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都市区化中乡村旅游高质量发展略论

2024-03-09 11:27高丽鑫
关键词:都市区中国式城镇化

马 波, 高丽鑫, 寇 敏,2

(1.青岛大学旅游与地理科学学院, 山东 青岛 266071; 2.中国旅游研究院乡村旅游研究基地, 山东 青岛 266071)

1 新背景下的新问题

1.1 乡村旅游供需格局的改变与高质量发展问题的凸显

中国的乡村旅游,自1980年代中期萌芽以来,在市场和政府双重力量的推动下,获得了持续快速的增长[1-2].2017年国家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之后,我国的乡村旅游进入全面发展阶段,开发旅游的乡村数量越来越多,分布越来越广,形式类型越来越丰富,乡村旅游之于乡村脱贫与乡村振兴的特殊功效得到普遍验证[3-4].与此同时,乡村旅游供需关系的总体格局逐渐从供不应求转向供大于求,内部竞争加剧,发展压力加大,有失成功的开发案例增多频见.三年新冠疫情期间,乡村旅游受到的冲击虽然明显小于城市旅游,但是因流动性的普遍受阻,需求不足及其对乡村经济社会发展的负面影响暴露充分.新冠疫情结束之后,乡村旅游逐步恢复,但同时展现出需求转向的市场信号,结构性矛盾有可能进一步加剧,使得高质量发展切切实实成为新时期乡村旅游发展的核心与关键.

从1990年代以来,乡村旅游成为国内旅游学、人文地理学、农村经济学、农村社会学和城乡规划学等诸多学科共同关注的学术领域,研究队伍、研究范畴和成果数量突飞猛进,俨然成为一门时代显学.总体上看,国内的乡村旅游研究尽管长期呈现多元化分散演进特征,但也逐步孕育出三个重要的提升势头:一是在研究尺度上从微观(案例)和宏观(政策)两端向中层理论的集中深化;二是在研究技术上从引进应用西方理论方法为主转向中国本土特色理论与方法的建构;三是在功能体系上从偏重乡村旅游对乡村经济的贡献度、带动性,转向把乡村旅游嵌入乡村乃至城乡区域系统,从经济、社会、环境、文化等多维视角展开双向研究.在2017年党的十九大召开之后,乡村旅游高质量发展成为研究热点,上述三种演进趋势进一步加快[5-7].

与其他旅游类型比较,乡村旅游具有发生在乡村地区、依托乡村禀赋、依赖城市游客三个指示性特征.乡村旅游一方面是城市化的产物,城市化水平越高,乡村旅游发达程度越高;另一方面,乡村旅游天然具有城乡联动功能,是城市化进程中乡村吸收城市能量的自动路径.当乡村旅游发展到一定规模并进入自组织阶段后,乡村社区系统和城乡空间系统对它的作用就具有了决定性.总体来说,乡村旅游高质量发展包括两层目标:一是乡村旅游产业经济自身的高质量发展,另一是乡村旅游通过发挥外部效应服务乡村和城市的高品质发展.不言而喻,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情境中,这两个目标缺一不可,互相影响,从长期看,后者更具有统摄功能.因此,中国的乡村旅游发展,虽然主战场在乡村,但方法不在乡村,而在于城乡空间关系与结构的演变.只有准确把握新时期中国城乡关系演变态势,方能精准探索乡村旅游高质量发展之路.

1.2 中国式现代化背景下中国都市区发展问题的彰显

党的二十大提出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式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中国国情的中国特色,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

任何社会经济政策最终都要落实在空间实践之上,中国式现代化必然包含中国式城乡关系现代化之意.工业化与城镇化是世界历史上现代化的核心内容,改变了人类社会的产业结构和城乡形态,构成了现代社会生产生活的经济和社会基础.中国式现代化同样以城镇化和工业化为核心内容之一,但与西方现代化过程中城乡间的对立、冲突和替代的关系很不相同,“城乡融合发展”是中国城镇化、工业化和现代化的显著特色[8].2023年4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广东考察时强调:“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必须全面推进乡村振兴,解决好城乡区域发展不平衡问题.”[9]换言之,中国城乡的规划、建设、运营和治理的现代化,是中国式现代化的一个重要子领域,其中既存在大量现代性的“基本问题”的探索,也有基本理论与中国国情特殊性实践的融合[10],需要在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中深入思考.

城镇化是循序渐进的多阶段过程.基于西方发达国家的经验,城市和区域科学界一般认为,存在城市化(urbanization)—郊区化(suburbanization)—逆城市化(counter-urbanization)—再城市化(reurbanization)的全球性进程.生产要素在城乡间的流动,城市化阶段表现为由乡村流入城市,进入郊区化阶段,出现由城市流入乡村的反动,在逆城市化阶段,从城市流入乡村变为主流,直至达成某种城乡共睦态[11].因此,在20世纪后期,都市圈或都市区(metropolitan area,MA)成为流行术语,都市区化被认为是城市化的高级形态.在我国,都市圈(区)发展理念早在1990年代初就有所显露,2019年《国家发展改革委关于培育发展现代化都市圈的指导意见》(发改规划[2019]328号)颁布,表明在中国的东部发达地区和内陆中心城市周边区域,城镇化已进入城乡融合发展的都市区化阶段.从逻辑上讲,“中国式现代化”决定了中国的都市区化一定是“中国式都市区化”;“中国式都市区化”虽然不能涵盖中国全域,但无疑是“中国式现代化”最为重要也最具代表性的空间实践形式.进一步推论,处在中国式都市区化进程中的乡村旅游发展,既要因应利用都市区化带来的一系列新机遇,也需要为都市区化贡献新动能.有鉴于此,建构“中国式都市区化”这个新的概念,并在此基础上探索其中乡村旅游转型升级和高质量发展之路,就具有了特殊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

2 相关概念解析

2.1 农村与乡村

在汉语世界里,农村与乡村是两个频繁出现且长期混同使用的词汇.在漫长的农业时代和工业化初期,“农”是“乡”的意义表征,“乡”是“农”的空间载体,农村或乡村都是农人居住的“村”,意同音不同而已.进入大工业时代,城市快速而普遍兴盛,规模不断膨胀的城市社区,在物质形态和政治、经济、文化关系上迥异于传统的农村社会,并被赋予现代化的美好含义.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农村和乡村两种表达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差异,“农村”直接而紧密地联系着农业和农民,更多与工业化相呼应;乡村则同城市对立统一,强调的是生产生活方式上的空间分异.当然,混同使用它们也并不会视为不合理.

西方国家流行一种比喻:“城市是人类制造的,乡村是上帝创造的”.乡村的终极价值由此可见一斑.从1902年霍华德(Howard E)提出“田园城市”理论[12],到1961年芒福德(Mumford L)强调“自然环境比人工环境更重要”进而建构“区域统一体”概念[13],无不体现着在城市化浪潮中乡村价值的日渐凸显.法国社会学家孟德拉斯(Mendras H)把目光投向变革中的农村,发现持续的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深刻改变了农村社会结构、农业生产结构和农民职业群体结构,自给自足的农民群体终结了,转化为以营利和参与市场交换为目的农业劳动者,家庭经营体事实上成为一类特殊的企业,乡村社会的边界不断拓展,城镇和小都市被并入乡村系统[14].1960年代以后,西方国家普遍出现了逆城市化现象,城市人口和产业逐渐向外转移,传统意义上的农村逐步被现代生活空间意义上的乡村所取代.中国自古以农业为本,历代知识分子塑造的“世外桃源”形象深入人心,并沉淀为“乡土中国”的重要表征.尽管因“城乡二元分割”农村日渐落后于城市,但在经历快速城市化过程中,农村的价值又以城市人的“乡愁”形式日渐升腾起来.随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和乡村振兴国家战略的实施,广大农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村落形态显著改观,非农产业日渐壮大,“农民”名实关系分离,乡土文化走向现代化,这一切都意味着传统农村概念的瓦解.近年来,逆城市化现象在中国也有所显现,一些城市人口开始移居农村(含第二家居),国家政策鼓励各类城市退休人才返乡入乡兴乡,进一步加剧了由农村向乡村的语义转化.

有鉴于此,适度区分农村和乡村就变得十分必要.首先,可以把介于城市和莽原之间的所有空间视为乡村,从而赋予乡村比农村更广的内涵.在一个过渡的时期内,乡村包含传统的农村在内;其次,乡村和城市的边界在模糊化,乡村可以具有城市的某些特征甚至城镇化,城乡之间的要素流动自由化,进而逐步实现城乡发展均衡化;再次,可以通过综合识别人口分布、景观、土地利用特征、社区关系、相对隔离程度等因素[15],按照乡村性的强弱——也可以反向理解为城市性的强弱,对乡村进行粗略分类,从而为乡村分类规划与治理提供一般依据.基于上述观点,本文确立如图1所示的乡村分类体系.

图1 乡村分类及数量分布示意Fig.1 Schematic diagram of rural classification and quantity distribution

2.2 城镇化与乡村城镇化

英文“urbanization”有“城市化”和“城镇化”两种汉译(也有国内学者采用“都市化”之译,但较为少见),都用于指农业人口和农用地向非农业人口和城市用地转化的现象及过程.针对中国的国情和实践,后者更为准确和贴切,顾名思义,它包含了人口、生产要素向既有城市集聚和乡村就地城镇化两种类型,而“城市化”容易被简单理解为农村人口向已有城市特别是大城市的转移.2018年9月21日,习近平在十九届中央政治局第八次集体学习中指出:“要把乡村振兴这篇大文章做好,必须走城乡融合发展之路.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提城市化,而是提城镇化,目的就是促进城乡融合”[16].

依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改革开放45年来,中国的人口城镇化率持续提升,创造了大国奇迹.1978年,中国的城镇化率为17.92%,比1949年仅提高不到7.3个百分点,到2022年达到65.22%,较1978年提高47.3个百分点,年均提升超过1%.按照通行的说法,城镇化率达到30%是一个国家或地区从缓慢城市化进入快速城市化阶段的临界值,那么在中国这个转变发生于1996年.1978—1995年,中国的城镇化率年均提升0.65个百分点,1996—2022年则接近1.34个百分点.2011年中国城市人口过半,标志着从乡土中国迈入城乡中国的新阶段.在持续的城镇化进程中,中国的国民经济结构和水平大幅度提升,1978年,中国的人均GDP仅有156美元,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占比为27.7%,到2022年,这两个数据则为12 741美元和7.3%.2015年,中国的服务业在GDP中的占比超过一半,表明中国在整体上开始进入工业化后期阶段,蕴含着城市经济转型发展的新态势.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城镇化之路具有显著的自身特色,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 乡村就地城镇化和大城市化两种方式交互并行.在改革开放之初,通过农村土地制度改革和发展乡镇企业,城镇化主要表现为乡村就地城镇化,并发挥了突破城乡二元结构束缚的关键作用.1980年代中后期,改革开放的重心逐步向城市转移,但在珠江三角洲等开放前沿地区,乡村城镇化依然如火如荼[17].1990年代中期之后,大城市化成为城镇化的主流,但自下而上的乡村城镇化依然受到重视,并构成大城市化重要的补充[18].近年来,乡村城镇化又出现了特色小镇建设、田园综合体建设等新的形态.

2) 乡村城镇化有效促进了区域经济协调发展.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地区,通过工业下乡和培植乡镇企业,实现村的集镇化、乡镇的市镇化、县城和小城市的大都市化、大中城市的国际化齐头并进,相当于把发达国家城市化的前后相续的两个阶段并成同一阶段来实行[19-21].正因为如此,时至今日,这些地区县域经济占比大,城乡差距相对小,共同富裕程度高,成为中国现代化水平最高的区域.

3) 大城市快速膨胀,治理“大城市病”提上议事日程.2014年,《国务院关于调整城市规模划分标准的通知》(国发〔2014〕51号)发布,大幅度提高了小、中、大、特大城市市区常住人口的规模,并且新增常住人口超过1 000万的超大城市.之后,广义上的大城市数量一直在增长.随着大城市规模越来越大,城市的负面效应——“大城市病”不期而至,如交通拥堵、环境恶化、房价升高、生活不便等,引发“逃离大城市”现象.加工制造业迁出,促使城市产业结构高度化,多中心组团式城市规划,建设都市圈和城市群等,被认为是缓解和根治“大城市病”的基本手段[22].

2.3 都市圈(区)与都市区化

都市圈或都市区(MA)是一个城市地理学概念,用于描述大城市进入区域化发展阶段后所出现的城镇空间组合形式.它源于美国,在日美等国较早使用,1980年代后期被学者引入中国,并应用于空间规划的研究与实践.都市圈(区)的内涵因时而新,通常认为,它是“以一个或多个中心城市为核心,以发达的联系通道为依托,由核心城市及外围社会经济联系密切的地区所构成的城市功能地域.”因为核心城市的规模并无定数,都市圈(区)有大有小,小的都市圈(区)一般以县作为基本单元,是城市群(urban agglomerations)发育的前期阶段,大的都市圈(区)则是建构都市连绵区(大都市带,megalopolis)的基本单元[23-25].

都市圈(区)是一个具有弹性的概念,突出的是城市空间组织的形态结果,它的形成,必然是一个长期、多样、复杂的过程,且过程重于结果.从过程而论,则可提出“都市区化”(metropolitanization)的概念,并把它简单界定为“都市圈(区)形成以及若干都市圈(区)有机构造巨型城乡一体化区域的空间演进过程.”如果说都市圈突出的是中心城市的辐射能力和辐射范围,显然,都市区化更强调若干个城市共同辐射带动、共同作用,范围更大,功能更强,空间结构更为合理,而且关注了大城市产业结构不断升级给小城镇和乡村发展带来的区位劣势弱化和成本优势强化.进一步而论,都市区化意味着两种方向上的空间体系重塑,一是在纵向上形成不同等级规模的城镇体系,另一是在横向上形成具有区域一体化倾向的城乡共同体,因此,既要处理跨越行政区划的城-城关系从而实现同城效应,更要创造性地处理城-乡关系从而实现城乡均衡发展.

基于以上简要分析,可以把城镇化和都市区化的连续演进过程示意如图2.

图2 城镇化和都市区化演进过程示意Fig.2 Schematic diagram of the evolution process of urbanization and metropolitanization

3 中国式都市区化简要分析

3.1 中国已进入政策推进的都市区化阶段

中国的都市区化早有端倪.1990年代初,南京市在编制城市总体规划时就使用了都市圈概念.21世纪初有研究认为,中国已经或正在形成九大都市区[26],在“珠三角”“长三角”区域,都市区化已经得到相当程度的发育[27].2014年,中共中央 国务院印发《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年)》,第一次正式使用了都市圈概念.2019年,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颁布《关于培育发展现代化都市圈的指导意见》(发改规划〔2019〕328号),提出培育发展一批现代化都市圈.2019年2月18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明确了把粤港澳大湾区建设成为国际一流湾区和世界级城市群的目标.之后,多省市相继提出都市区发展规划,总量过34个,覆盖东、中、西部,但以东部发达地区为主.一批都市圈规划方案陆续获得了国家的批复,正在紧锣密鼓的实施之中.

3.2 中国式都市区化的特征凝练

毋容置疑,都市区化将是中国经济社会进一步发展的主要空间表现形态.正因如此,中国的都市区化道路该怎么走就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话题.瞻前顾后,中国的都市区化必然是“中国式都市区化”,这既是对“中国式现代化”的应然,也是中国城镇化历史脉络的自然延伸.

如前所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城镇化走了农村城镇化和大城市化交互并行的基本路子.实践证明,这两种模式交互水平越高,区域经济社会发展的水平越高,都市区化的动力、范围和密度也就越大.1983—1997年是中国“撤县改市”的高峰期,近350个县改市主要分布在东部地区和中西部省会城市周边,反映了县域经济发展的基本格局.进入21世纪,“撤县(市)改区”成为主流,并出现2000—2003年、2011—2021年两个高峰,前面的4年,县市改区52个,后面的10年,则达122个.从分布上看,“撤县(市)改区”集中在沿海发达地区和内陆大城市地区.1996年的厦门市,1998年的武汉市,2013年的南京市,2014的广州市,2015年的北京市,2016年的上海市和天津市,进入全域设区阶段.从中可见,都市区经济与县域经济在时空上是紧密联系的.

不得不说,在“撤县(市)改区”的浪潮中,许多都市区出现了一大批前所未有的“非城非乡”过渡地带,或可谓之“新城中村”——虽然在空间名义上归属于城市,在组织名称上也实现了从“乡镇—村”到“街道—社区”的转化,但是社区的生产与生活形态,尤其是社区文化结构,却呈现出浓郁的乡村特征;尽管乡村基底和乡村性有浓厚呈现,但城镇化走向已经了然明确.很显然,这些过渡地带的演进,构成中国式都市区化的特色.

2021年,中央开始要求坚守城市开发边界,慎重撤县设区.2022年《政府工作报告》进一步强调“严控撤县建市设区”,标志着中国的都市区化要转向内涵式、高质量发展.

从人口的结构转移来论,中国式都市区化的特殊性更加显著.首先,参照国际经验判断,中国的城镇化率至少要超过70%,也就是说未来仍会有近1亿农村人口流向城市,而相对发达的都市区是接纳农村转移人口的主阵地.其次,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户籍所在地与工作生活所在地不一致的人户分离人口达到4.93亿,占了总人口的1/3以上,其中跨省流动人口1.25亿,省内跨辖区流动人口2.51亿,市辖区内人户分离人口1.17亿.这是一组非常庞大的数据,需要在都市区化进程中提高户籍人口城镇化率来逐步消化.再次,受边际效应的影响,都市区中心城市的边界扩展和容量提升是有限度的,且因级差地租的存在,也难以直接接纳农村转移人口,都市外围地区有可能也应当成为人口流入的主要空间.最后,可以预判,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普及和后现代文化的兴盛,中心城市人口向郊区和乡村迁移的趋势会增大.

依据中国式现代化的总体要求,结合中国城镇化和城乡关系演进的历史脉络,可以把中国式都市区化的基本内涵与特征概括为以下5个方面:1)效率与公平统筹原则下的城乡一体化发展,是空间正义和共同富裕的综合体现;2)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相协调原则下的人的全面现代化发展,是物质生产能力不断提升和人民精神世界不断丰富的立体体现;3)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原则下的可持续发展,是绿色低碳约束下打造高品质生活空间的科学体现;4)国家空间尺度上的优先重点发展,成为中国式现代化实践的先行区、引领区和示范区;5)改革开放创新导向下的高质量发展,能够也应当成为中国改革力度最大、开放程度最高、创新能力最为活跃、发展质量最好的优等区.

4 中国式都市区化中的乡村嬗变

都市区化中的城乡地域综合体,具有两类能量流动:一是凭借相对经济优势,不断接纳来自区外的人口与生产要素的流入;另一是内部集聚效应让位于扩散效应,人口与生产要素逐步由大城市向乡镇转移.因此,都市区化中的“巨变”,会集中发生在乡村的舞台上.

都市区化中乡村的嬗变,源自城乡不均衡增长模式的终结.借用罗斯托(Rostow W)的经济成长阶段论[28],在中心城市进入追求生活质量阶段之时,周围的乡村尚处在“起飞”甚至起飞前的阶段,如果解除了城乡流动的制度制约,那么中心城市周边的乡村地区就存在着某些报酬递增(increasing returns)的经济机制和比较优势,促成乡村地区的现代化,进而促进都市区在整体上形成较为完整的地方化生产网络或地方生产系统.从文化上进一步分析,都市区化的本质,是中心城市显现的从现代化到后现代化的转向,带动了乡村地区走出传统的现代化进程.具体表现在:中心城市居民日益追求马克思所谓“总体人”的全面发展,人的生活成为目的本身[29],人本主义、自然主义和去中心、去结构的城市文化转型,激发了城市居民的休闲需求,激活了乡村的固有价值,使得人口、资本、技术和产业“下乡”成为一种长期趋势,为乡村摆脱自然条件束缚、社会开放升级、经济走向成熟提供了无限驱动力.

乡村的嬗变必然首先体现在生产结构与功能的转升之上.尽管基本农田保护作为政策红线不能突破,但农业毕竟要走向适度规模化与产业化.事实上,在我国绝大多数都市区化地区,农地流转普遍发生,农业不断集中.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之后,构建现代农业产业体系、生产体系和经营体系,加快发展农业“新六产”,成为各地共识,农业产业链向纵向延伸和横向整合方向推进,农民正在转变为农业生产者.同时,乡村的生产生活开始出现分离,一方面是部分乡村空心化,另一方面是合村并居和街镇化.当然,都市区化范围内乡村经济体系的成熟,关键在于壮大非农产业.其中,通过发展旅游业来带动乡村三次产业融合发展,被全球实践证明为一条高效的路径.随着农村建设用地进入城乡统一市场的改革推进,乡村非农产业有望获得快速发展的新机遇.

其次,乡村社区结构与功能会发生显著改变.都市区化意味着其中的乡村进入现代化的快车道,随着乡村产业结构的升级和乡民观念的深刻转变,乡村社区组织重塑势在必行.这种重塑至少包括:1)具有结构上的开放性,能够吸引和承接城市居民、都市区外人口的移入,特别是吸引城市高收入家庭开辟第二家居;2)具有功能复合性,生产、生活、生境“三生”功能缺一不可,其中生活环境功能的强化变得越来越重要;3)实现性质上的转升,从传统农村社区转变为具有乡村性的现代社区;4)实现治理方式现代化化,建构和完善党组织领导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乡村治理体系.

都市区化中推动乡村变迁的力量来自三个方面:一是乡村依托自身资源禀赋价值的内生驱动力,二是来自中心城市的需求和资本市场推动力,三是来自政府和第三方组织的社会推动力.缺乏第一种力量,乡村会陷入被动和迷失之中,甚至沦为城市工商资本的跑马场.如果第二种力量受到阻碍,乡村即便获得政府支持,经济社会也会滞留于缓慢增长的自然状态.在当下的中国,城乡二元结构并未完全打破,因此政府力量的发挥不可或缺.改善零次分配和二次分配政策,持续加大支农惠农力度,是提高农民收入的必要手段,而落实公共服务城乡均等化、城乡建设用地市场统一化、人口城乡流动自主化、城乡规划一体化和乡村治理现代化等政策,构建完整的城乡一元体系,才是缩小城乡差距的根本措施.

都市区化中的乡村振兴可视为一系列的制度创新.从新制度经济学视角来论,中国式都市区化中乡村制度的变迁必然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两种基本方式的互动,背后隐含着两类研究范式、两类实践导向和两类研究方法的交互(如图3).

图3 中国式都市区化中乡村制度的变迁方式Fig.3 Rural institutional changes in Chinese metropolitanization

5 中国式都市区化中乡村旅游发展的特殊性

乡村旅游是在城镇化过程中出现的旅游类型,是城乡联系的一种特殊方式.一般而论,区域城镇化水平越高,乡村旅游就越发达.可以推理,处在都市区化中的乡村,旅游发展机遇更多、空间更大,能够成为中国乡村旅游的高地.同时需要认识到,正是因为处在都市区化场域之中,乡村旅游发展又必然呈现出特殊性.

5.1 乡村旅游的深度休闲化

如果把都市区化中的城乡联系视为从现代化转向后现代化的城,与从传统走向现代化的乡之间的文化经济联系,那么就可以推论,在都市区化场域中,乡村旅游会发生深度休闲化转向,从而有别于传统城市化场域中的“乡村游”.

都市区化场域中城市居民的乡村旅游行为,可从休闲补偿理论得到更好的解释.补偿(compensation)是一种心理适应机制,当个体因为多种原因无法从某一对象中获得相应的情感表达时,将会转向其他对象物,以及时释放和宣泄自己的情感,从而平衡心理.补偿性消费具有满足深层次心理需求的特征[30].伴随后现代化思潮的兴起,人的自我价值感和自我意识受到重视与尊重,休闲不再被视为工作的附属品,而成为生活中“成为人”的方式[31].城市居民的乡村旅游是一种积极休闲,蕴含弥补日常生活缺失、逃离惯常生活环境、寻求社会文化认同三个深层动机,更多体现为一种心灵之旅(见图3).正因为如此,乡村具有了城市所无法复制的“价值性”,并逐渐演化成为一种意象表征,乡村旅游具备了机能补偿体验、关系补偿体验和环境补偿体验功能[32],进而不仅呈现出大众化、高频化、广域化和多样化趋势,而且具有了地方依恋(place attachment)和深度体验(serious leisure)的特征,并以偏好民宿、租住度假、第二居所等消费方式不断深刻体现出来.

图4 休闲补偿视域下的乡村旅游需求解析Fig.4 Analysis of rural tourism dem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eisure compensation

还需要补充的是,乡村居民的休闲需求也将持续增强.这种需求首先表现为对日常休闲活动环境的讲求——有国外研究表明,居民收入每增加10%,对绿地面积的需求就会增加1%[33].当然,因为“花园效应”(garden effect)的存在,乡村居民也会去“另类”的异地乡村休闲.郭新伟等对江汉平原农户休闲行为的计量研究发现,乡村居民的休闲空间在不断向外扩展,休闲活动类型日益丰富[34].在笔者的田野调查范围内,这个结论得到印证和支持,表明乡村居民正在成为中国乡村休闲旅游的新兴市场.

5.2 资本驱动“双轮”化

按照列斐伏尔(Lefebvre H)的空间生产理论,每一种生产方式都生产自己的社会空间,从一种生产方式转到另一种生产方式,必然伴随新空间的产生[35].在戴维·哈维(Harvey D)看来,这种新空间的生产,往往是由资本的时空修复(spatio-temporal fix)所统治,当空间被整合进资本积累与循环过程后,大型城市规划项目与资本积累的紧密运作使得传统城市时空语汇无法描绘当今的资本积累模式,城市空间必须被拓展[36],由此产生利用地理扩张和空间重组来达到空间修复的目的.都市区化的出现,从某种角度上讲,便是资本时空修复的结果.

从资本逻辑出发,经济效率的高低决定要素流动方向,要素总是从边际收益率低的行业和区域流向边际收益率高的行业和区域[37].在快速城市化阶段,人口和生产要素大规模流入城市,导致乡村的普遍凋敝.由于自身经济羸弱,乡村旅游开发通常遭遇资本短板.如果仅仅依靠自有资本能力,乡村旅游业态只能是资源依赖的、劳动密集的、空间弥散的和链条短小的,难逃“小、散、乱、差”格局,扩大再生产乏力,既不能充分发挥规模经济效益和范围经济效应,也无法提升抗风险性和可持续性.如果招徕城市工商资本下乡,因为资本和劳动力的相对价格差异悬殊,资本方会反客为主,以纯粹的逐利逻辑使用乡村旅游资源,或把村民挤出正当利益之外从而引发“鸠占鹊巢”的对立,或把乡村遗产简单视为原材料进而竭泽而渔,乡村旅游可持续发展便无法谈起.

在都市区化场域,乡村旅游开发的资本驱动,能够从“独轮车”模式转向城乡资本“双轮”模式.首先,都市区化的提出本就含有城市发展趋于饱和、城乡要素流动转向之意.城市空间的有限性和经济集聚效应递减,必然使得乡村成为城市剩余资本的投资热土.换言之,投资乡村旅游越来越成为城市工商资本的主动选择,这有利于降低资本在乡村的稀缺性,从而相对提高乡村资源禀赋和劳动力的市场价格.其次,都市区化场域内的乡村,较早接受城市的辐射和带动,较之普通农村,自有资本的水平及其增长优势显著.在现代化过程中,乡村社会休闲意识渐强,也会逐步加大乡村旅游投入.随着乡村资源资本化改革空间的拓展,乡村旅游的内外投资主体一定能获得平等地位.再次,在乡村振兴战略指引下,政府通过空间规划、政策奖补和利益调控等手段,能够充当城乡资本“两轮”联动的传导体和协调器.

5.3 包容乡村性的旅游城镇化

都市区化建立在城乡差异的客观条件之上,但在总体上又呈现出城镇化趋向.乡村旅游建立在乡村价值复兴的基础之上,但又因资本的介入和人口城乡流动而对乡村性构成威胁.因此,在都市区化空间内,旅游城镇化和乡村性维护成为一对特殊矛盾,需要在乡村旅游高质量发展实践中予以妥善解决.

“旅游城市化(tourism urbanization)”最早由澳大利亚学者Mullins于1991年提出,意指建立在旅游消费基础上的、不同于以往以工业引导为主的新型城市化模式,在城市空间、城市设计、社会结构、消费模式、政策调控等方面都有独自特征[38].2000年以来,国内旅游学者结合中国实践对旅游城市化问题开展了持续研究,概括起来观点主要有三:1) 旅游城市化是旅游活动作用于区域发展的一种综合性现象,包括三方面的含义:一是既有城市通过旅游发展进一步推动城市化,在某种程度上,旅游城市化与城市旅游化意义接近[39-42];二是旅游景区景点的人工化、城镇化倾向[43];三是旅游主导下的乡村就地城镇化[44-46].2) 在城市发展视域中,旅游城市化乃至城市旅游化几近受到全面肯定;在乡村发展视域中,旅游城市化带动了乡村生产结构、职业结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的进步,但可能引发环境质量下降、乡村文化受损、土地利用错位和“公地悲剧”问题.3) 在中国新型城镇化背景下,大力发展乡村旅游,科学引导乡村地域城镇化,是乡村经济社会发展的重大现实需求,乡村旅游与新型城镇化耦合研究应当不断深化[47-48].

都市区化的本质属性决定了在其范围内,能够最大程度地包容乡村旅游城镇化,包括某些乡村以游乐、度假主体功能区的形式直接转入城市体系.不消说,都市区化在整体上意味着乡村的收缩和乡村性的式微,但并不意味着乡村的消亡.恰恰相反,某些旅游发展比较优势显著的乡村,可以借助旅游形式,建构乡村性保护与旅游城市化兼顾的新方式、新平衡.资本涌入尽管会威胁乡村的历史基础,但更要认识到,乡村是包括物质、社会、文化等多重空间所建构的地域空间[49-50],制度、惯习、观念等往往比资本、权力的影响更为深远和强烈[51],延续年久的乡土文明深入人心,社会大众对于乡村环境的依恋,以及政府对于城乡空间正义的追求,都会推动旅游特色浓郁的乡村在现代化转型中得以保留和复兴.换言之,包容乡村性的旅游城镇化,既符合市场需求逻辑,也符合政府规划逻辑,且并不违背资本生产逻辑,何以不可?留待讨论的问题应当是更靠近实践层面的如何去做的方法.

6 中国式都市区化中旅游乡村的创新发展

基于上述分析讨论,本文的主题就从一般意义上的乡村旅游发展升迁至旅游乡村建设——显然,贯彻专业化分工理念,选择培植以旅游业为主导支柱产业的乡村,并促使其实现健康持续发展,是中国式都市区化中乡村旅游高质量发展的核心任务.

基于乡村力量和城市力量两个维度的组合分析,可以把乡村旅游粗分为四大类(图5).其中,类型Ⅰ属于在农业基底上叠加乡村旅游功能的方式,类型Ⅳ实质上进入了城市规划建设体系,均逸出本文讨论的范畴.类型Ⅱ中的部分乡村可转升为旅游乡村,进一步细分出乡村遗产依赖型和景区毗邻依托型两种,前者指乡村拥有稀缺性文化遗产,能够围绕遗产保护与旅游利用来实现可持续生计;后者指毗邻重要景区且具有与景区联动发展条件的乡村,选择以旅游为主导产业.类型Ⅲ可细分出市场化投资型和小城镇规划型两种,前者指市场主体(包含内外多种类型)选择某些具有综合优势的乡村,开发旅游并主导乡村的长期发展;后者指在政府规划引导下,以旅游城镇化(如旅游特色小镇、田园综合体)为目的的乡村群或乡镇,必然要经历并最终超越旅游乡村的发展阶段.

图5 基于城乡力量双维度组合分析的 都市区乡村旅游分类Fig.5 Classification of rural tourism in metropolitanization based on combination analysis of urban-rural power

综合考虑村民理性、政府理性和资本增值逻辑,应用包容发展理论和新制度经济理论,可以对上述适宜建设旅游乡村的四种具体类型做进一步的分析.

遗产依赖型旅游乡村的建设,关键在于形成三个“可接受的改变”:一是遗产保护主体与遗产旅游利用主体之间可接受的关系调整,二是村民生活方式的可接受性改变,三是可接受的村民增收(一般通过与临近乡村的比较而形成).政策扶持的要点包括:政府承担遗产评定与保护、乡村环境改造、旅游基础设施开发等责任,必要时给予乡村税费减免、财政转移支付等及支持.这类旅游乡村发展绩效的动态监测与评价,重点在于遗产保护效果和村民收入增长水平两个方面.

景区毗邻依托型旅游乡村的建设,关键在于发挥政府统筹功能,科学设计与合理实施景区-乡村社区捆绑发展计划.政策扶持重在增加景-村协同制度有效供给和给予乡村社区足够的旅游人才、技术支持.景-村旅游一体化发展水平始终是这类旅游乡村发展绩效动态监测与评价的核心指标.

对于市场化投资型旅游乡村,发展的要害在于乡村旅游资源的资产化评估,以及村民、村集体和投资商多主体合作契约的制定与执行.政策扶持要点在于乡村集体组织建设、旅游市场秩序维护和旅游危机管理.动态监测与评价的重点是旅游经营组织的效益水平和利益相关者行动的一致性.

以“田园综合体”“特色旅游小镇”为典型代表的旅游乡村(镇)建设,体现着优化城镇体系的政府意志,政府力量占有支配地位,发展的关键点在于规划及其实施的科学性,包括合理选址、产城合一设计、适度超前的基础设施配套和乡村社区再造等.这类旅游乡村(镇)是一种过渡性地域类型,具有农业快速商业化、交通系统扩张、由农业向旅游服务以及相关活动转移的就业结构等特征,发展的要点在于农业产业链的延伸和以旅游业为代表的非农产业的集约化发展,因此,乡村的规模生产和范围生产效益水平、社会资本进入的增量水平和村民的满意度水平,是对其动态监测和评价的重点指标.

最后需要指出,中国式都市区化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其中的乡村旅游发展,具有总量上的增长性和分布上的扩展性,但质量提升更具意义.对于旅游乡村的选择建设而言,不在多而在精,品质化是唯一的生命线.上述讨论强调中观理论视野,无论类型划分还是类型特征概括,难免有抽象性和局限性.深入的探究有待深入的实践,因为理论是灰色的,而实践之树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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