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时令节俗志

2024-03-30 03:44霍俊明
扬子江诗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杜甫

霍俊明

个人日常生活尤其是农耕时代的劳作甚至大时代的变动有时候又对应于自然更迭和时间法则,它们更为细碎而又规律地分布在一个个时间节点尤其是时令和节俗之上,正如杜甫所言“天时人事日相催”。尤其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在人与自然及时间的互动中一直居于主导位置。

值得注意的是唐代诗人书写除夕、上元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及其他节气的诗作众多,而节气又对应于太阳在黄道运行的宫次位置(黄道十二宫)。这与诗人的时间意识、生命体验尤其是农耕文明、农事劳作、节俗文化、饮食文化密切关联:“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民有余食也。”(荀况《荀子·王制篇》)比如立春之际的东郊祭祀句芒神,剪春幡、戴春胜、造土牛、打春牛的系列活动:“青齐间遇春耕,则饲牛以天麻饭,仍用锦缕系于角上。”(冯贽《云仙杂记》)

确实,时令、节气与物候变化、四季轮回、农耕稼穑直接关联,受“顺应天时”“趋时避祸”观念的影响,节令早已深入影响到日常生活、文化习俗、生产劳作等各个方面。与此同时,这又对应于不同的季节和时间节点上人们的日常生活、身体状态、心理潮汐的相应变化。杜甫就有诸多与此有关的诗作,至于《全唐诗》,更是收入了一千多首与节气、时令有关的作品。

感受细微、精敏异常的杜甫总是在季节和时序的变化中感受到自然的循环及生命的变化与无常,因此也就比同时代诗人增加了更多的愁思和忧虑——“万古愁”,这与杜甫的阔大襟怀是密切关联在一起的。杜甫的这些与时令、节俗有关的诗还体现了人与时节、物候、自然环境之间的深层互动关系及祈福消灾的心理。

二十四节气在古代由于与自然、时令、礼法、天时、物候及稼穑、畜牧等有密切关系而备受重视,按时序为立春(俗称“打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此外,除夕、元日(正月初一、又称履端)、元夕(正月十五)、穿天(正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二日)、花朝(二月十二)、上巳(三月初三)、端午(五月初五)、七夕(七月初七)、盂兰会(七月十五)、中秋(八月十五)、重阳(九月初九)、社日(春社、秋社)、腊八(十二月初八)等重要节日无疑为唐代日常生活增加了浓厚的仪式感。

唐代尤其重视时令和节俗,上至宫廷贵族下至民间百姓都在同享每一个节日和假期:“唐时风习豪奢,如上元山棚诞节舞马,赐酺纵观,万众同乐。更民间爱重节序,好修故事,彩缕达于王公,籹粔不废俚贱。文人纪尝年华,概入歌咏。又其待臣下法禁颇宽,恩礼从厚,凡曹司休假,例得寻胜地宴乐,谓之旬假,每月有之。遇逢诸节,尤以晦日、上巳、重阳为重。后改晦日,立二月朔为中和节,并称三大节。所游地推曲江最胜……凡此三节,百官游宴,多是长安、万年两县有司供设。或径赐金钱给费,选妓携觞,帷幕云合,绮罗杂沓,车马骈阗,飘香堕翠,盈满于路。朝士词人有赋,翼日即留传京师。当时倡酬之多,诗篇之盛,此亦其一助也。”(胡震亨《唐音癸签》)

其时,每一个节日都有相应的习俗,比如元夕放天灯,上巳踏青、戴细柳圈、卜油花,端午采艾、挂菖蒲、续命缕、浴兰汤、包粽祭水、饮雄黄酒及射团,七夕的七孔针乞巧,重阳登高、饮茱萸酒,腊八吃七宝五味粥等。冯贽《云仙杂记》记载:“洛阳人家,正旦,造丝鸡、蜡燕粉荔枝;正月十五日,造火蛾儿,食玉梁糕;寒食,装万花舆,煮杨花粥;端午,术羹、艾酒,以花丝楼阁插鬓,赠遗辟瘟扇;乞巧,使蜘蛛结万字造明星酒,装同心脍;重九,迎凉,脯羊肝饼,佩瘿木符;冬至,煎饧,彩珠,戴一阳巾;除夜,铜刀刻门,埋小儿砚,点水盆灯;腊日,造脂花餤。”关于此文中提到的腊日,杜甫即有诗——

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

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

——《腊日》

腊日,即农历的十二月初八,用于祭祀祖先、诸神,庆祝丰收,饮食上有吃赤豆粥的习惯。随着佛教文化的渗入,宋代开始出现了吃腊八粥的习俗。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载:“此月八日,寺院谓之腊八。大刹等寺,俱设五味粥,名曰腊八粥。”腊八粥又名七宝五味粥、佛粥、大家饭,食材包括大米、小米、玉米、薏米、花生、红枣、莲子、桂圆,以及各种豆类。

杜甫此诗《腊日》作于至德二年(757 年),时在左拾遗任上,安史之乱的局势也得到了有力控制。在杜甫笔下,是年腊日的温暖(萱草、柳条、春光)与往年的寒冷形成明显反差,这也对应了此时杜甫开心而欲醉饮的好心情,而结尾处腊日皇帝的赐食和恩泽更强烈地印证了这一点。这首《腊日》所对应的心情可与杜甫的《春宿左省》一诗比照阅读,它们都写于杜甫左拾遗的任上。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春宿左省》

左省即门下省,当时杜甫任左拾遗。这首诗作于乾元元年(758 年)的春天,写于值宿的夜晚,可见杜甫当时工作勤勉而关心朝政。

端午节无疑是重要的节日:“五月五日饮菖蒲雄黄酒,辟除百疾而禁虫出。”(苏颂等编撰《本草图经》)因与屈原有关,端午更是成为唐代诗人普遍抒写的主题。当时唐代宫中在端午节流行射团的游戏:“宫中每到端午节,造粉团角黍,贮于金盘中。以小角造弓子,纤妙可爱,架箭射盘中粉团,中者得食。盖粉团滑腻而难射也。都中盛于此戏。”(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唐玄宗(李隆基)就有《端午》一诗:“端午临中夏,时清日复长。盐梅已佐鼎,曲糵且传觞。事古人留迹,年深缕积长。当轩知槿茂,向水觉芦香。亿兆同归寿,群公共保昌。忠贞如不替,贻厥后昆芳。”

接下来,我们看看杜甫写于端午的两首诗。

《端午日赐衣》作于乾元元年(758 年)——杜甫时年四十六岁,《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写于大历三年(768 年),其间正好相隔了十年。由于十年间杜甫所处的生存境遇的不同,这两首同写端午的诗在精神向度上区别很大,盛年的得意与暮年的衰颓及对往日的追挽甚至判若云泥。

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

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

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

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

——《端午日赐衣》

肃宗昔在灵武城,指挥猛将收咸京。

向公泣血洒行殿,佐佑卿相乾坤平。

逆胡冥寞随烟烬,卿家兄弟功名震。

麒麟图画鸿雁行,紫极出入黄金印。

尚书勋业超千古,雄镇荆州继吾祖。

裁缝云雾成御衣,拜跪题封向端午。

向卿将命寸心赤,青山落日江潮白。

卿到朝廷说老翁,漂零已是沧浪客。

——《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

杜甫写有六七十首关于节令、重要节日、习俗的诗,大体涉及除夕、元日、人日、晦日(每月的最后一天)、立春、社日、上巳、寒食、清明、端午、七夕、立秋、秋千节(八月初五)、中秋、重阳、白露、寒露、立冬、冬至、腊八节等。

社日,分为春社、秋社,即立春和立秋之后的第五个戊日。这在农耕时代是非常重要的节日,其时要进行祭祀土神及迎神的活动:“社日,四邻并结综会社牲醪,为屋于树下,先祭神,然后享其胙。”(宗懔《荆楚岁时记》)

关于春社,因为不同阶段生存境遇和心态的差别,杜甫与此相关的诗也显现出迥然不同的情感、态度。

一年春社时,杜甫受一位农人盛情邀请,从白天到黑夜他尽情豪饮,这正反映此时的大唐政局稳定、农事安好、农民安居乐业:“步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语多虽杂乱,说尹终在口。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与此欢畅情形相反,又一年春社,流离失所的杜甫正身处困顿的破舟之中,面对此时此情此景,身处异乡的落寞诗人只能更感其悲苦:“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落水益沾巾。”(《燕子来舟中作》)

接下来再来看看白露。

太阳行至黄经165 度,此时天气转凉、寒生露凝,草木将黄未黄,预示着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寓居夔州打理橘园的杜甫在白露时节写下了这首诗:“白露团甘子,清晨散马蹄。圃开连石树,船渡入江溪。凭几看鱼乐,回鞭急鸟栖。渐知秋实美,幽径恐多蹊。”(《白露》)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杜甫还写到了夔州的獠人,专门记述了獠人在农历十月一日过节日的特殊习俗:“有瘴非全歇,为冬亦不难。夜郎溪日暖,白帝峡风寒。蒸裹如千室,焦糟幸一柈。兹辰南国重,旧俗自相欢。”(《十月一日》)

“獠人”,亦作僚人、夷獠、蛮獠、俚獠,即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曾长期生活在川渝、云贵桂地区,期间这一族群不断分化。西晋张华在《博物志》中提及“荆州极西南界至蜀,诸民曰獠子”。隋唐时期的獠人主要分布在益州、戎州、忠州、黔州、桂州、邕州、严州和广州等地。

随着不断的文化融合及统治阶层的打压,这个族群最终彻底消失了,唯有杜甫给我们留下了人类学谱系的一个光斑。

山木苍苍落日曛,竹竿袅袅细泉分。

郡人入夜争余沥,竖子寻源独不闻。

病渴三更回白首,传声一注湿青云。

曾惊陶侃胡奴异,怪尔常穿虎豹群。

——《示獠奴阿段》

据杜甫的诗歌考察起来,唐代獠人的饮食和习俗比较特殊,比如椎髻赤足、铜鼓歌舞,其先民在树上搭巢而居。《旧唐书》对獠人有所记载:“南平獠者,东与智州、南与渝州、西与南州、北与涪州接。部落四千余户。土气多瘴疠,山有毒草及沙虱、蝮蛇。人并楼居,登梯而上,号为‘干栏’。男子左衽露发徒跣,妇人横布两幅,穿中而贯其首,名为‘通裙’。其人美发,为髻鬟垂于后。以竹筒如笔,长三四寸,斜贯其耳,贵者亦有珠榼。土多女少男,为婚之法,女氏必先货求男族,贫者无以嫁女,多卖与富人为婢。俗皆妇人执役。”我们可以看看唐代张鷟《朝野佥载》中记述的獠人的饮食癖好:“岭南獠民好为蜜唧,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饲之以蜜,钉之筵上,嗫嗫而行。以箸挟取,咬之,唧唧作声,故曰‘蜜唧’。”

何谓冬至?即阳气渐渐回升的起点,正所谓“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民谚有云:“夏至三庚入伏,冬至逢壬数九。”冬至,又称冬节、亚岁、日南至,在阳历十二月二十二日前后,北方有冬至吃饺子的习俗。

自古有“冬至大如年”之说,可见其在传统节俗当中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古时有在冬至前后拜友、宴饮、祭祖的习俗:“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范晔《后汉书》)孟元老所撰的《东京梦华录》亦记载了冬至的习俗:“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祝往来,一如年节。”

对于冬至,亦有杜甫的诗为证。

《至后》作于广德二年(764 年),其时杜甫正在成都,思念故乡和兄弟自不用说,对于身处异地的杜甫来说愁苦凄凉几乎已经达到了无法化解的极致程度——

冬至至后日初长,远在剑南思洛阳。

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

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

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

——《至后》

三年之后的大历二年(767 年),又一个冬至,杜甫正流寓夔州。此时,冬至这样的重要节日带来的却是暮年之际的愁思、叹息、冷彻和无边无际难以排遣的苦痛:“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杖藜雪后临丹壑,鸣玉朝来散紫宸。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见三秦。”(《冬至》)

“年年至日长为客”道出了杜甫晚年漂泊激荡的穷苦心境,一个如丧家犬的异乡人只能在词语中不断加重精神重力和思想载力。

冬至的前一天称为小至,也有说小至是冬至的第二天。在大历元年(766 年)小至这天,杜甫有诗云:“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琯动浮灰。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小至》)

不管是在古代还是今天,除夕在节日中的重要性都是居于首位的。

在除夕辞旧迎新之际,我们可以感受下杜甫以及同时代诗人畅饮的情形。

先来看看孟浩然在异乡与同乡好友张子容是如何一起过春节的:“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客行随处乐,不见度年年。”(《岁除夜会乐成张少府宅》)

天宝十载(751 年),杜甫在位于长安曲江附近的从弟杜位宅中除夕守岁,年已不惑而仍困顿失意的杜甫只能借酒浇愁——

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

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杜位宅守岁》

另外,由此诗也基本可以断定杜甫的生日是正月初一。

唐代在除夕和元日有喝椒酒、屠苏酒、柏叶酒的习俗,杜甫在《杜位宅守岁》中就提到了椒酒:“正月初一,以盘进椒饮酒,号椒盘。”(《四民月令》)

正月初一即元日,本是新年伊始、阖家团圆的喜庆时刻,而暮年流寓夔州的杜甫面对儿子却是满怀的惆怅与凄苦:“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训喻青衿子,名惭白首郎。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元日示宗武》)

杜甫专门写到过柏叶酒:“此日此时人共得,一谈一笑俗相看。樽前柏叶休随酒,胜里金花巧耐寒。佩剑冲星聊暂拔,匣琴流水自须弹。早春重引江湖兴,直道无忧行路难。”(《人日二首·其二》)杜甫这里提到的人日为正月初七,人日又称人胜节、人庆节、人口日。南北朝时期的薛道衡在《人日思归》中对“人日”做了很好的解释:“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正月初一至初八,分别为鸡日、犬日、豕日、羊日、马日、牛日、人日、谷日。如果这八天连续为晴天的话,则利于与之相对应的家畜、人丁或者农作物在该年的繁衍生息;反之,为阴天或雨雪天的话,家畜、农作物易于受到灾变的影响,至于人则很容易夭亡。而杜甫却有一年遇到了从正月初一到初七连续阴天的极端情形,这在当时看来绝对是凶年之兆——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

冰雪莺难至,春寒花较迟。

云随白水落,风振紫山悲。

蓬鬓稀疏久,无劳比素丝。

——《人日二首·其一》

金圣叹特意谈到人日与农事稼穑的对应关系:“若人日阴雨不止,则岁之歉收可知。”(《金圣叹选批杜诗》)

关于人日,我们再来看看与杜甫关系密切的夔州本地的有关习俗:“夔人重诸葛武侯,以人日倾城出游八阵碛上,谓之踏碛。妇人拾小石之可穿者,贯以彩索,系于钗头,以为一岁之祥。府帅宴于碛上。”(祝穆编撰《方舆胜览》)

在唐代,正月初七的人日这天有将七种菜作羹及剪彩的习俗。剪彩就是女性将彩帛或彩纸剪成人的图形,贴在屏风、窗上或戴在头上:“闺妇持刀坐,自怜裁剪新。叶催情缀色,花寄手成春。帖燕留妆户,黏鸡待饷人。擎来问夫婿,何处不如真。”(徐延寿《人日剪彩》)正如何绍基所言:“锦水春风公占却,草堂人日我归来。”

唐人非常看重人日,如若好友此时不能相见则是分外惆怅之事。有一年人日这天,正在蜀地任职的好友高适(704 年—765 年),乾元二年,即759 年任彭州刺史,上元元年,即760 年转蜀州刺史,广德元年,即763 年拜剑南西川节度使,摄东川节度使,特意写诗(古人往往以诗代信)给杜甫以表思念之情:“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身在远藩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人日寄杜二拾遗》)

春天,总是让人们对四季更迭的新的一年充满期待,对于农耕时代的人们来说这又意味着一年劳作的新的开始。

立春,又称岁首、岁节、改岁、立春节、正月节,为二十四节气之首,是春天开始之意,预示着万物复苏。此时,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陟负冰、农耕始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立春之日,夜漏未尽五刻,京师百官皆衣青衣,郡国县道官下至斗食令史皆服青帻,立春幡,施土牛耕人于门外,以示兆民,至立夏。”(范晔《后汉书》)唐代对立春极为重视:“武德、贞观之制,神祇大享之外,每岁立春之日,祀青帝于东郊,帝宓羲配,勾芒、岁星、三辰、七宿从祀。”(刘昫等撰《旧唐书·礼仪志》)唐代有在立春之日制作春饼、送春盘的习俗。更为神奇的是元丰六年(1083 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苏轼居然在梦中奉命为立春作文:“天欲明,梦数吏人持纸一幅,其上题云:‘请《祭春牛文》。’予取笔疾书其上,云:‘三阳既至,庶草将兴,爰出土牛,以戒农事。衣被丹青之好,本出泥涂;成毁须臾之间,谁为喜愠?’吏微笑曰:‘此两句复当有怒者。’旁一吏云:‘不妨,此是唤醒他。’”(苏轼《东坡志林·卷一》)

物候、季节及时令与一个人具体的处境和心境密切关联,所以在杜甫这里经常会出现“以盛景写哀情”的情况。

杜甫在大历二年(767 年)立春这天写了一首诗,但因为此时正于暮年多病中漂泊在夔州,所以满卷都是悲切之情,往昔的繁盛和当下的衰颓之间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

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

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

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

——《立春》

春节、清明节、端午节和中秋节为四大传统节日。

关于清明,杜甫有诗云:“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清明二首·其二》)

寒食节是古代非常重要的节日。在清初汤若望立法改革之后,寒食节定为清明节前一日。因为寒食节是夏历冬至后的第一百零五日,所以又称为“百五节”。寒食节又称禁烟节、冷节、禁火节,据传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期的介子推。晋文公(重耳)为了让隐居于绵山的介子推辅佐自己而命人放火烧山,本想逼介子推出山,却没料到介子推与老母都被焚致死。寒食之际不能生火,所以只能吃冷食。据敦煌文献,北宋在寒食节的食单主要有胡饼、蒸饼、截饼、饦。此外,寒食节还反映了古代改火的习俗。随着春季到来而天气逐渐变暖、干燥,冬天保留下来的火种(旧火)熄灭不用,而在清明前重新钻木取新火,所以称“改火节”。

我们来看看杜甫关于寒食的诗:“寒食江村路,风花高下飞。汀烟轻冉冉,竹日静晖晖。田父要皆去,邻家闹不违。地偏相识尽,鸡犬亦忘归。”(《寒食》)杜甫还有诗《寒食夜苏二宅》:“寒食明堪坐,春参夕已垂。好风经柳叶,清风照花枝。客泪闻歌掩,归心畏酒知。佳辰邀赏遍,忽忽更何为。”关于寒食,苏轼亦有诗云:“卧皋亭中一危坐,三月清明改新火。”(《徐使君分新火》)

在唐代,寒食节除了禁火、祭祖、踏青之外,最为流行的是秋千、蹴鞠、斗鸡、拔河(牵钩)等游戏。甚至当时女子也参与蹴鞠这项娱乐活动。蹴鞠也称为“白打”,一般不设球门,而是以花样(解数)和技巧取胜,如转乾坤、斜插花、风摆荷、叶底摘桃、双肩背月、金佛推磨等。唐玄宗非常喜爱蹴鞠,以至于宫廷和民间大为流行。王维对寒食节玩蹴鞠的游戏亦有所描述:“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绿蒲涵白芷。溪上人家凡几家,落花半落东流水。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寒食城东即事》)

寒食的第二天称为小寒食。大历五年(770 年),这是杜甫在人世的最后一年。在小寒食这天,漂泊潭州的杜甫正饥寒交迫地处于冷舟之中——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

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

——《小寒食舟中作》

此时,杜甫的身体状态已经非常堪忧。

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在《小寒食舟中作》这首诗中提到了他在漂泊愁苦中一直随身携带的乌皮几。

几,又称凭几、隐几,是古时供人凭倚而用的一种家具,其形体较窄,高度与坐身侧靠或前伏相适应。《西京杂记》:“汉制天子玉几,冬则加绨锦其上,谓之绨几,公侯皆以竹木为几,冬则以细罽为稿以凭之。”这个用乌羔皮蒙的小几(也有说法认为并不是羊皮所蒙,而是髹漆成黑色,所以称乌几)是老杜的心爱之物,在动荡的岁月中一直随身携带,也可见杜甫的身体状态之虚弱。杜甫对这一乌几的喜爱、依赖程度可以通过他诗歌中的反复抒写体现出来:“凭几看鱼乐,回鞭急鸟栖”(《白露》),“锦官城西生事微,乌皮几在还思归”(《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五》),“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闷》),“荒庭步鹳鹤,隐几望波涛”(《大雨》),“拂拭乌皮几,喜闻樵牧音”(《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呼儿具纸笔,隐几临轩楹”(《同元使君舂陵行》),“凭久乌皮折,簪稀白帽棱”(《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甚至在绝笔诗中,杜甫仍念念不忘这个乌皮几,“乌几重重缚,鹑衣寸寸针”(《风疾舟中伏枕书杯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杜甫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提到乌几,还因为隐几与隐士、道家文化有关。《独异志》载:“上虞兰室山,葛玄所隐之处,有隐几,化为鹿。”“隐几萧条戴鹖冠”也显现了杜甫的归隐之志。生于战国时期的楚人鹖冠子为放旷不羁的大隐,隐于深山,终身不仕,但是鹖冠子又积极入世,留下了融合儒、道、法思想的影响深远的《鹖冠子》十九篇。杜甫对鹖冠子一直非常看重,有诗云:“生年鹖冠子,叹世鹿皮翁。”(《耳聋》)

寒食节,紧挨着农历三月三的上巳日。上巳日有在水边去除邪祟及踏青、交游、聚会的习俗。《后汉书·礼仪志上》:“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日洗濯祓除,去宿垢疚,为大洁。”魏晋以后,上巳日基本习用三月三日。张说《三月三日定昆池奉和萧令得潭字韵》:“暮春三月日重三,春水桃花满禊潭。广乐逶迤天上下,仙舟摇衍镜中酣。”

杜甫作于天宝十二载(753 年)的《丽人行》对三月初三日这一天出游的华丽香艳的盛况作了非常真切的描摹,对穷奢极侈的贵族生活也进行了深度揭示与批判。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

——《丽人行》

除此之外,杜甫还写有《上巳日徐司录林园宴集》:“鬓毛垂领白,花蕊亚枝红。欹倒衰年废,招寻令节同。薄衣临积水,吹面受和风。有喜留攀桂,无劳问转蓬。”

七夕有乞巧的习俗:“七夕妇人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鍮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乞巧。”(徐坚《初学记》)宫中则在七夕专门设有“乞巧楼”:“宫中以锦结成楼殿,高百尺,上可以胜数十人,陈以瓜果酒炙,设坐具,以祀牛、女二星。嫔妃以九孔针、五色线,向月穿之,过者为得巧之候。动清商之曲,宴乐达旦。士民之家皆效之。”(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

关于七夕,杜甫写有长诗《牵牛织女》:“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神光意难候,此事终蒙胧。飒然精灵合,何必秋遂通。亭亭新妆立,龙驾具曾空。世人亦为尔,祈请走儿童。称家随丰俭,白屋达公宫。膳夫翊堂殿,鸣玉凄房栊。曝衣遍天下,曳月扬微风。蛛丝小人态,曲缀瓜果中。初筵裛重露,日出甘所终。嗟汝未嫁女,秉心郁忡忡。防身动如律,竭力机杼中。虽无姑舅事,敢昧织作功。明明君臣契,咫尺或未容。义无弃礼法,恩始夫妇恭。小大有佳期,戒之在至公。方圆苟龃龉,丈夫多英雄。”

月亮象征团圆、圆满,它也总是在夜晚激起身处异乡的人们更多的思乡之情,尤其是中秋节。一年中秋节,寓居夔州的杜甫在寒夜中接连作诗两首以表达其时的愁思与哀苦,其中一首写道:“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水路疑霜雪,林栖见羽毛。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稍下巫山峡,犹衔白帝城。气沉全浦暗,轮仄半楼明。刁斗皆催晓,蟾蜍且自倾。张弓倚残魄,不独汉家营。”(《八月十五夜月》)

甚至在八月十六和十七这两日,难以排遣愁苦的杜甫又接连写下了两首诗——

旧挹金波爽,皆传玉露秋。

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

谷口樵归唱,孤城笛起愁。

巴童浑不寝,半夜有行舟。而御初寒。”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曰,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

——《十六夜玩月》

在唐朝德宗时期,重阳节被正式定为节日,为“三令节”之一。

毫无疑问,重阳节是古人非常看重的节日,其时登高交游、怀友唱和别有一番情致。杜甫写有十多首关于重阳(九日)的诗,可见其对这一重要节日的重视程度,比如《九日曲江》《九日杨奉先会白水崔明府》《九日蓝田崔氏庄》《云安九日郑十八携酒陪诸公宴》《九日登梓州城》《九日诸人集于林》《九日寄岑参》《九日奉寄严大夫》。

关于重阳登高,唐诗中最著名的当属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遍插茱萸少一人”写尽了兄弟手足之间的深情。

杜甫的重阳节抒写则令人倍感凄凉无语。大历二年(767 年)的重阳节,流寓夔州的杜甫抱病登高,临江之际满眼满怀是无尽的凄楚。

秋月仍圆夜,江村独老身。

卷帘还照客,倚杖更随人。

光射潜虬动,明翻宿鸟频。

茅斋依橘柚,清切露华新。

——《十七夜对月》

九月九日为重阳节:“九为阳数,其日与月并应,故曰‘重阳’。”(张岱《夜航船》)重阳节又称重九节、登高节、祭祖节、双九节、晒秋节、老年节、敬老节,寓意一元肇始、长久长寿。古代有重阳节出游、登高望远、宴饮祈寿的习俗,“九月九日,四民并藉野宴”(宗懔《荆楚岁时记》)。在这一天,亲人和友朋饮菊花酒,食莲饵、重阳糕及头戴、身插茱萸或者佩带插着茱萸的布袋(“茱萸囊”),以祈求祛病长寿:“初九未成旬,重阳即此晨。登高闻古事,载酒访幽人。落帽恣欢饮,授衣同试新。茱萸正可佩,折取寄情亲。”(孟浩然《九日得新字》)葛洪《西京杂记·卷三》载:“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太平御览·卷三十二》引《风土记》:“俗于此日,以茱萸气烈成熟,尚此日,折萸房以插头,言辟热气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

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

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

弟妹萧条各何往,干戈衰谢两相催。

——《九日五首·其一》

通过杜甫这些在特殊时间节点所写下的诗句,我们不仅感受到一个敏感多思的诗人作为生命体在时间旋涡和四季更迭中对生命、时间及人世变迁的感怀与兴叹,而且还让我们更为真切地意识到习俗、时令背后一个国家从兴盛走向衰败的历史过程。面对着时令更迭,这些情语与景语交织在一起正是老杜在秋风向晚以及孤舟冷食之中所挥袖慨叹的“天时人事日相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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