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海南“吟绝”王佐禽言诗的艺术魅力

2024-01-22 06:30周擎昊陈国学
海南开放大学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王佐

周擎昊,陈国学

(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王佐(1428—1512),字汝学,号桐乡,琼州临高人,明代海南著名文学家、史学家,王佐自幼聪颖,过目成诵,师从丘濬、唐舟后勤学苦读,弱冠之年便以礼经魁乡省,可谓才气纵横。在地方上,王佐与丘濬、海瑞和张岳崧齐名,被称为“海南四绝”,因其诗名卓著,世称“吟绝”,他的诗辞和平温厚,文气光明正大,所作博采众长而自成一家,著有《鸡肋集》《经籍目略》《原教编》《庚申录》《琼台外纪》,其中《鸡肋集》尽录王佐一生诗作,是其代表名著。王佐诗作古、律、绝均工,题材丰富,大致可分为叙事、风物、咏怀、咏史、赠答五类,其中叙事诗虚设情景情节,乃王佐诗歌最具魅力与创造性的作品[1]。与这些诗歌相比,王佐的禽言诗不论在数量上,还是在艺术造诣上都稍显逊色,它也往往因此为世人所忽视。然而,禽言诗作为王佐诗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继承了《诗经》国风的现实主义情怀,更对唐宋以来的禽言诗进行了发展。由此而言,我们应对王佐禽言诗的艺术魅力研究给予充分的重视。

一、禽言诗浅释

何为禽言诗?所谓禽言诗,即以人言谐音鸟语,通过艺术发挥和想象,进而将人生的种种情感通过鸟语方式表达的一种艺术形式[2]。换而言之,即取人言谐音鸟语,从而象声取意,比附人事,借以寓意抒情。以禽言入诗的现象最早可追溯至《诗经》,在《豳风?鸱鸮》中就有“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飘摇,予维音哓哓!”之句,其中“谯谯” “翛翛” “翘翘” “哓哓”皆取鸟声谐音,既仿禽言,又内含意旨。然而,这仅可视作禽言诗的萌芽,因为它虽与禽言诗相似,都是借鸟语说人言,叙人情,但其人言与鸟语的谐音还停留在押韵等文字形式上,没有深入到文字意义中,尚未具备禽言诗特取人言谐音鸟语,抒情咏怀的特色。如“谯谯” “翛翛”等,分指鸟羽、鸟尾,虽谐音鸟语,但并不直表情衷。直至唐代元稹、白居易等以“不如归去”象声杜鹃鸣声,促成字、声、情三者合一,禽言诗的形式才算形成。随后,宋代梅尧臣以《四禽言》为题,分别取子规、提壶、婆饼焦和竹鸡四种鸟的鸣声,象声取义,融情叙事,遂有禽言诗之诗体问世,不久便于宋代蔚然成风,纵是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名家,亦有禽言诗作品传世。

禽言诗传至明代,海南文人亦深受熏陶,多有佳篇,其中又以丘濬与王佐二人的禽言诗最具特色。丘濬擅长取材于史,以史鉴今,王佐则将丘濬的“三禽言”扩展至“禽言九首”,在继承丘氏以史鉴今风格的基础上,并有关注现实民生转变的努力[3]。禽言诗这一诗体源出于《诗经》国风,本身便具有赋、比、兴的艺术特点和浓厚的现实主义情怀,王佐继承恩师风格之余,更关注现实,无疑是融通古今,于创新之中弘扬传统,这对禽言诗的发展而言具有相当意义。《禽言九首》各有旨趣,内涵不尽相同,且多有自出机杼之妙,可惜的是目前学界尚未有人对其进行鉴赏分析或深入研究,正因如此,它才具备了丰富的探索价值。

二、王佐禽言诗的主题意蕴

王佐一生虽未多经辗转谪迁,然而才高遭忌,加之不善审时度势,亦多遭厄难。志书记其“为祭酒吴节、司业阎禹锡所称许,监试每擢为首;延誉于内阁李贤,冀其大用。后试南省五策,条答无遗,本房欲置魁选,为忌者黜。”[4]尽管才高遭嫉,未得高职,但出任高州府同知之后,王佐仍兢兢业业,献策平戎,文章理政,志书赞其“持身廉而不激,事上恭而不阿”。此时王佐虽已对官场黑暗有了一定亲身体验,但仍以廉正自持,恪尽职守。然而,明中期朝纲紊乱,颓势显露,贤能失位之事屡见不鲜,王佐亦不例外,志书记其“惟质直任职,不能随时俯仰,故低徊三郡二十余年,一官不徙,众皆惜之。”[5]王佐弱冠中举,名扬国子监,随后却又因嫉遭黜,随后更因任职质直而局促一隅,正是“纷纷恶直喜阿谀,局束英豪气不舒”之世风致其遇厄,但这也促使他潜心经史诗文以自遣,如此遂有《鸡肋集》中诸多脍炙人口的篇章流传后世。《禽言九首》就是其中不可多得的佳篇,其诗体独特,雅俗相宜,虽仅有九首,但囊括了众多主题,抒发了深厚情感,值得深入品味。就主题意蕴而言,王佐的禽言诗可分为伤时讽世诗、忧恤民生诗和惜时伤春诗歌等几类,其表现手法各异,寄情亦有所不同,但都同样具备丰富的艺术魅力。

(一)刺贪刺虐的伤时讽世诗

王佐一生耿介,刚正不阿,不善俯仰随俗,面对恶劣的官场环境,其往往借诗致喻,刺贪刺虐,以表伤时讽世之情。这类诗歌在《禽言九首》中占数过半,配合禽言诗独特的诗体特征,在委婉致讽层面不同于他的其他诗歌,即使是一些阐发感悟的作品,亦别有机锋,暗藏智慧。

如《禽言九首·其一》:

不如归去,中原虽好难长住。凤巢岂可群枭聚。枭聚凤巢翻牖户。翻牖户,伤心忍见冬青树。真人祝网开生路,不如归去[6]。

全诗抒发了诗人对官场污浊,奸臣横行之象的不满,并且表达了洁身自好,不与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诗中“不如归去”拟杜鹃鸣声,谐音入情,象声取义,借以抒发因无可奈何而生发的隐逸归情。因何无奈?无非因为“中原虽好难长住”,而“中原虽好难长住”之因便是“凤巢岂可群枭聚。枭聚凤巢翻牖户。翻牖户,伤心忍见冬青树。”《艺文类聚》引《尚书中候》云:“尧即政七十载,凤皇止庭,巢阿阁欢树。”[7]后因以“凤巢”指中书省,此处则应泛指官场。“群枭”当指“群小”,即指为官趋利附势,不知廉耻之徒。“牖户”即窗户,牖里则可引申为牢笼。通此三义,可知“枭聚”句即指官场中充斥逐利奸臣,他们彼此同流合污,为祸朝纲,而持身清廉刚正的君子诚臣身处其间则仿佛置身牢笼,郁郁难平。“伤心忍见冬青树”一句则借冬青树之长绿不凋喻坚贞情操,表达了君子诚臣耻与小人为伍、洁身自好的精神追求。末句言“真人祝网开生路”,即言身怀远见与德行之士应当挣脱束缚,寻求超脱。随后再言“不如归去”,既呼应首句,深化情旨,又添韵律之美,结合诗中“翻牖户”一词的顶真修辞手法,使得诗文有悠长回转之美。

又如《禽言九首·其二》,取材于史,借古讽今:

得过且过,贪多取祸。吕郎已有千金赀,何须更想居奇货。请看吕郎晚年事,荣辱相寻可流涕[8]。

诗中引秦相吕不韦“奇货可居”之典,借吕不韦助秦公子异人夺取嗣位而为相,随后又受始皇尊为仲父后仍欲壑难填,私通太后,最终畏罪自杀的史事讽劝贪功无厌之徒,诫其功高易危,应急流勇退。据方志记载,王佐曾献策助章懋平定泰宁盗患,期间已招降数十人,令贼众散去,而章懋有同僚欲借平盗患邀功希赏,发现贼众散后便绑缚降者,屠戮无辜以奏凯献功,诗中所言或暗讽此事。从另一角度而言,“得过且过,贪多取祸”与“荣辱相寻可流涕”两句蕴含哲理,道明荣辱皆浮名的至理,在讽刺追名逐利的世风之余,劝谕世人莫以功名为意,在利禄诱惑面前应适可而止,否则终将自食苦果。

除这两首之外,《禽言九首·其四》《禽言九首·其五》《禽言九首·其九》都是典型的伤时讽世诗:

总不好纸笔,生男无美质。莫怪陶渊明,但饮杯中物。生儿愿愚鲁,东坡厌聪明。聪明反误身,愚鲁多公卿。知一不知二,听予山鸟声。(《禽言九首·其四》)

泥滑滑,不可行,雨潇潇,日欲暝。劝君莫行君不听,猛虎山前啸一声,傍人见此心胆惊。而我为君双泪并。君兮君兮,待尔七尺身躯何太轻?(《禽言九首·其五》)

行不得哥哥。苦竹丛深暮雨多。平平中道人所行,莫是哥哥行偏颇。道傍自古多荆棘,所以哥哥行不得。(《禽言九首·其九》)[9]

诗人在《禽言九首·其四》中既暗讽权贵不识贤才,又有批评工于钻营的逐利小人之意。该诗的点睛之笔应在末句,诗中借陶潜于东坡之事婉转表明心迹后,又言“知一不知二,听予山鸟声”,表达以常人见识,难以料算无穷世事的感慨,不若且听鸟鸣,顺其自然,表现出了异于陶、苏二公的豁达心态。《禽言九首·其五》与《禽言九首·其九》则皆以感慨道路难行来抒发胸中愁郁,王佐一生为官耿介,才能过人而不得拔擢,不免心怀不平,诗中“劝君莫行君不听”等句虽以劝告友人的形式抒发所感,但又何尝不是对自身际遇的宽慰呢?

(二)心系百姓的忧恤民生诗

清代樊庶称王佐“所在多惠绩,惠祀于名宦祠。作为文与诗,得风雅之正轨。”(樊庶《<鸡肋集>原序》)[10]心系百姓,忧恤民生向来是王佐诗歌创作的重要题材之一,其禽言诗自然亦不例外。《禽言九首·其三》与《禽言九首·其八》就是典型的忧恤民生诗,其中多用比兴,引喻致讽,表达了对生民困苦的同情以及对酷吏虐民的不满。如《禽言九首·其三》写道:

姑恶姑不恶,子妇怨姑错。田间饷耕是姑炊,机中织纬是姑络。妇饫饱饭姑肠饥,妇厌暖衣姑身薄。姑不恶,怨姑错[11]。

诗文初读平淡,细品其中滋味,便可体会诗人哀民生困苦多艰,愤权贵贪婪可憎之感,其中大有《魏风·硕鼠》与《豳风·鸱鸮》之神意韵味。《硕鼠》与《鸱鸮》分别以硕鼠与鸱鸮喻指剥削者和恶人,在表达口吻上前者以人斥鼠,后者则以鸟斥鸱鸮,一直一曲,而王佐之诗则平铺直叙,描述“姑”与“妇”的劳作与待遇之别,不用斥诉口吻,而以对比突出社会矛盾,表达批判之意,虽不似《诗经》之作那般具有强烈的斗争意识,但以首尾两句“怨姑错”结合全诗铺叙,在冲淡之中又极显权蠹恣意妄为,贪婪无度之丑恶嘴脸,可谓于无声处听惊雷,匠心独具之余,更与《诗经》国风批判现实的精神一脉相承。

《禽言九首·其八》与“姑恶姑不恶”一首同工异曲,虽俱表忧民之情,而态度却略有不同:

提壶芦,无酒沽。海城花落春日晡,飞上酒树立斯须。问树有酒树言无,树言主翁作欢娱。年年只向酒树需,只今酒尽树欲枯。有酒名,实空虚,提壶芦,无酒沽[12]。

据诗人原注,“酒树”指椰子树,椰中有酒,故名“酒树”。又山中有树,取其芽酿酒,不用曲蘗,亦名“酒树”。“酒树”产酒,一如生民种粮,“主翁”求酒,一如官府征税。“海城花落”一句中,“晡”有“申时”或“傍晚”之意,此处或指晚春花初落之季。酒树多于夏季成熟,而“主翁”于晚春便“飞上酒树立斯须”,急欲沽酒,足见苛捐杂税已近乎竭泽而渔。“酒树”产酒为生存,而“主翁”取酒无度却是为“作欢娱”,长久之下,自然造成了“酒尽树欲枯”的民生凋敝之景,而“主翁”也难免陷入“无酒沽”之困境了。诗歌以“提壶芦”鸟啼起兴,巧借产酒沽酒之喻,以“酒树” “主翁”指代百姓和当权者,在讽劝当权者惜民之余,道明了君民舟水之理,展现出了忧恤百姓的悲悯情怀与以民为本的远见卓识。古语云“其文如其人”,诗歌亦然,王佐不仅于诗中常作忧恤生民之篇,且为官亦廉明清正,任官所过,行道惠民,樊庶所撰《王汝学先生传》中言其“所居民爱,所去民思”,可见其贤德非常,深受爱戴,无怪后人赞其“人文并美,宜其为世典型”。

(三)一咏三叹的惜时伤春诗

王佐的恩师丘濬曾写下“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之句,以表指点中原的宏图大志,随后也如愿以偿,“崛起海外,北学中国,文章经济,天下仰之如泰山北斗。”[13](王国宪《重刻<鸡肋集>后序》)王佐受恩师壮举激励,挥笔写就《和丘公<五指山>诗》一首,中有“坤轴南回地尽头,巨灵见掌镇中州”之句,足见抱负远大。只恨英姿限时命,贤才多坎坷,王佐虽弱冠中举,延誉内阁,然而却因乖忤权贵而遭忌,未能克成进士。王佐曾与陈献章属同榜举人,时人称二者“俱英妙,榜中指为二俊”,后者科举仕宦蹭蹬后潜心学问,创立了岭南江门学派,以宗师闻名。王佐与其一时齐名,禀赋应属伯仲之间,虽于官场薄有清名,却未得重用,如恩师一般伸展抱负;虽醉心学问,纵使晚艰于视力,犹令人诵读以研学,却终难成就一代文宗。如王佐这般胸怀大志之才,为政研学未成伟业,恐怕难言无憾,故诗中常见嗟叹岁月蹉跎,功业未立之句,如《登高山西塔和刘守韵时喻邵氏》云:“世事横双眼,流光照暮年。”《书怀》中更以“顾我何人哉,老懒空食粟”自嘲功业未建。

王佐禽言诗中亦含此愁情,常以惜时伤春之辞,一表岁月蹉跎,功业难成之憾,《禽言九首·其六》和《禽言九首·其七》便是如此:

春起也,问花花未开。花开须趁早春来,莫待梨园羯鼓催。遇时花好徒教好,俗眼看花在春早。(《禽言九首·其六》)

春去也,阔茫茫,不知春去在何方?花飞红锦水流香,花落斜阳易断肠。花时好看还须看,莫待无花空自叹。(《禽言九首·其七》)[14]

两首诗皆借看花一事言惜时伤春之感,多有岁月蹉跎,功业未立的寂寥之意,两者互为表里,以情贯之,于岁月流转中见诗人之心态变化,形成了一咏三叹的表达效果。放眼历来禽言诗中,这种以两诗互文的手法极其罕见,堪称禽言诗中的一大创举,后文将对其进行详尽分析。

三、王佐禽言诗的艺术特色

王佐诗文卓越,颇有大家风范,志书云其“诗辞和平温厚,文气光明正大,当比诸唐宋大家。”[15]王佐诗歌博采众长,学习前贤风骨,融会贯通而自成一家,正如正德、嘉靖年间文人唐胄所云:“余尝叹后世文章,自汉司马子长,至唐始有韩昌黎,可谓难矣。……先生生乎其后,师法有年,其内已闳深,而外则无一字相袭。”[16](唐胄《鸡肋集序》)王佐诗文师法大家而自成一格,可谓一方名家。其诸类诗文中,除海南风物诗外,最具特色的便是禽言诗。尽管与王佐其他的诗作相比,他的禽言诗不论在数量上,还是在艺术造诣上都稍显逊色,然而禽言诗作为他诗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继承了《诗经》的风雅遗韵,更贯彻了他诗作善长虚设情景的特点,并且在注重字、声、情合一之余,巧妙用典,化用名句,融汇三者,独创新境,完成了对唐宋以来禽言诗诗体的发展,除此之外还出现了禽言诗创作中少有的两诗互通的创作方式,从语言艺术和表现手法上创造了禽言诗的全新面貌。

(一)谐音鸟语与用典化句的创新

自禽言诗成立以来,谐音鸟语和用典化句都是常见的创作手法,但能够将二者融合,使字、声、情相通,又能与所化用的典故与名句互为表里的作品却寥寥无几,王佐于此道可谓开风气之先。这些诗作或化用名家名句,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或取材史传名典,借古讽今,且其字句在与鸟语谐音的同时,还可一表情衷,完成字、声、情的统一。此外,他对鸟语谐音和名句名典的运用也不落窠臼,常有自出机杼之新意。如《禽言九首·其三》:

姑恶姑不恶,子妇怨姑错。田间饷耕是姑炊,机中织纬是姑络。妇饫饱饭姑肠饥,妇厌暖衣姑身薄。姑不恶,怨姑错[17]。

“姑恶姑不恶”拟声姑恶鸟啼,据《本草纲目》载:“今之苦鸟,大如鸠,黑色,以四月鸣,其鸣曰苦苦,又名恶姑,人多恶之,俗以为妇被其姑苦死所化。”[18]诗人多以指代虐妇恶姑或不孝妇,借此臧否时事,抒发郁结,苏轼写“姑恶姑恶,姑不恶,妾命薄。君不见东海孝妇死作三年乾,不如广汉庞姑去却还”借鸟啼起兴,引窦娥与庞姑涌泉跃鲤之典,隐括诤臣与谗臣之别,暗讽权贵心胸狭隘,难容贤才。王佐反其旨趣,以“姑”指辛勤劳作的百姓,而“妇”则指代不事稼穑的权贵。诗中写“姑”劳苦躬耕而“肠饥” “身薄”的悲惨遭遇,而“饫饱饭” “厌暖衣”的“妇”不仅坐享其成,还“怨姑错”,取姑恶鸟之典中的不孝妇之意,控诉社会不公的现实,表达了对劳动人民悲苦生活的同情,以及对坐收其利的当权者剥削百姓行为的不满。

《禽言九首·其八》与此相似,二者相映成趣:

提壶芦,无酒沽。海城花落春日晡,飞上酒树立斯须。问树有酒树言无,树言主翁作欢娱。年年只向酒树需,只今酒尽树欲枯。有酒名,实空虚,提壶芦,无酒沽[19]。

“提壶芦”即提壶鸟鸣声,其叫声清重,初稍缓,已乃大激烈,以往诗人多以此写及时行乐之感,抒发避世超脱之情。如宋人梁栋的“提葫芦,今年酒贱频频沽。众人皆醉我独醒,哀哉问谁醒三闾”借沽酒一事言仕途坎坷,抒发功业难立的愤懑心情。王佐别出心裁,以鸟啼联系沽酒者与产酒者,喻指官民关系,一反往昔文人借其抒发任诞超脱之情的创作思维。

在其他带有强烈抒情色彩的诗作中,王佐也极尽其用典化句之能,赋予了禽言诗雅致之美。其《禽言九首·其六》写“花开须趁早春来,莫待梨园羯鼓催”,引唐玄宗“羯鼓催花”之典,以表不附权贵之意,体现了虽重功名,更重节操的高尚精神追求。无独有偶,《禽言九首·其七》中同样化用唐人典故,“花时好看还须看,莫待无花空自叹”化用唐代《金缕衣》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王佐此处化用该句,同样表达了惜时奋发之意,这样的手法既增添了禽言诗的美感,又丰富了它的诗歌内涵,令素来通俗直白的禽言诗产生了雅致之美。

总而言之,谐音鸟语与用典化句的统一几乎贯穿了王佐禽言诗的创作,其不仅发扬了禽言诗字、声、情统一的传统,将其与用典化句融会贯通,更赋予了禽言诗雅致之美,是禽言诗发展过程中的一大创新。

(二)缘情风雅与虚设情景的融汇

清人樊庶称王佐“所在多惠绩,惠祀于名宦祠。作为文与诗,得风雅之正轨。”[20]王佐禽言诗也多含风雅遗韵。此外,刘勰有“盖《风》《雅》之兴,志思蓄力奋,而吟咏性情,以讽其上”之说,王佐亦深谙此道。此外,虚设情景,虚构情节,无中生有,将本来不是叙事的题材处理成具有浓郁叙事意味的诗歌,借以抒发性情,这是王佐叙事诗最富魅力和创造性的地方[21]。他在禽言诗中继承风雅遗韵的同时,显然也贯彻了这一特色,二者融汇之下,其禽言诗多用比兴,引喻致讽,而又兼娓娓道来之感,别具特色。

如《禽言九首·其五》和《禽言九首·其九》:

泥滑滑,不可行,雨潇潇,日欲暝。劝君莫行君不听,猛虎山前啸一声,傍人见此心胆惊。而我为君双泪并。君兮君兮,待尔七尺身躯何太轻?(《禽言九首·其五》)

行不得哥哥。苦竹丛深暮雨多。平平中道人所行,莫是哥哥行偏颇。道傍自古多荆棘,所以哥哥行不得。(《禽言九首·其九》)[22]

两首诗皆非叙事诗,但却又都假借行路一事来感慨世道维艰,以此抒发胸中愁郁,排遣“曹位不足以展所抱”的苦闷,其缘事而发的创作方法和典雅含蓄的语言特征皆符合风雅庄重大气的特点。“泥滑滑”一首开头仿效竹鸡鸣声,取此谐音,喻指雨天泥泞难行之况。诗人以此起兴,大有讽刺时政,不满权奸当道,慨叹抱负难伸之意。“猛虎山前啸一声”之句,形象生动,配合前句“劝君不行君不听”,一幅行路遇险图便跃然纸上,充满了叙述感。从这两句似劝似悔的言语也可推断出这是诗人明知官场险恶仍坚持为官后的遭遇的真实写照。而对旁人心胆惊的描写更突出了朝堂中无人能遏制谗佞的乱象,情景虚设之下,宦场险恶之境,可见一斑。随后末句一声长叹,“待尔七尺身躯何太轻”既包含了功业未遂的无奈,又道明官场沉浮的不由自主,宦海零落之感因此油然而生,令人读来不禁叹惋。

“行不得哥哥”一首与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拟借鹧鸪啼声,寓意人生、世路艰难,以此排解困苦。《本草纲目》释鹧鸪条有云:“鹧鸪性畏霜露,早晚稀出,夜栖以木叶藏身……其性好洁,猎人因以竿粘之,或用媒诱取。”[23]因“其性好洁”,诗人多借其喻指高洁情操,而以其声表示世途艰难险恶,如宋末元初梁栋作有“行不得也哥哥,湖南湖北春水多。九嶷山前叫虞舜,奈此乾坤无路何。”之句,即隐喻宋室危亡,汉族文人于元朝统治下无路可走的困境。王佐此诗亦含世路难行之叹,想是由才高遭黜,宦途多厄之际遇而发,“苦竹丛深暮雨多”即是对其遭遇的象征。而诗人虽因质直遭厄而不改其节,以“平平中道人所行,莫是哥哥行偏颇”一句言明自己持身正大,问心无愧,随后更以“道傍自古多荆棘,所以哥哥行不得”一句表明誓不屈从邪道歪风,坚守正道的决心,全诗构塑了一幅君子行路图,处处显其高风亮节。

《诗经》之“风” “雅”所表现出的对现实的关注、对政治的热情以及对积极人生态度的追求深刻影响着后世诗人,不论是汉乐府的“缘事而发”,还是建安文学的慷慨风骨,亦或是陈子昂所提倡的“风雅兴寄”,都是其最直观的辐射。王佐诗歌师从大家,自然亦受其影响,而其禽言诗根据自己的政治遭遇与感悟,缘情而发、缘事而作,结合禽言诗谐音鸟语,富含趣味而朗朗上口的诗体特征,虚设情景以表兴寄,俗雅兼备,充分表现出了其诗歌创作的艺术张力。

(三)禽言诗中诗作互文手法的尝试

在众多名家诗作中,同一人在同一时期或不同时期根据同一情感或事件进行创作而产生的互补性诗作并不稀奇,如刘禹锡的《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和《再游玄都观》就是典型的例子。但这种作品在禽言诗中并不常见,梅尧臣、苏轼等创作禽言诗的大家对此也并未涉猎。同时,严格而言,在刘禹锡的两首诗中,后作显然是对前者的延续,这就意味着二者在情感存在一定转折或是递进,而王佐禽言诗中的《禽言九首·其六》和《禽言九首·其七》则两相呼应,互为表里,共同表达了人生建功立业之事的思考,抒发了较为复杂的情感,这种创作手法在禽言诗中是极其罕见的。如:

春起也,问花花未开。花开须趁早春来,莫待梨园羯鼓催。遇时花好徒教好,俗眼看花在春早。(《禽言九首·其六》)

春去也,阔茫茫,不知春去在何方?花飞红锦水流香,花落斜阳易断肠。花时好看还须看,莫待无花空自叹。(《禽言九首·其七》)[24]

据诗人原注:“唐《顾渚记》曰,顾渚山中有鸟,如鸲鹆,而色苍。每至正月作声云:‘春起也’。三四月云:‘春去也’。鸟名唤春鸟。顾渚山,在湖州。”[25]唤春鸟应为报春鸟,《本草纲目》称之为百舌,志其曰:“状若鸲鹆而小,身略长……立春后则鸣啭不已,夏至后则无声,十月后则藏蛰。”[26]两首诗分别以“春起也” “春去也”起兴,既拟唤春鸟啼声,又表明了两诗之间旨意相同,互为表里的紧密联系。“春起也”应指人生进入正当建功立业的青春之年,而“问花花未开”则暗指尚未立身扬名。何时应立身扬名?诗人以“花开须趁早春来”作答,认为成名不仅须趁早,更须自立,而不应依靠“羯鼓催”。“梨园羯鼓催”引唐玄宗“羯鼓催花”之典,玄宗于庭轩击鼓,自创《春光好》一曲,适逢杏花盛发,便笑言:“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诗人借此典故,以表欲自食其力而成名,不愿攀附权贵之意,体现了虽重功名,更重节操的高尚精神追求。“遇时花好”一句则说明君子逢时,自可乘风而起,名满天下。但不附权贵,年少立功谈何容易,而俗不可及之人往往也为追名逐利而趋炎附势,以求“看花在春早”。在这两种选择中,诗人显然倾向前者,若非如此,又怎会有才高遭黜,三任未转一官的坎坷际遇呢?

或是历经坎坷之后,青春不再,已然错失立身扬名的好年华,诗人乃叹“春去也”,感慨光阴虚度,功业未立。但这绝不意味着诗人对拒绝攀高结贵而错失立身良机的选择感到后悔,他卒老于任,致仕研学的晚年际遇就是对此最好的证明。王佐始终坚持高情廉操,纵然有所太息,当是因为官虽惠泽一方,而未可利及天下,难酬壮志;研学虽深得师传衣钵,而未得弘扬光大,显宗扬名,遂太息“不知春去在何方?”自感光阴虚度,自责未成大业。尽管如此,诗人亦为自己所坚持的正直品质自豪,“花飞红锦水流香”正表达了纵使青春流逝,而高节留芳,可传后世之意。但念及坎坷一生终将含恨,诗人仍不免感慨岁月蹉跎,人生苦短,“花落斜阳易断肠”正是此意。末句化用唐人杜秋娘《金缕衣》的诗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喻守真先生《唐诗三百首详析》评此诗云:“此诗大意是在劝人及时行乐。从另一方面说:又有‘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意。”[27]王佐此处化用该句,除了劝勉惜时奋发之外,或还有奋发不怠之意。王佐自少至老,手不释卷,纵然眊聩,亦令家人读书以听,其治学孜孜不倦的态度,正是躬行己说,体现出了惜时奋进,为实充实人生价值而不懈努力的精神。

王佐年少志高却屡遭坎坷,志业未成而终老,但其坚守廉操,任官则一心惠民,在野则笃学不懈,《禽言九首》中的惜时伤春诗虽抒发岁月蹉跎之叹,但何尝不是对苍松翠柏之情操与自强不息之心境的吟诵呢?这两首诗最大特点有二,一即二者都拟借唤春鸟啼声,互为表里,共同表达复杂心绪,这在以往的禽言诗创作中是十分罕见的;二即二者借赋予“花”这一意象以多重复杂的内涵,或喻指青春年华、或指功名志业,又或指贞情洁操,融情于物之手法,已臻化境。

由此二诗,即可窥得王佐禽言诗之妙笔深情。

结 语

综上所述,王佐的禽言诗不仅继承国风遗韵,更在学习师长丘濬以史鉴今的基础上别有创新,形成了异于前人的艺术魅力。此外,禽言诗这一诗体源出《诗经》国风,扎根民间,虽有浓厚的现实主义情怀,但其艺术形式不免浅近粗犷,因此也曾被认为浅俗俚俗,多是“致远恐泥”、难登大雅之堂的消遣俗物,只是文人无聊的游戏笔墨而已[28]。但经过宋代诗人努力之后,禽言诗得到了雅化,除不失谐趣俗趣外,也兼具含蓄深远、余味无穷的温雅娴雅审美感受[29]。而王佐禽言诗中对用典化句,虚设情景等一系列创作手法的运用强化了禽言诗创作的典雅倾向,使其原本趋于质朴通俗的表达转向含蓄内蕴,对禽言诗的发展具有一定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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