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谟区查抄本》中的哪吒形象看16 世纪末中西文化交流*

2024-03-20 09:14王沛轩
国际汉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抄本神灵哪吒

□ 王沛轩

一、引 言

《谟区查抄本》(以下简称“抄本”)又称《马尼拉手稿》(Manila Manuscript),是一部16 世纪末由西班牙人主导,在菲律宾完成的作品,大致可分为22 个主题。①目前已有的两个现代转写本均认为如此,本文也赞同这种观点。Jeffrey Scott Turley, George Bryan Souza 的转写版本(以下简称“JG”)将小标题分为拉德隆岛(Ladrones)、卡加延省(Cagayans)、三描礼士(Sambal)、米沙鄢群岛(Visayans)、摩洛人(Moros)、他加禄人(Tagalogs)、摩洛人的习俗(Moro Customs)、文莱(Brunei)、马鲁古群岛(Maluku Islands)、爪哇(Java)、苏门答腊岛(Rutter of Aceh)、北大年(Patani)、暹罗(Rutter of Siam)、新几内亚(New Guinea)、日本(Japan)、中国周边的朝贡国(China’s Tributary Neighbors)、大明(Tai Ming)、中国皇帝的仪式(Chinese Imperial Ceremony)、中国和鞑靼骑兵(Chinese and Tatar Cavalries)、中国神灵(Chinese Deities)、中国动物图鉴(Chinese Bestiary)、占婆(Champa)。Isaac Donoso, Ma.Luisa García, Carlos Quirino, Mauro García 的转写版本(以下简称“IMCM”)将小标题分为“拉德隆(马里亚纳)群岛的记录”(Account of The Ladrones[Marianas] Islands)、“卡加延省的描述和现状、当地人的服饰和习俗以及河流和溪流,如下所示”(Description and Status of Cagayan Province, the Dress and Customs of Its Natives, and Its Rivers and Creeks, as Follows)、“三描礼士的土著人记述”(Account of the Natives of Zambales)、“米沙鄢的习俗、礼仪和仪式”(Customs, Ceremonial Usages, and Rites of the Bisayans)、“菲律宾西部岛屿摩洛人的习俗和传统”(Customs and Traditions of Moros in the Philippine Islands of the West)、“菲律宾群岛(他加禄)印地安人的异教仪式和典礼说明”(Account of the Pagan Rites and Ceremonies of the [Tagalog] Indios of the Philippine Islands)、“摩洛人的习俗”(Customs of the Moros)、“婆罗洲”(Borneo)、“马鲁古群岛人民的习俗、方式、生活方式和宗教”(The Customs, Modes, Manner of Living, and Religion of the People of the Maluku Islands)、“关于爪哇人及其战争风格和武器的最准确的描述如下”(The Most Accurate Account that Could Be Given of the Javanese and Their Martial Style and Weapons as Follows)、“马六甲主教若昂·里贝罗·盖奥为我们的国王制作的海图和亚齐州报告”(Sea-Maps and a Report that Dom João Ribeiro Gaio, Bishop of Malacca, Made of the State of Aceh for Our Lord the King)、“马六甲主教若昂·里贝罗·盖奥与安东尼奥·迪亚斯、恩里克·门德斯、弗朗西斯科·达斯·内维斯和若昂·塞拉诺关于北大年和亚齐及Panarican 城镇事宜的报告”(Report of Dom João Ribeiro Gaio, Bishop of Malacca, with Antonio Dias, Henrique Mendes, Francisco Das Neves, and João Serrano about Matters Concerning Patani and the Towns of Aceh and Panarican)、“给我们国王的暹罗王国的报告和海图(作者:若昂·里贝罗·盖奥)”(Report and Sea-Maps of the Kingdom of Siam for the King Our Lord [by João Ribeiro Gaio])、“米格尔·罗克索·德·布里托的《新几内亚记》”(Account of New Guinea by Miguel Roхo de Brito)、“日本”(Japan)、“中国的朝贡国”(Tributary Kingdoms of China)、“关于中国明朝事宜的记述(作者:马丁·德·拉达神父)”(An Account of Matters Related to China, Which Is Properly Called Tai Ming [by Fr.Martín de Rada])、“中国皇帝的仪式”(Ceremonies of the Chinese Emperor)、“中国人对鞑靼的战争”(Battles of the Chinese Against the Tatars)、“中国所崇拜的神灵和偶像”(Gods and Idols that Are Worshipped in China)、“中国的鸟类、动物和怪物”(Birds, Animals,and Monsters of China)、“占婆王国的风俗记述”(Account of the Customs of the Kingdom of Champa)。Jeffrey Scott Turley, George Bryan Souza, The Boxer Codex: Transcription and Translation of an Illustrated Late Sixteenth-Century Spanish Manuscript Concerning the Geography, History and Ethnography of the Pacific, South-East and East Asia.Leiden: Brill, 2015;Isaac Donoso, Ma.Luisa García, Carlos Quirino, Mauro García, Boxer Codex: A Modern Spanish Transcription and English Translation of 16th-Century Exploration Accounts of East and Southeast Asia and the Pacific.Manila: Vibal Foundation, 2018。在此抄本中涉及“鞑靼”内容与交趾、東埔寨等在同一章节,指中国周边的朝贡国。——笔者注抄本600 余页,含西班牙文字298 页,图像97 页,其余均为空白页,有可能是为了在已有基础上添加其他内容。①Turley, Souza, op.cit., pp.1-36.该抄本对菲律宾本土各民族、马来群岛其他地区、日本、占婆、明代中国及其邻邦作了不同详略程度的西班牙文字介绍,伴随这些文字的是色彩鲜艳、生动的绘画图像,其丰富的资料记载对研究16 世纪东南亚及东亚地区的社会、文化及风俗等大有裨益。1947 年英国学者谟区查(Charles Ralph Boхer,1904—2000)在一次拍卖会上购得此抄本,于1950 年撰文叙述了获得的经过,大体介绍了抄本的情况与内容。②Charles Ralph Boхer, “A Late Siхteenth Century Manila MS,”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82.1-2 (1950): 37-49.目前抄本的研究热点集中于信息考证③John N.Crossley, “The Early History of the Boxer Codex,”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24.1 (2014): 115-124; Loreto Romero, “The Likely Origins of the Boxer Codex: Martín de Rada and the Zhigong Tu,” eHumanista 40 (2018): 117-133;Jennifer Nelson, “A Ming Chinese and Spanish Imperial Collaboration in Southeast Asia: The Boxer Codex,” The Art Bulletin 104.4 (2022): 20-45.、图像价值讨论④李毓中:《中西合璧的手稿:〈谟区查抄本〉(Boxer Codex)初探》,见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西文文献中的中国》,北京:中华书局,2012 年,第67—82 页;陈宗仁:《十六世纪末〈马尼拉手稿〉有关鸡笼人与淡水人的描绘及其时代脉络》,载《台湾史研究》2014 年第3 期,第1—42 页;陈宗仁:《十六世纪末Boхer Codeх 有关Xaque(畲客)的描绘及其时代背景》,载《季风亚洲研究》2016 年第3 期,第33—65 页。及文化交流分析⑤Ellen Hsieh, “The Power of Images in the Boхer Codeх and Cultural Convergence in Early Spanish Manila,” Historical Archaeology of Early Modern Colonialism in Asia-Pacific: The Asia-Pacific Region, Ed.Marí a Cruz Berrocal and Chenghwa Tsang.Florida: 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 2017, pp.118-145; Stuart M.McManus, “The Boхer Codeх: Transcription and Translation of an Illustrated Late Siхteenth-Century Spanish manuscript Concerning the Geography, History and Ethnography of the Pacific, South-East and East Asia,” Colonial Latin American Review 26.4 (2017): 550-551; Miguel Ibanez Aristondo, “Visual Arguments and Entangled Ethnographies in the Boxer Codex,” Manuscript Studies: A Journal of the Schoenberg Institute for Manuscript Studies 6.1(2021): 98-130.,但是对抄本中占据一定篇幅的中国神灵部分却还未有成熟的专题性研究。哪吒是中国民众所熟知的神灵之一,无论是古代《西游记》《封神演义》《南游记》等经典小说,还是当今影视作品都为其塑造了鲜活的形象。学界有关哪吒的来历、形象流变、民间信仰等议题已有较多讨论,⑥焦杰:《哪吒形象的演变》,载《中国典籍与文化》1998 年第1 期,第46—49 页;李小荣:《那吒故事起源补考》,载《明清小说研究》2002 年第3 期,第139—149 页;刘文刚:《哪吒神形象演化考论》,载《宗教学研究》2009 年第3 期,第178—183 页。而在抄本的中国神灵部分对于哪吒的文字叙述居首位,其描述既与中国传统叙事相仿,又掺杂着西方视野下的解读,图像也与传统认知存在异同,展示了东西方文化合作之下形塑的哪吒形象。因此本文拟以抄本中有关哪吒的内容为研究对象,发掘抄本中哪吒形象的来源,讨论其反映出的当时中国所存在的哪吒崇拜,并探讨其背后的中西文化交流与融合,以及其作者如何看待中国的信仰。

二、《谟区查抄本》中的哪吒图像

《谟区查抄本》中绚丽多彩的图像是解读抄本的重要线索。抄本中关于哪吒的图像介绍位于249v①对开本的抄本中仅在右页上表明页数,翻译本中用r 代表正面,v 代表反面,本文采用翻译本的做法。(见图1),图左上角的Lochia,读音或许是由当时的福建方言发音转写成的西班牙语。②谟区查本人即这样认为。Boхer, op.cit., pp.37-49.图像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少年骑着一头异兽,少年头顶与左侧皆有一个近似圆形的红色装饰,着绿色衣物,束金色腰带,穿黑色鞋子,左手持红缨枪举过头顶,右手牵着两条红蓝色飘带的细巧圆形物体。异兽全身蓝红相间,头、足及尾巴边缘处皆为绿色,嘴中露出一颗牙齿,显露出骁悍气质。从少年脚上的马镫、一人一兽的神态以及与同类型图像对比来看,③如抄本中248r、250r、266r 等身骑白马之人脚上有着相同的物品。异兽似乎为他的坐骑。

图1 《谟区查抄本》中的哪吒图像

中国传统中的哪吒形象状貌如何?有学者指出:“在北宋及北宋之前,哪吒的基本形象是三头六臂的凶恶夜叉神,佛教忠诚的守护神。”至南宋开始实现中国化。④刘文刚:《哪吒神形象演化考论》,第178—183 页。从相关文献来看,元代已创造出了新的哪吒神话与形象。元代杨景贤编写的杂剧《西游记》中哪吒自言“一自乾坤生我。二亲教诲多能。三髟差髻上尽滴真珠。四妆带上金箱玛瑙。五方神听咱节制。六合内唯我高强。七宝杵嵌玉妆金。八瓣球攒花刺绣。九重天阙总元戎。十万魔王都领袖。”⑤(元)杨景贤:《西游记杂剧》,见隋树森编《元曲选外编》,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654 页。其中三、四、七、八部分对哪吒妆饰有所简述。杂剧中孙行者与哪吒发生冲突时言:“也是悔气,这小孩儿也来欺负我”⑥同上,第657 页。,道出哪吒如孩儿一般。以上对于哪吒的描绘,从其外观入手,详细描述了其形象特征。首先,哪吒的头发扎成三团发结,点缀着“真珠”;其次,饰品带有完美的玛瑙;再次,手持的宝杵均装嵌玉石,并用金雕饰;最后,就是拥有细致精巧图案和花纹的八瓣球。此外,还可以确定他乃是孩童模样。另一杂剧《二郎神醉射锁魔镜》则描述了这样的哪吒行头:“兽带飘征旗飐飐,鱼鳞砌铠甲重重。凤翅盔斜兜护顶,狮蛮带紧扣当胸。绣球落似千条火滚,火轮举如万道霞烘。”⑦《二郎神醉射锁魔镜杂剧》,见隋树森编《元曲选外编》,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961—962 页。在这里展示了不同的哪吒形象,无论是鱼鳞甲、凤翅盔还是狮蛮带,都是典型的中国古代高级将领装扮,契合了杂剧中哪吒“八百八十一万天兵降妖大元帅”⑧同上,第961 页。的身份。

明人以元代《新编连相搜神广记》增益翻刻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的哪吒“身长六丈,首带金轮,三头九眼八臂,口吐青云,足踏盘石,手持法律……鍗一响,龙顺虎从;枪一拨,乾旋坤转;绣球丢起,山崩海裂。”⑨《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外二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330 页。结合其中的《那叱太子》图(见图2)展示出的形象也较文字更加丰满,头上有二装饰,或为文中“金轮”,左手持枪,右手执绣球,左右臂各缠有一丝带状物,上衣系于胸前,腰带下三花瓣形状饰物,可能暗示莲花化身形象,下装长袍,脚着长靴。明代小说中出现了更加丰富的哪吒形象。如《西游记》第4 回《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中有诗曰:

图2 明《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的哪吒形象

总角才遮囟,披毛未苫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诚为天上麒麟子,果是烟霞彩凤仙。龙种自然非俗相,妙龄端不类尘凡。身带六般神器械,飞腾变化广无边。今受玉皇金口诏,敕封海会号三坛。”

与悟空战中称“那哪吒奋怒,大喝一声,叫‘变!’,即变做三头六臂,恶狠狠,手持着六般兵器,乃斩妖剑、砍妖刀、缚妖杵、绣球儿、火轮儿,丫丫叉叉,扑面来打。”①(明)吴承恩:《西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第30—31 页。

这是对搏战时哪吒的样貌和武器进行了介绍。第51 回《心猿空用千般计 水火无功难炼魔》中写到哪吒“那小童男生得相貌清奇,十分精壮。真个是:玉面娇容如满月,朱唇方口露银牙。眼光掣电睛珠暴,额阔凝霞发髻垂。绣带舞风飞彩焰,锦袍映日放金花。环绦灼灼攀心镜,宝甲辉辉衬战靴。身小声洪多壮丽,三天护教恶哪吒。”②同上,第428 页。与第4 回结合来看,在《西游记》中刻画了一个平时神清骨秀,战斗时神通广大的少年哪吒形象,给读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南游记》中对哪吒出战时的装扮描述:“只见他头戴红花紫金圈,身披八宝绣盔甲,脚穿绿线尖底靴,左带花花绣球,右挂九节钢鞭,手持长枪,身骑红鬃战马。”③(明)余象斗:《南游记》,见(明)吴元泰等著《四游记》,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 年,第102 页。这些服饰、武器和坐骑的描述,为哪吒形象的塑造提供了更加丰富的细节。《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已与现今人们印象中相近,其出生时“满地红光,面如傅粉,右手套一金镯,肚腹上围着一块红绫,金光射目。”④(明)许仲琳:《封神演义》,长沙:岳麓书社,2018 年,第79 页。第14 回《哪吒现莲花化身》中诗曰:“两朵莲花现化身,灵珠二世出凡尘。手提紫焰蛇矛宝,脚踏金霞风火轮。豹皮囊内安天下,红锦绫中福世民。历代圣人为第一,史官遗笔万年新。”⑤同上,第96 页。

由上可知,元至明代各类文献中的哪吒面相不尽相同,这些差异反映了不同时代和文化背景中对哪吒形象的理解。但其精致的少年形象,绣球与长枪的武器描述颇多,抄本中的哪吒图像在细节上也突显了这三个特征。将抄本中的哪吒图像与《那叱太子》图以及明代绣像小说中的插图(见图3、图4)对比,不难发现抄本是在中国已有基础上的模仿与重塑。

图3 明《鼎镌京本全像西游记》载哪吒太子与悟空交战

图4 明《新刻钟伯敬先生批评封神演义》哪吒现莲花化身

抄本中的哪吒形象虽然存在一些变异,但始终保持着一种精致而优美的风格。一方面,绘图者或借鉴同类型图像,或根据文字叙述,尽可能地还原中国传统典籍中的哪吒形象。这也印证了谟区查的观点,即认为这些画是从1590 年存于菲律宾的一些中国书籍的插图中复制的;①Boхer, op.cit., pp.37-49.另一方面,绘图者个人的思维方式、身处的空间与时代条件决定了其笔下的哪吒势必有独到之处。相较于汉籍图像,抄本中的哪吒图像不仅着色丰富,在构图细节上也更为复杂。抄本的绘图者在进行模仿与再创作时,不仅基于自身的审美偏好,还要考虑画作的受众。西班牙殖民者雇用菲律宾当地的华人绘制抄本中的图像,这些华人绘制的作品不仅具有中国传统绘画的特点,还融合了西方绘画的风格和技巧。因此,这些画作不仅能够反映当时的文化交流,还能够为哪吒这个形象注入新的元素,使之更符合当时西班牙人的审美标准。正如彼得·伯克(Peter Burke)在讨论中国向欧洲出口的图像时指出的:“历史学家不应忘记,这些画像是在一个特殊的背景下制作的,是当地的艺术家为外国人生产的。这些艺术家很有可能见过《伦敦的叫卖声》这类传统的欧洲画像。即使他们不会盲目地模仿这些画像,但有可能把这些画像中的某些成分包含在内,以便投欧洲观众之所好。”②彼得·伯克著,杨豫译:《图像证史》(第2 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165—166 页。此外,抄本中的中国神灵肤色各异,且与中国传统不尽相同。而肤色在西方关于亚洲民族的早期绘画作品中有特殊含义,最白者往往代表其符合欧洲人的价值标准③唐纳德·F.拉赫(Donald F.Lach)著,胡锦山译:《欧洲形成中的亚洲·第一卷·发现的世纪(第2 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410 页。,哪吒便是最白色,这也可视作对哪吒能力与地位的认可。在此基础上,抄本中的哪吒图像可以视作当时在菲律宾的西班牙人与华人交流合作的文化载体。

此外还存在一个问题,便是抄本中哪吒与异兽的关系。前文从观察图像的角度出发,认为二者是主人与坐骑的关系,但是揆诸史料,不曾有提到哪吒有异兽当坐骑,即使有提到坐骑,也是“身骑红鬃战马”。据此可以猜测有可能是绘图者在选取模仿的底本上有类似的插图,正如谢艾伦(Ellen Hsieh)所言,中国神灵部分可能是对当时中国流行艺术的记录。④Hsieh, op.cit., pp.118-145.在这样的背景下,抄本中的哪吒图像不仅反映了当时的审美观念和文化特点,更承载着人们对于这一神祇的信仰和崇拜。此外,在目前史料中未有类似的图像或文字记载,这也为我们了解哪吒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和参考。

三、《谟区查抄本》中的哪吒文字描述

如果说抄本图像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哪吒形象,那么文本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中西文化结合下的哪吒叙事。抄本中有关哪吒的文本位于275r-275v(见图5)。从整体来看,哪吒位于中国神灵中的第五位,但是文字内容却是最为丰富的,其内容为:哪吒深受这些中国人的尊重,据他们讲述,哪吒出生三天后便去海里洗澡,海神被他激怒了,于是哪吒进入海神的房子,打碎了所有东西,并扔到了地上。他们战斗的结果是哪吒取得了胜利,海神被打败了。在这次战斗之后,哪吒又与当时的其他神和英勇人物进行了多次战斗,而他总是胜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七岁。当哪吒成长到七岁时,与他的父亲和母亲进行了一次会面。他把身体的骨头给了父亲,说这些骨头属于他,他把肉给了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哪吒讲完了这些,就上天去了。至高无上的神很好地接待了他,并让他成为天上所有士兵的统帅。当恶魔对上帝有任何不敬的行为时,哪吒就会惩罚他们。在这一点上,似乎中国人了解并知道路西法(Lucifer)的傲慢,而且知道路西法和他的那些天使因为这种傲慢而被剥夺了在天堂的权利。①路西法出现于《以赛亚书》第14 章第12 节,也指七原罪中的傲慢之罪。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路西法逐渐被认为是恶魔,代指撒旦。而这个哪吒就是那个实施惩罚的人。每当恶魔作恶时,他都会这样做。据说,哪吒将所有的士兵放在他用手拉的围栏或圆圈里,然后从那里召唤出士兵,或一千,或十万,或是他所需要的兵力去惩罚恶魔,之后再把士兵们放回那个围栏或圆圈里。中国的人们还说,如果大地上有一些可怕的怪物时,哪吒就下凡去杀死他们。由于所有这些神话般的原因,哪吒被这些人所崇拜,并受到极大的尊重。②Turley, Souza, op.cit., p.273.

图5 抄本中的哪吒文本

由此可见,抄本中对哪吒的叙述符合明代典籍中的哪吒故事的主脉络,其叙事内容可拆分为五种:一是中国人对哪吒的崇拜,二是哪吒战斗的情形,三是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故事,四是哪吒的职能,五是哪吒的法宝。学者大多认为中国神灵部分内容来源于中国,李毓中认为图绘所附文字“应该说是由明类书或相关书籍转译而写成的文本”,乔治·布莱恩·索萨(George Bryan Souza)和杰弗里·斯科特·特利(Jeffrey Scott Turley)则指出这部分内容源自《封神演义》和《三国演义》。③Jeffrey Scott Turley, George Bryan Souza, “On the First Complete Edition of the Boxer Codex,” Romance Philology 70.2 (2016):459-476.此外,作为神话人物的哪吒本身具有高度想象性与象征性,只有代入中国的神话及民俗体系中才能理解,因此,哪吒的文本说明了一个事实,即作者对中国神话与文化有相当程度的认知。然而细究哪吒文本却能够发现,尽管其框架与明代主流说法近似,但却无法从现有文献中找到与之细节上完全相对应的文本,反而是与多个可见资料有一处或多处重合。据此笔者猜测或有三种可能性。

一是文本作者拥有并阅读了多部有关哪吒的作品,因某种缘故将多部作品的剧情拼合在一起,形成抄本中的故事。哪吒闹海的故事在与抄本相近年代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西游记》《封神演义》中皆有称述,且主题内容大同小异,起因均是哪吒前往海中戏耍,后与海中的神灵发生冲突。值得注意的是,抄本中交代了是此事发生在哪吒出生三天之后,《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言“生五日化身浴于东海”①《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外二种)》,第330 页。,《西游记》称“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②(明)吴承恩:《西游记》,第704 页。,《封神演义》云“哪吒年方七岁”③(明)许仲琳:《封神演义》,第80 页。。相比而言,抄本中的哪吒闹海叙事可能采用了《西游记》之说。

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情节早在两宋时期已有流传。《五灯会元》卷二载“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力,为父母说法。”④(宋)普济辑:《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第116 页。卷十载“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然后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⑤同上,第568 页。严羽在《沧浪诗话》的《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用来形容其论诗方式曰“吾论诗,若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⑥(宋)严羽:《沧浪诗话评注》,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 年,第283 页。可见此说流传之广泛。众所周知,在明代典籍中哪吒闹海或射杀石妃⑦或称“石矶”。娘娘事件是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导火索,两起事件衔尾相随,无法出现抄本中让哪吒闹海后“又与当时的其他神和人进行了许多次战斗,而他总是胜出。”直至他七岁时才发生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剧情,由此笔者猜测抄本作者又在此引用了《封神演义》“哪吒年方七岁”的细节描述。

哪吒作为天上统帅的职能。元代杂剧《西游记》中称哪吒“见做八百亿万统鬼兵都元帅”。⑧(元)杨景贤:《西游记杂剧》,见隋树森编《元曲选外编》,第654 页。杂剧《二郎神醉射锁魔镜》言为降妖伏魔,故“加小圣八百八十一万天兵降妖大元帅”⑨《二郎神醉射锁魔镜杂剧》,见隋树森编《元曲选外编》,第961 页。。然《西游记》与《封神演义》皆未提及,而《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则载“盖魔有尽,而帅之灵通广大、变化无穷,故灵山会上,以为‘通天太师、威灵显赫之大将军’。玉帝即封为‘三十六员第一总领使’,天帅之领袖,永镇天门也”⑩《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外二种)》,第331 页。,符合抄本所述。

此外,抄本记录的可容纳士兵的物品,仅见于《南游记》第11 回“文曲星余珂出班奏曰:‘臣保一人,乃昆沙宫天王李靖之子,名叫哪吒,此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有一绣球,内有十六个头目,带领五千瘟阵鬼兵助战,无有不胜。’”。⑪(明)余象斗:《南游记》,见(明)吴元泰等著《四游记》,第102 页。

由上可知,如果是第一种可能的话,抄本中的哪吒文本无论是叙事框架,还是述说细节都在中国典籍中有迹可循,似乎没有特定的论述立场,书写者在遵循哪吒故事基本框架的前提下,有选择地根据不同文献塑造了抄本中的哪吒叙事。但同时文本的视角明显是以异域视角看待哪吒,因此抄本作者又在其基础上具有新的理解,使抄本内容在细节上有所差异,这或许能够解释中国部分的其他图像与配文描述存在的一些不合理之处。

二是明代可能存在一部与抄本中剧情类似且现今不为人知的哪吒作品。⑫如明代文人朱鼎臣为获取利益,往往通过删略文字、多版本拼凑以及添加故事剧情等手段编刊《三国演义》《西游记》《观音传》等流行小说。可参见李阳阳:《朱鼎臣编纂小说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暨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2011 年。在中国的文化史上,哪吒形象非常重要。作为一位民间神祇,由于明代通俗文学的推动,其事迹流传渐广,扶弱抑强、除邪惩恶的英雄形象深入人心。然而,在历史的长河中,关于哪吒形象的传承和创作远比如今可见文献中所记载的丰富,抄本提供的叙述内容对研究哪吒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三是哪吒文本的作者并没有直接阅读关于哪吒的事迹的书籍或者文献,而是通过菲律宾当地华人转述的哪吒故事进行记录,加上自身的理解,形成抄本中的版本。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就带来了一些非常有趣的问题:哪吒在菲律宾的华人社区之间的流传是如何进行的?哪吒的故事在此过程中是否发生了变化?如果有,那么这些变化对于哪吒这个人物的形象和意义产生了什么影响?在这样的前提下,哪吒成为华人社区中的一个重要符号,其信仰在移民到菲律宾这样一个外部环境后仍然得以保持并发展,抄本中所叙述的哪吒,或许能从侧面反映中国文化在华人社区中的情况,并且更好地理解这些文化符号对于海外华人的意义和价值。

抄本中的哪吒乃至整个中国神灵部分是在多元文化交织之下产生的。因此,在解读这部分内容时应注意以下三点。一是尽管抄本制作发起者与所使用的文字均来自西班牙,但从抄本所反映的情况来看中国文化在其中占据主导性,尤其文本叙述中,转译自中国典籍的部分要远大于自我发挥部分。二是在以中国典籍为基础架构的前提下,作者同时运用西方文化中心主义的标准去审视中国人的哪吒信仰,也是观察中国神灵部分的一个要点。三是抄本凸显了中西文化的融合与冲突,正如欧阳平(Manel Ollé)指出的,抄本所预设的理想读者是西班牙君主,即菲利普二世(Felipe II de España, 1527—1598),①Manel Ollé, “Un regalo inacabado.El Códice de Manila como testimonio de un proyectofallido,” El Códice Boxer, Etnografía colonial e hibridismo cultural en las islas Filipinas, Ed.Manel Ollé, Joan-Pau Rubiés.Barcelona: Edicions de la Universitat de Barcelona, 2019, pp.21-36.或可说是西班牙信仰天主教的统治阶级。坚定而狂热的天主教徒在阅读这部分内容时会产生何种感想?因此必须在时代背景框架下理解抄本中的调适与解读。从菲利普二世对于维护天主教信仰,消灭异端矢志不渝的态度来看,②如1566 年菲利普二世在给他的驻罗马大使的信中称:“你可以使教皇陛下确信:我宁肯丧失我的全部国家和100 次生命(如果我有100 次生命的话),也不愿让宗教和上帝的利益遭受丝毫的损害,因为我既不打算也不希望做异端者的君主。”(That rather than suffer the least damage to religion and the service of God, I would lose all my states and an hundred lives, if I had them; for I do not propose nor desire to be the ruler of heretics.)R.B.Wernham Ed., The New Cambridge Modern History: Volume 3, Counter-Reformation and Price Revolution, 1559-1610.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8,p.237;沃纳姆(R.B.Wernham)编,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组译:《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第3 卷·反宗教改革运动和价格革命:1559—1610 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年,第316 页。关于菲利普二世坚定的天主教信仰以及相关行为,可参见Geoffrey Parker, Imprudent King: A New Biography of Philip II.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80-99。其或许对中国文化中的哪吒包容度并不会太高,那么如何描述这一异域话题呢?哪吒文本的作者通过一种巧妙的叙述方式,一方面忠实叙述中国传统中哪吒的事迹与本领,另一方面则将哪吒塑造为惩罚路西法的神灵,维护上帝的角色,显示出哪吒也是服从上帝的人物,且对上帝必怀敬畏与崇拜。这样既不违背中国文献中的样貌,又符合菲利普二世的期待,找到一个既真实又可接受的平衡点。因此,抄本中的哪吒不仅是中国文献中的记录,更是抄本作者重新创作的形象。

四、《谟区查抄本》中哪吒形象之内涵

就抄本的哪吒文本而言,其中还包含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明代民间形成的哪吒信仰。抄本中对于中国民众信仰哪吒的原因解释有二:一是因为哪吒本身的传奇经历,二是其降妖除魔的神力。

民俗学中认为民俗信仰源于民众的现实生活需求,“具有相应的功利目的”③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年,第158 页。,中国的哪吒信仰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发展而来。二阶堂善弘指出在唐代“哪吒太子渐渐地成为独立的神格”,至宋代在民间法术盛行的潮流中,逐渐演化为“民间信仰的神祇之一”。④二阶堂善弘著,刘雄峰译:《元帅神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14 年,第323—326 页。明代的哪吒信仰可从有关文献中窥得蛛丝马迹。《三遂平妖传》第30 回《弹子僧变化恼龙图 李二哥首妖遭跌死》云:“见塑着一尊六神佛。三个头一似三座青山,六只臂膊一似六条峻岭,托着六件法宝。温殿直道:‘寺内不塑佛像,却缘何塑哪吒太子?’长老道:‘哪吒太子是不动尊王佛,以善恶化人。’”①(明)罗贯中:《三遂平妖传》,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第229 页。不难看出,明朝时期人们信仰哪吒这一人物的重要原因之一大约是避祸求福。同时由于明代通俗文学的流行,哪吒勇猛果敢的事迹,以及神通广大的人物形象深入人心。因此,民众往往希求借助哪吒降龙伏虎平息灾祸,尤其是与水有关时。同时,明代的哪吒信仰又受到地域因素的影响。明朝时期东南沿海地区之人“以贩海为生,其来已久,而闽为甚。闽之福、兴、泉、漳襟山带海,田不足耕,非市舶无以助衣食”②(明)许孚远:《议处海壇疏》,见(明)陈子龙辑《皇明经世文编》,北京:中华书局,第4333 页。的情况由来已久,且“海门以出,洄沫粘天,奔涛接汉,无复崖埃可寻,村落可志,驿程可计也”③(明)张燮著,谢方点校:《东西洋考》,北京:中华书局,2000 年,第170 页。的航海旅程充满不确定性,又有海盗“行劫海中”④同上,第57 页。,面临各种艰难险阻。凡此种种,为哪吒信仰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如福建省闽江入海口的琅岐镇南兜村村口南山公园中,有一建于明代的“京王帝三太子庙”,相传明代此村泛海经商者大有人在,且有哪吒显灵之传说,便馨香祷祝,希望漂洋航海可太平无事。⑤林建、林兆荣、陈清:《马尾风物志》,香港:香港国际飞翔出版社,2007 年,第320 页。明代弘治十四年(1501)漳州南靖县船场镇西坑霞寮村建霞寮太子庙,左殿供奉哪吒太子等神灵,希冀借其神力制伏蛟洪水患。⑥段凌平:《漳台民间信仰》,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131 页。明末福建省东南沿海石井镇溪东村传说哪吒为海上航行保驾护航,遂建“李府太子神庙”以求平安。⑦林建、林代文:《东南名镇名村系列丛书·泉州卷石狮村志简史记》,福州:东南名镇名村系列丛书编辑部,2003 年,第14 页。

显而易见,抄本叙事中哪吒信仰产生的原因与中国的实际情况基本一致。尽管抄本中未曾提及哪吒是集中于东南沿海地区的海洋神灵信仰,但抄本中的其他现象可以暗示这一观点。在抄本中的中国神灵部分前五个既有图像,又有文字叙述,除了“Yusamconcho”是林地之神外,其他均涉及东南沿海地区及海上航行,如人们在风暴和苦难中向“Husin”祈祷,并且进行海上航行,前往菲律宾的广州人更尊敬他;Hancpia 则是泉州人的偶像,渔民们向Yuayconchu 祭祀,因为他们认为他是海神。⑧JG 根据文本描述认为Husin 指黄帝,IMCM 认为Yusamconcho 指财神赵公明,但并未说明理由,可能是根据图像特征判断。Hancpia 与Yuayconchu 则有待考证。Jeffrey Scott Turley, George Bryan Souza, The Boxer Codex: Transcription and Translation of an Illustrated Late Sixteenth-Century Spanish Manuscript Concerning the Geography, History and Ethnography of the Pacific, South-East and East Asia.Leiden: Brill, 2015, pp.272-273, 637; Donoso, Luisa García, Quirino, Mauro García,op.cit., p.318。由此,中国神灵中的这一现象也反映出了一个问题,即中国神灵部分图像的排列顺序是否存在着一种与菲律宾或中国人物图像不同的潜在的次序,即按照神灵的职能进行组合与排序。⑨有学者在探究菲律宾与中国人物图像时提出,抄本具有一种潜在的次序,即用来表达文明程度或阶级地位的高低。参见Jorge Tarrasa Soguero, “La construcción de la alteridadfilipina a través de las imágenes del Codeх Boхer y otrasfuentes,” Diss.Universidad Nacional de Educación, 2020; Wang Hanyi(王晗一) , “The China Images in Manila: Research of China Images’Illustrations on the Late Siхteenth Century Boхer Codeх,” 2021 3r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Literature, Art and Human Development (ICLAHD 2021).Paris: Atlantis Press, 2021, pp.604-615。

并且,不同于同时期传教士表现出对中国信仰鄙夷不屑的态度,如伯来拉(Galeote Pereira)认为中国信仰观念“都是缺乏对上帝的认识”,⑩盖略特·伯来拉(Galeote Pereira):《中国报道》,见C.R.博克舍(Charles Ralph Boхer)编注,何高济译《十六世纪中国南部行纪》,北京:中华书局,2019 年,第64 页。克路士(Gaspar da Cruz,约1520—1570)认为中国的偶像“不值一顾”⑪同上,第186 页。。文本的作者并未认为关于哪吒的形象、故事及信仰是虚构而荒诞不经的,反而是持开放态度,希望通过分析哪吒的事迹及本领去理解中国民众为何崇拜哪吒。这也印证了胡安·保罗·鲁比斯(Joan-Pau Rubiés)所言,将中国神灵与西班牙英雄进行比较的做法,再次表明抄本出自一位世俗作者之手。①Joan-Pau Rubiés, “El Códice Boхer comoenigma: en búsqueda de la voz de un autor,” El Códice Boxer, Etnografía colonial e hibridismo cultural en las islas Filipinas, Ed.Manel Ollé, Joan-Pau Rubiés.Barcelona: Edicions de la Universitat de Barcelona,2019, pp.37-90.因此,通过研究哪吒乃至整个中国神灵部分,可能不仅如谢艾伦所言是探索插画师身份的重要线索,②Hsieh, op.cit., pp.118-145.更是寻求抄本其他部分作者的一个路径。

不难发现,抄本记述的哪吒信仰基本符合明代史实,这也为研究明代哪吒信仰提供了新的材料。但同时作为西方视角下的观察者,文本作者将哪吒代入西方认知体系中,透露出了大航海初期东南亚地区中西文化的复杂混合。抄本中中国神灵的图像与文本体现了一种文化融合问题,其中的哪吒应被视为一个典型个例。在抄本中,这方面内容明显是将读者受众预设为西班牙人,在解读中国这一异文化中的信仰时,作者显示出中西文化中存在某种共同点,一方面以此引起潜在读者的兴趣,另一方面使读者更好理解哪吒,乃至整个中国信仰系统在中国的意义。

作者从自己已有的知识储备中寻求如何解释哪吒,在叙述哪吒惩罚那些对上帝不敬的恶魔时,将哪吒的职责带入维护上帝的层面,并且认为中国人了解路西法的故事。作者试图在西方传统框架内阐释哪吒,所以才引用路西法加以解释。通览抄本的中国神灵部分不乏类似的描述结构,如抄本中指出关羽是中国一位伟大的军人,同时认为他还是中国的使徒圣雅各③西班牙、士兵、朝圣者、骑手的主保圣人。。此外,抄本中也有其他中国神灵的能力与哪吒相仿,如天师与五显大帝同样保护中国民众免受恶魔(demonios)的侵扰④两个转写本均将天师与五显大帝读作天尊与勾践,但是结合同时期《西班牙—华语辞典》(Dictionario hispanico sinicum)、《华语—西班牙语辞典》(Dictionarium Sino-Hispanicum)以及中国同类型的图像来看,应该是天师以及五显大帝。Turley, Souza, op.cit., p.275, 277.Donoso, Luisa García, Quirino, Mauro García, op.cit., p.319。。然而由于中西方文化差异,西方构建的恶魔体系和中国传统认知中的妖魔鬼怪在本质上大相径庭。⑤有关西方的恶魔与中国的妖怪的研究参见吴玲英:《〈失乐园〉里的撒旦与基督教的恶魔传统》,载《外国文学》2014 年第6 期,第62—71、158 页;王鑫:《比较视域下的中日“妖怪”与“妖怪学”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北京外国语大学日本学研究中心,2015 年。

因此,可以将哪吒视为一个范例,借由文本内容的书写以及其中的分析,可以发现作者对中国文化的接受与理解,尤其是在图文结合的方式下,生动而深刻地反映了西方视角下作者对中国信仰系统的认知状态,揭示了作者解读他者文化的视角以及经验。因此,这一部分对于中国神灵的解读,实际上代表着一种理解异域文化的思维。但将抄本中的哪吒图像与文本介绍置于中国信仰的原始语境中,又不难发现其代表了一种以中国文化为主体,多种文化合作的成果,这同样是整个抄本的特点。

五、结 语

《谟区查抄本》中的哪吒以及中国神灵部分,由于其内容不乏对同时代中国相关文献或作品的仿效,因此可以将其视作另类记录中国当时通俗作品、信仰以及知识的重要材料。目前哪吒信仰仍集中于东南沿海地区,但其功能已与明代有所不同。⑥如中国台湾地区的哪吒信仰,参见许炳坤:《台湾民间哪吒太子信仰研究——以新竹市为例》,硕士学位论文,台湾中山大学中国文学系研究所,2004 年;欧奕淳:《台南地区哪吒太子爷信仰之发展与现状》,硕士学位论文,台湾中正大学历史所,2010 年。通过抄本所提供的内容结合相关史料或许能够补充或还原明朝时期哪吒信仰的真实情况,以及梳理其发展脉络。值得强调的是,抄本中哪吒的文本作者在关注中华文化的同时,将得到的新知纳入西方知识体系重新观察与解读,尽管文本的描述存在误解,但也从侧面反映出西方世俗者与教会人士对待华人信仰的不同态度,即将其作为外来文化的一个方面介绍给读者。

抄本中哪吒与中国神灵部分是东亚多元文化融合现象的见证,它们不仅体现了当时中华文化海外传播的状况,还能反映大航海初期东南亚的文化交流情况。16 世纪末吕宋已成“东西洋番舶所必经繇之处”①(明)范景文:《战守全书》卷10,影印明崇祯间刻本,第418 页。,同时华人在东南亚贸易中占据主导地位,不少人移民海外,形成的本地华人社区也将部分中国文化保留了下来,对留居地造成了诸多影响。并且随着西方殖民者的强势到来,中西以及本土等多元文化发生碰撞,这代表了早期全球化现象中的一个面向。

研究抄本中的哪吒是探索中国神灵部分的切入点之一,但同时对于抄本的中国神灵部分,仍有许多未解之谜。一是由于部分神灵仅有图像,未配有相应的文本,仅靠标注很难识别出是与中国哪一神灵相对应,尽管学界认为此部分是采用闽南语发音后,使用西班牙语标注,但是目前有关神灵名字的翻译还不完善,是研究中国神灵部分首先需要解决的难题之一。二是抄本中选取这些神灵的标准是什么,如明代佛教信仰繁兴,但在抄本中的佛教人物却较少,反而一些鲜为人知的神灵在其中,这背后究竟受到什么因素的影响?诸如此类的这些问题尚需学界进一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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