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凶手

2024-03-17 11:31苏珊·布林
译林 2024年2期
关键词:桑尼温迪赖斯

〔美国〕苏珊·布林

我们叫我弟弟“桑尼(Sunny)”,因为每次当他展露笑容时,总会让人感觉阳光明媚,心情愉快。桑尼长着一头卷曲的金发,加上永远灿烂的笑容,他一直是每个女孩的梦中情人。桑尼不仅外表英俊,还心地善良,他的善良尤其使他显得与众不同。十年级下学期的一天,在校体育馆更衣室,杰瑞德·赖斯的储物柜打不开,是桑尼帮他把锁拧开的。当然,那个时候,完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杰瑞德·赖斯日后会残忍地折磨并杀害了15名女性。那个时候,你只会说杰瑞德·赖斯是一个比较奇怪的男孩,普普通通,而且总是被人欺負,同学中根本没人愿意和他说话,除了桑尼。

“他们这样给他判刑是不对的。”赖斯最后被判刑的那天晚上桑尼这样说。也许他是在赖斯被起诉的那天晚上说的,我记不清了。那时候我和弟弟都很年轻,都是刚结婚不久,弟弟想在生意场上大展拳脚,有所作为,我则刚怀上了第一个孩子。那天我们都在桑尼家吃晚饭,弟媳温迪做了菠菜奶酪馅烤鸡胸。温迪总是喜欢做一些比较奇特的菜,烹调肉类时一定要往肉里面塞一些馅料,例如奶酪馅的烤鸡胸、蘑菇馅的汉堡、菠菜馅的牛排等等,反正她做任何菜都必须塞一些馅料进去。

“你这样想太荒唐了。”温迪说,“不论赖斯小时候有没有被欺凌过,他都是一个天生的恶魔,这点毫无疑问。”

我这个弟媳总是爱和人抬杠,就算她和桑尼刚结婚的那段时间也是这样。不管桑尼说了些什么,她总是要和他唱对台戏,然而桑尼从未因此而生气发火。桑尼说他就喜欢她的锋芒,但是我不喜欢她这样。我试过克制自己不去生她的气,因为我实在太爱桑尼了,我真的很厌烦她。温迪长得很漂亮,只是她的美让人感觉就像一座冰雕:冰冷、坚硬,虽然很精致。

“这很难说,”桑尼回应道,“如果在学校时赖斯没有遭到那些孩子的肆意欺凌,说不定藏在他心底的兽性就始终不会被唤醒。”

“他变成那样不是无缘无故的,”温迪厉声打断桑尼的话,“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高中的时候每个孩子都跟他过不去?你不觉得赖斯自己也有责任吗?也许那时候其他同学已经发现了他身上潜伏着的邪恶本性呢。他们的行为与其说是欺凌,不如说是一种自我保护呢!”

“我记得有一次埃兹拉·沃茨把生鸡肉塞进了赖斯的喉咙。”我插了一句。说完,我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眼面前盘子里的鸡肉,那些鸡肉都还是粉红色的,近乎是生肉,还有些没有完全融化的黄色奶酪凝成了小块。

“他们那时候也欺负你姐姐呀,”温迪说,“但是她后来并没有成为连环杀手。”

我看到桑尼的脸色变红了。他们家餐厅的椅子是黑色的,地毯是白色的,墙上的镀银镜子非常闪亮,似乎能映照出你曾经犯下的每一个罪行。黑色、白色和红色是他们家的主色调。“那时候没有人欺负我姐姐。”桑尼说着像一只奇异的蜥蜴全身支棱起来。他是我的保护人,一直都是。即使在我已经成为四个强壮男孩的母亲后,桑尼仍然担忧我的一切。和我过不去是温迪唯一能惹恼桑尼的地方。

当我的孩子和桑尼的女儿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丈夫因为重病不得不辞职回家休养。那段日子过得很艰难,尽管我们都有健康保险,但仍然很缺钱,因此我开始去桑尼开的一个加油站工作。那时候桑尼已经开了五个加油站,生意做得非常成功,因为人们都喜欢并信任他,这一点也是他在高中时就很受欢迎的原因。

我去加油站工作的第一天,桑尼带我去参观加油站的糖果店,那里将由我负责管理。来这里工作有不少我需要学习的小窍门,例如:收银机的钥匙需要以一种特定的方式插入,开冰箱的密码被设定为我的生日,收银台有一个地方放着一些专门为某些特殊人士存放收据的信封,糖果补充盒都塞在后面一个壁橱里,等等。桑尼给我介绍这些小门道时一直用手臂搂着我,那时他快30岁了,浑身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他个子很高,金色的头发已经开始有一点脱落,于是他喜欢把头发剪得很短来掩饰。他总是戴着一顶洋基棒球队的帽子,经常穿一件光亮的皮夹克。

当他告诉我将付给我的薪水数目时,我吓了一跳。“这太疯狂了!”我说。

“你就拿着吧,姐姐。”他说,“要留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我马上想到那些钱可以帮我应付好几笔支出了。

“不要告诉姐夫,”他低声对我说,“你就自己留着。”

“我不能那样做,”我说,“我们结婚时发过誓要同甘共苦。但是我会接受你给的钱,这些钱会帮我们大忙的。”

他听了我的话后哭了。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我撞见过有一次他为了美丽的日落而掉泪。

“你还撑得住吗?”他问道。他这样问是因为我丈夫病了,孩子们都还不懂事,我们不能像他那样住进豪宅,而且我还要来加油站打工。我的生活过得比当初预想的更艰难。

“放心吧,”我说,“我没事的。”我知道我仍然有精神支柱,而且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大。多年前温迪说的话其实是真的,上高中时很多同学经常取笑我,我就像杰瑞德·赖斯一样,当年也是大家的笑柄,他们笑我迟钝、一团糟、长得丑。但是现在当我看着我的四个英俊外向的儿子和我挚爱的丈夫时,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喜悦。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期待过我的人生会是轻松的。

桑尼清了清嗓子,又擦了一下眼睛,“你是我认识的唯一的好人。”他说。这话我听着觉得有点奇怪。我并不够好,我只是对人生很容易满足。

我工作的加油站位于亨普斯特德收费公路边上,正好是通往我们镇上的高中、医院和监狱的交叉路口,所以总是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前来加油或买糖果。我的顾客包括学生、狱警、教师、医生和护士等,我喜欢猜测不同的人会买些什么类型的糖果,因为选择糖果的决定只是基于一个人对快乐的想法,与生活中做出的其他选择很不一样。年轻人大多喜欢买彩虹糖,年长的人则喜欢买浓巧克力。有些人在“小圆点”软糖前会纠结半天,因为吃这种糖有时难免会吸出补牙填充物,但是最后他们还是抵挡不住如此甜美柔软的糖果的诱惑。

有些人挑好东西后扔下钱就走,另一些人在跟我说他们想买什么的时候会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糖果店的商品里葡萄干是没什么人买的,因此我告诉桑尼不要再进货了。我也给他列出了一张十分畅销的糖果的清单。

“你的这些糖果为什么不按字母顺序来排列呢?”9月的一个温暖下午,温迪来看我时说道。这是她第二次来加油站,而那时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两年了。我怀疑她又要来找什么麻烦,于是竭力克制着内心的紧张和不快。她肯定是去公司开过会后过来的,因为她穿着粉红色的西装和高跟鞋,显得既妩媚又干练。她的职业是销售化妆品。

“你应该把士力架巧克力放到焦糖巧克力棒的旁边,”她指着糖果货架说,“再把巧克力威化棒搬到查尔斯顿糖果棒旁边,那样你取货品的时候不是更快吗?”

“我不想那么快取到貨品,”我答道,“我喜欢和客人多相处一会儿。”

温迪还是像年轻时一样美丽,但是她说话常常口不择言,让人不痛快。她和女儿相处得也不怎么好,搞得桑尼经常往我家跑。尽管我的家很小,他还是喜欢过来和我的孩子一起打棒球。每当轮到他击球,他总是能打出本垒打,我的几个孩子就要朝着不同方向奋力跑出去,试图接住他打出去的球。左邻右舍的孩子也喜欢加入这样的球赛。妈妈们都坐在摆在草坪上的椅子上,就连我的丈夫,他那时已经病重得几乎无法行走,也设法来到门廊上,一边观看一边给他们鼓掌。

“难道你不想做点什么来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吗?”温迪问。

“我生了四个儿子,我觉得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成就。”我回答。然而话音刚落,我又有点难过,因为温迪和桑尼只有一个孩子,而且他们的女儿非常娇弱,被别人一碰就会全身抽搐,完全没有继承到桑尼的健全基因。

“桑尼看到你在这里工作,你觉得他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温迪低声说。

她的这句话让我陷入了沉默,我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她是对的,桑尼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尽管他从来不承认。他经常谈起妻子的美貌。他觉得我嫁得不好,因此提出过要送我的孩子去私立学校读书。我拒绝了。我这样做不是因为我也很骄傲,而是因为我知道这样做会影响我和弟弟一家的关系。对我来说,我们的姐弟情感比什么都重要。

有一次桑尼来加油站,我为这件事情问过他。我问他我在他的加油站工作是不是让他不开心了。

“是不是温迪来烦过你?”

“我不想让你为难。”我深情地说。

桑尼也动了情,张开双臂抱住我。我闻到了他身上须后水的味道,那是一种夏天的味道。我还闻到了青春和希望、新鲜的草地、棒球以及啤酒的味道。我想,能有这样一个弟弟陪伴我的人生,我也算是收到了上天赐予的最好礼物。

“你不用担心温迪怎么说,”桑尼说,“我会管好她的。”

不久后的一天,杰瑞德·赖斯的母亲来到了加油站。令镇上的人们不解的是,在赖斯被判定谋杀了那么多女性之后,他的母亲竟然还一直住在原来的家里。她不仅没有搬走,而且还似乎像没事发生一样继续过着以往的生活:在花园里忙碌、去图书馆和上教堂。赖斯家离我家不远,是一栋褐红色的房子,外面围着修剪过的树篱。赖斯太太看上去像一名教师,头总是微微前倾,似乎在强调她的某一种观点。也许她曾经真的是一名教师,我印象中她以前总是在某个固定时刻出门去上班,这也是杰瑞德·赖斯常常一个人待在家里的原因。她来到加油站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赖斯的母亲走进加油站的糖果店时,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这是很罕见的,所以当她走到收银台前时,我有点紧张。尽管我知道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她什么也没做,并不是她谋杀了那些女人,但是看见她我还是不由得心生愤怒。由于她教子无方,我们的小镇才发生了那么邪恶恐怖的事情。接着我想起了桑尼一直以来和赖斯的友谊,当没有人理会赖斯的时候,桑尼还是坚持和他说话,和他来往。桑尼的那份善意对赖斯非常重要,对桑尼来说也十分重要。多年来桑尼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他和赖斯的友情,他谈论与赖斯的友情的次数甚至超过了他谈论自己在商业上取得成就的次数。我注意到,似乎桑尼觉得在他向赖斯伸出援手的那一刻,他自己也达到了一个他之后再也无法达到的道德高度。我能不能减少一点对她的歧视?其实我自己在很多方面也是受益于弟弟的善良和慷慨。就在思来想去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赖斯太太正想偷一块士力架巧克力。

“嘿!”我叫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女人的儿子因谋杀罪入狱,而她竟然跑到加油站来偷巧克力!我并不是说那些学生从没试图从我这里偷东西,他们偷过,而我通常会放过他们。只有一次,我跟他们较真了,他们似乎也很害怕在警察局留下案底。但是,现在我看到的是一个50多岁的女人,而且她的穿着还很正式:灰色西装,里面是丝质衬衫,领口系着一个蝴蝶形的领结。不过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她穿戴这么整齐是去见儿子的。她之前肯定是去了一趟监狱,回来路过加油站突然想买一些零食。

“你可以付钱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能。这时店门口悬挂的提醒铃铛响起,又有顾客走了进来。

“那你下次再付吧。”我说。她到底已经穷困到什么程度了?我感到奇怪。她仍然拥有房产,也许是她儿子的庭审费用让她陷入了贫困。

之后的一个星期四,她又来了。这次,她付钱买了巧克力,但是仍没为上次拿走的那块巧克力结账。我本来想提醒她一下,但这时收银台旁正站着一位年轻的母亲。这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眼泪汪汪的,跟我说她身上没钱,车也没油了,很担心丈夫会生她的气。显然现在不是和赖斯太太谈交付欠款的时机。

从那以后,赖斯太太每个周四都会来加油站,每次都会买一块士力架巧克力,然后在店里流连一会儿才离开。她从来不说话,但是似乎很喜欢听我和其他顾客聊天。有时她会翻看摆放在架子上的年历,有时就在货架间走来走去,看上面摆放的糖果和零食。我注意过她从来不曾拿起架子上的报纸来看。万圣节那天,我请她吃盛在一个女巫爪子形状的碗里的玉米糖。圣诞节到了,我对她说节日快乐。有一次,桑尼正好来加油站,他朝赖斯太太笑了一下,但是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她是谁。

温迪工作很忙,并不经常来我工作的这个加油站,也不为丈夫拥有多个加油站而感到骄傲。后来她周日也不来我们家一起吃晚餐了,因此在一个8月的炎热下午,看见温迪走进店内,我非常惊讶。那天温迪脸色苍白,乌黑的头发毫无生气地披散着。一进门她就使劲嗅了嗅空气。她一向讨厌汽油的味道。

不一会儿,温迪注意到赖斯太太也在店里,不禁愣了一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她压低了嗓门问。

“知道。”

“那你还让她进来?”

我耸耸肩,“她并没有犯什么罪。”

温迪径直走到赖斯太太面前。赖斯太太今天穿的是一件圆点图案的衬衫和一条西裤,和往常一样很正式。

“你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吗?”

赖斯太太没有和温迪争执,就像她从来没有因为那块巧克力而和我争执一样。她把手里的年历放回架子上,看了我一眼。我认识她这么多年,这是唯一的一次,我和她的眼神相遇了。就在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们俩似乎有些心灵相通了。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似乎都摆脱了各自原本的身份:我不再是一个艰难谋生的中年妇女,她也不是一个杀人犯的母亲。我和她忽然有了一个共同点:都是讨厌我弟媳的女人。

“你这样让我感觉很累。”我对回到柜台前的温迪说。

她耸了耸肩。

“我正在为你弟弟的40岁生日筹划一个派对,”她说,“那将是一个规模很大的派对,你要确保那天有空过来。”

桑尼的40岁生日快到了,我能给他准备一份什么样的礼物呢?对于一个慷慨地给予了你那么多的人,你能送些什么礼物给他呢?这个人把你从贫困中解救出来,多年以来一直照顾着你,经常和你的孩子一起打棒球,如同他们的第二个父亲。应该送给他衣物、书籍,还是珠宝?其实送什么礼物好像都不合适。我愿意把我的房子抵押了,然后给他买一件特别的礼物,但是我知道他肯定不会高兴我为此花太多的钱。我应该准备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给他,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独特的礼物。

为此我苦恼了几个星期。

后来,在一个温暖的星期四的下午,这个问题的答案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是9月的一天,空气十分清新,停车场周边的树都换上了红色和金色的叶子。我正在整理货架上的糖果,赖斯太太走了进来。看见她的那一刻,我马上明白了我要送的礼物是什么。我想起了桑尼总是兴致勃勃说起的那件事,那件令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的往事。以前他不顾世俗的眼光对杰瑞德·赖斯展示出善意和友谊,我相信桑尼一定认为那是他一生中的高光时刻。

“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我说。

赖斯太太警戒地看着我,我知道此时她脑袋里想到的一定和我一样。她一定想起了几年前她没有付钱的那块巧克力。她欠我的,而且我们双方都清楚,终有一天我会要求她支付的。

“可不可以叫你儿子给桑尼写一封信,并且在信里祝桑尼生日快乐?”

她仍然没有说话。也许我对她索要的东西是价值不菲的。其实外面有一些疯子一直愿意花钱买赖斯经手的任何物品,像他这样的连环杀手,肯定会有一些疯狂的粉丝。有那么一会儿,我很想收回刚刚说出的话,但是这时桑尼的面孔又浮现在我眼前。如果他真的收到了赖斯写的生日贺信,他会多么珍惜它啊!时间不多了,桑尼的生日派对就在下个周末。

下一个星期四,赖斯太太又到加油站来了,带来了我想要的那封信。她大步走到收银台前,把那封信放在柜台上,随即转身离开了。我明白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见到她了,想到这一点,我心里感到一阵轻松。我也发现了这个女人其实长时间以来都在困扰着我,她的出现总是让我想起我良心上的一个污点,似乎要让我为我并没有犯下的罪行接受惩罚。总之,她的存在就是在提醒人们生活中那些无心犯下的错误,例如一时糊涂的愚蠢想法,或是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错话。她离开后,我等到店里安静下来才小心地拆开信封。信纸的上端印有监狱的名称,杰瑞德·赖斯的笔迹粗犷,字体很大,而且都向左边倾斜。

“亲爱的桑尼,”他写道,“祝你生日快乐!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你是以前在学校里唯一对我好的人。谢谢你!杰瑞德。”

盯着这封信,我心里感到一阵惊讶,我竟然真的办成了这件事!很久以来我都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没用的人,只会把事情搞砸,但是这一次,也许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竟然做成了一件正确的事!我太高兴了,打开了一块士力架巧克力,一口气把整块巧克力都吃掉了。通常我是不敢这样吃的,因为如果体重增加了又会让我非常纠结。

我收到信的第二天,杰瑞德·赖斯越狱逃跑了。这是他被关押的那所监狱历史上第一次有犯人成功越狱,报纸用通栏大字标题报道了这起事件。看到这条消息,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我无法解释那种感觉,只觉得很像分娩,似乎我的身体被一种比我大得多的东西紧紧钳制住了。赖斯的信还放在我的钱包里,我把它拿了出来,紧紧地捏在胸前。我们已经超过20年没和赖斯有过任何联系了,可是就在他越狱的前一天,我竟然托他母亲去监狱里和他谈起我的弟弟!他会不会逃出来以后就跑去找桑尼?他会不会把桑尼当成了他可以依靠的朋友?商店里突然有了一些动静,我尖叫起来,但只不过是几个高中生来买苏打水。我催促他们赶紧离开,然后锁上了店门。透过窗户,我看见外面有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朝医院的方向开去。

我把赖斯的信撕掉了。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桑尼。我怎么能那么令他失望呢?温迪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气坏的。我都能想象出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因为对我的轻蔑而扭曲起来的样子,但这一次她是正确的。我的脑袋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呀!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去见赖斯太太,也许她可以阻止她儿子去找桑尼。于是我马上开车去赖斯家,其实他家离我家很近。我走到他家的前门,按响了门铃。这里就是一系列凶杀案发生的地点。我一边等待赖斯太太开门,一边不由自主地想,就在他家的车库里,赖斯杀害了那么多女人。桑尼小时候发生过一次严重的意外。他在汽车里玩耍時把车的手刹松开了,他从车里出来后,倒溜的汽车差点从他身上碾过,他的耳朵被撕裂了。我到今天还记得,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他的头枕在我的腿上,血一直往下淌。那种带着些许甜味的血腥气,那种黏稠凝滞的感觉,没有人能够轻易忘记。赖斯太太肯定知道她家的房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赖斯太太打开门出来了,一时间我没有认出她来,因为她今天穿的是一套运动服。

“你必须保证他不会去找桑尼。”我说。

她没有说话,这时我意识到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听她说过话。这么多年来,我只看见过她摇头或点头,她总是用眼神和我沟通,我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声音。突然间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这是一个能够保持绝对沉默的人,而且她养大了一个后来成为连环杀手的儿子。

“他是我的弟弟,而且对我来说,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说。

我碰了一下她的手,她立刻缩了回去。我马上明白了,她什么也不会做。这个女人不能说话,也不愿意说话,她是一个被诅咒的人。忽然,她转身朝向车库,接着她儿子的脸似乎也浮现在我的眼前。那张脸十分苍白,因为愤怒而严重地扭曲了。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自己那一点愚蠢的骄傲并不重要,我必须马上向桑尼发出警告,于是我拔腿奔向桑尼的家。踏上桑尼家屋前的台阶时,我发现大门并没有关上。

冲进房子时我已经忍不住开始哭泣,我甚至想象着也许我会在屋里的地板上看到桑尼的尸体。“桑尼!”我大声喊着,快步来到客厅。客厅里白色的家具和往常一样整洁干净,但是地毯上有一杯打翻了的白葡萄酒。那句咒语在我的脑海中尖声回荡起来。

“桑尼!”我大叫着,跑进厨房,那里有一扇门通向地下室。很久以前,桑尼的女儿从通往地下室的台阶上摔下去过,當时她在学步车里蹦跳,结果撞开了台阶入口的保护围栏。我冲下台阶,我侄女当时摔下去时学步车发出的巨大碰撞声还在我的脑海中回荡。

但是我发现桑尼坐在地下室的吧台高凳上,面前放着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尽管他脸色苍白,面露疲态,但是显然他还活着,而且安然无恙。“感谢上帝,你没事。”我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但是我也看出来了,他并不是没事。

“发生什么事了?”

“温迪离开我了,”他说,“她不见了。我们约好今天一起吃午饭的,但她没有去订好的餐馆,我到处都找不到她。她离开我了。”

我立刻明白了之前发生了什么:温迪回家,而赖斯早已破门而入在等桑尼,结果等到了他的妻子。

“不,”我低声惊呼,“不要!”可怜的一直没有得到我们喜爱的温迪,我想起了以前读过的关于赖斯杀害那些可怜的女人的报道。在小镇东边的河里发现的那些尸体残块的手都是紧紧攥着的,似乎生前都在试图抵御什么恐怖的事情。

“她没有离开你,”我抽泣起来,“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这不是你的错,姐姐。”桑尼说,原本苍白的脸变红了,“你知道温迪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知道多年来她一直想离开我,她和我在一起从来都不快乐。”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闻到他的手上有一股肥皂的清新气味。“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桑尼,你可能都不敢相信,我太愚蠢了!”我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我告诉他我为了给他准备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而伤脑筋,正好我经常见到赖斯的母亲等等。我也说了刚才我如何跑到赖斯太太家,央求她打电话给她的儿子,阻止他干坏事,但是显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赖斯越狱了。”我最后说,“赖斯一定是跑到这儿来找你的,但是他撞见了温迪。我们只能报警了。我们现在就报警吧。我真的太抱歉了!”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能感觉到从那里传来的他的心跳声。

“你什么也没做错,姐姐。”桑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我,我杀了温迪。”

接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我在电视上见过无数演员做过,与此同时我看见他的脸变了,变得不像平时那么和蔼亲切了。我到底有多了解他?我爱他,但是我到底有多了解他呢?我想起了温迪,她总是焦虑、生气,总是不高兴,总是威胁要离开桑尼。

“我和温迪吵架了。我不是故意的,姐姐。但是,如果……”他停顿了一下,“在某种程度上,这似乎就是一份上天送给我的礼物,不是吗?警察可能会认为是赖斯杀了她。”

远处响起了火警的铃声,镇上又有险情发生,我们这里既有医院和学校,又有监狱。我想起了温迪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那些学校里欺负人的恶霸肯定是发现杰瑞德·赖斯身上有某种特质,他们不断找他麻烦是有原因的。温迪的话当时令我很不安,因此那些话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当年桑尼应该也是发现了赖斯有某种问题,本来他应该离赖斯远远的,和他保持距离,但是他竟然和赖斯成了朋友。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表现,是因为他与赖斯的灵魂深处存在着某种共鸣,而不是出于纯粹的善良。他在赖斯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是,知道了这个真相,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是那么爱他。

“你说得对,桑尼。”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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