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天空之战

袁汉

很难说美国人对建筑高度的追求始于何时。独立战争之前，叛乱者们冒着被英国士兵射杀的危险，在城市广场上立起高高的自由柱宣示他们的不屈。1850年，每天都有大量观光客花1先令爬上三一教堂陡峭的木楼梯，只为从87米的高处俯瞰纽约。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169米高的华盛顿纪念碑于1884年竣工，与此同时“摩天楼”这个词开始流行。到了世纪之交，在曼哈顿这片纽约的心脏地带，一幢幢摩天楼如雨后春笋般林立起来。

1913年4月24日晚上7点30分，伍德罗·威尔逊总统在华盛顿按下一个按钮，百老汇街23号的伍尔沃斯大楼同时亮起8万盏明灯，宣告又一座“世界最高摩天楼”君临曼哈顿。那天晚上，两个年轻的建筑师哈罗德·塞弗伦斯和威廉·范艾伦挤在人群中见证了那令人热血澎湃的瞬间，他们的眼睛被灯火映照得闪闪发亮。

左图：二战期间，美国政府鼓励公民利用公园或城市中的任何空地种植蔬菜水果，称之为“胜利花园”，图为1944年6月从纽约市第35街和第36街之间的一处“胜利花园”拍摄的照片，照片中尖顶的建筑为克莱斯勒大厦。右图： 范艾伦绘制的克莱斯勒大厦“隐藏式”屋顶建筑图。

1940年代美國纽约的城市景观。远处的克莱斯勒大厦和帝国大厦构成了曼哈顿岛的天际线。

黄金搭档反目成仇

伍尔沃斯大楼投入使用时，塞弗伦斯和范艾伦的合作刚进入第二个年头，是对摩天楼的共同狂热让他们走到一起。他们的合作完美无缺：塞弗伦斯富有魅力、善于交际，深得客户欢心；内向的范艾伦才华横溢，对各种建筑形式和风格驾驭自如，能够满足最苛刻的需求。两人苦心经营十多年后，在业界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他们的客户名单中包括标准石油公司和诸多金融巨头等如雷贯耳的名字。

然而，这对黄金搭档的关系终于还是破裂了，导火索是两人合作设计的班布里奇大厦获得成功后，评论界把所有的荣誉都给了范艾伦，忽视了塞弗伦斯与业主班布里奇·科尔比的私交才是他们拿到这份订单的关键。更深层的原因则是在多年合作中累积下来的设计思路、利益分配、公司主导权等未能化解的积怨。1924年两人分道扬镳后，范艾伦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毕竟拉客户不是他的强项，此后四年时间里他接到的最大订单是为蔡尔兹连锁餐厅建造了两家店面，据说其中一家获得了勒·柯布西耶的好评，但餐厅就是餐厅。终于，改变他命运的那个人在1928年底出现，克莱斯勒集团创始人沃尔特·克莱斯勒买下了列克星敦大道405号的一幢烂尾楼，顺带接收了那幢楼的建筑师范艾伦。

克莱斯勒是那种让人又爱又恨的金主，他有钱任性、暴躁好斗，不知道自己具体要什么，但又对建筑师抱有很高的要求和期待。内向而不善言辞的范艾伦能被克莱斯勒接受简直是个奇迹，但是骨子里他们都是极致的匠人，一个为了改进发动机，可以挽起袖子在车间里干上两三天；一个对建筑施工细节的寸步不让，屡屡让甲方和手下都痛不欲生。总之，这两个男人在克莱斯勒的办公室里，用一杯酒的时间达成了一种惺惺相惜的默契。“我要一座全纽约最高、最漂亮的摩天楼。”克莱斯勒直截了当地告诉范艾伦，“你的工作是发挥你的最高水平。你可以随便雇人，钱也不是问题，我只要你全力以赴！全力以赴！”

1928年11月的第一周，范艾伦开始绘制克莱斯勒大厦的设计图，到次年3月初，各种概念图、草图、细部图源源不断地送往克莱斯勒的办公室，大厦的全貌也越来越清晰。3月7日，克莱斯勒向媒体公布了大厦的建造计划和效果图，成为当天的新闻热点。《纽约先驱论坛报》评论耗资1500万美元的克莱斯勒大厦“将成为本市最高的摩天楼”。

凭空多出的竞争对手

塞弗伦斯把头版印有克莱斯勒大厦设计图的一沓报纸叠好，就在一个月前，塞弗伦斯的女儿在纽约圣公会圣巴多罗买堂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克莱斯勒也是嘉宾之一，当时他大谈建造世界第一高楼的计划，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塞弗伦斯听克莱斯勒吹牛时笑而不语，他心中藏着一个秘密：有人请他在华尔街40号修建一座摩天楼。华尔街40号的幕后推手是年仅34岁的投资银行家乔治·奥尔斯特罗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作为飞行员赴法参战，在停战协议签署前一天击落一架敌机，因此被公认为一战中最后一个杀敌的军人。

战后奥尔斯特罗姆在华尔街发挥一个老兵胆大心细下手狠的特长，短时间内靠投资自来水公司和电力公司赚得第一桶金，然后就把战场转向商业地产。拿一块地、建一幢楼、卖给大公司，这就是他的生财之道，而一幢地处华尔街黄金地段的世界最高摩天楼，一定会卖得很好。塞弗伦斯与奥尔斯特罗姆相识多年，这个项目就落到了塞弗伦斯的手上。一场轰轰烈烈的世界最高摩天楼之争就此拉开帷幕。

在建筑设计方面，塞弗伦斯并没有范艾伦那种灵气，但他手下有一个强大的团队，还找来日裔建筑师松井康雄担任助手。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的松井以擅长快速设计和修改方案著称，他和塞弗伦斯夜以继日地工作，他们只有一年两个月的时间来完成从设计到竣工的全部工作。因为新买家曼哈顿银行的旧办公楼的租约将在明年5月1日到期，届时他们就要搬进华尔街40号的新大楼。纽约媒体大肆宣传克莱斯勒大厦的建造计划之后一个月，《纽约时报》第47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表了一篇豆腐块文章，宣布曼哈顿银行正在建造一座64层的大楼。克莱斯勒和范艾伦都没读到这篇文章。

几天后全美国的报纸都开始报道华尔街40号的新闻，克莱斯勒大厦的业主和建筑师才发现自己凭空多出一个竞争对手。克莱斯勒与奥尔斯特罗姆的自负，以及塞弗伦斯和范艾伦的个人恩怨，势必将这场竞争推向白热化。

时间管理大师出马

“咆哮的二十年代”即将变为“饥饿的三十年代”，而纽约人懵然无知，眼中仍是一派繁荣兴盛的景象。他们议论着克莱斯勒大厦与华尔街40号的竞赛，大多数人都看好前者，毕竟后者要在明年5月1日前完工几乎是在做梦。华尔街40号还在清场地、打地基，而范艾伦那边的钢结构已经搭至14层，克莱斯勒大厦远远跑在了前头。

但塞弗伦斯不愧是一位时间管理大师，他动用了1200人，每周7天、每天24小时，以三班倒的轮班制度加速工作。与按部就班建造的克莱斯勒大厦相比，华尔街40号进度惊人，仅用两个月的时间就赶上了对手的高度。塞弗伦斯得意地吹嘘说：“我们的钢梁从钢铁厂拉到工地时还是热的。”

1945年7月28日，一架美國轰炸机从马萨诸塞州起飞，执行常规运送任务， 在途中遇上大雾迷失方向。上午9点40分，飞机撞上了帝国大厦北侧。轰炸机的残骸挂在7 8 楼和7 9楼之间的一个大洞外。

建造中的帝国大厦。

除了两座摩天楼的竞赛，1929年夏天纽约的另一件大事是第34街和第五大道交汇处的华尔道夫酒店即将拆除。过去36年里，华尔道夫酒店一直是纽约的地标酒店，接待过王公巨贾、政商名流。买下酒店地块的是50岁的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约翰·拉斯科布，他曾是杜邦公司和通用汽车的财务主管，为了支持前纽约州州长竞选总统而弃商从政。离开商界时他卖光了手中的股票，用这笔钱牵头成立了帝国大厦公司。这家公司成立不久就对外宣布：“我们将在华尔道夫酒店的旧址建造一座80层的摩天楼，名叫帝国大厦，预计耗资6000万美元，计划在18个月后完工。”帝国大厦的加入令媒体和纽约人更加兴奋，他们把这场世界最高摩天楼之争称为“天空之战”，但塞弗伦斯和范艾伦暂时无法顾及这个后来的搅局者。

1929年10月的第三周，华尔街40号的高度不仅超过了克莱斯勒大厦，也超过了伍尔沃斯大楼，暂时成为全世界最高的摩天楼。在媒体报道中，华尔街40号的建成高度是282米，克莱斯勒大厦是276米，如果不出意外前者将赢得这场竞争。不过以塞弗伦斯和范艾伦对彼此的了解，不出意外那才是意外。

帝国大厦后来居上

与此同时，华尔道夫酒店的废墟已经清理完毕，帝国大厦的建造就此开始。和那两幢摩天楼不同，帝国大厦并未带上浓重的建筑师个人印迹，拉斯科布聘用施里夫、兰姆和哈蒙建筑事务所负责设计施工，这大概是全纽约运作得最井然有序的建筑事务所。三个合伙人中，施里夫负责业务和管理，兰姆和哈蒙则一心扑在设计和建造上，这种合伙方式就像当初的塞弗伦斯和范艾伦一样成功。兰姆从一支绘图铅笔上获得了帝国大厦的外观灵感，和哈蒙一起完成了80层摩天楼设计的初稿，在修改了十几次后，开始按部就班地建造起来。

与快要完工的华尔街40号和克莱斯勒大厦相比，没有多少人注意刚刚动工的帝国大厦，毕竟那边的争夺已经到了刺刀见红的阶段。塞弗伦斯和范艾伦这对曾经相爱相杀的欢喜冤家都留了一手，而且这招“撒手锏”不谋而合：在楼顶加装置，把建筑高度再拔高一截。不同的是，信心十足的塞弗伦斯是明着来，他在华尔街40号顶端预留了一个可以加装旗杆的底座，到11月中旬将立起一根8米高的旗杆，使建筑高度达到290米。他丝毫不担心范艾伦也会这样操作，根据他的观察，克莱斯勒大厦楼顶并没有类似的加装旗杆装置。事实证明他低估了自己的前合伙人，范艾伦一直在克莱斯勒大厦中空的内部组装一个分为四段的尖顶，组装完成后再吊到楼顶安装，这一招使大厦的建成高度达到了319米。

如今纽约市的最高建筑是“世界贸易中心一号”，这座104层的建筑位于纽约的金融区， 建成于2013年，高度541.3米。它不仅是纽约市最高的建筑，也是整个西半球最高的建筑。

1930年5月初，华尔街40号仅用11个月的时间建造完成，取代伍尔沃斯大楼成为世界最高摩天楼。仅仅三周后的5月27日，这个纪录就被克莱斯勒大厦打破，范艾伦报了当初决裂的一箭之仇。塞弗伦斯与范艾伦的竞赛已经结束，帝国大厦成了孤独的追赶者。自从去年10月的大股灾以来，拉斯科布的个人财富大幅缩水。但财务的打击并没有动摇他建成帝国大厦的信心，平均每分钟就有一辆卡车驶进建筑工地，卸下水泥、钢材、电线和木料。1930年9月19日，随着一名建筑工人将最后一块钢结构固定在帝国大厦85层之上的319.6米高空，这座摩天楼以0.6米之差超越克莱斯勒大厦，加冕摩天楼新王。

当然，它的正式纪录要从1931年4月11日完全落成算起，那时它的高度已突破102层，加上楼顶可以停靠飞艇的碇泊塔，总高度为443.2米。5月1日帝国大厦开业那天一票难求，克莱斯勒收到了一封宝贵的邀请函，但他尽量有礼貌地拒绝了。帝国大厦的主人拉斯科布也不在现场，他已登上去意大利的邮轮，在孤独中品尝成功的喜悦。白宫的总统办公室里，胡佛伸出粗大的食指按下一个按钮，就像18年前威尔逊总统所做的那样，帝国大厦华灯闪耀，照亮了第五大道上的车流。

拿破仑说过，“一个人有多伟大，取决于他留下多高的纪念碑”，在那滚烫年代的曼哈顿，一座纪念碑立起，随即又被另一座更高的取代。

（责编：南名俊岳）

塞弗伦斯和范艾伦

哈罗德·克雷格·塞佛伦斯（1879—1941）是一位美国建筑师，他在纽约市设计了许多著名的建筑，包括可口可乐大厦、纳尔逊大厦等，其中最著名的是华尔街40号。

威廉·范艾伦生于1883年的纽约布鲁克林，在他25岁时，赢得了巴黎爱科尔艺术学院的奖学金并出国深造。1910年回到纽约时，他开始对新的建筑风格——现代派建筑产生了兴趣，后来也因之出名。

克莱斯勒

沃尔特·克莱斯勒（1875—1940）是克莱斯勒汽车公司的创始人。这个铁路技工出身的美国工人，凭着对事物的好奇心和对技术永不满足的创新精神，成为别克公司的总裁，并缔造了今天美国三大汽车巨头之一的克莱斯勒集团。

拉斯科布

约翰·雅各布·拉斯科布1879年出生于美国纽约，是美国20世纪初的金融家与政治家，因扩展杜邦公司和通用公司而闻名。后来他把自己在通用公司的股票卖了，用于建造和管理当时世界最高的建筑——帝国大厦。在他去世后不久，亨利·J.克朗上校买下了大厦其他合伙人的全部股份，一举成为这座大厦唯一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