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铁线上

2024-03-24 12:04张樯
散文 2024年3期
关键词:铁线罗湖张爱玲

张樯

内地游客通常会将这条贯穿香港新界九龙,并连接深圳的交通大动脉误认作地铁,这时候当地朋友就会以暗含纠正的口吻说“来香港就坐东铁火车”或者“在上水火车站月台见”。

一个游客将东铁线当作地铁线,这是因为它地铁化的乘坐方式,无须购票抢票,无须大排长龙依次进站,接受安检,也无须在候车室苦候发车。这些大凡乘坐火车必要的程序和步骤统统简化,你只需掏出八达通或买张车票就可随时进站上车。

东铁线全长仅有四十五点八公里,从金钟开始,经过旺角东、九龙塘、大围、沙田等十多个车站,到达深圳及香港交界的罗湖和落马洲,并且在罗湖经罗湖桥与广深铁路连接。东铁线穿越港岛、九龙、新界,同时接驳港地铁岛线、观塘线和屯马线,大部分车站及路段均在地面之上运行,在路线图中以天蓝色代表。

东铁线之所以为人们误会,还与东铁线的历史渊源和运营方式有关。东铁线早在1910年10月1日投入运营,由九龙经新界到罗湖,是香港首条通车的重型铁路,当时由九广铁路公司拥有,称为九广铁路(英段),简称“九铁”,1996年易名为九广东铁,2007年12月,九广铁路网络与地铁网合并,成为港铁的一部分,以往九广东铁则改名为东铁线。因此,不少香港市民直到如今也习惯于将东铁线称为“火车”或“电气化火车”。

多年来往返两地,我从落马洲或罗湖搭乘东铁线的时间也不固定,偶尔在上午、傍晚,但更多的是午后,当然会尽量避开周末人流扎堆的尖峰时刻。午后的车厢里乘客往往稀稀拉拉,如果一直走到最末一节车厢,甚至还会发现空无一人,那么暂时我就可独享整节车厢了。地处岭南,一年四季几乎都是艳阳高照,火车徐徐启动,驶入那一片平铺开阔的郊野,随后越来越快,阳光在车厢里欢快地跳跃,窗外掠过的树枝洒下斑驳的光影。而如果在薄暮时分搭乘东铁线,又是另外一番情景:车厢里的灯光蓦然闪亮,窗外的天色、山岭、建筑、桥梁一律笼罩在蓝色的暮霭里,,就像在播放一幅流动的延时摄影画面。

一个初夏的下午,我与一位友人同游香港中文大学,站在山岭上的教学楼凭窗远眺,及至我们下山,穿过寂静的校园,一场预料中的骤雨即将来临,眼看雨脚横扫之际,我们赶到东铁线车站月台,顺利搭上了一辆驶来的列车。刚刚关上车门,雨水在车窗上使劲敲打,仿佛在发泄它的愤怒。

香港居大不易,通常我也不常留宿,属于被香港旅发局所归类的不过夜旅客。往往购物完毕,或者与朋友聚餐结束,参加完某個派对,即会搭东铁线列车返回,如果聚会地点恰在需要跨海的港岛,时间又是夜间,那么回程时间便变得分外吃紧,要精心计算,争分夺秒,方才不会耽误赶上东铁列车。

照理比起纵贯全城的城际交通工具,东铁线起始点在午夜停止发车,也不算早了。但因惰性使然,我常常免不了紧赶慢赶,为此有段时间竟心生焦虑,曾做过这样一个与东铁线有关的梦——

伫立街头,我一看手表,怎么也不敢相信,时间已接近深夜十一时半,此刻我还人在旺角。我必须在午夜十二时前赶到罗湖,否则一旦口岸关闭,我就回不去了。如果我抓紧这最后的时机,尽快坐上东铁列车,兴许还来得及,还能在口岸关闭前到达。

旺角一如既往,人潮涌动,灯火闪闪。拨开闹哄哄的人群,我一阵小跑,拼命寻找地铁口。这是我极为熟悉的路径,曾无数次从这里来回。我走进了一幢大商场,沿着长长的走廊疾行,忽然意识到,必须抄近路才能赢得时间。然而穿过这条长长的走廊,我却爬上了一座半山。环顾四周漆黑一片,很是荒凉,是我从未来过的地方,我忽然发觉我可能已经迷路,不由一阵慌乱。

万幸的是,很快我就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声,从不远处徐徐传来,越来越近,是火车进站的呼啸。车站就在附近,或许就在山下。我试着往山下望去,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火车的轰鸣声却愈加真切和清晰。

我变得大胆起来,又向前探了两步,忽然脚下一阵松动。就像在许多电影里俗套的慢镜头那样——我连人带泥土、石块、荒草一同缓缓掉了下去……

其实上下班时间也非东铁线唯一的繁忙时段,在夜半也即夜间十至十一时,这趟铁道线还将迎来一天里最后的高峰。不知是香港居民热衷于夜生活,还是家中居住环境过于局促,许多市民往往都会不约而同在这时归家,通过城市的各个毛细血管汇聚到了东铁线上。三五成群的也许刚从某个派对归来的市民,一扫白日的平静和矜持,谈笑着还在延续未尽的余兴。

在东铁列车内,也许会很容易发现内地游客和香港市民的不同和特征。据我的观察,港客们较为“独立”,总是与他人刻意保持适度的距离,遇到车厢内乘客稀少时,就会一直走到车尾拣一个无人的座位,享受“孤独”。而当车厢里拥挤时,也尽量与人避开身体的接触,甚至眼神的对接。火车驶到了下一站,好不容易腾出一个座位,也无人前去争抢,在确信无人来坐时,有人才缓缓坐下。车厢内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人们都沉浸于手机,仿佛恨不能缩小身体,要钻进那方寸的空间。有人指责在香港火车或地铁上无人给长者让座,我也的确许多次眼见为实,后来明白了这也是一种乘车文化,不主动让座,也许是不想因此提醒那些长者已经衰老的事实,再说为有需要人士特设的专座,也常常虚席以待,即使空着,一般年轻的乘客也不会贸然坐下。

自然在东铁线上也穿梭着为数众多的游客,不少人就是搭乘这条线路的火车初次前往香江。也即他们对于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就是通过车窗外飞掠而过的青山、郊野、河流和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建立的。我曾在东铁列车上亲耳听见显然是初次来港的两个内地女孩望着车窗,发出了“香港好干净”的赞叹。内地游客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掮着大包小包,滚动着巨大的行李箱,不仅仅观光旅游,更直接的目的也是来到香港这个购物天堂血拼买买买。每天被东铁线列车和高铁以及众多的跨境巴士输送,前往沙田、油尖旺、铜锣湾、中环等各处。往往到了暑期、圣诞这些商品打折季,人数规模就更加蔚为壮观。毫不夸张地说,每天如潮水般涌来的游客,也是促进香港持续繁荣的诱因之一。

东铁线沿路因此衍生出一个特殊的人群——代购者,或曰水货客,为了赚取货品的差价,他们将举凡电器奶粉化妆品洗发水食品等进口物品,化整为零单兵作战,采取蚂蚁搬家的方式,源源不断地搬往深圳和内地。其活动的线路之一,就是搭乘东铁线列车,并在距深圳一站之距的上水形成了水客大本营。当然许多零散水客也会沿东铁线南下,深入九龙乃至港岛各处。水客的存在,显然严重扰乱了内地和香港的经济秩序,为此两地警方也一直不遗余力地打击和清理。在上水火车站进出口通道,每天都可发现警察在对携带大宗行李者进行盘查。水货客在扰乱商品市场的同时,也对车站及周边环境带来影响。他们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在拥挤的人群中横冲直撞,如过无人之境,并常常占据狭窄的人行道,对过往行人造成阻碍。许多次在上水站月台,我随不少乘客排队候车,哪知列车一来,还未等车上的人下完,刚刚赶到的几个水客模样的人早已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捷足先登。有时在月台分明是在往前行走,忽地斜刺里杀出一只巨大行李箱,仿佛要拦路剪径。我知道遭遇匆匆赶路的水客了……

如今,在香港和深圳,就出没着一类特殊的人群,每天早上和夜间往来穿梭于两座城市上班和回家,过着真正的“双城生活”。这类人群中,有住香港在深圳工作的,也有在深圳居住在香港工作的上班族。据闻,每天这样往返跨境工作的人数如今已超过三万人。每天无论早晨或傍晚,在香港和深圳各大口岸,在东铁线列车上都能看见这类人群来去匆匆的身影。无论她住在深圳福田,在香港中環上班,或者他住在香港观塘,在深圳罗湖开展业务,搭东铁线列车,转地铁,每天单程在路上的时间恐怕都不会少于两三个小时,这样算来,他们每天往返两地的时间就有五六个小时。可以想见,早出晚归,在列车上、在路上俨然已成为这类跨境人群的生活常态。他们的这种生活模式,无疑为深港两地的融合和相互渗透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注脚。

东铁线虽是一条现代的铁道线,也常常叫人恍如踩在时光的分水岭上,一头伸向杳渺的未来,一头连着久远的往昔。

夹杂在形形色色的乘客中,我还常常想起一个人——张爱玲。1952年7月,张爱玲在拿到香港大学注册处入学通知三个月后,悄然离开上海前往香港。这一年,她三十二岁。早在十年前,她曾在港大就读,因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而辍学返沪。当年她先从上海来到深圳,然后跨过罗湖桥出境香港,踏上了九广铁路——与今天的东铁线所走的正是同一线路。在《重返边城》一文中,张爱玲描述当年的情形:火车上下来的一群人过了罗湖桥,把证件交给铁丝网那边时,边防战士关切地让张爱玲到旁边小块阴凉地去——

我们都不朝他看,只稍带微笑,反而更往前挤铁丝网,仿佛唯恐遗下我们中间的一个。但是仍旧有这么一刹那,我觉得种族的温暖像潮水冲洗上来,最后一次在身上冲过。

移居美国数年后,张爱玲重返香港,住在九龙分租的公寓,公寓有个大屋顶阳台,晚上空旷无人,她闷来上去走走,总会眺望远方夜空。仍是在《重返边城》中,她写道:

满城的霓虹灯混合成昏红的夜色,地平线外似有山外山遥遥起伏,大陆横躺在那里,听得见它的呼吸。

其实,那条铁道线夜夜都听得见呼吸,曾经载着她从罗湖桥驶离故土,彼时却再也无法载她回去了。

“哐当哐当”,火车仿佛滑入另一条轨道,车窗外昏红的夜色里,一片片灯火晃晃悠悠,簇拥着紧贴车窗浮了过来。我又坐上了最后一班的东铁线列车,此刻驶往落马洲的列车早已开出,我将随列车驶向终点罗湖。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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