走红

【梅城日报讯】近日,某网文平台涌现出一名传统文学作者,笔名“火柴”,其作品名为《寻找火柴》。截至6月11日11:17,作者凭借五个章节的叙述,新增了十万七千六百四十二名粉丝。该作品已登上平台热榜第一名。

据读者反映,该作品立意深远、结构精巧、情感细腻,获得了大部分读者的好评。文学评论家夏说先生表示,目前看来,该作品巧妙地运用了意识流等写作手法,具有较强的先锋意识,又不失人文关怀,具有较大的潜力。梅城师范大学胡邹教授则认为,网文平台上能涌现出火柴这样的传统作家,并获得读者支持,说明群众的阅读欣赏水平日渐提高,这有利于淘汰部分劣质网文,提升平台的整体水平。

目前,本报特约记者与火柴先生约定于北京时间今晚20:00进行访谈,届时将会在“梅城网”线上直播。更多消息,敬请期待。

你把猫咪托付给房东,自己简单地收拾了行李,背个单肩包,便打车去了火车站。天边,琥珀色渐深,浓成了一片铁锈。梅雨依然下着。汽笛声缓缓驶来,你登上那辆绿皮火车,靠着窗子坐了下来。

梅城,是你蜗居的城市。那个小小的出租房,毕业后你就一直住着,已经两年。你从没想过离开,哪怕是短途旅行,也会让你变得不安。可是,如今的你,却不得不暂时离去。火柴,那个男人,他就在你的城市。一天前你觉得他有多和蔼、体贴,如今你便觉得他有多可怖。一个陌生男人,那么了解你,仿佛知道你所有的过去,还能预知将来。自从你取关他之后,便觉得这事儿不再浪漫。更别说他离你如此近,那股窒息感如同一条毒蛇,缠在了脖颈之上,一步步挤压你的呼吸,蚕食你的生命。所以,你决意离开。

北京时间来到20:00,访谈已经开始,可你迟迟不敢打开手机。坐在你对面的,是两个大三的女生,她们面对平板,戴着耳机,嗑着瓜子,像是在观看什么综艺节目,似乎还与文学有关。有个女生正在感叹,唉,我们时代的文学终已死去。另一个则嗤笑,说,不是还有AI吗?你看看现在的网文,人写得还没机器好呢。那个女生反驳道,AI只能取代网文,取代不了严肃文学。另一个摇摇头,说,讲不好,这样下去,AI可能还能创造出下一个曹雪芹、鲁迅来。不过,渐渐的,两人不再争论。她们盯着屏幕,格外入神,那个看扁文学的女生,还抹起了眼泪,说,看来的确是我浅薄了,这种感动,只有活生生的人与鲜活的文字、話语才能带来。你来了兴致,问她们在看什么节目,她们说看的是一个很火的作者访谈,那人叫火柴,把自己的作品发在了一个网文平台上……你听到这里,不禁汗毛竖起,像是得了恶疾一样,木讷地起身,离开了座位。

你去到两节火车之间的地方,找面墙壁靠了下来,觉得自己呼吸很快。已经离开,可他仍然就在身边,无法挣脱,就像他那件黑色雨衣,简直就是一张巨大的渔网,已将你死死缠住。你觉得这一切太过荒谬,前两天还当他是知音,今天却已将他视作魔鬼,可明明你们连面都没见过,甚至你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哦,你突然想起,他不正接受访谈吗?如果能看清他的样子,说不定事情将不再那么糟糕,你也不会再崇拜或惧怕那个人。想到这里,你拿起手机,点开了梅城网的直播,却发现访谈已结束。视频里,那位火柴先生背对着你,走出了访谈室。你在网上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录像回放。其他网站上流传出了录屏的版本,但过于模糊,看不清人脸,也没有字幕。好不容易找了个清晰版本的,火车却忽然驶入隧道。等它驶出来时,视频已因侵权问题被下架。最终,你只找到了网友的一段精华版访谈文字整理:

梅城网记者(以下简称为梅):火柴先生,关于您在网文平台发布传统文学的举动,我们想知道您的动机是什么?

火柴(以下简称为火):嗯,原谅我不善言辞。我只是觉得呢,这个网文稿子,机器都写得比人好了,这个得反思一下。那个传统文学呢,我们也是晓得的,思想境界不同嘛,机器伪造起来也难咯,让我觉得更有意义。越去到人为理论上的东西呢,机器越好搞。越回到人自身上的东西呢,才是最有意义的东西。

梅:您觉得,怎么算“回到人自身上的东西”?又应该怎么去研究呢?

火:人啊,本来是动物,又是有思想的动物。我觉得呢,用后天的思想去研究人的天性,和人动物的一面(此处火柴表达的应为“动物性”),是最可以去搞的。至于怎么研究嘞,我觉得文学就是个好东西……可能我不晓得表达,但要说的,就是那个意思。

……

梅: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节目组邀请您的时候,您起初拒绝了邀请,说自己不善言辞。那为什么最后又接受了我们的邀请呢?

火:我这个人啊,本来是学理科的,确实是脑子动得多,笔动得多,嘴巴用得少。所以这种露面的场合,我也确实感到了为难。不过呢,我来参加访谈,也有自己的私心咯。我想找一个叫“梅雨”的女孩子,她是我最早的粉丝,一直支持我,还给我写了信。虽然这几天啊,粉丝多了之后,也有好多女孩子找我。但我最想感谢的,还是她,她在我最孤独、最落魄的时候,支持着我这篇本应该放抽屉里的作品。坦白来说,我想我有些爱她……(该段落与访谈主题无关,已删减)

梅:谢谢您,也祝愿您与心上人终成眷属。好的,观众朋友们,传统文学永远是一座灯塔,永远具有人工智能取代不了的价值。希望有更多像火柴先生一样的作者,为它点灯。今天的访谈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车窗外,房子和树木渐渐向后走去,你与那座城市的距离愈发遥远。一个粉头发女孩站在你旁边吸烟,向来觉得烟味呛鼻的你向她讨要了一支。你学着她的模样,在剧烈的咳嗽声中,终于吐出了一团踉踉跄跄的烟雾。

你几乎一夜未眠。倒也算不上有什么事情烦心,只是车厢摇晃,铁轨声时而规律,时而嘈杂,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睡姿。大学毕业以来,你已多年没有出过远门,周遭再怎么安静,大概也难以入眠。第二天早上五点,你从半梦半醒之间醒来,看到了车窗外浓密的水雾,这预兆着一个晴天的到来。你要去的地方叫阳州,处在梅雨地带以北,一个地如其名的海滨城市,一年四季少有雨水。你希望你的世界,能够如同这列火车,逃离湿热的城市,拨开层层雾霭,走向阳光。

下车后,你联系好海边一家民宿,决定与一个前来度假的姑娘在那儿合租一段日子。到了上班时间后,你给公司打了电话,申请再延长一星期的假期,公司勉强同意了,也没有过多为难你。安顿好一切,你瘫软在新居的床上,没顾上和舍友说话,便沉沉睡去。醒来后已是下午,舍友小凌刚游完泳回来,她说见你睡得很香,一直没忍心叫你。起身后,你随便垫了几口东西,和小凌一起去到海滩。她见你蹲着,一直盯着一块贝壳发呆,便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你说没有。她笑了,说你不擅长撒谎。你说是的。

火柴的那段访谈没有完整版,你也不知道他到底还说了些什么。今天你曾偷偷翻过手机,想着去找回放,可官方版本迟迟未出,据说因为火柴的某些发言不太恰当。而民间版本又因为版权问题,纷纷被下架。当然,你对于他那些话语,也算不上很在意。从小到大,跟你表白的人不在少数,像火柴那样草率、在公共场合匆匆表白的人,你倒是第一次见,因而并不觉得浪漫,反而感到鲁莽、冒犯,何况你与他素昧平生,而且是在你本来就对他情感微妙的时候。尤其当他说出“有好多女孩子来找我”的时候,你对他的憎恶到了极点,觉得他分明就是一个骗子,认为你们不会有任何结果。想到这,你倒是释然了,他所爱的“梅雨”,不过是一个一时兴起胡诌的网名,与你没有任何捆绑关系。你是自由的。你不再沉默,不再发呆,而是站了起来,迎着夕阳,敞开怀抱,与小凌一起大声呼喊。

夕阳落入大海之后,橙红的世界沉入海一般深邃的湛蓝。你与小凌去烧烤摊点了啤酒与海鲜,甚是惬意。喝到脸上泛出酡红,你们挽着手回到民宿,躺在一张大床上,头靠着头。她狂笑不止,一直拉着你讲她的情史。在八卦方面你自愧不如,从前的伤心事亦不愿再提,于是你跟她随口提了一嘴跟火柴的故事。才讲到一半,小凌便打断了你,一脸惊讶,说,原来那个很火的作家提到的那个梅雨,就是你啊!

你摇摇头,说,不,我现在不想叫梅雨这个名字,我想我该起个明媚些的名字了。

小凌大笑道,不叫梅雨,那就叫,呃,叫杨梅吧!哈哈,多阳光多可爱。

你点点头,说,这样也不错。

这时小凌却突然止住笑,音调转向沉闷,说,可是,你知不知道,那个叫火柴的作家昨天發了一条动态,引来的争议不小,据说媒体和读者已经不看好他,认为他没什么前途了。

你表示疑惑。

小凌给你翻到了火柴的新动态:

梅雨,请原谅我的直白与唐突。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仿佛已经没有了你。从第一篇推文起,你是第一个关注我的人。每次推文更新,你第一个阅读、点赞。在你出现以前,我是那样落寞、胆怯,笔下的“你”是如此战战兢兢,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刮走,一场雨就能把她淹没。后来,你给我写了信,让我大概能猜到,你与我笔下的那个“你”很像。自此,那个“你”不再是一个游走在笔尖或者键盘上的孤魂,她也是一条实实在在的生命啊。可最近,你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去无踪影。我想我是个罪人,我不配那么多颂扬与吹捧,这一切都是错误,好似一根被扔出垃圾桶外的烟蒂、一枚并不合身的瓶盖。我想我不是神,只是一名普通的盗贼,妄想通过一些巧合,去窃走一颗与我同样孤独的心。可我笨到连受害者都找不到,谈何行窃?梅雨,我翻遍整座梅城,也要找到你。不过,在找到你之前,请原谅,我无法动笔。

你木讷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小凌见你没出声,以为你睡着了,便也呼呼大睡起来。她的鼾声震耳,搅得你难以入眠。你打开手机,重新点进那个平台他的主页,发现短短一天,他的粉丝已经掉了将近一半。评论区里无非“算了,人家都有主了,我们还扮什么花痴”“一个为情所困的男人,终将没什么出息”等言论。新闻界、学术界对此事件也作了一些报道,昨日还为他赞颂的夏说先生、胡邹教授也纷纷表示失望:“他的文章无非来自于灵感,灵感退潮后,才知道他的才华只配裸泳。”“传统文学作家的通病在过于矜持,放不下身段,太寄希望于灵感这类虚词,这样的作家终将脱离群众,看来我需要实事求是地收回先前的话……”

你想你这回总算是爱上了他。是的,你用了“爱”这个词。他的执着、真诚,他的甘愿放弃,尤其他说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盗贼,深深地触动了你。你开始后悔阳州之旅,为自己的猜忌与冲动感到愧疚。第二天早上你收拾行李,准备回梅城,可小凌叫住了你。她从床上醒来,伸个懒腰,说,男人嘛,难保不会花言巧語,你又何必主动投怀送抱呢?显得自己多不值钱。你想了想,觉得话糙理不糙,便决定暂时留下。

接下来的这几天,火柴果真没有发布新的推文,也没有更新过动态,仿佛他已消失在那座城市的茫茫梅雨之中。他的粉丝成倍减少,从周一到周四,最后只剩下七八千名粉丝。每天在他的评论区底下,都有人催更、谩骂、嘲笑。社会学家栾讲评论道,火柴的走红从头到尾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偶然,个人的努力丝毫不能改变文学的现状,更何况是这么个颓废的人。另外,著名作家胡边更是言辞激烈,抨击道,从始至终他就没有展示出所谓才华,那些“作品”只是噱头,居然还能引起夏说等一众“专家”为之叫好。一时骂战四起,评论家们、读者们水火不容,弄得各界沸沸扬扬。那位火柴先生仍然失踪,没有任何表态,到了周五,人们发现这场骂战并没有什么意思,便纷纷中止。那根“火柴”,似乎就这样熄了火。与此同时,各大网文平台上涌现了一堆“扮猪吃老虎”的现象,许多知名传统作家为了提升名气,纷纷效仿火柴的做法,在网文平台上发表传统文学作品。梅城网对此评论道:看来,火柴已失去了他的市场,再也难以“死灰复燃”了。

今天是周六,一大早你便给火柴发了信息,告诉他,你正在阳州。他加了你的微信,告诉你,他在赶来的飞机上。

你很心疼,也很感动。从前你害怕他出名,可经历了这一番磨折之后,你倒是觉得,他成名与否都无所谓了,至少他是真心待你的,与从前玩弄你的渣男简直两个模样。何况为了你,他失去了本可以走红的机会,失去了太多。你决定不再逃避他,而是张开怀抱接纳他,一起去向你们俩的二人世界。去机场之前,小凌还在为你网恋奔现翻车的可能感到忧虑,可你摇摇头,一直在想象,不论这位火柴先生多矮、多丑、多老,你也会扑上去,拥抱他。

到了机场,你见到了他,与想象相反,你没有飞奔过去与他相拥,而是像根木头,杵在了原地。并不是他相貌丑陋,相反,他年纪与你相仿,身材高挑,五官端正,轮廓分明,只是看起来有些憔悴,身形瘦削,仿佛遭受了长久的煎熬。他走上前来,拥你入怀,你没有抗拒,倒在了他的怀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哭了起来。起初,你哭得很是克制,后来他轻轻地拍了拍你的后背,你倒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始放声哭起来。平静之后,你们打车去了另一片海滩,那里海清沙白,很是清净。你们找了个偏僻的酒馆,对面而坐,他紧握着你的双手,许久没说出一句话。

十一

过了良久,许是你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松开他的手,随口说,你比我想象得要英俊许多。起初还矜持的他却显得有些慌张,是,是吗?

你说他不善言辞的模样真可爱。他红着脸,摸了摸自己的头,说,你,你不嫌弃就好。

你摇摇头,说,不会嫌弃。他低头,依然羞红着脸。

酒馆外,海风习习,你们安静地坐在那儿,统共也没说几句话。其实,你们本可以说很多话,但你并不想过多地提起曾经,那些伤痛虽然是培植你们感情的养料,可终究无益,因而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你问他,是否还继续写作。他说自己虽然还想写,但他只想拥有你一人,不想让你再像之前那样误会、吃醋,最后独自一人飘零在异乡。他说害怕失去你。你嗔笑,摇了摇头,说,不会的,你的心意我已明了,无论你无名还是走红,都不会再影响我对你的情感。他有些惊讶,眼睛瞪得很圆,话语都在打战,真,真的吗?那我发个通告,明天开始,恢,恢复推文?你点了点头。

他编辑好文案,在平台上发布动态,告诉大家明天下午五点,他将准时更新推文。动态发出不到十分钟,他的主页便轰动起来,看到的人纷纷转发,粉丝数量开始回暖。起初,他一直观察着你的神情,生怕你有一丝不悦。你看到他的不安,便微笑着坐到他身旁,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每看到新增一个粉丝,你都告诉他,你也很开心。不到几个小时,他的粉丝已回归了大半,评论区里更是沸腾,纷纷表示期待。那几个专家、教授又活跃起来,同样对火柴的“复出”前景表示看好。你对他说,这不挺好的吗?没人会不喜欢你的文字。

他犹豫地说,真的吗?我只是个理科生,嘴笨,文笔想必也笨。

你说,真的,我爱你的嘴笨,它造就了你最灵动的文字;我爱你的文字,爱你笔下的那个“你”,更爱你。你继续写,写关于那个女孩的故事,写我们的爱情,好吗?

他点点头,说,明天我一早飞回梅城,单位还有事,回去就继续写,你也跟我回去,好吗?

你说,明天我还得先回民宿清理行李,你先回,我坐中午的动车,晚上就到了,途中还能看你新的推文。

他说,好,梅城见,我们一起过新的生活。

你用力地点点头。

时近傍晚,你挽着他的手,一起来到海滩。夕光渐深,洒在海浪之中,碎作点点鱼鳞。鸥鸟掠过,鱼儿腾起,一片祥和景象。喝过酒的你红晕着脸,走路摇晃,他将你揽在怀里,偷偷地吻了你一下。你见他忸怩,笑他真是个孩子,便主动吻了上去。你与他相拥、亲吻,一路搀扶着彼此,去了一个陌生的旅店。他呼吸急促,把你按在身下,问你,难道不怕他是个盗贼?你笑着说,哪怕是个歹徒,只要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一颗孤独的心,你也会敞开怀抱。他无言,静静地吻你。

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已记忆不清,只是一股久违的生涩、疼痛,令你感到心中一阵绞痛,却又无比愉悦。后来你只记得,仿佛这间小小的房子走了水,熊熊烈火就在你眼前腾起,燃烧。可你并不想挣扎,也不愿逃走,只想静静地被火焰吞没。你猜想,一定是你体内一根小小的火柴走了火,把你那如同梅雨的阴郁,沸腾成了一片火海。不知过了多久,大火扑灭,周遭阒寂,你的眼前又浮现出大海的模样,涛声阵阵,沙鸥长鸣。

他累了,闭上双眼,你看着他的模样,默默地又流下泪。他睁开眼,问你怎么了。你说,你很爱他,这种爱是天然的、发自内心的,不经雕琢,就像他深情的文字,再怎么高明的AI都无法创造。他也哭了,哭得很大声,好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你觉得滑稽,问他怎么了。他文绉绉地说,感觉自己像是个罪人。你不解他的话语,也不想去深究他句子里每一个字词的属性、用法,只是轻轻将他揽入怀中,摸了摸他的头。你知道他明天一早就要走,也知道到了明晚、后天你们还会重逢,一起过上新的生活。可此刻,你终究想留住他,就这样与他相拥,永远不分开。

十二

封笔公告

尊敬的读者们,很遗憾辜负了大家的期待。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放弃“写作”,为了我,为了大家,也为了那个正在火车上颠簸、摇晃,并翘首以待的女孩。

我想我是个罪人,真的。

作为一名理科生,我却没有什么文字天赋,更没有所谓的文学才华。我嫉妒并且痛恨一切落笔生花的人。今年五月,我偶然间研究出一个AI软件……于是,我利用数据搜集了一些女孩的过往,将她们的经历记录下来,并用AI将这些素材整合,编织出细腻、生动的文字,打入她们的内心世界。可这一时的试验却偏偏制造出了巧合,一次美丽的荒谬。当我发现,笔下的那个“你”,真的在另一个世界有了鲜活的生命,我开始惶恐、不安。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急切地想寻找到她,告诉她真相,然后告诉世人,我就是个骗子。可当我走近她,發现她是那样的明媚、动人,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个错误的结局,只能是另一个错误。我爱她,爱她过往的伤,爱她的忧郁与妩媚。我曾想继续用这个破软件“写作”,我尝试过继续蒙蔽她蒙蔽自己也蒙蔽世界,只为了维系一个濒临灭绝的神话。可我的良心做不到,她终究是爱上了我,我亦如此爱她。我无法再忍受自己的虚伪,失去了AI的我将一无所有。我无颜与她再见,更不想让她为我犯下的罪所买单。所以,今天的我在此正式宣告封笔。之后将去往什么地方,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世上再无“火柴”,唯愿我爱的那个“梅雨”,能年复一年地存在于这世间,生生不息。

(以上文字系AI合成)

熄灭的“火柴”

2023年6月19日

于 消失的路上

十三

余亦晴,笔名梅雨,又名杨梅,生于1999年7月15日,江东省梅城人。父母早亡,2021年毕业于梅城文理学院,曾供职于某某单位。生平其余事项不可考,盖向无实绩,故来去赤裸,无所牵挂。

你在火车上,写下了这段话。

梅雨依旧下着,淅淅沥沥。天色暗沉,再多的霓虹,于你眼中也只是黑白一片。你从路边摊上买了一盒火柴,回到了你熟悉的租房。听房东说,今晚停电,你便买了火柴,想着点些蜡烛。但这包火柴被雨浸湿,变得甚是蔫巴,如何也划不燃。终于燃了一根,你点亮了一整屋的蜡烛,从地板、到窗台、到各个角落,四处都能看见幽暗的火光。你脱下周身衣物,赤裸着、狂笑着躺进房子中央,任四周绕满火光。

这时,一阵风吹来,破开了窗户,夹杂着雷电的大雨倾泻而入,熄灭了一整屋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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