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海岛

2023-11-20 00:49文沫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5期

文沫

机舱里乱哄哄的,空姐们藏在帘子后边聊天,呼叫灯亮起,她们熟视无睹。大部分是拖家带口的亚洲人,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不同肤色的小情侣。我旁边的大哥,不断地起身又坐下,一会儿给孩子拿尿不湿,一会儿给老母亲拿降压药,整个行程都在忙碌。机舱里很冷,我想给她要一条毯子,呼叫了几次都无人理会。我站起来,钻到帘子后边。一个漂亮的空姐拉着长长的语调对我说:“对不起,客人,我们这边暂时没有毛毯供应了。”我只好回到座位,用防晒服给她盖上。两小时后,空调吹得我头皮发紧,我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口干舌燥。我再次起身,到帘子后边购买两瓶水,一百铢,我有点犹豫,但还是买了下来。我将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喝完了。

凌晨五点飞机开始下降,我看见舷窗外玫瑰色的朝霞。多少个清晨我在梦中回到这里,醒来时总是双眼含泪,它像是一个谜团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我记得热闹的集市、红色的城墙、突然起飞的黑色大鸟……

飞机缓缓下降,旁边的大哥更加频繁地忙碌。前排看书的小情侣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大哥一眼,大哥毫无察觉。终于,飞机在颠簸中着陆,还没停稳,客舱里就响起嘈杂的嗡嗡声,大哥的老婆叮嘱他装好孩子的奶瓶,不要忘了行李架最里边的相机。陆续有人站了起来。这时广播响了:“大家好,根据泰国出入境防疫法规定,我们将对客舱进行消毒和杀虫,请大家坐回座位。”迫不及待站起来的人们只好又坐回了座位。不一会儿,几个穿防疫服的人就拿着杀虫剂喷洒在每个人的头顶上。折腾完这些,我们终于下了飞机。

我用轮椅推着她到巴士乘坐点,一出机场的大门,潮湿的海风就呼啸而来。她老了,一头银发胡乱地打在满是褶皱的脸上,身子轻飘得像一片纸。我轻轻地按住她,以免她被吹得粉碎。一个穿著制服戴着帽子的年轻人走到我跟前,用口音浓重的英语询问,是否是我叫的车。我核对了车牌号,抱她上车。

一路曲曲折折,海岛上没有一条笔直的马路。我被颠簸得有些反胃,我看看她,她似乎还好。车内有一种奇异的味道,我猜想应该是防蚊的草药和某种燃烧香料的混合物。这味道如此特殊,特殊到能轻易穿过三十年的光阴回到我脑海中。记忆飘浮在空气里,像一个个逐渐清晰的粒子。祈福用的鲜花、诡异的图腾、特殊的味道、红色的城墙……一切都像鬼魅般慢慢浮出水面。

路两旁是旖旎的风景,太阳慢慢升了起来。海岛的空气是透明的,窗外一闪而过的巨大椰树像是被锐化过的照片。海平面忽隐忽现,在太阳的照射下像一块反光的大镜子。不久车子穿过闹市,我看见泰拳俱乐部大大的招贴画,还有各式各样在白天不营业的酒吧。司机不断地变换着档位来适应穿街而过的行人。过了这条街我们的路程就过半了,我们要去的是一栋建在悬崖上的酒店,它和机场分别位于小岛的最南端和最北端。这是岛上最贵的酒店之一,这里私密安静,我只想让她在生命的尽头好好地享受一下。

我还记得她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时她皮肤光滑,肌肉结实,我最爱闻她身上淡淡的蒸蛋味儿。她说话声音响亮,动作迅速,在外从不吃亏。她总有讲不完的道理,和谁在一起都是她有理,没有一个人吵架吵得赢她。

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吧,老得像一张树皮,轻轻一碰就会碎掉。我帮她扇了扇风,赶走一直围着她转的蚊子。

车子终于停在了悬崖的坡道上,酒店的门童跑来拎我们的行李。很干净的小男孩,问他什么会用简单的英语交流。我把她放回轮椅,酒店的私人管家一路推着她进了我们的房间。落地窗外是一大片白色沙滩,再往前是挂在悬崖边上的泳池,悬崖底端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此时的我终于有了一丝开心,我对她说,妈,你觉得这房间怎么样?她瞪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海面一言不发。我希望她开心,希望她享受,希望她能坦然接受我的好。

我将她安顿在床上休息,然后自己望着大海出神。蔚蓝色的大海像反转过来的天空,有一片太耀眼了,让人无法直视。近处黑色的大鸟在悬崖边盘旋,我知道它们在捕食被海浪冲上崖壁的鱼类。

我时常问自己,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小时候,她每天蒸了鸡蛋羹给我弟弟吃,从来没有我的份儿。削了苹果我也只能吃苹果皮。我记得她用鞋底子抽过我的脸,在寒冷的冬天将我关在阳台上。可有时候她会给我留下一根快坏了的香蕉,还有半条鱼尾巴之类她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我过生日的时候,她特意包了饺子给我弟弟吃,顺便让我也沾沾光。她的院子里有两棵大树,一棵无花果,一棵香椿。无花果成熟的时候,我和弟弟天天打架。那时,我比他力气大,总是可以轻易将他制服,得到更多的果子。为此她对我总是连骂带打,可我根本不在乎。有一天,她悄悄对我说,女孩子吃了无花果不生孩子的。我就再也没有因为无花果和弟弟打过架。春天的时候,香椿树发了一树嫩芽,弟弟总是第一个吃到香椿炒鸡蛋的人,而我还在吃去年夏天腌制的西瓜皮。可最后我还是长大了,比弟弟长得还高。

彻夜的飞行显然让她疲惫不堪,这会儿她的眼睛垂了下来。我拿了个大枕头睡在她旁边,帮她整理好被子。我看着她,但她的脸却越来越模糊。我眨了一下眼睛,这回看清楚她僵硬的法令纹了。那些纹路刻在她脸上,让她笑的时候看起来也像在哭。

我想念那时候,她穿着花裙子在暗色的屋里来回穿梭,仿佛总有干不完的事情。一堆西红柿堆在墙角,准备做西红柿酱。她用一根筷子把洗好剥皮的西红柿捅进玻璃瓶中,然后迅速封口,上锅蒸。她做这些的时候,总希望我在一旁打下手。我做完一件她交代的事情就飞快地跑到院里,这样我就听不到她的喊声了。

那些玻璃瓶子不知从哪儿来的,我觉得应该是医院的输液瓶。反正大小形状都一样。蒸好放凉的西红柿酱装进瓶子里,整齐地码在床对面的立柜上,一瓶挨着一瓶,粉红色的、橘红色的……我总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吃,她说冬天。但我从来没有尝到过。只有一次夜里,有一瓶酱胀气炸开了,溅了一房顶,当然也落了些在我脸上,我舔了舔,并没有期待中的甜酸味。春天,她在昏暗的厨房里制作灰灰菜条,那些新鲜的野菜被撒上一层层盐巴团成团,窝进酱缸;夏天,西瓜皮被两面削过,只留中间白色的嫩心,切条制成爽脆可口的西瓜皮条。那时候冬天能买到的新鲜蔬菜仿佛只有大白菜和萝卜,而厨房里陈列着一排排大小不一的酱菜,都是她未雨绸缪的结果。

那栋老房子,我最近总是做梦梦到,以前从来没有过。我醒着的时候是绝不会想到那里的,我甚至惧怕那里。我小的时候就住在里边,陈旧的记忆压得我喘不过气。老式的立柜柜门上没有把手,我得把文具盒里的小钢尺用力插在缝隙里,向上一撬,柜门才沉重地打开。那里边是我一年四季的衣服,大衣、短袖、裙子、内裤,全都乱哄哄地团在笨重、矮小、没有把手的立柜里。不过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好,我不喜欢自己是个女孩,不喜欢穿漂亮衣服。我喜欢掏鸟窝,抓蟋蟀,或者殴打一个比我小的男孩。

我把头一歪,问她,你还记得咱家原来的院子吗?她不由自主地摇着头,闭着眼说,你小时候是个土匪,成天在院里抓蛐蛐,用一根草从蛐蛐嘴里穿过去再从身体里穿出来,穿成串,当项链戴。

我怎么想不起來还有这事,我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天哪!我来了兴趣,继续问她,还有呢?她说,你的丑事多了。抓个蜗牛用火柴烧,探出点头你就给人拽出来,跟鼻涕似的抹到厨房墙上。她一边不由自主地摇头一边笑。我的心里一股暖流缓缓流动。

我记得我家院子很大,野草深处没过了我的头顶,闭起眼睛就能听见一群群土黄色的蜂子嗡嗡飞过头顶的声音。我带着我弟弟和一些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到处收集野花的花瓣,把它们混在一起捣碎制成“蜂蜜”。我爬上一片篱笆,摘下艳丽多刺的月季,有的小孩挨着围墙找到了野蔷薇,有的摘了不怎么好闻的连翘和奇奇怪怪的美人蕉,像我弟弟这一类的小小孩,就只能拔一些三叶草或者蒲公英之类。有人找到一个只有一半的大瓷碗,我们就用石头、树枝来搅拌这些战利品。有时候,我们玩美人鱼的游戏,往碗里加蟋蟀、蚯蚓、蜈蚣、蜗牛制成魔法药水。最后那个可怜的要当美人鱼的小孩就得喝下它。

我们也假装做饭,先让一个大点的小孩拿着家里人的老花镜对着阳光照一堆干草。其他人用从阴凉处挖来的软泥做成一盘一盘的菜。有时候我们拨开一丛野草准备挖泥,突然有几只大鸟逃命般地拖着笨拙肥胖的身躯飞到围墙上。一个男孩指着那些鸟确定地说,一定有鸟蛋,就在附近的草丛里,仿佛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一样。我们寻找鸟蛋,一拨人装成小偷,另一拨装丢失鸟蛋的鸟妈妈。我和弟弟在不同的阵营,他被抓住时我毫不留情地把他绑在树上,任凭他哭闹。

游戏还没玩完,就到了吃饭的点儿。我们总是等到最后快没人的时候才回家。回到家,她会劈头盖脸地打我一顿,当然我弟弟没什么事,原因无外乎我弟弟腿跌破了,或者我的胳膊跌破了之类的。不过我才不在意这些事,挨打算得了什么呢?

我看着老得像个骷髅的她,心里想,如果时光倒流,她会怎么选择?我对着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迟到了好多年,我甚至都不记得该怎么对她笑了。她本不该这么老,她从什么时候变老的?我想应该是我父亲过世时。

父亲半年没有进食了,他每天要打三千毫升白色的营养液,可是他还想活着。等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的整个背部因长时间平躺布满了黑紫色的血痕。我给他买了水果,护士说他不能吃。我就当着他的面吃了一根香蕉,那时我不懂,我只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我忘了问我的父亲是否也想要尝一尝,他半年没有吃过任何东西,食物对他来讲该是什么味道呢?

每个月二十多万元的靶向药,让她愁眉不展。我知道她想要我的经济支持,可我心肠多么狠,我甚至想好了要跟她说,去找你那了不起的儿子要吧。可她并没有给我说这话的机会。

窗边的阳光一点点偏移,一点点变得稀薄,我看了一下表,下午五点十分。我换了泳衣,轻轻走出房间。白色的细沙没过我的脚趾,有寄居蟹四散逃开。我跳入泳池,一身的悲伤疲惫一扫而空。我游到悬崖边,世界安静,只有海浪拍打岩石。透明的海水里有闪光的鱼群,它们通体深蓝,带着银白色斑点,正在礁石边环游。云彩移动得很快,才刚遮住我的脸,又迅速消失在海平面上。泳池边种着几棵热带植物,不时有树叶飘落,其中夹杂着一些白色花朵。它们柔软巨大,让人迷惑。

等我游够了上岸,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回到屋里,对她说,我们去下边的餐厅吃饭吧。她顺从地坐起来。我摸到她胳膊下边松松垮垮的皮肤,它们干瘪得像两片贴在骨头上的膏药,真是老到头了。我帮她换了一件出门的衣服。

餐厅里,我点了不少美食,我让侍者用龙虾给她熬稀饭,黑金鲍去掉裙边做刺身,帝王蟹腿用夹子夹开,红毛蟹的蟹黄蒸鸡蛋,鱼子酱给她抹到面包上。见她吃到嘴里,我由衷地快乐。我不断地给她夹菜,直到看着她吃完所有东西。

对面坐着一对白人母女,应该是母女吧,因为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关系。女儿极尽殷勤,不断地给老母亲擦嘴、夹菜,那个满身皱纹的老女人却一直皱着眉,还不时不耐烦地打开女儿的手。一会儿,老太太碰翻了一盏茶,女儿慌忙起身为母亲擦拭。谁料她竟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训斥女儿,她额头上的青筋暴了出来,瞪着通红的眼睛,仿佛那不是女儿而是仇人似的。

我静静地看着,脑袋里回响着海浪的声音,一波一波撞击着我的心。我想起那次我住院的时候,医生询问我的病情,我还没开口,她就火急火燎地跟医生说我这不好那不好,却没一句说到点上。我也是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她,让她下不来台。后来我后悔了,还没等我道歉,她就跑来跟我说,没事没事,身体没事就好。其实我羡慕这个女儿,我好想她也这么干,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我半生孤独,这也许早在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注定了的。六岁,一切都已经太晚,我记得住所有的细节。父母都是城市户口,他们只能有一个孩子。可他们第一个孩子却是个女孩,我知道他们想要个男孩。

我以为我们是来旅游,我太高兴了,我一路欢乐着向前,可这欢乐马上就要结束了。三十年前,这条线路还没有航班,我们先乘火车出发,然后换汽车,最后是船。我记得火车坐了很久很久,他们从包里拿出白水煮蛋和馒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水。我记得我很渴,我不停地哭闹求母亲给我一点水喝,她总对我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火车上有卖水的,他们舍不得买。旁边座位的好心人问她要不要给孩子喝点水,他有,被她断然拒绝。我就那样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得筋疲力尽,蜷缩在座位上小声哼哼。父亲母亲也很渴,但他们能忍。火车在半夜到了地方,一下车父亲就大步朝前走,母亲拖着行李和我急急地跟在后边。出了火车站,父亲买了一瓶水,一口气喝掉一多半,递给母亲,母亲一仰头差点喝完,最后才想起,她还有个孩子。同样的戏码在汽车上又上演了,他们舍不得给我买一瓶水带着。我只好喝厕所的自来水,然后我开始拉肚子,一天拉十几遍,我不知道这样的我怎么上的路,还好那时没有高速路,随时都能停车。终于,上船的时候我开始便血。我白天夜里发着高烧,上岛的时候都快死了。母亲拽着我,而我一步都走不动。

他们把我一个人放在房间里,白天和当地的导游到处玩,夜里给我带回点冷饭,再给我讲讲都玩了些什么好玩的。我还是很渴,可我不敢再喝厕所里的水。我也开始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后来,我自己莫名其妙地好转了,我的烧退了,一天也就拉个两三回。父亲说我命大,这个地方没有诺氟沙星,竟然自己好了。母亲说,真不该带着我出来。一旦我有了一点精神,就对周围一切产生兴趣,毕竟是孩子,稍微好一点就开始活蹦乱跳。

侍者打断了我的回忆,他们要打烊了,他拿着账单,告诉我服务费百分之十、税百分之二十,我点点头,签了单。餐厅送了两瓶水,我将瓶子放在她的轮椅上,如果她渴了随时有水喝。

這一夜我仿佛沉入深深海底,周围寂静无声,我看见穿着花裙子的她站在热闹的集市中央,我张嘴叫了她一声,瞬间海水就倒灌进我的肺,让我不能呼吸,不能呼吸……

第二天一早,我向酒店的服务生打听,岛上哪里有城墙。问了几个人,都说不清楚。我凭借记忆尽可能地描述给他们:那是一段红色的城墙,有漂亮的门洞,前方是一个小广场,菱形拼接砖,有很多鸽子,城门里是一个很大的集市。每个人听了都说不知道,我有点失落。回到房间我问她,我们曾去过的夜间市场在哪儿?她不置可否,我猜想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我拿出电脑开始用地图查找,我先从我们所在的下城区找,每一个早市、晚市我都仔仔细细筛过,可是它们和记忆中的影子毫不相关,一上午一无所获。

整个下午我都对着海面发呆,直到傍晚才推着她出门。岛上的阳光太过猛烈,我为她戴上了遮阳帽。一路下坡,车辆很少,没有行人步道,转过一个弯又是一个弯,我们一直在陡峭的悬崖边行走。沿路有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花,这一带的植物并不在我认知范围内。黑色的大鸟三三两两盘旋低飞,突然俯冲下悬崖,又迎着浪花飞起。崖底是巨大的礁石,上边爬满了绿色条纹、图案奇异的大螃蟹。看到那些石头,我突然感到害怕,毫无征兆地被记忆击中。我记得砸在我脸上的石头,或者石头似的东西。电梯里,那个叫作丈夫的男人将我推倒,用脚踩在我脸上。我的尊严被踩得稀碎,我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回家,她看见我的伤,首先想到的是不要让我弟弟惹事,她说我弟弟年轻,前途要紧。是啊,前途当然要紧。

我不是个任人欺凌的人,只不过能忍罢了。她实在是太低估我了,她不明白在漫长的岁月里,我早已成长为一名战士。我带着拳套面对生活。起初我本能地害怕,但是我告诉自己不能退。每一次真枪荷弹的对抗,我都坚持到最后,即使我的肋骨断了三根、椎骨错位,我依然拼尽全力挥出重重的拳头。男人后来终于败下阵来,乖乖地滚出了我的生活。而我弟弟,还是个孩子,永远是个孩子罢了。其实她不知道,我和她一样爱着弟弟,可这么多爱让我的弟弟变得胆小懦弱、自私可悲。

现在我最不怕的就是面对面的打击,反而很怕突如其来的温柔。去年过年我并没有带着孩子回去看她,事实上,我很多年都没有去看过她了。弟弟给我打电话说她想见我,我毫不客气地说我没时间。可后来我还是回去了,带着我的女儿。她摸出一个红包,说是过年要给我女儿的压岁钱。那时已经上八月,我看着皱皱巴巴的红包竟然觉得心很痛。是不是我的错?是不是我该放下了呢?她已经老了,纵使千错万错,她还是我血缘上最近的亲人,不是吗?她是那样的人,错了绝不会承认,并且要让周围的人都觉得其实不是她的错。

我们终于来到崖底,没想到这里到晚上就是个小集市。各种小吃店、手工艺品店、小酒馆、“泰式按摩”沿街摆放……我推着她一家家逛过去。冷鲜的生螃蟹用剪刀剪开稍微处理一下,加点臭鱼酱和黄姜拌拌,就能吃了。我让老板给我拌了一份,干瘦的老板双手合十拉长语调说:“二十铢,谢谢。”钱给他,两分钟就拌好了。我尝了生蟹,淡淡的辛辣,肉质细嫩,唇齿留香。我给她拿了一块带蟹黄的,她吃了也赞不绝口。我知道她最爱吃螃蟹,在物质还不丰富的年代,她总因为吃不到螃蟹而伤心。往前走,有一家杧果糯米饭排起了长队,我问了一个排队的人,那个人说这是网红店,老板娘特别漂亮。我也想凑个热闹,可是根本到不了跟前,小小的摊位被围得水泄不通。再往前走,是一家泰北卷饼,我看见一个高大的小伙正在点餐,老板用一块大叶子包裹起豆芽、香茅、活着的白色虫子,然后递给小伙。小伙一口咬下去,不知是酱汁还是虫子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流到了他的胳膊上。据说这是最正宗的泰北卷饼。我看了她一眼,我俩心领神会地笑了一下。再前边有人在卖香薰蜡烛、木质手工品、乐器、奇怪的面具……整个世界五颜六色,我们俩都开心不已。突然,我看到一个卖果汁的小摊,红色的石榴籽被挤压成鲜红的血色。有一个小男孩指着半颗紫色的火龙果对他妈妈说,他要这个。很快,紫色的浆水混着刚刚黏稠的血液变成了一杯饮料。一瞬间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场景,小女孩在集市里兴奋地手舞足蹈,她手里拿着一瓶同样的紫色汁水,那水轻易就蛊惑了人心,像恶魔的筹码。

那天,父亲破例买了一杯,因为他刚刚知道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而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被他们认定是个男孩,每个人都很高兴,包括我在内……

我实在走不动了,我们随便找了家店做泰式按摩,进了店,每一项服务都明码标价,我们俩选了两小时的全身精油按摩。门口的服务员帮我脱掉鞋子,收好鞋袜,用牛奶混合各种香料仔细地给我清洁脚掌。我也学着服务员的样子,跪下来,仔细帮她清洁。服务员用指尖温柔地点按我的穴位,不一会儿就浑身通畅。我估计没人带她按摩,这些事情我弟弟怎么懂。我为什么不早点带她享受享受生活呢?遍地的美容院、按摩馆,为什么以前就没想过带她去呢?

这一晚,我们两个都很快乐,仿佛找回了点逝去的时光。我想有些记忆也许是不可靠的,它们经过漫长的岁月,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也许事实远非我记忆中的模样。

次日一早,我躺在柔软舒服的大床上不愿起床。海面湛蓝,天空温柔,我感到平静和愉悦。我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去寻找那些远去的记忆?现在的就在现在,活着的人该好好珍惜现在,不是吗?窗外阳光灿烂,微风习习,我长久地注视着深蓝的大海,多希望此刻便是永恒。

一只黑色的海鸟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飞来飞去,我的注意力偶尔被它吸引,当它飞到我视线尽头的时候,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焦虑和不安。我定了定神,仔细看了看,那只鸟旋转俯冲滑行,最后飞向了更高的悬崖顶端。视线的尽头影影绰绰有一座尖屋顶,仿佛是一把利剑插入天空。

我推着她出门,悬崖的尽头有一黑一白两栋建筑。昨天只顾往崖下走,竟然没有发现。我远远地打量它们,尖顶隐匿在崖壁和巨大的热带植物中间,可以隐隐约约看见雕梁画栋,仿佛是庙宇。

我推着她艰难地爬向陡峭的坡道,到了门口,发现正是两座庙。没有别的游客,我在门口询问看门人有没有导游。年迈的看门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缓缓走出房间。看不出年龄,但绝对不年轻了,他的脸仿佛被岁月磨平,就像河里的石块一样光滑。他说,他就是导游。他的中文不怎么流利,但慢慢说,能听得懂。我们跟着他进了门,他告诉我们黑色的是死庙,白色的是生庙,问我先进哪一座。我看了看黑庙,门口狰狞的雕像让我心有戚戚。

我定了定神,选了黑庙。

推开破旧的大门,他示意我脱鞋,我光着脚踩在泥地上,脚下一片湿滑。前方是一个小池塘,塘上架着一座桥,每一个桥墩上都刻有造型诡异的飞龙。我们进入庙内,门口供奉了木头雕刻的佛像,并不像寺院里常见的样子。看门人双手合十嘟哝了一句就去叩拜。他起身并未说话,只是带着我们朝更加黑暗的深处行进。进入第二进门,我感觉进入一个潮湿的墓穴,味道闻起来像是来自地下。我环顾四周,到处是动物的尸首,巨大的鳄鱼皮、蛇皮、大象头骨,还有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骨头整齐地摆在地上。等我的眼睛完全适应了这里的黑暗,我才看清楚墙壁上挂着的是一串串人类头骨。

我站在一堆尸骨中间瑟瑟发抖,脚下冰凉得失去了知觉。而看门人只默默诵经,不再理会我。

大殿里的空气实在太糟了,但是我还没有死,我只有吸入、再吸入、不断吸入,谁也不会问我愿不愿意。绝望一瞬间将我包围,恐惧和寒冷都变得微不足道。我想起我生命中还有一个这样无助的时刻。那天,我流了很多血,我以为我要死了。她在我身边陪着我,当我的意识即将模糊的时候,我听见她对我说,要闯过这道鬼门关,你只有往前走,不要停。我在一片黑暗中看见了一束光,突然,我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一旁的医生在做心肺复苏,可我明明醒着。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我看见她在我床边。我很想叫一声妈,眼泪却先流了出来。后来她整整照顾了我半年。她说让我好好休息,差一点,我和孩子都保不住。她每天给我熬红豆水,挑了大枣放在我碗里。变着花样做我爱吃的菜,可是,我却不怎么领情。

不知过了多久,石龛里的烛灭了,眼前一片漆黑,看门人缓缓起身带我离开。

过了桥就是白庙,白庙周身洁白,仿佛一片雪花。我走近时才看清,每一处屋檐上都盘踞着一条银色的龙。这里的守护神我从没见过,样子像龙,但有九條舌头;像大象,但它长着五只手。进入大殿,没有供奉佛像。雪白的墙壁上画着飞船,外星人、战争、恐龙复活、玛雅人在庆祝什么节日……

我正看得入迷,看门人双手合十说,到这里今天的参观就结束了,两千铢,客人。我跟他说两千铢不行,因为白庙根本不算庙,我只给他一千铢。他说,白庙是庙。我问他,那为什么没有供奉佛像?他说了一大套我也听不太懂的句子,我猜他想说所有相皆虚妄。最后,我妥协了,我打算给他两千泰铢。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他的回答里隐约有“生死”二字。我把钱给了他,转身出了门。

我推着她站在坡道上,阳光像雨一样洒了下来,我伸出黏腻的脚趾等太阳晒干。我觉得我的双手留在了黑庙的池塘里,即使站在太阳下,我依旧浑身发冷。黑色的大鸟就在头顶盘旋,我久久地望着它,心中满是冰凉。

海面晴朗美丽,深邃神秘。远处深黛色的荒岛,隐藏在薄薄的云层中,风渐渐吹散了云雾。许久,我低头问她,这里好玩吗?这个看门人有没有骗我们的钱?她笑笑,不说话。

夜里,她要洗澡,我帮她搓背,灰色的死皮轻轻一搓就簌簌地掉下来。她说好舒服,好舒服,好多年没人给她搓过背了。浴室的蒸汽太浓了,熏得我掉了眼泪。

这一夜我和她坐在泳池边,看星星一颗一颗落入海中。黑色的大海里有闪着荧光的大片水母,风带着蒙蒙的细雨不断落在我的发丝上。我感到温暖踏实,仿佛回到了生命初始的子宫。如果生命是个偶然,不,没有如果,生命的一切都是偶然,死亡是隐藏在无数偶然中的必然。

有那么一刻我睡着了,我又梦到了那面红色的城墙,我看见她穿着花裙子站在离我两米外的地方,我一只手拿着火龙果汁,一只手伸向她。可是她突然变成了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走了,我开始着急,周围都是说着外国话的人,我大声叫妈妈,没有人理我。我一边哭一边顺着城墙跑,周围都是卖吃食的小摊。我穿过按摩店,在每一张饭桌前寻找,在每一个小摊前来来回回穿梭,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她了。周围所有的灯都灭了,我一个人站在黑暗中,仿佛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发现自己也在一点点消失。紫色的果汁一定鲜美无比,我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它就消失不见了。

我在凌晨惊醒,睁开含泪的眼睛,大口呼吸,再一次感到窒息和绝望。这个梦伴随着我的整个人生,一点点塑造了现在坚硬冰冷的我。我转头在黑暗中看向她。那些谜团的答案到底在哪儿,或者我已经没有必要寻找答案了吧。头顶的海鸟叫声凄厉,海浪的声音让人心惊。我又想起那个问过自己无数遍的问题,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如果当时我能抓紧她的手呢?如果我再早一点找到她,她会不会改变主意?或者,我没有找到她,她会不会悔恨终生?我可能会被当地的人贩子拐走,成为他们的赚钱工具,或者在十一二岁的时候被当作货物卖来卖去。而她会如愿以偿地得到一个儿子,并且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我闭起眼睛,又看见那个绝望的小女孩蹲在集市肮脏的地上不停地流泪,而她的母亲就躲在一棵巨大的热带植物后边,背靠着红色的城墙。小女孩终于发现了母亲,她向着她飞奔,母亲却发怒般地推开小女孩,小女孩绝望的哭声穿透了时间,一声声围绕在我耳边。

被嫌弃的小孩该如何长大?也许我早就死在时间深处,从那一天起,我就死去了,我的残骸就躺在红色的城墙下边。

另一个叫作“我”的人一点点长大,变得越来越像她。我跟人吵架从没输过。终于有一天,她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们的位置发生了互换。她在我跟前变得唯唯诺诺,极尽讨好,我知道她怕我。我怀孕的时候,她每天给我未出生的孩子做布娃娃,我对她的行为嗤之以鼻,那些难看笨拙的手工娃娃当时看来一钱不值,现在却每一个都让我痛不欲生,仿佛每一针每一线都缝在我的心上。我的孩子六岁时,她拿出她手里全部的积蓄给我的孩子报了一个收费高得离谱的国际学校。我严厉地劝阻,她假意屈服,最终还是把钱交了。后来这家学校跑路了,她的钱也打了水漂。我每次说起这件事都毫不留情面地训斥她,她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声不响。我都想不起来原来那个说一不二、暴躁跋扈的她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我在陈旧的岁月里翻找,她四十五岁眼睛开始老花,六十岁门牙开始松动,六十五岁蹲下无法站起……我沉浸在仇恨中,忘记我的母亲已经老了。我不会像我弟弟一样搂着她的肩膀亲昵地叫妈,也不会在她四十五岁的时候陪她配老花镜,不会在她六十岁门牙松动的时候给她装上假牙,不会在她六十五岁站不起来的时候带她做按摩,我甚至不让她进我的家门。我从没有想过她怎么生活,父亲过世后是否孤单,她有些什么朋友。她在我的世界活得像一个纸片人。

我想起,那些日子总会收到一条微信运动点赞的提示,我不胜其烦后将提示音调成静音。有一日,下班比较早,孩子也没在身边,难得的休息时间,我赖在床上。打开手机刷着微信,突然,微信运动的点赞提示跳到顶端。平时我肯定不会看,无非是谁又赞了我一下,我每日两三千步的运动量也不知有啥可赞的。但那天我点开了,我看见了刘芳的名字,我往上滑,整整五分钟,刘芳的名字像复印的文件一样反复出现,每天都有且只有刘芳赞我。我突然一阵难过,她老了,我猜想她的微信里没有几个人,我能想象她在那间老房子里,守着我的微信头像,不知道该发些什么给我,最后只好点个赞。我感觉她已经变成我微信里的一个符号,幽深得看不到尽头。我的朋友圈是屏蔽了她的,她能看到的只有我的微信运动。我向上翻,一日一日孤独的赞几乎让我落泪。我想起她年轻的时候,那么漂亮。她爱整洁,每天将长发梳得一丝不苟,喜欢穿花裙子。我猜想,她是否有过除父亲外的爱人?父亲常年在外地。邻居李叔经常帮我们扛煤气罐上楼。他一定是爱慕着我母亲的。这是我第一次把她当一个人来猜想,她不只是我的母亲。她还是个人,是个女人。

可这些我都不会有答案了。

老房子拆迁了,听说她拎着一个土黄色的托特包,在亲戚家中轮流寄居。大家都不真心欢迎她,包括她最疼爱的儿子。

即使她已经老了,我也没有一次,哪怕一次真心待她好过。

她从70岁就卧床不起,夜里需要带纸尿裤。每天早晨李姨都会抱怨,说一晚上要换好几个。她抱歉地笑笑。有次李姨请假,我给她换了一次。她躺在床上扭捏来扭捏去,嘴里说,脏得很,脏得很。我摁住她说,别动。揭开纸尿裤,她不好意思地将头转了过去。一股热乎乎的尿骚味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扯了下来。纸尿裤相当有分量,我想象不到这么小的身体能尿这么多尿。我给李姨打电话,问还要干些什么。李姨说,要用热毛巾给她擦一擦下身和后腰,不然要起疹子。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私处,毛发稀疏灰白,像一条干涸的峡谷。她使劲地夹着腿,我不断用热毛巾推开。我知道她不好意思。后来她说想解大手,我笨拙地将一管开塞露插进她的肛门。因为方向不当,她流了点血。她躺在床上整整拉了两个小时,不断地说着抱歉。我回想着那个说一不二、一生好强的她,一时不能将床上这个瘫痪的老太太和我的母亲联系起来。可她就是她,只不过老了。她的灵魂被困在松垮破败、摇摇欲坠的肉体里了。有些人的灵魂先于肉体死去,而我的母亲到死,灵魂都非常顽强地支撑着肉体。她不糊涂,她看得懂你脸上微小的表情和毫不避讳的厌恶。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

清晨,太阳从水底升起,海面平静,波澜不惊。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死去的人再也无法听到。

我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母亲的追悼会办得挺好,该来的人都来了,没什么遗憾了,还有遗嘱上说拆迁的房款留给了我。挂了电话,我重复着“死了,死了”,却没有体会到“死了”的含义。死去的和活着的仿佛没有了界限,我已分不清死亡的含义了,我觉得我留在了黑庙,那些挂在墙上的头骨中也有一个是我的。

白色的房间里,一个个神色慌忙的人,我站在窗口,一大片灰色的云压在我的眼皮上,到处透着死亡的气息。寒冷的风吹过树枝,我想她被困在这间房子里了,此生再也看不到窗外的风景了。她的血压已经降到临界值之下,我看见她狰狞地瞪着眼睛,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医生问我要不要抢救,我轻轻摇摇头。

那仿佛不是我,我像个看热闹的路人。

北方的寒冷让我的身体不断地打战,我站在病房里好想飞去热带的岛屿。

天的尽头开始发光,海面的颜色由墨黑变为深蓝,漂浮的水母褪去了艳丽的夜光蓝,变成普通的白色。星星尽数落入大海,可以看到稀少的云。

我只是一具普通的肉体,我做不到忘记。记忆这头可怕的怪兽不断地吞噬着我,它知道该如何让我变得不堪一击。我仰起头,控制將要流出来的液体。突然觉得我在变小,不是缓慢地,是肉眼可见地,我变成了那个被丢弃在童年深处的小女孩。

一只有着柔弱翅膀的白鸟贴着海面飞行,浪花一直在它肚子底下翻滚,远处是望不到边际的地平线。我随手扔了一颗石子,无声无息。未来的和过去的都湮没在眼前的海里。我想时间会抚平一切,那段红色的城墙早该沉没了吧?

起风了,海平面在升高,悬崖下白浪翻滚。岛上的雨说来就来,劈头盖脸。我看见匆匆跑回酒店的那对白人母女,女儿还是那么殷勤,给母亲撑着伞,自己则全身淋在雨中。我看见女儿满脸幸福的笑容。爱真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在异国的狂风暴雨中,我抱紧怀中的遗像,我已经看不清楚那张照片上的脸在笑还是在哭。

我想起小时候,我站在门口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在阳台上一探头,招呼我上楼。我记得是三月,当布谷鸟的叫声像狗吠一样此起彼伏,白色的玉兰开满枝头,风裹着紫叶李细小的花瓣迎面飞来时,我又见到了她,年轻又跋扈,穿着一条碎花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