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子列传

2024-01-30 14:34林希
小说月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士林李四太子

大太子者,讳其名姓,津人纨绔子弟,从游者众,故称其为大太子。以其丰厚家财、父辈威名,以其倜傥风流、憨厚呆痴,果然实至名归,货真价实“大太子”一枚也。

大太子饱食终日,没有衣食之忧,知道家里有钱,但不知道有多少钱,从来没见过钱是什么模样。当有人告诉他钱只是一张纸的时候,大太子大吃一惊,钱怎么就是一张纸呢?我书房里有许多纸,你们拿去买东西岂不甚好?

众人唯唯。

每日三餐,大太子准时屈尊摆驾餐厅。众人见大太子驾到,这个拉椅子,那个摆盘子,不多时,前菜、主菜敬送上来,立即有诱人酒香飘来,酒香飘到身边,一只纤细小手将酒瓶斜倒过来,瑶池玉液从酒瓶注入明亮高脚酒杯,大太子举杯一饮而尽。快哉!哪里来的此等好酒?天上掉下来的。很好很好!

及至成年,大太子由好友张三哥、李四弟二人引导遍游天下,如是留下诸多佳话,更如是开启了天津老儿迟钝大脑,“妙笔”生花一般,编出了一则虽然荒唐却确有其事的文字,诸君哂阅,云云。

大太子麾下二名随员——张三哥负责钱财,李四弟负责事务。大太子今天要去北京游玩,李四弟先去老龙头火车站,调来当年慈禧太后西狩还政时由内务府督造的观光车,车厢里连扶手都是纯金的。然后,在天津老龙头火车站和北京前门火车站定好沿途一切来往客车、货车、军车停驶时间,再定好天津观光车进站时间。

万事安排妥切,张三哥出面付款结账,反正张三哥手里有美国花旗银行、英国汇丰银行、日本三井银行和瑞士联合银行等银行的支票本,随便撕下一张,用水笔画个圈儿,无论多少钱立即清了。你瞧,这世上诸事了结起来该是何等轻便。不似我辈,下楼买一绺儿芹菜,六角钱,给他一元,找回四角。一张张查看有没有缺角,粘贴的,看粘贴的是不是原配。

粘贴不紧要,就怕半张是毛票,另半张是五分纸币,去银行都不给你兑换,半张毛票换你五分,半张五分如何兑换?若是支票,不就没有此等麻烦了吗?不是玩笑,我们小区就有一个人干这等缺德事,两张钞票,一张一角,一张五分,重新组合,变成两张,都当一角钱使用,一角五分钱变成两角钱了。

张三哥、李四弟二人,非凡人也。

张三哥者,国务总理靳大爷的外甥。知道靳大爷吗?北洋政府国务总理。靳公馆和大太子家的承泽园一墙之隔,大太子自幼和张三哥一起玩,张三哥八面玲珑,聪明过人,天津卫的事,明的暗的,没有张三哥不知道的。靳大爷退出政坛后,寓居天津英租界,张三哥寄居在靳公馆里,为靳大爷打理日常杂务。靳大爷在北京收认了一位干女儿,每隔一段时间,靳大爷的干女儿就要到天津来,给靳大爷烧一桌宫廷大菜。据见识过靳大爷干女儿烧大菜的人说,干女儿烧的宫廷大菜胜过天下扬名的谭家菜、厉家菜。有时候外国政要到天津来专程拜见前总理大臣靳大爷,靳大爷就派张三哥去北京将干女儿接到天津来,为靳大爷的贵客烧一桌大菜。也是据说,沙皇尼古拉二世的二太太陪同丈夫到天津来,吃过干女儿的大菜居然不肯回国,死皮赖脸住在靳大爷的公馆里,更把干女儿留在天津,立志不把靳大爷干女儿的“芥末墩儿”学到手,绝不回国。

在靳公馆当差,张三哥的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靳大爷的钱,由他可着性儿花;靳大爷参加宴会,他敞开肚皮狠命地吃;中国大戏院二楼正中位置靳公馆包厢,靳大爷不来,他爱带谁去看戏就带谁一起去看戏。无论梅老板、马老板,中国大戏院掌柜亲自带着一班茶房恭立厢外侍候,赶上靳大爷寻花问柳,便单独有头等的人儿侍候张三哥。如此好的地方,如此好的日月,张三哥怎么离开靳公馆投奔到大太子麾下来了呢?

事出有因。

原因就出在靳大爷这个干女儿身上。靳大爷干女儿到天津来,靳大爷指派张三哥带她各处转转,看看天津的劝业场,看看天津卫的花花世界,张三哥自然不辱使命,鞍前马后,把干女儿侍候得很是高兴也哉。只是这小子过于放肆,你带干女儿去哪里不好,偏偏带着靳大爷干女儿去了日租界的三友会馆。

三友会馆,何方宝地?三友会馆是日租界一处私家会馆,里面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名义上三友会馆是日本在中国的侨民组织,暗地里三友会馆是日本暗藏在中国的特务机关。三友会馆的总理,由日本陆军部派定,每三个月三友会馆总理要回日本向陆军总部汇报,汇报什么事情,这就与本文无关了。

日租界三友会馆,是一个花花世界,想吃酒席,里面有法式大餐、俄式大餐、日式大餐,更有比大部分中国大菜烧得还正宗、更精致的中华料理;想喝酒,全世界的名酒应有尽有,从开天辟地上万年的葡萄酒,到商纣王酒池肉林里的玉液琼浆,只要你把钱拍在桌上,立马一杯美酒呈上来。多少钱?半条黄河。

领着干女儿在天津开心,靳大爷不疼钱,你就可着性儿地花吧。偏张三哥这小子起了歪心,他竟然带着靳大爷的干女儿钻进了日租界的三友会馆,张三哥要靳大爷干女儿看看日本的新鲜,其实也不是大场面,就是将一个歌女叫到房里来,拨着三味线唱能乐。

其实,能乐并不好听,连日本人都听不懂唱的是什么,但請这类歌女演唱有一个特别的习惯,在歌女演唱的时候,你和你的伴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是一对夫妻,或者是一对情侣,这位歌女在演唱的同时,你们可以调情、拥抱、亲嘴,各自方便。无论你等做什么,歌女都看不见,照常演唱,一板一眼,绝无半丝半毫差错。演唱终了,歌女退出,见到同伴绝不乱说,刚才我演唱时看见了什么,说出去,自己砸饭碗,这辈子你就别想吃这行饭了。

靳大爷得知张三哥把他的干女儿带去了三友会馆,二话没说,一脚把张三哥踢出了靳公馆,幸亏大太子以宽仁之心,收留了他,否则下场真不堪设想了。就是,就是。靳大爷一脚踢出家门的人,谁敢收留呀?

唯大太子也。

张三哥落脚在大太子麾下,行事万般谨慎。张三哥知道,大太子是位有前程的人物,他一旦失足不仅误了自己的前程,更耽误了更紧要的大事。大太子几次暗示说,听说张三哥对天津卫犄角旮旯了如指掌,如今张三哥到我身边,真应该带我长长见识。张三哥何等聪明,他一听就知道大太子希望他带着长什么见识,只是张三哥不敢呀,听说大太子家老爷子风肃正,老爷子自己可以讨到十一姨太,但对于儿子,却连自由恋爱一事都不允许。

一次,大太子的五弟在外面有了相好,一个人在屋里偷看相好的照片。偏偏他不走运,老爷子一步闯进来,问他昨天留下的功课做完没有,一眼便看见小儿子双手捧着一张美女照片全神贯注地观赏,冷不丁地就将美女照片夺将过来,怒声向他的小儿子喝道,混账东西!哪里来的这等不雅物事?

小儿子听见老爹吼声,吓得全身发抖,坏了,惹大祸了,老爷子最忌儿子们干那等不干不净的坏事,如今老爷子抓住自己竟然敢自由恋爱的证据,弄不好被逐出家门,那可真就要流浪街头行乞讨饭去了。

哎呀,哎呀!正在这大难临头之时,小儿子灵机一动,缓缓地抬起头来,双膝跪在父亲面前,哆哆嗦嗦地向老爹禀报说,一位朋友托办,说是一位淑女,敬仰父亲大人的学养,想寄身于咱家门下,侍奉父亲。这女子天生丽质,绝不贪求任何名分。小犬要来此千金的玉照,正要呈父亲大人过目。

哦,老头子我年近八十,居然还有此等艳福,哈哈哈哈,好不乐煞人也!

老爷子再展美女照片,看了看,果然国色天香。

罢了,既然人家仰慕我的学养,那就迎进府来随我读书吧。

哎哟!我的天爷爷呀,小儿子给自己讨了一位绝色的十二姨太,从此每日清晨小儿子到十二姨太房请安问候,赶上老爹不在,母子二人说说悄悄话,日子过得很是融融。

这小子真聪明呀!

他们家的孩子能有傻帽儿吗?

…………

虽然不能引大太子逛天津卫的犄角旮旯,但天津多了个什么好去处,张三哥一定要先禀告大太子。

这一天张三哥告诉大太子,英租界新开张了一家大菜馆——起士林餐厅,主厨是德皇威廉二世的御厨,不远千里来到中国,就为了让中国人吃一次记一辈子的拿手大菜。嗐!人家做的那个烤牛排,外面是脆的,切开,里面的肉是鲜红鲜红的,那才是入口即化,香!

哦,早听说过半熟的牛肉最香,走,咱们尝尝去。

说着,下边人就做好了准备,汽车开到门口,大太子更衣系领带,拔腿就下楼。

我的天!这一下吓坏了李四弟,起士林餐厅刚刚开张,报上说天天座无虚席,大太子摆驾起士林餐厅,当然不会排号等座,就是推门就坐,但满堂的人声、上菜服务生的喊叫声,也惹大太子心烦呀!李四弟立马跑向起士林餐厅,早早做好安排,留出半个餐厅恭候大太子御驾降临。

李四弟一口气跑到起士林餐厅。哎呀!果然不出所料,起士林餐厅人满为患,一台空桌也没有,中国人、洋人,哇啦哇啦的声音震耳,莫说让大太子落座用餐,就是让大太子看见此等场合,大太子都要把警察局局长叫来,把这满堂的闲杂人等轰出天津卫,令他们十年之内不得再进天津。

只是,李四弟直接下令,让这闲杂人等退出餐厅不行吗?

你李四弟算哪棵葱?李四弟何等的聪明人儿呀!

一头撞进起士林餐厅的李四弟见到起士林餐厅经理,经理才要向李四弟问好,李四弟先匆匆忙忙抓住大经理的胳膊,甚是着急万般地对经理说,怎么你还没听到消息?张大帅奉系的军车已经开进山海关了。

啊!

立馬,一个大大的起士林餐厅,鼎沸的人声戛然静了下来。好似地球不转了一般!静得可怕,突然,起士林餐厅一半的客人,一齐转过脑袋瓜子向李四弟看过来,就像是起士林餐厅闯进来一头猛虎。

站在起士林餐厅经理对面的李四弟张牙舞爪地述说,张大帅率兵进山海关的事,起士林餐厅经理还向李四弟询问,张大帅不在东北五省享大福,辛辛苦苦地率兵跑进山海关来做什么?

李四弟立即回答说,打仗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兵不就是要打仗的吗?

打仗,打仗……

开饭馆的人想不明白,不好好在东北五省享福,跑进山海关来,洋枪洋炮地打仗做什么呀?

哎呀,哎呀!大经理,没听说过吗?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呀!

唉,那是要死人的呀!

起士林餐厅经理动了恻隐之心,他知道人死了,就没人来起士林餐厅吃饭了。

李四弟心里有底,死的人再多,也不会死到他的头上,人都死光了,全班起士林餐厅伙计侍候他一个人吃饭摆谱,那应是何等的风光呀!

当然,开饭店的起士林餐厅经理的感知和吃帮闲饭的李四弟不一样,起士林餐厅经理想起了前二年直奉战争使天津蒙受牵连的那一场浩劫。战场摆在距离天津一百公里的廊坊,但廊坊几十万的难民拥进了天津,多少天时间,吃大户,把多少天津人家吃得一贫如洗,而且张大帅的兵车停在天津老龙头火车站,政府带领天津各界代表登车慰问,也是政府粗心,光举行慰问大会,没送上慰问金,过路的军长一拍屁股,下车,看哪个银行大,带上炸药炸开金库,把金库里的金砖可着性儿地往车上搬。猪脑子,这小屁事还等我带着弟兄亲自动手?

这次,这次……

起士林餐厅经理嘴唇哆哆嗦嗦地向李四弟问道。

这次,这次天津商会学机灵了,张大帅的军车开进老龙头火车站,才一停下,天津商会立马将二百只烤鸭送上了兵车,随后登瀛楼饭庄将四十桌燕翅大席送到兵车,一边压住阵脚,一边筹措慰问金,等着吧,一会儿天津商会派来收慰问金的人就到了。

哦,我可要好好侍候着,商会那帮小子,血盆大口,你不和他们对付,连你家房梁都能被他们扛走。

哎哟,哎哟!赶紧回去照应照应收慰问金的事吧。

呼啦啦,满起士林餐厅正在用餐的人们蔫溜地走了一大半,剩下一桌一桌大菜,一口没吃,还冒着热气呢。

倒霉倒霉,今天做赔本生意了,食客们还没付账呢。

好办,好办,张三哥来,大太子的账户,一张支票全有了。

大太子要来起士林餐厅吃奶油煎牛排,先演出了一场张大帅率兵过山海关的闹剧。

这一天,这些桌的大菜,多少钱?几十桌大菜还没付账,食客们哗啦啦全走光了,这笔钱算到谁的头上呀?张三哥来了,一张支票,把几十桌大菜全包下了。逢凶化吉,一张支票,使正在愁眉苦脸的起士林餐厅经理赚了一笔大钱,信手买下了英租界一幢小洋楼。

一则纪闻,信乎哉!

锦衣玉食的大太子,在承泽园里长到二十岁,吃喝玩乐的日子过腻了。一天,大太子和好友张三哥去中国大戏院看梅老板《醉酒》回来。路上,坐在汽车里的大太子打了一个哈欠,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自言自语说出了两个字——没劲。

哦,大太子活得腻歪了。中国虽大,好地方也不过就那么几处,上海、苏杭二州,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天上可去,入地无门呀!还有什么地方好玩呢?

外边转转?张三哥灵机一动,信口对大太子说着。

哪儿?哦,大太子真动心了。

那不由咱一说吗?

我知道哪兒好呀?再说老爷子面前也得有个借口呀。

留学。

学吗?

想学的东西太多了,工程、制造、天文地理、医学、文学……

你打听打听,哪儿地方好,吃得好,住得好,还有,还有什么都好,老爷子面前也说得过去。

好!就是这个主意。

无须多日,大太子留学柏林帝国大学的事,就一切筹措停当了。

老爷子听了很高兴,到底我家后辈有出息,不肯在家养尊处优,一心立志上进,做一个有为人物。好!早早准备,德国银行有咱家的户头,张三呀,你操持着办吧,只是,只是,到了德国,你可要看住他,一旦他染上不洁症候,我把你脑袋瓜子拧下来配药熬汤给他医病。

爷,您就放心吧,二年后大太子回来帮助您治国平天下,光宗耀祖有望也。

这一天,天津大光明码头人山人海,冠盖云集,洋鼓洋号四五伙,咚咚嘡嘡,嘀嘀嗒嗒,震耳欲聋;码头外,几条大街,停满了汽车,几百名警察手提警棍,冲着熙熙攘攘的来往行人吼叫,快走,快走!再有人要过来看热闹,不客气的警棍早举过头顶,躲得稍慢,脑袋瓜子就要起包了。

什么事如此隆重?一艘日本大轮船,烟筒已经冒着浓浓的白烟,明明就要启航,甲板上悬着的横幅上,斗大的红字,写着——“读书救国,远大前程”。洋鼓洋号更吹奏着中国化了的西洋乐曲——“今日里别故乡,横渡过太平洋,肩膀上责任重,手掌里事业强”,云云。

如此隆重场面,必定是哪位学子出洋留学去也。

正是,大太子远去德意志,读书救国去也。

场景好不热闹。码头上搭起高台,立起插满鲜花的彩门,主席台大大的沙发椅上市长、议长、会长等等,凡是有“长”字的头面人物全部到场,端着茶盅,等候辞别时刻。

突然,地动山摇,船上船下,鼓乐齐鸣,万众欢呼。天上飘起气球,船下拉起彩旗,大太子出现在甲板上。各位“长”爷,全体起立,恭向大太子鼓掌致意。大太子手扶船帮,微微向码头上送别的民众挥手,再转身向列位“长”爷点头感谢,一声汽笛响起,轮船缓缓启动。河面涌起浪花,大太子在一片浪花中启程直奔德意志去也。

且慢,轮船已经缓缓离开大光明码头,何以那些送行的“长”爷还在甲板上坐着呢,少见识了,十里相送,他们要把大太子送到入海口,过了大沽口,才算尽了送客的使命也。

沿着海河河道顺流而下,过军粮城、塘沽,六十里,两个小时,出炮台。大太子来到甲板和送行者一一握手辞别,双方互相赠送纪念品。大太子送每位送行者一个首饰匣,内有纯金戒指一只,内环刻有铭文,作为大太子德意志留学送行纪念。至于“长”爷们送给大太子的礼品,就不计其数了。

诸位“长”爷一一下船回津,汽笛再次长鸣,启航远行,直奔德意志去也。

轮船行驶半天时间,船主驾到,恭问大太子此行顺利,各种服务是否满意,然后拉开舱门。

古德拜(goodbye),下船吧,爷。

到了?德意志远在万里,轮船才走了四个小时,到了?

莫非世上真有飞船不成,那天方夜谭里的飞毯,飞起来,霎时就飞到天上人间,鲜花美女,鱼肉美酒,想要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降在地毯上了。

到了,就是到了,您老的船票就是到这个地方。

什么地方?

青岛。

哦,不是去德国吗?

对了,对了,德国就在青岛。

大太子从轮船上被抬下来,一辆小汽车停在码头上,张三哥从汽车里迎出来,大太子,我等在码头恭候半天了。

汽车开进青岛德租界,一幢哥特式洋楼,大片草地,四周半人高的灌木,远处望去,三层小楼,楼门台阶两侧早齐刷刷地列队站好两班男女仆人。男子身穿黑色礼服,胳膊弯里搭一条雪白餐巾,女子着一色长裙,头顶白色花边小帽,领班挥手,似吟似唱,齐声问候“欢迎欢迎”。

这是哪儿?

张三哥走上来,德国。

呸,你拿我当傻帽儿,德国远在万里,轮船才走了半天时光,就到了德意志什么国了?

大太子息怒,实情禀告,德国就在青岛。青岛德租界,什么都有,慕尼黑的黑啤酒、柏林古勒大街的小面包,随叫随到。而且,而且出门一拐角,就是阿姆斯特丹,那有德国近邻——荷兰的“好景致”。大太子,爷,您就在这儿读书吧。

不是还要进柏林帝国大学吗?

就是,就是。这儿就是柏林帝国大学的校门。说着,张三哥、李四弟拥着大太子来到后花园,一座大铁门,门楣上一行歌德体德国字——柏林帝国大学。大太子站好,整理整理礼服,一位绅士靠近过来,“咔咔咔”,一阵拍照,镁光灯一阵刺眼闪烁。于是,某年某月某日,柏林帝国大学校长迎接大太子来校攻读博士学位的照片,就登在天津大小报纸头版位置上了。

这要花多少钱呀?

钱的事您就不必操心了,让段大帅、吴大帅多放两炮就全有了。

山寨版柏林帝国大学校园里,一切安排停当,一路跟在身后的李四弟,凑到张三哥耳边,小声地向张三哥禀告,三哥,我该上火车站接爱美丽小姐去了。

接谁?

怎么?大太子连爱美丽小姐的盛名都不知道?

就是那位风靡上海演有声电影的爱美丽小姐呀!

她到青岛来做什么?

怎么青岛这样的好地方,就只能大太子一个人来呢?

麻烦,麻烦!报纸已经登了天津大太子去德国柏林帝国大学读书的消息,办报的有几个好东西?一旦走漏风声,他们知道大太子去的柏林帝国大学原来就在青岛德租界,再得到上海爱美丽小姐也到青岛小住的消息,老太爷知道了,还不得活剥了我人皮呀!

哈哈哈哈……

张三哥和李四弟一起放声大笑,大太子多虑了,既然将大太子安置在柏林帝国大学校区,又接来电影明星爱美丽小姐,难道我等就等着消息泄露,败坏大太子和老太爷的名声吗?

放心吧,大太子您就安心在柏林帝国大学校园里享福吧。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大太子就在山寨版的柏林帝国大学里攻读博士学位了。

当然,天津各种报纸很是关注大太子在德国留学的事态。果然,有记者就采访到了大太子在德国读书的消息,有鼻子有眼,在柏林一条什么大街上,正碰见大太子匆匆赶路,手里还捏着半块黑面包,大太子一面匆匆赶路,一面口中念念有词,记者赶过去细听,原来是德国话“早安”“再见”,大太子正在热补德语呢。随后报上又登出了大太子访问记,什么地点,什么时间,正在柏林帝国大学读书的大太子,在柏林帝国大学足球场边接受记者采访。大太子先生,天津父老非常关心您在德国读书的情况,请您向天津父老说几句话。

很好很好,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对不起,大太子阁下,刚才那瓶威士忌,您全喝光了吧?现在是六月,穿棉袄的时候才圣诞节呢。

那……那……那,祝大家什么节快乐呢?

您就祝大家快乐好了。

好好好,大家快乐,快乐,幸福快乐呀!

找几家报纸编几条大太子在柏林帝国大学读书的消息,用不了几个小钱,喝光那一瓶威士忌,少往嘴里吞一只牡蛎,就全有了。

…………

一连二年,大太子在山寨版柏林帝国大学一切过得如此惬意,若不是一场大战,大太子不会匆匆迁回天津。

德意志帝国从大清国皇帝手里拿下了中国山东的开发权,山东所有山川河域只由德意志帝国一家开发,从此,德意志帝国在山东建造了胶济铁路,开发了煤厂,挖掘了石油,占有了山东一切资源,德意志帝国一天天強大起来,如是挑起了一场世界大战。

只是,天下的事,好处不能一家独吞呀,离中国山东最近的日本,看着眼红了,向大清国要开发山东的特权,大清国已经没有了,便向北洋政府要,北洋政府说你们自己便宜行事。有了这句话,日本人明白了,下手吧,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拉开阵式,真刀真枪,就和德意志帝国干起来了。

日、德两国在中国山东开战,烧的是山东百姓的房,死的是山东老实人,抢的是山东财富。按理说,山东一省的主权属于中国,彼时代表中国的北洋政府,总要出面来个强烈抗议吧。

只是北洋政府对日德战争高姿态,宣布保持中立。

哎呀,真是不要脸呀!人家二人在你炕头上打架,一扬手,打掉了你家饭碗;一踢脚,踢倒了你家的窗户;二人扭在一起,从炕头滚下来,把你老爹砸死了,你只站着看热闹,保持中立,绝不拉偏手,骂你什么好听也!

一颗炮弹,把山寨版的柏林帝国大学炸飞了,张三哥、李四弟护着大太子逃出来,大太子胆大,还要留下来看看热闹。张三哥大喊,快跑,快跑!一扬手,叫来几辆高轱辘日本东洋人力车。

去哪儿?

天津。

爷,醒醒酒吧,东洋人力车拉您老去天津?累死,我们不值钱,您老出点闪失,我们赔不起。

幸好,一辆兖州煤矿拉煤的大马车匆匆过来。过来,过来,拉我们去天津。

天津太远,俺拉你到兖州煤矿吧,矿上有往天津送煤的小火车。

好好好,到兖州煤矿多少钱?

唉,炮火连天的提什么钱呀。

山东人厚道,好人,好人。

不收钱不行,这不是车钱,这是救命的钱呀。

大太子仁义,从来不白使唤人。

说着,张三哥画了两笔,撕下一张小纸条递给赶车的汉子。

哈哈,你们天津人真会打哈哈,一张小纸条也当钱花哩,你拿它买张煎饼试试,瞧不揍你才怪。

这就是钱,是真钱。

你留着花去吧,到了你们天津啥都是钱,俺们这里只认袁大头。

一路上,听着炮声、枪声,哆哆嗦嗦地到了兖州煤矿。

到了兖州煤矿,进入现代文明社会,兖州煤矿职员给三位爷打水洗脸,掸掸满身的灰尘,更有人送上茶,大太子端起大海碗,吮了一口热茶。咂咂舌头,嗯,信阳雀舌。老了点。大太子品出茶味来了,不如龙井。

兖州煤矿更送三位爷到了兖州火车站,到了这里,张三哥撕下来的那张小纸条顶用了。兖州火车站站长,收下小纸条,端详端详三位爷的白净脸儿,不像土匪,立马调来一节车厢,敬送着三位爷上车落座,三位爷又用过茶,更接过来餐盘,煎饼、大葱、大酱。嘿!这玩意儿还真香,莫怪大街上有人卖呢。

大太子赞不绝口。

…………

逃出战火。惊魂未定,大太子一行回到天津,大太子没回承泽园,一头扎进英租界马大夫医院,马大夫医院将所有住院患者请出病房,为大太子开出医疗室、卧室、读书室、休息室、会客室、娱乐室、餐厅、下午茶室、消夜室,反正一家大大的马大夫医院,就给大太子一个人住下了。马大夫医术高明,先给大太子开了几天帮助消化的西药,再安心养神,用了几天极其贵重的名药。张三哥负责安排好每天的三餐,安排好每天送餐的饭店,其中,大福来负责早点,起士林餐厅负责午餐,登瀛楼负责晚饭,此处几家咖啡厅按时送来咖啡甜食,再有零食、小吃一应俱全。

如此静养一周,大太子精神恢复。一天,大太子向身边侍候的张三哥询问,爱美丽小姐逃出来了没有?

爱美丽小姐随德国军官登船去法兰西了。

就好,就好,多好的人儿呀,看过她跳的脚尖舞吗?转起圈来飞一样,莫怪芳名叫“飞飞飞”,裙子很短很短,唉,有伤风化也。

大太子离开柏林帝国大学回到天津,隐居在丰泽园大酒店里,日子过得依然安逸。二十年的英格兰威士忌照样每天一瓶,再至于法国马赛浓汤、澳洲斧头牛排、北海道螃蟹、长江鲥鱼,一日三餐轮番呈送。爱美丽小姐虽然跟着德国军官去了巴黎,一位比爱美丽更加迷人的也叫“飞飞飞”的小姐由上海来到天津。如是,丰泽园里日日美酒,夜夜欢歌,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一场战火连着一场战火,愣把中国烧得寸草不生、生民涂炭。但这些全与丰泽园里的大太子、张三哥和李四弟无关。

唯一几桩与丰泽园大太子有关的变动,则是承泽园里的老太爷死了,十二位姨太太分遗产打了一场大官司,天津名扬天下的袁原圆大律师和名震世界的卜辩编大律师一场长达一年的大辩论,把中国从军阀混战的记忆中解脱出来,闹得好一番热闹也哉。

别管怎么闹,铁打的法律,全部遗产长子和原配正夫人得百分之五十,其他人等再分另外的百分之五十。官司了断,鸡飞狗跳墙,树倒猢狲散,一个时代终结了。

老太爷没有了,大太子的盛名依然风光。天津人远远看见大太子的汽车开过来,便說大太子过来了,警察立即吹哨静街,行人匆匆闪开让路,小狗躲进胡同,小猫跳上屋顶。汽车声远去,煎饼馃子、包子热的刚出锅的,市面又活了过来。

大太子出行静街,天津一道风景,孩子们每天去学校,老妈先嘱咐,遇到大太子汽车,立马上边道,记住,记住。

一天,大太子出行汽车“嗖嗖”开过来,静静的马路上,突然一个人窜出来,站到马路中间,平伸双臂拦住了大太子的圣驾。“嘀嘀嘀”,一片警哨声响起,几十名警察包围过来。事故传到警察局,大太子路遇刺客,“嗷嗷嗷”,警车、救火车全部出动,“呼啦啦”,路上行人围拢过来,警车、救火车、警察、行人、看热闹的闲杂人等,天津爆发了一场百年来从未见的大事故。

狗胆包天,什么人胆敢拦截大太子的宝驾?陪同大太子坐在汽车里的张三哥立即喊司机停车,怒发冲冠,一下拉开车门,一步跳下车来,伸手就要去抓这位不速之客的衣领。没想到,此人竟然拨开张三哥的胳膊,极其安详地向着车门走了过来,一手把着车门,弓身向车里张望。

坐在车里的大太子也觉得奇怪,抬眼看看拉着车门向里面张望的此人,年龄和自己相近,穿着很是寒酸,一件旧西装,左肩膀比右肩膀高,里面衬衣更不堪入目,脸带菜色,一副吃不饱的样子。

来者何人?

大太子正要询问,不料汽车外面的人先抬手拭拭眼角,似是拭去眼泪,哆哆嗦嗦地向大太子说道,大太子,不认识我啦?

你……你……你……

大太子不好回绝。这一阵天下大乱,说不定哪位大军阀的公子落魄沽上,拒不相认,说不定来日狭路相逢,总有个关照。可是,可是,此公何许人也,实在想不起来,起士林餐厅?维格多利舞厅?赌场?实在没见过此公也。

贵人多忘事呀!大太子,柏林帝国大学……大太子心想,柏林帝国大学?青岛?没见过你呀。我……我……我,青岛柏林帝国大学,那是山寨版的柏林帝国大学呀,就在,就在青岛德租界……没你,没你,山寨版的柏林帝国大学没有你呀。

看着此人哆哆嗦嗦的样子,张三哥耐不住性子了,伸手就要把此人推开。

大太子,大太子,柏林帝国大学,你我同窗两载,我的学号38,阁下的学号39,你我紧挨着,你……你……你……你怎么就把我忘记了呢?柏林帝国大学留学者众,学成者能有几人呀?你看,你看。

说着,此人把西装领翻了过来,里面真别着一个蓝色小牌牌,上面是38号,啧,真真切切。二年前你学成归国,还是我送你到码头登船出发的呀,那天下着小雨,你我两人打着一把雨伞,你……你……你健步如飞,我在后面,雨越下越大,啊啊啊!

天爷,真出来柏林帝国大学的学生了。

你……你……你……

大太子没辙了,说他胡说八道,万一真是柏林帝国大学的学生呢。我……我……我没去过柏林帝国大学。路上围着这么多看热闹的人,岂不要身败名裂,博士的盛名完蛋了吗?

大太子来不及和这人说话,心中只想如何将这个场面对付过去,马路上围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啦。

这位柏林帝国大学学士越说话越多,大太子,大太子,你离开帝国大学之后,阿尔德教授再三向我打听,对我说,你的同学回到中国,一定会有大作为;阿尔德教授说,他一定在德国为你鼓动竞选活动。

哦……哦……哦,越说越离谱了,赶紧把他打发走吧,赶紧打发。大太子万分着急地对张三哥吩咐说。

张三哥何等人,一眼就看出此人是大骗子,只是,只是,世上唯大骗子最不好对付,此时维护大太子的面子最为重要。给钱,给钱,一张支票开出来,二话不说汽车开起来,将那个柏林帝国大学的学士,扔在马路上了。

从此之后,大太子每天出行,路上总要有柏林帝国大学学子站在马路中央拦汽车照章办事,一张支票,“嗖”的一声汽车开走,又一位柏林帝国大学的学士,拿着支票去银行取钱,跑小饭馆吃爆三样去了。

哈哈哈哈……

题注:一则纪闻,荒诞不经,但其事凿凿。其中大太子乘坐汽车,路遇柏林帝国大学同窗绅士,乃先父大人生前至交牌友。一九四九年,此公思想改造追求进步,被分配到解放北路天津烟草公司食堂,他烧的土豆烧牛肉颇得烟草公司职工称赞。彼时,先父大人供职于解放北路天津石油公司传达室,工余时间,常和老友会面,二人共叙学习进步,展望国家美好未来,颇是意气风发也哉!

张三哥一九四九年经过学习,洗心革面,面貌一新。经街道介绍,他被分配到电车公司随车售票,俗称“电车卖票儿”;李四弟身无一技之长,在天津烤鸭店外看自行车。春节元月初二,天津姑爷节,李四弟携妻儿乘电车去岳父家拜年,电车上遇到“电车卖票儿”张三哥,二人遥遥相望,苦涩一笑,往矣,到站下车,拜拜了!

太史公著《史记》,有本纪、世家、列传诸文体。其中,列述人臣事迹,可传于后世者,谓之列传。

原刊责编    艾晓波

【作者简介】林希,原名侯鸿萼,1935年生于天津,师范学校毕业,做过老师、编辑,1980年回归文学工作岗位,从事专业写作。出版有诗集4册,获中国作家协会诗集奖;后改写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4种、林希自选集12册。《“小的儿”》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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