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歌者:周涛

2024-02-01 13:16林鲁伊曹新玲
新疆艺术 2024年1期
关键词:周涛散文新疆

□ 林鲁伊 曹新玲

著名作家周涛先生

长风浩浩,天地同悲。

2023 年11 月4 日13 时30 分 左 右,著名作家周涛因心梗猝然离世,享年77 岁。

消息传来,喜爱周涛及其作品的社会各界人士震惊不已,悲恸之余,纷纷用文字、图片、短视频在第一时间表达心中的哀思。

11 月8 日,在燕儿窝庄严肃穆的松鹤厅,来自全国各地的朋友们泣不成声、双目红肿,跟敬爱的周涛老师做最后的告别。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女士,周涛生前好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莫言等敬献的花圈和挽联在周涛英武的戎装遗像前更增添了送别的悲伤气氛。

11 月8 日正午,在新疆野马古生态园,由周涛生前好友主办的“周涛老师追思会”上,友人们纷纷讲述着自己与周涛的交往故事、周涛作品对自己人生带来的影响……新疆文联原党组书记、知名学者刘宾评价说:“周涛是一位在新疆文学以及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历史地位的作家,他的作品与新疆这片土地浑然一体,以宏阔伟壮的精神,守护着我们奋进前行。他的作品,从始至终,带给读者一种‘向上的精神’,这是他留给我们的珍贵精神遗产。”

11 月14 日,由新疆文联主办、新疆作家协会朗诵与有声阅读委员会承办的“永远的周涛——周涛经典作品诵读会”在文联大厦隆重举行,各界文友、朗诵爱好者们齐聚一堂,用诵读周涛经典作品的方式,来悼念这位为中国当代文学、为新疆文学作出杰出贡献,为读者们提供了众多文学精品的传奇作家。

一本诗集 文学幼芽由此生

1955 年,年仅9 岁的周涛随父母从首都北京来到新疆,几年后,已上初中的周涛因调皮爱玩,学习成绩不好,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倒也不吭声,而是在一个周末,“很贴心”地领他到书店买书。周涛高兴地挑来挑去,父亲却只挑了一本,到临付款时,他才发现父亲挑的是一本俄语译本诗集《对留级生说的话》。周涛一看,有点纳闷儿,接着就急赤白脸地说:“我没留过级啊!”“但你快了……”父亲盯着他说,周涛没想到自己如此不受父亲“待见”!但是父亲可能也没想到,这本让儿子觉得“这就是诗?我也可以写啊”的小诗集,竟成了儿子走向著名诗人的发轫。

周涛中学时就读于乌鲁木齐市第一中学(以下简称为一中),时至今日,一中仍是新疆学子们向往的学校。早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共早期党员俞秀松就在此校当过校长,革命先驱林基路及作家茅盾、表演艺术家赵丹等人都曾在这里任教。周涛的老师叫张慧芳,一位非常文雅的好老师,北师大毕业,她慧眼独具,曾给予周涛温暖的呵护,周涛对此念念不忘。

初三时,周涛描写第一次进北京所见所闻的作文《最难忘的一件事》,因为是真实经历,写得也自然顺畅,竟然拿了95 分的高分。周涛那个激动啊!老师还让他当堂朗诵,他有点兴奋了:“我能写作文!我能当作家!”

周涛3 岁时与父母的合影

父亲在图书馆工作的便利,让周涛看了许多书。不仅一次借个十几本,而且常常通宵达旦地读,读完再借,父亲也很高兴儿子能这样阅读和学习。从开始“纯粹是扯淡的小说”(周涛语)到通俗读物,再到雨果、莎士比亚、普希金等所著的文学书籍,古今中外名著几乎都读遍了……他不但读,还做了读书笔记。高中时期,他写了10 本札记,被老师批阅后在各班传阅。他认为这就是写作的基本功训练,也认为后来自己的长篇散文就是得益于此。此习惯伴随了他的整个写作生涯。

当时的周涛,年轻气盛,非北大不上。北京大学当时在新疆每年就招两三人。他学习成绩不错,文科方面更是优秀。一次,作家陈白尘、诗人光未然等人来到一中,张慧芳老师把周涛的作文拿给他们看,得到了他们的赞赏,说放在北京也是好的。高三时,语文老师对周涛说,他的两篇作文被推荐编入《全国中学生作文选》。高考前《新疆日报》还刊发了他写的《一颗红心 两手准备》的毕业感言。让周涛想不明白的是,保送北大的事儿也不知什么原因泡汤了,于是,1965年周涛入读新疆大学,在那时的他看来,没上北大,是个不小的挫折。

大学时期,周涛学习的是维吾尔语专业。一位在中学时期就发表过诗作的同学让周涛记忆深刻。他清晰地记得这位同学的诗:“列车西去,列车西去,车头挑起六月的骄阳,挥舞着一团烟雾”,有生活、有观察、有气势。看了这位同学的诗,周涛这个中学时期的“作文尖子”给“吓住”了。这位同学还很勤奋,不停地写、不停地投稿,编辑回信都认为写得相当不错。这位同学还有一本诗集草稿本,上面有《新疆文学》诗歌编辑的红批,这更把周涛震住了——那些国内著名作家虽然成就很大,但远在天边,但这位大学同学就在眼前,是自己身边活生生的人啊!周涛没有见过这么勤奋的人,他把这位同学当作自己的榜样,私底下,暗暗使着劲儿,要迎头赶上!

1971 年,周涛接受统一安排,来到伊犁的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白天垦荒、赶马车、割芦苇,晚上无聊时谈古论今——一帮小年轻撂在荒原上,青春无敌,狂放不羁。

1964 年乌鲁木齐市一中乒乓球队(后排左一为周涛)

这也是他第一次离开都市,第一次一头扎进乡野,第一次距离土地如此之近。伊犁优美的自然环境,独特的地域风貌,以及所感受到的“社会”这所大学的滋味,让他的见识和思考成熟了许多。后来他在诗作《伊犁河》中描述自己,“从一个潇洒风流的美少年,变成了一头粗犷坚韧的野骆驼”。伊犁农场的这段生活,成为他多年后许多作品的灵感源泉,如诗歌《野马群》、散文《巩乃斯的马》《野马渡的黄昏》《伊犁秋天的札记》等,都能从这段生活中寻到踪迹。

有过专业运动员经历的作家,在中国文坛屈指可数,周涛算是一个。他14 岁进入新疆乒乓球队,因动作灵敏、球技超众,1960 年秋被新疆选中赴北京参观第26 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之后,又被留在北京体育馆和几名同伴接受乒乓球专业训练,曾与邓亚萍的父亲打过球。这期间,他持续给父母写信,倾诉自己不喜欢乒乓球训练,渴望回课堂学习文化知识的心愿。不久,在多位家长的迫切要求下,周涛与几名小伙伴于1961 年秋返回新疆,继续上初中。虽然后来不从事乒乓球专业了,但周涛的乒乓球技艺还是很高超的,拿过乌鲁木齐市大学生乒乓球比赛和全疆大学生乒乓球比赛的冠军。在他那句“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的经典警句中,能觅到他这段经历的影子。

1972 年,周涛被分到南疆喀什。在喀什等待重新分配时,当地一个县的体委慕名请他帮助训练小孩子的乒乓球技艺。他婉拒了该县要留他做教练的好意,前往喀什革委会宣传组工作,一干就是八年。这段经历在半个多世纪后的2018年,成为他第一部长篇小说《西行记》的素材。

在喀什的八年,他写了不少被他自嘲为“应景的破诗”。他看得最多的是《解放军文艺》,觉得这个杂志水平还不错,就使劲写、使劲投稿,写了一两年后,诗作《魔笛》终于刊登了。编辑开始说用3 首,后来2 首,最后刊发了1 首。在那个年代,文字能变成铅字,是不得了的事,何况是刊发极难的诗歌?周涛激动兴奋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后,让众多诗人仰望的《诗刊》复刊,周涛一门心思要在《诗刊》上发表诗作,1978 年,200 行的诗歌《天山南北》终于刊登了,作品引起了不小反响。当时上《诗刊》是件大事,连喀什的纺织厂都订有这个杂志。话剧剧作家曹禺先生和诗人徐迟先生到新疆,在千人大会上表扬了周涛及其诗作《天山南北》,说新疆是有人才的。一年后,周涛的诗集《八月的果园》出版。

现在回头来看,周涛创作的转折点应当是在20 世纪70 年代。

军营“大熔炉” 创作人生添重彩

写诗、出书,又有名人肯定,周涛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转折。1979 年,他被“特招”入伍,调进了新疆军区创作组。

当时创作组组长、作家丁朗明确表示“写诗的不要”,但同意周涛调来的是军区文化部和宣传部,丁朗组长也无可奈何。周涛当时年纪在组里最小、资历最浅,开会时,他胆子却大,说当下军事文学尚未摆脱某些文风的影响,一无是处——好嘛,他来了个全盘否定!丁朗当时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看。

1979 年周涛离开喀什时与友人留影(左二为周涛)

事后才知道,丁朗的想法其实与周涛说的一样,他就是想让大家在会上畅所欲言。后来周涛跟着丁朗去伊犁出差,十多天的同吃同住,两人交流频繁,谈了很多文艺创作方面的想法。这时周涛才发现,自己与文学造诣很高的丁朗,有那么多的共同点,阅历丰富的丁朗给了自己莫大的启发,自己受益匪浅,周涛从此认丁朗为老师。

1983 年,丁朗派周涛和另外一人去昆仑山体验生活。这是他首次下到基层军营锻炼。爬冰卧雪,饿了啃块压缩饼干、渴了塞把雪。一位参军6 年的沂蒙山老兵,脸庞常年被紫外线晒得紫红,嘴唇发乌,这位老兵每月给在山东的父母寄8 元钱,竟然可以维持农村老家半个月的生活,这让周涛这个“城市兵”吃了一惊。几十天的军营体验让他深受震撼,也令他深思,觉得自己为人为文要有真正的“兵味”,以往散漫的自己要“消失”!这些感受最终都反映在他的诗集《神山》里。

周涛对诗集《神山》倾注了不少心血。那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在北京修改《神山》时,责任编辑小心翼翼地说:“这个可以获得八一奖吧?”周涛豪气放话:“稳稳的全国奖!”事后他解释,是辽远空旷的边塞戈壁荒漠,让他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有了无限驰骋的创作自由和信心。果然,1986 年,诗集《神山》获得第二届中国新诗奖,虽荣誉在身,但周涛觉得自己进步的空间仍然很大。

周涛认为,当代军事文学发展中,1979 年的对越自卫反击战是个重要节点。之前的创作还是过于粉饰生活,不敢真实地反映现实。1981年,在北京有个诗歌座谈会,来了许多著名的诗人。周涛把一整本的诗稿给《解放军文艺》的编辑们,他们看后跳起来:“这么大堆好东西啊!”那一次,一下子发了周涛十多首诗歌,如《猛士》《士兵》《生命里有一段当兵的岁月》等。有评论说,周涛的这些诗作给当时的军旅诗带来一股清风。《生命里有一段当兵的岁月》后来被人稍加修改,成为一首军歌的歌名。座谈会上,双目失明的战斗英雄史光柱听到周涛的名字,急切地问:“周涛?周涛在这里吗?”得知周涛的位置后,跑过来紧紧抓住他,激动地说着话,周涛也紧紧地握着英雄的手不放。返回新疆后,他郑重地把自己的诗集邮寄给了史光柱。

1984 年,周涛去南方前线体验生活。各大军区当时去了有二十多人,有刘亚洲、乔良、韩静霆、叶楠等。时任总政文化部部长的刘白羽开会时,鼓励大家要写出各种反映前线的作品。周涛等人住猫耳洞,被蚊叮虫咬,穿越雷区和封锁线,与战士们谈心。有一次,周涛亲眼看见一位战士的眼睛被敌军的地雷炸瞎……以往很遥远的战争就在眼前,是这些无畏的人在保护和平啊!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对周涛来说是一种血与火的锤炼。他提醒自己:军人,就应该有这样一段经历!

周涛到前线的主要收获是2000 多行的长诗《山岳山岳 丛林丛林》。诗里有画面,有景致,有人物,有情节,有各种人物的命运和理性思考。写士兵临战前也会害怕,写丈夫牺牲了,悲痛的女人请求把坟墓里的人还给自己……周涛想表达的是,“英雄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战火考验出来的”,反映了人性极其真实的一面。该诗发表后引起了一些争议。现在看,此诗在当时确实是有些超前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山岳山岳 丛林丛林》得到了广泛的认可。长诗所蕴含的生命激情,所透露出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对战争与和平的深入思考,可谓达到了中国新诗难以企及的思想高度,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评论家洪芳博士在《中国当代军旅诗歌论》里给予该诗很高的评价:“……以摧枯拉朽的姿态,瓦解了军旅诗歌传统的束缚和桎梏。”

在军旅创作上,周涛一路高歌猛进。

“新边塞诗”三人行,章德益(左)、周涛(中)、杨牧(右)

挥剑起昆仑 “新边塞诗”派显身手

20 世纪80 年代,中国诗坛有“新边塞诗”一说。主要成员就是周涛、杨牧和章德益三人。

杨牧的《在历史的法庭上》上了《诗刊》头条,一共600 行,反响巨大;章德益在《诗刊》复刊号上就发表了诗作,卓有成就。这两人声名显赫,给周涛留下深刻印象。虽然周涛在新疆也小有名气,但他自认为比不过杨牧和章德益。新疆是唐代边塞诗诞生之地,何不创造一种“新边塞诗”来反映大西北的风土人情?周涛的提议引来两人的热烈响应,于是三人就联手投稿,相当于“集束手榴弹”“爆炸面”,影响力不可谓不大。三人从《诗刊》《人民文学》开始“轰炸”,各省的文学刊物也全都投一遍……就这样,全国大大小小的文学杂志他们几乎都投过诗稿。

随着刊发数量的增加,“新边塞诗”的名声叫响了,但也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人说边塞诗原来是古代征战西北的,现在仍叫这个名称不合适。其实这样的理解着实狭隘可笑。随后周涛的诗集《神山》获奖,为“新边塞诗”助力不少,激发起全国各地的诗人开始写起“新边塞诗”。不但写西北,还把西南也包括进去了,后来,《新疆文学》也改名叫《中国西部文学》。

1984 年周涛首获“上海文学奖”

那时,“朦胧诗”也在崛起,它给当时的诗坛带来了很大的冲击,令传统新诗几乎无法写下去。周涛评价那时一首很著名的诗作《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读起来“别有一番味道”。周涛一直把“郭小川的声音、闻捷的色彩”当作自己诗歌创作的方向,但是“朦胧诗”令他感觉找不到自我了,有点儿茫然。当时有两条路供他选择:坚持或投降。他说:“‘投降’之路我是不走的,我走了个中间路线,后来一直走到长诗《山岳山岳 丛林丛林》就结束了。”

当时一位在新疆昌吉地质队的姓师的诗友对他讲:“你那草稿本里的才是好东西,其他的一文不值”,原来诗友翻阅了他的诗歌草稿本。这话似醍醐灌顶!周涛反复斟酌了很久后,也对这位诗友的话十分认同,他认为自己以往的诗,过于注重遣词造句等形式方面的东西,受到的局限比较大。但那草稿本里的,才是自己随心而想、随手写下的,有天马行空的自由。像《牧人》《野马群》那一类,散文体的,虽不押韵,却能表达更多的激情。

周涛开始反思起自己的创作。到20 世纪80年代末,他针对散文陈旧的表现形式对创作的束缚,提出了“解放散文”的倡议,引起很大反响。《巩乃斯的马》是他的第一篇散文,也是他对在伊犁接受再教育生活的回报。丁朗读了以后说:“一般说,写诗的人要写好散文是不容易的,但你这个写得很不错,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群马’的描写,少了一种气势。”周涛听后深以为然,他极力搜索记忆,回忆起多年前在伊犁见过雨中群马奔驰的浩大景象,就补充上了。以后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他的代表作,其实它并没有摆脱旧散文的套路。这一点周涛很清楚。

周涛从未停止过思考,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创作。

出手即高峰 六篇长文定天山

1991 年,周涛的散文《稀世之鸟》影响不小,尤其是对写小说的人震撼很大。其实他写散文也借鉴了小说的一些成功经验。他认为,文学的各种表现形式、界限或者说是藩篱应该打破,互相借鉴。

散文《游牧长城》周涛写得最为满意,当作是他自己散文的总结,有十多万字。《中国作家》主编冯牧和《人民文学》主编刘白羽对它评价较高,后由于种种缘故,两家杂志一分为二拿走发表。

《哈拉沙尔随笔》《吉木萨尔纪事》《伊犁秋天的札记》《蠕动的屋脊》《博尔塔拉冬天的惶惑》《和田行吟》六篇散文,每篇字数均在2 万字左右。写它们的时候,周涛事先并无谋划,全凭浑然天成,文学界反响热烈。这是支撑周涛大量新疆散文的骨架,被称为“六篇长文定天山”。《哈拉沙尔随笔》一文写了开都河及当地居民的往事,厚重的沧桑感呼之欲出,发表后引起强烈反响。

北京的一位编辑朋友,在周涛陪同下去了新疆和田。返回北京后思绪勃发,给周涛写来一封长信。收到信后,周涛就写了通篇都是回信语气且篇幅更长的《和田行吟》。行云流水,娓娓道来,一改往日所谓的“雄风”,写得很深情、温婉,完全像换了个人。发表后有人认为周涛“破坏”了以往的风格,有点可惜。对此周涛倒不以为然:“谁说文风是一直不变的?金戈铁马惯了,偶尔‘温婉’一下又何妨呢?”

周涛此文中,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处细节描写是:一位维吾尔族中年妇女,在听说周涛在大院里寻找自己住过的房间时,显出了对人的感情的充分理解和尊重,仿佛正与周涛一起怀念与寻旧……许久,她轻轻地说了句:“你想它了。”一瞬间,周涛心灵的大门突然打开,理解的阳光令人目眩,险些让他流出泪来。他假装咳嗽,连忙转过头去,以掩饰自己的失态——“这样细腻、知人通心的百姓,不能不让人大恸!”

让周涛动情的还有家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周涛的家人分散在全疆五个地方。他去看望吉木萨尔农村的父母,在村口,父亲围着他转了几圈,两人才互相认出。他愣住了:皱衣、皱脸,腰扎草绳,这还是新中国初考上外交官而让旁人吃惊的父亲吗?零下30℃的冬天,从80 公里外插队的农村返家过年的弟弟,扛着七八十公斤的大米,坐牛车、马车甚至步行,浑身冻透,深夜到家倒头便睡,在梦中竟然大哭……他被惊醒,静守半夜。这种种感受,都被周涛写进了《吉木萨尔纪事》中。

周涛在家里接受采访

还有母亲,周涛每次提级晋职,母亲都要“敲打”他一番。周涛记得这样一件事,自己被批准享受副军级待遇的通知刚刚下来时,为了哄母亲高兴,就急忙跑去开玩笑地说:“妈,我当将军了。”“你一天仗没有打过,当哪门子将军啊!”做了一辈子人事工作的母亲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瞒不了她啊,周涛感慨母亲的理智和认真。母亲年过八十,冬天就在家里,哪里也不去,说自己“老得不敢见人”。到春暖花开之时,出门了,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精神矍铄,花白头颅仍抖擞着,大院里的人见了都情不自禁地鼓掌,为了一个值得尊敬的生命!母亲除了生孩子外基本与医院无缘。88 岁那年,终于“敢生病”了,却再也没有出院,2003 年2 月便离世了。为此,周涛写了《莫提娘》一诗:“……莫提娘,清明扫墓忙,娘在九泉望着儿,儿在人间想着娘,白发意彷徨。”

六篇长篇散文,浓缩了新疆最具有代表性地域的历史文化,道出了一位作家对时代、对社会的关注与思考,更是写尽了人间至情!

所爱是天山 深情歌咏无止境

所爱是天山,知音漫草野。曾经有多次机会调往其他省市的周涛,最终还是坚守在了边疆。他认为自己的文字是新疆沙漠戈壁长期“滴灌”出来的。“根”很深,扎在骨髓和神经上了。

周涛痴情于滋养自己的“衣食父母”。在散文《边陲》中,他写道:“边关男儿,昆仑列队;射雕英雄,雪原骋马;饮大碗酒,抓大块肉;植大林带,抱大沙漠。做客时,奶茶、馕、炸馓子开胃后,主人又端上油汪汪的羊肉抓饭。”在这里,就算狼吞虎咽的吃相也能受到尊敬,因为他们认为你这样是赞赏了为你准备的美食。周涛认为,没有理由不为这样可爱的人们唱赞歌。

周涛执着于用文字演绎“歌唱”,而且一唱就是几十年,付出是有回报的。1986 年获全国诗歌奖,1998 年又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各种奖项周涛收获颇丰。说到获奖,他“不客气”地指出:其实我对文学各种奖项有许多看法。我一直认为任何一个时代国家级的文学奖,一个是要公正,一个是要突出,不能鱼目混珠,泥沙俱下,要把它奖励给那些最值得奖励的人,不管那个人是谁。实际上得奖不得奖决定不了太多的东西,顶多给你一段时间的认可,真正的高人不稀罕这个。

对名利场,周涛说:“我这个人不拜名人,不拜门子,不登码头,也造成我在人际关系上受损。被人认为太狂了,好像没有看得上的,没有佩服的。实际上内心还是有的,该佩服的人我还是佩服,但是行为上我做不出来。”

周涛的文学作品始终“不附庸,不猎奇”。周涛直率的言行,体现在他的作品里,这与他从小在军营里长大有关系。他的父母是老八路,妻子一家也都是军人,岳父还是开国少将。他在北京时就是“孩子王”,到了新疆,环境更是强化了他的“桀骜不驯”。后来,做了军区创作室主任、“文职一级”享受正军级待遇、新疆文联名誉主席,虽“傲物之心渐淡,容人之处渐多”,但骨子里秉性依旧。

周涛的散文汪洋恣肆、纵横开阖,充满了激情和哲思,读来使人不禁联想到他所处并深爱着的祖国大西北。正如他一篇散文的题目《没有大地便没有大文章》。的确,他的文字是和大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曾应邀担任央视大型纪录片《大西北》的总撰稿人,并参加了另一部系列片《望长城》的拍摄。当他的足迹再次踏上已然十分熟悉的大西北的土地后,他深情地说:“大西北的历史文化有那么深厚的储藏量,而且那些事用我们一生也不可能吃透它……”

正是缘于此,周涛从未停止过对这片土地的探索与歌咏,在年逾古稀后,他又向自己的创作生涯提出了新挑战:向小说进军!于是,我们看到了2018 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他的首部长篇小说《西行记》,这部真实、坦诚、不虚饰的自传体小说,不仅是他个人心路历程的回溯与总结,更是他们那一代人集体心理的文学呈现。所以,小说《西行记》不单单可以当作文学作品来阅读,也可以当作历史资料来仔细品味、琢磨……

人们常常用“学者”“舞者”“行者”等字眼来形容和描绘在特定领域作出卓越贡献,有大格局、大境界的人,周涛是一位用六十多年光阴,倾尽全力为新疆歌咏的“歌者”,诗歌、散文、小说轮番上阵,他用最精美、最鲜活的文字,为这片热土树碑立传。这样的“歌者”,山河不会忘记,大地不会忘记,人们更不会忘记!

这样的歌者,终将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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