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

2024-04-01 06:25杜阳林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关键词:陈强姨妈舅舅

这是我最后一条微博,也是我留给人间最后一封“信”,我写写改改,前后足足花了24小时。几个小时前,那时太阳还在庄重而缓慢地往海里坠落,金光铺染,海鸥铄金,面前之景如梦如幻。一对小情侣相搂相抱,像连体婴一样走到海滩,请我帮他们拍张合影。我拿起男生的手机,咔咔咔帮他们拍了好几张,夕光中的他们,见牙不见眼,笑得流光溢彩。女生凑近我的画簿,好奇地翻了翻。

这是我昨天刚买的簿子,洁白的五十张画纸,一共只有两张画。她看了很久,久得我都怀疑她是对着两张画入了定打了盹,她呵口气,仰起脸,甜蜜地对男朋友笑道:“快看啊,这个小兄弟画的日落大海真美!”

他俩脑袋凑在一起,翻着前一页和这一页,频频点头,对我竖起大拇指。我便向着可爱的小情侣礼貌地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八颗牙齿。我没有告诉他们,前一张是日出,后一张才是日落。我从日出前就来到海边了,这两张画,最后24小时的光阴流转,和“信”一样,算是我留给人世的小小纪念吧。

想一想,也没关系,日出也是日落,日落也是日出。

正如生生死死,方生方死,万事万物,永在循环之中。

现在,天幕已彻底黑下来,风凉得刺骨,但头顶的星星啊,那么多那么密,宛若伸手可摘,清新脆凉。

裤兜深处坠着一个玻璃小药瓶,里面有整整齐齐一百片药,我昨天倒在酒店床上仔细数过了,一片也不少,我喜欢这个数字,代表着圆满和丰美。

很多年前,有人曾用世间最温柔的声音对我说:“正宵,今后你读书了,要考一百分哦。”

这十几年,我真的考了很多个一百分,但她一次都没看到过。

我脱了鞋,将脚浸进海里,海水如藏在冰窖里的古丝绸,冰凉地缠着脚趾。我将孤零零的自己,想象成一柄利刃,劈开水面,剖开海雾,好好听一听海的心跳。

我看着手中那些小白药片,清冷的月光下像一枚枚小白石子儿,它们即将进入我的肠胃,麻醉我的神经。

很多人的记忆都是从三岁开始的,我也一样。

那一年,我的爸爸妈妈在自家院子里开设了全村第一个烟花爆竹作坊,爸爸将我举到头顶,让我跨坐在他脖子上,咧着大嘴笑眯眯地说:“儿子,赚到钱了就给你买玩具枪,啪啪啪……”

“啪啪啪。”我兴奋地跟着爸爸尖声高喊,一线亮晶晶的口水滑下来,垂挂到他头上,顺着发尖往下跑,他也不去擦。

方叔叔来参观我家的作坊,羡慕得啧啧咂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两根香烟来。爸爸刚接过,妈妈就跑到他面前,拍打围裙上的灰,虎着脸道:“不能抽,咱们现在做烟花爆竹,头一个就是要安全,小心火星!”

“就是就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方叔叔嘿嘿干笑,将香烟夹到耳朵背后,爸爸也依样如此操作。我被爸爸高高地架在肩膀上,小手一伸,就能摸到他的香烟。我不停想去摸他耳后,他不断阻止我的动作,阻止的力度也很温柔,轻轻的,像是被春风拂动的柳条儿,一躲一闪地陪我玩。“老方,实在不好意思,欠你的两千元,要明年才能还得上了,不过你放心,既然开了这作坊,就算找到了一条赚钱的路子,我李太清绝对不是那号欠钱不还的赖货。”

“晓得,晓得,老李,你和菊妹子两人不容易,不过现在好了,有了宵娃子,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啥钱赚不到?照我看,你老李面相好,是个大有后福的人,以后就等着享儿子的福了!”

我在爸爸肩上呆腻了,高声喊妈,妈妈脆声应答着,从厨房里跑出来,将我接到怀里,顺嘴儿在我两个腮帮子各亲一下。“我儿子的脸,真甜!”

这就是我妈,大名黄菊,香喷喷的名字。熟悉她的人都叫她菊妹子,她应了自己的名儿,家里小院拾掇得整整洁洁,墙角种了几株菊,有嫩紫紫的小雏菊,有明灿灿的小“金杯”,窗台上还正儿八经放着一个花盆,据说这叫“蟹爪菊”,是爸爸专门托人从外地买来的,送给妈妈当礼物。村里人都说李太清两口子感情好,别看四十多岁的人了,出门还恨不得拉着手。我才三岁,没有和大人吵架的能力,只能傻乎乎地看着他们挤眉弄眼,仿佛我的爸爸妈妈是怪物似的。在我心里,李太清和黄菊非但不是怪物,还是世上最好的爸爸妈妈。

除了家里的亲戚和方叔叔,我不太喜欢村里的男人,方叔叔应该也是喜欢我的,每次来家都要亲热地喊我名字,还喊我“大侄子”。

爸爸妈妈起早贪黑,开作坊的第二年就还清了方叔叔的钱,专程请他来家喝酒。方叔叔高高兴兴地来了,一碗接一碗的,后来索性抱着酒坛子喝,满脸红彤彤的,不停说着话。

方叔叔喝过大酒没几天,我的舅舅又上门了。我其實是很喜欢舅舅的,他长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上唇一抹“茸茸胡”,对我十分和善。不过妈妈常板着脸批评他,舅舅大概是棉花制作的肠肚,软得一塌糊涂,不管亲姐姐说啥,他都点头听着,模样很认真。连我这个四岁的小娃都晓得,舅舅是来借钱的。因为每次他到我家,都是这样毕恭毕敬地坐着,两手搁在膝盖上,后背挺得笔直,端端正正,目不斜视,不管妈妈说什么,他都点点头,嘴上答应着“是是是”。等到他离开之前,妈妈就要去开她的宝贝箱子,箱子的旧衣服下面,压着一个小木箱子,里面是新新旧旧的票子。以前票子只有零碎几张,妈妈都要咬牙数出一半来,塞到舅舅手里,今年我家的爆竹烟花卖得好,妈妈唠叨了他一番,当然不会让他空手回去。

拿到钱的舅舅一路奔到门外,院里靠墙放着他的二八自行车。听说这车原本是属于爸爸的,舅舅借去骑,一借二借的,不知道怎么也就“长借不还”了,爸爸妈妈倒也不好意思找他要——谁让舅舅是外公外婆家的“老幺”呢,老幺最受宠爱,更何况上面生了两个女儿才有了他,姐姐们从小就让着他,他也乐得“长不大”。

我扯着舅舅的裤腿,成为一只坠在他屁股后面的小秤砣。“我要去外婆家!”

“哎呀,你舅舅我还有要紧事,发家致富的要紧事,去找兄弟伙合计,你去啥外婆家嘛,添乱!”

妈妈也想打消我的念头,她蹲下身说:“等下妈妈把墙壁上的腊鸡解下来,给你蒸一只腊鸡腿!今天眼看太阳都要落坡了,就在家里啃鸡腿,明天睡醒了,妈妈带你去找外婆玩,好不好啊?”

“不好!”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像是身体里住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通过我的喉咙在传话。

“两只!两只鸡腿都给我儿吃!”

“不要!”

“我儿能干,听爸爸的话,今天别去外婆那儿了,她不知道你要去,又不会提前蒸鸡腿给你吃。”

我爸也出来帮腔了,但我不为所动,小脑袋一摆:“我不吃鸡腿!”

爸妈怔了怔,彼此对望一眼,不知道今天这碎娃犯的是哪门子邪,以前一只鸡腿就能让我彻底“投降”乖乖听话的,现在两只也不行,还逼我说出“不吃鸡腿”这种谎话来。这话让我自个先伤了一回心,好像生命中的雞腿从此都要离我远走了,抓也抓不住,追也追不回,可是,身体里那个“陌生声音”,它偏要征占我的喉咙,我能有什么办法?

爸爸想了想,又从身后拿出新的诱惑来:“你今晚不走,爸爸就带你去村口小卖店,我们买双层泡沫文具盒,花杆杆的铅笔,还有豆腐块儿一样白生生的橡皮擦怎么样?”

“我不!”

说真的,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得我的心口都皱起来疼起来了。

“不,不!”我的心理防线也快要崩盘了,伸出双臂抱住舅舅膝盖头,拖着哭腔大声要求,“我要去外婆家!”

你听过潮汐的声音吗?也许只有将生命化为大海的一部分,才能真正听到浪潮的诉说吧?我不确定,小时候是否有一阵风过,在我耳畔大声地回旋,下一道铁硬的指令:去外婆家!去外婆家!

舅舅噘着嘴,将我送到外公外婆家,把我抱下车架,他就转过身骑着车飞一般离开了。外婆给我搓了搓被风吹冷的小手,对我忽然来“串门”并没表示出过多惊讶,在老年人心里,外孙想她了,跟着舅舅跑十几里路来看看外婆,是再正当不过的事。

晚上,我睡在外公和外婆中间,外公快七十岁了,身板还硬朗,就算过年都不歇着,白天忙出忙进地搭一个新的牲口棚,这会儿脑袋一沾枕头,顿时鼾声大作,打雷似的,吓得我直往外婆怀里缩。

“宵娃子不怕,是你外公在打鼾。外婆听了几十年,早就听习惯啦。”

外婆顿了顿,她的手心粗糙又温暖,探进我的棉毛衣里,从上到下抹我的背,顺我的脊梁,外婆坚信这样做会让孩子长得高,长得壮。

四岁的我清晰记得那一晚,我们三人挤在一张旧木床上,外公鼾声扯得最厉害时,床板吱吱摇晃,但这摇晃感给了我笃定,让我踏踏实实地入睡,舒舒服服地醒来。

醒来后,我发现家里竟然没人了。我喊了几声,姨妈跑过来,两只眼睛红红的,眼皮肿肿的,像夏天的桃儿,她隔着被子半抱我,虽极力压抑着,我还是听到了她细碎的呜咽声。

“姨妈,咋了?”

“宵儿乖,没咋。”

姨妈哭了很久,我憋了一夜的尿,嚷嚷着要尿尿,她才如梦初醒,放我出了被窝。我哧溜一声跳下床,揭开墙角的尿桶,对着大半桶浑浊的尿液哗哗撒尿,那时我还没完全清醒,没有反应过来:外婆、妈妈和姨妈,这家里的女人都是一等一的爱整洁,比如我妈妈,早上不管外面下雨还是下雪,早起第一件事铁定是倒尿盆。现在外婆墙角的尿桶都快满出来了也没人管,这正常吗?

姨妈给我热了橱柜里的饼子吃,我问她要了一点泡菜,她揉着红红的眼睛对着我,像看着一面墙,嘴里唔唔应答着,脚下却动都不动。我浑身一抖,看看周围,再度确认了家里只剩我和姨妈,建了一半的牲口棚,臊眉耷眼地支棱在那儿,地上胡乱堆着材料,倒像是棚子被拆下的一地骨头。

此念一出,我拖着哭腔喊起来:“我要回家,我要爸爸妈妈!”

我起码喊了十几声,才将姨妈的魂喊回来,她依旧愣愣呆呆的,不过好歹看了我一眼,眼里滚出两串闪闪发亮的泪珠:“宵儿乖,你爸爸妈妈……出门了……暂时由姨妈照看你几天。”

舌根狠狠抵着药片往下压,苦味并不服帖,仍通过食管一簇簇地往上升腾。我尝到了苦的滋味,如果味道能幻化成人性,也许是我姨妈窈窕而单薄的背影。

不管我怎么哭闹,在地上滚来滚去,姨妈始终像个木头人儿,焊死在板凳上,默默看着我,不拉不劝,很有耐心地等待我耗尽浑身力气,自己乖乖儿抽噎着爬到板凳上,摇摇晃晃坐好,该吃饭吃饭,该喝水喝水。这几日,她烧的饭要么夹生,要么糊锅。她甚至懒得烧开水,晚上我俩连脚都不洗,带着两双冰块一般的脚探进被窝。冷,我能忍受,但比冷更可怕的东西,就快要压垮我了。是什么呢?外公外婆去哪里了?舅舅去哪里了?当然,我更关心的是爸爸妈妈,他们舍不得离开我一晚上,那天为了留住我,又是鸡腿又是文具盒的,可我在外婆家一住好几天,他们竟然狠下心肠,没一个人来接我,或者看我一眼。

“我要回家!”

“现在,还不能回家。”姨妈将我拉回被窝,我又强硬地坐起身来,我们反复几次,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屋里熄了灯,黑洞洞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看到她满脸都是晶莹的泪,像月光一样闪闪发亮。

“二姐,二姐。”

舅舅喊醒了我俩。姨妈穿上鞋,出去和舅舅说话,隔着窗户,我看到高个子的舅舅忽然变矮似的,而姨妈手举起来就没停下,她又在揉眼睛,她永远在揉眼睛,两只好好的大眼睛,被她揉成了一双烂桃子。

终于,姨妈进屋了,她给我穿衣穿鞋,手势说不出的温柔:“宵儿,我们现在就回家,回去见你妈妈。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姨妈顿了顿,仿佛在斟词酌句,然后就说出一句奇怪的话:“见到你妈妈,不要害怕。”

舅舅骑自行车,我被放在前面横梁上,姨妈坐后架,横梁实在太折磨屁股了,何况这十几里路,有一半是土路,坑坑洼洼的,屁股都要被颠平了,但我忍着不哭,马上就要见到妈妈了,我有啥好哭的!

路上,我们遇到一个卖麦芽糖的老头儿,他在土路上悠悠然然地走着,肩上压着一副担子,手上拿小钉锤敲着一小块铁皮:“麦芽糖哟,麦芽糖,不甜不要钱的麦芽糖。”

姨妈敲舅舅的背,让他停下车。姨妈掏出零钱,给我买了一小口袋麦芽糖。

我喜欢吃麦芽糖,妈妈也喜欢吃,我想好了,第一颗糖要先喂到她嘴里,我要看到妈妈脸上的笑才行,到底几天没见到妈妈了呢?三天、四天还是五天?对我来说,就像有几年那么长了,长得我掰着手指头,都数不清我有多久不曾回家了。

到家了。不错,这“应该”是我家,可几天前,我和舅舅离开时,这里还是五间大瓦房,怎么现在成了黑乎乎的一堆烂架子?也不是彻底破烂,还有半间房撑在那儿,像是只剩了半拉身体的人,坚持不倒下。

既然已经狠下心肠到了这儿,舅舅咬着牙,抓住我的两手往里拖,我挣脱不了他钳子一般的手,他这辈子力气都没这么大过。这半拉房,梁柱欲倒未倒,竟然保护了爸爸妈妈的床,只是那床上又是黑灰又是泥巴的,不比地面干净。外公和外婆守在床边,白发像是两蓬打了霜的草,看我进来,外婆对着床头说道:“菊,宵娃子来了,来看你了。”

舅舅将我推到了床边,躺着的人是妈妈,又不是妈妈。她几乎整个身体都被白色的绷带缠了一圈,脸上也缠着绷带,看不到眼睛在哪里,嘴皮不见了,嘴巴原有的位置是一个闭不拢的黑洞,洞中发出妈妈模糊嘶哑的声音:“儿子……以后你要好好听外公外婆的话……好好学习啊。”顿了顿,妈妈又说:“对不起……儿子……等妈妈病好了……给你买个新书包……还给你做鸡腿吃……”

我将那小袋麦芽糖轻轻搁在妈妈枕头上,轻轻对她说:“妈妈,原来你是病了啊?不要怕,吃了麦芽糖,病就会好的,我都给妈妈吃,妈妈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还想说什么,舅舅一把将我扛起,像扛一袋大米,大步走出去。屋子里有一股硫磺味道,焦糊味道,还有,死亡的味道。死亡,就是一种黑暗洞穴里又潮又霉的味道,老鼠在角落腐烂,蚂蚁伺机等待啃噬人的皮肉。

我在外公外婆家又和姨妈待了几天,两个老人才彼此搀扶着回来。外公挺直的腰板,像是被人抽走了一块骨头,腰身忽然塌陷下去。外婆用剪刀裁剪黑布,缝成一个个的套子,用别针戴在我们左臂上,包括外公、舅舅、姨妈和我。外婆手抖得厉害,半天穿不过针,我帮妈妈穿过针,现在也走过去帮外婆穿。外婆将我和针线,还有那块乌鸦似的黑布一股脑儿都揽进怀里,她大哭道:“宵娃子,就在你吵着要来外婆家住的那一晚,你们家的爆竹作坊不晓得怎么爆炸了,你爸爸当场炸死,你妈妈伤得太重,我们又住不起医院,回来拖了几天,还是死了……”

外婆的哭声,比外公的鼾声还像惊雷响炸,震得我耳膜发疼。五岁那年,我还是上学了,不过没有新书包背,外婆找出舅舅之前的旧书包,在上面打了个补丁,盖住了破洞,我就背着它上学了。我记得妈妈的话,妈妈让我好好学习,我一定要用心读书,天上的妈妈什么都看得到的。

姨妈自己有家,不能总赖在娘家不走,她每次回娘家住,我都很高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将她当成了第二个“妈妈” ,她和我妈妈黄菊是亲姐妹,本来容貌就长得像,只要她回来,我就和她睡在一個被窝,恍恍惚惚中,仿佛是妈妈抱着我在睡觉,嘴里还轻轻哼着一首摇篮曲,这让我格外宁静,睡得特别香甜。

因为我老缠着姨妈陪我睡,我比其他人发现了更多关于她的秘密。农村女人,睡觉时也要穿一件贴身的小褂,姨妈脱掉外衣,贴身小褂是无袖的,一眼就能看到两条胳膊上有的不是青紫,就是圆圆的疤,胸口也有,大腿也有。我和姨妈贴得近一点,她牙缝会丝丝吐出冷气,那些黑色的“小圆点”未能放过她,夜里变本加厉地疼痛,让她做噩梦时也会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将自己哭醒。醒来后,姨妈伸过胳膊来主动抱着我道歉:“对不起,宵儿,姨妈吓着你了。 ”

我不想让她道歉,见最后一面时,妈妈也向我道歉,她们有啥对不起我的?我被这三个字刺伤了心,哇哇哭起来,姨妈也哭,仍旧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你要好好学习,快点长大,长大就好了……”

“长大”像是一件终极武器,能让人拥有无穷无尽的威力。我也想长大啊,心里火炙一般难受,希望快点长出姨夫(真不愿这样称呼他)那么高的个子,那么大的拳头,当他再欺负姨妈时,我能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挡在姨妈前面。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舅妈陈凤进门了。舅妈一开始对我还可以,渐渐的,就在家里摔盘子碎碗了。

“凭啥?如果是你大姐的骨血,我屁都不放一个!现在可倒好,猫养犬,替狗干!没名没分的! ”

“祖宗,你少说两句吧! ”舅舅去堵舅妈嘴巴,没堵住,反而被舅妈的尖牙利齿咬了一口,发出一声怪叫。舅舅虽然结了婚,一直没和外公外婆分家,外公看不惯儿媳的做派,扛着锄头躲到地里,一锄接一锄狠狠地挖下去。

天黑了,外公还不回来吃饭,外婆颠着两只脚,颤颤巍巍去找,找到半篮子掀翻的土豆,地上横着一把锄,和一个老头儿。

我们家又做了一次白事,邻居劝慰外婆,老人家“一下子”就过去了,没有瘫在床上吃辛受苦,算是福气了,上辈子做了好事才能走得这么松快。外婆眨了几下眼,这几年,她的视力越发衰退,泪腺仿佛也干涸了,跟着语言功能也一起退化。如今,相伴了几十年的老伴两腿一伸离她而去,她竟然哭不出来,也说不出来,她无力反驳邻居,就算外公瘫在床上也好啊,他这匆匆一走,她就塌了一半的天。

做完“七七” ,我臂上的黑纱刚摘下,舅舅舅妈就把我送到了福利院。

舅舅比妈妈小了快二十岁,妈妈曾经说过,她这个小弟是“长不大的”,妈妈活着,一半像姐姐一半像母亲地待他,舅舅还算听妈妈的话,现在妈妈不在了,舅舅就满耳朵听舅妈的话。反正,他总要找个人,帮他拿主意的。

物理课上,我学过一个定律叫“能量守恒”,用在我自己的人生中,也有种讽刺的对应。生活以残酷的真理教会我,有所得就一定有所失。比如我遇到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上天就要收走另一个。

我在福利院待了半年,最大收获是认识了一个叫九儿的女孩,她自称比我大一岁,不过自己也说不清——孤儿的生日,总是很模糊很含混的。

我刚去福利院时夜里睡不着,悄悄走出房间,在楼梯上一坐就是大半夜,九儿陪着我,她还带我去楼下小花园里趁黑偷过花,我们偷花不是为了附庸风雅,是为了吃。有种叫“美人蕉”的,花形像个漏斗,花瓣呈正红或正黄色,上面缀着一些“芝麻点儿”,自称“美人蕉”,也不过是“雀斑美人”吧,貌不惊人,却很内秀。九儿抽出花萼来,让我张大嘴,一小包花蜜就溜溜儿滑进喉咙里。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还教我喝完花蜜后,将“美人蕉”再放回茎秆上去,这样不会被福利院的“爱心妈妈”发现端倪。

半年时间,对于一个成人来说也许就是眨眨眼的功夫,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却格外漫长。当我磕磕绊绊地就要熟悉这里的环境时,舅舅又将我接了回去。接回去第一件事,是给我左手臂挽一块黑纱。爸爸、妈妈、外公……我还不到十岁,现在又要为谁戴孝呢?我惶恐地蒙住眼睛,害怕在堂屋墙上,看到外公蒙着黑纱的照片旁边,再多上一张外婆的……

“宵娃子。”外婆手扶着墙壁,慢慢从卧室挪到客厅,她的脸朝着我站的方向,脸上却是不确定的表情,又喊一声:“宵娃子?”

舅舅在我后腰轻轻推了一把,在我耳畔轻轻说:“外婆眼神不好,你去扶扶她吧。”

我刚奔过去牵住外婆的手,她就将我揽进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宵娃子,你总算回来了!外婆想你,想你啊!你的姨妈,还没伸伸展展活一回人,咋就没了呢?你说她咋就没了……”

我惊呆了,怎么会?姨妈才三十多岁,她长得好看,如果换件好衣服,稍微拾掇拾掇,说她只有二十出头也有人信的。

我最后一次见姨妈,是两个多月前,她专程来福利院看我。从她住的地方到这儿,起码要花大半天时间,她在晚饭前赶到的,只能和我待一小会。姨妈像是被一种力量驱赶着,两只手臂机械地从提包往外掏东西,她给我买了新本子、直尺和铅笔,当然还有糖,我们小孩都喜欢的糖。我希望姨妈能坐下来,和我好好说说话,可她又飞快剥开一张糖纸,将圆溜溜的糖果塞我嘴里,顺便也塞住我的话。

“宵兒,好好念书吧,长大了要当个好人。”我嘴里的糖球还没化呢,又要吃晚饭了,福利院到了吃饭时间,按照规定,探望人员都要离开的,她只抓住机会嘱咐了我这么一句话。

那天的饭菜很甜,我舍不得一口吞下糖球,就将它压在舌根下,它让唾液变得很甜。

我将一半的糖球分给了九儿,她的舌尖忙得很,在嘴里将糖球顶到左又顶到右,忽然对我说:“你姨妈脸上有乌云。”我问外婆,“姨妈是怎么死的?”

外婆呜呜哭:“总归是她命不好。”

我已经读小学四年级了,在课堂上学过一些粗浅的法律知识。我攥紧拳头哭喊:“我们报警啊,让警察叔叔去抓杀人犯!”外婆哭得更大声了。舅舅皱紧眉头,可能想从肠肚里搜刮一句有力训斥我的话,还没搜出来,就被舅妈拉到一边去,两人掩上了卧室门,窸窸窣窣头碰头地不知商量了些什么。

舅舅和舅妈去找姨夫了,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谈判的,姨夫给了一万二的钞票,还有一只半大的架子猪、两只母鸡、半小桶香油、一袋花生、一筐嫩白菜。他俩借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将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从姨夫家运回来,竟有一点走亲戚收礼物其乐融融的感觉。母鸡被绑了腿脚,在三轮车斗里颠沛一路,竟头昏脑涨地撅起屁股生了一只蛋,舅妈抓起热乎乎的鸡蛋,眉眼都是喜气。

外婆看不清儿子和儿媳带回来的谈判成果,只是竖耳听着,一脸的疑惑:“咋有猪叫的声音?”我从舅妈的喜色中看到了这场谈判既成功又失败,成功是属于他俩的,失败却是属于外婆和我。那个杀人犯,他以为拿猪的命鸡的命,还有砖头厚的一沓票子,就能换回我姨妈的命吗?如果不是被他打得第三次流产,姨妈会万念俱灰地喝农药吗?

“你们出卖了姨妈!”自从四岁开始,我到外公外婆家住,舅舅再做多少荒唐事,被他的那些“兄弟伙”耍得团团转,外面人个个都嘲笑他“肩膀上白扛一只脑袋”时,我从没说过舅舅一句坏话。但现在,姨妈死了,我再也没有姨妈了,总是抱着我默默流泪的姨妈,怀抱温暖的姨妈,如今变成了冷冰冰的一具尸体。舅妈泼辣地冷笑一声,拨转我肩膀,让我直视她的眼睛:“李正宵,明人不做暗事,今天我不当你是小娃,就摊明了跟你说吧,你外婆舍不得让你住福利院,硬说当年你舅不肯拿钱救你妈,欠了她的。天地良心,病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你妈那么严重的烧伤,就算家里有矿也救不了这条命的,那样活着,也是受刑受罪。咋,现在当老娘的偏心就偏得这样,为了个来历不明不白的外孙子,跟自己儿子翻脸……”

“你给老子少说一句!”舅舅之前和之后,再未向舅妈吼过这么有力度的话。他的情绪像是难以瞬间平复,紧接着又急吼吼地讲道:“接宵娃子回来之前,既然我们谈好了,答应了妈,你就不要再多说了!”舅妈一辈子是不肯让人的主,那天竟只是嘴巴张张合合,像在咀嚼空气,到底没再吐出反驳的话来。

他们不知道,我却将舅妈的话深深刻进心里了,“不明不白”,她说我的来历,不明不白。

在福利院时,我想不通的事都拿去问九儿,我信得过她,她不但帮我保守秘密,也投桃报李地讲一些自己的事给我听。

九儿很照顾我,当然她对别的伙伴也不错,睡在她旁边的花花上次发烧,九儿夜里也不肯睡,趴在花花床头守着,为花花换头上搭的冷毛巾,给她物理降温,全然不顾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可据我观察,别的小伙伴在这一点上和我很相似——大家都有点怕九儿。她像是一个隐形的“头儿”,照顾我们也管理我们,让我们如沐春风的同时也感到“威严十足”。

有一晚,她忽然猛拍一记花台沿,像刚刚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我说,假如你本来就是孤儿呢,那么,你被亲戚送到这里来,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刹那之间,我很想推九儿一把,像是那些野蛮不讲理的男孩儿,纵然对方说的是事实,也宁可梗着脖子死扛到底,都不愿承认。我怎么可能是孤儿?我有爸爸有妈妈,爸爸叫李太清妈妈叫黄菊,他们很爱我,即便家里杀一只鸡,两条鸡腿都会跑进我的碗里。

九儿在我面前打了个弹指,截住我的胡思乱想:“如果你的爸爸妈妈,不是你真正的爸爸妈妈,那么你真正的爸爸妈妈,一定在地球的某个角落生活,说不定哪天就把你找回去,让你过上好日子,特别好特别好的日子。”

我大吃一惊,愣愣地望向九儿。自己倒从未这样思考过问题,但仔细一琢磨,好像她说的有几分道理啊,我的爸爸妈妈,都在爆竹事故中去世了,即使我再怎么想念他们,他们也回不来了,无法再看我一眼,拉着我的手和我说一句热乎乎的话。可如果我是个“不明不白”的孩子,老天爷在我身后潜藏了另一对父母,那岂不是留了一座“神秘金矿”吗,他们活得好好的,等着和我相遇,我又能收获崭新的爱。用“崭新”好像不大对头,但我想不到更好的词来代替它。

老实说,这样的想法也让我觉得自己厚颜无耻,但我阻挡不了,再无耻,前方有个念想总是好的,人生不至于荒凉成一片沙漠,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是黄沙漫漫。

给姨妈烧“头七”的晚上,我相信她的一缕魂魄就在周围徘徊,久久不肯离去。她怎么舍得抛下外婆和我呢?想着姨妈,眼球再一次酸涩,我的思维又鬼使神差跳到“守恒”上去,老天爷狠心将她带走,不能只给我一个朋友九儿就算数啊,他还会补偿我其他亲人的,对不对?

我在心里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倘若上天给我一道选择题,一边是姨妈仍旧好端端地活着,另一边是我可能找到“新的亲人”,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姨妈。这几年,她就是我的母亲,即使孱弱破败得像个四处漏风的破瓷娃娃,她还是会将我紧紧搂在怀中,用她的心跳连接我的心跳,用她的体温焐热我的体温。

可是,上天的安排,从来就拒绝凡人的任何一种假设。姨妈永不回来,而我,必须接受在舅舅家生活下去的事实。

外公去世,外婆眼疾日重,这个家里能说话的早已是年富力强的舅舅和舅妈。我想要留下来,和外婆相依为命,就不能再顶撞舅舅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规规矩矩坐在大姐黄菊跟前的小弟弟,他的胡碴变得又黑又硬,声音也像被砂纸打磨过,粗粗拉拉的。他有道理不高兴,虽然我一直领着政府的孤儿救助金,但那么一点点钱也只够读书而已,“添个人添双筷子”的话,是有钱人家的豪情万丈,穷人轻易不敢开口这样讲,讲了,就是揽到自己身上的包袱。

我渐渐学会了,在饭桌上只夹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外婆几乎全瞎了,她不是靠“看”,而是靠一种神秘的本能,猜到我在饭桌上的畏畏缩缩,她茫然地将筷子伸出去,像是将船桨伸进暗夜的大海,谁都不知道这是一段多么危险的航行。不过她表情很勇敢,用力一夹,夹到烧肉大碗里的生姜,郑重其事将生姜放到我碗里来。

舅妈嘴角挂着浓浓的嘲意。

我低下头,将生姜放进嘴里,被肉汁浸泡过,它意外地香,也意外地辣,牙齿切割着它,口水搅拌着它,眼窝渐渐就湿了。

外婆待我这么好,我只能将心事折叠起来,不敢问她我“不明不白”后面的话,如果我像个白眼狼一样,怀疑自己不是黄菊的儿子,她该多伤心!现在我是留在她身边唯一的外孙,是她双眼越来越模糊时的拐杖,我不能再做出残忍的事。

我在外婆面前只字不提对自己身世的猜疑,到了学校却成了“公认的野种”。

我早一年上小学,现在班上同学至少比我大一两岁,个头更高壮些。他们议论我时,倒从不避讳,当着我的面也啐我,骂我“娘娘腔”,或是“丧门星”。

我之所以戴上“娘娘腔”的帽子,是因为在学校哭过几回。从福利院转学回来,原先还和我过得去的同学,看到我像是看到瘟疫,至少是带着细菌的不洁之物吧,眼神里满满都是嫌弃。我主动找他们说话,对方总是躲避,实在避不开了,索性狠狠推我一掌,趁着我一个屁股栽在地上,飞快擦身跑开。我被这种突然变故弄懵了,哭过几次,从此罪状再多添一条:娘娘腔。

同学不爱和我交朋友,疏远我,隔离我,躲避我,这些都罢了,他们私底下还商商量量的,攒出了一个主意,来“破除”我这个丧门星、倒霉鬼的“魔法”。

那天轮到我做值日,原本值日生是两人一组,不过永远也别指望我的“搭档”会留下来,跟我一起劳动。一个人打扫卫生倒更是心情舒坦,仿佛整個教室都是我的天下。几个男同学,就是在我弯腰拖地时出现的。

我有点惊愕地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

“嘿,娘娘腔。”

个子最高的刘强向我走过来,他手里捏着一个可乐瓶子,不过是空的。他朝我笑了笑,也许那不是笑,只是面部肌肉的牵动。我依然迷惑,觉得他们的出现和我有关。但平时大家当我是病毒传染体一般,唯恐沾上我一星半点,现在怎么会齐齐地出现,静默检视我,眼神也不避不让?

刘强拎起花洒,对准可乐瓶的瓶口,倒了一半自来水进去。我的心脏咚咚跳动起来,擂鼓一般。

第二个同学走过来,像是传递接力棒,从刘强手中接过瓶子,拿出桌肚里的蓝黑墨水,小心翼翼地倒进去大约100毫升的墨水。我的眼球肌肉紧绷,嗅到危险的味道。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他们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格外专注,齐心协力于一桩伟大的实验,往水里放了刮下来的铅笔芯粉,橡皮擦和纸摩擦后留下的残屑,还有两条儿刚剪下来的指甲。我紧张得心脏快要跳出口腔了。

最后一个走到拖把跟前,挽起袖子,两手像拧刚洗好的床单一样使劲拧拖把,刘强持可乐瓶,面容庄重如菩萨旁边持净瓶的童儿,接住了滴落的污水。我的肠胃一阵翻江倒海,太过盛大的恐惧,驱赶着浑身血液都往头顶跑,现在整张脸恐怕红涨得像熟透的桑葚一般,轻轻一戳,就会皮烂汁流。

我浑身发抖,脚步往门口挪动,一步一步,一寸一寸,感觉怎么也挪不到头,到头也没用——他们一共有八个人,竟然有八个男生,像八尊金刚一样堵在我的前头。

“你喝吧,喝了,我们就是自己人。”刘强的脸凑过来,他举着可乐瓶子,在他看来,那像是一剂救人的良药,对我而言,最恐怖的生化武器也不过如此吧,在摧残肉身之前,先击毁人的精神。

我其实已经退无可退了,八个人的包围圈渐渐缩小,他们围成了一个瓮,而我是爬不出瓮口的乌龟,拼命想缩回自己的龟壳,才惊觉脖子被人家一把抓住,没有退路,没有救兵,什么都没有。

“爸爸,妈妈!”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喊出这两个词,从四岁到现在,七年了,我只敢在梦中呼喊他们,他们背影决绝地离开,一次又一次将我耽留在原地。

“不要,不要。”可我说不出更多的话了,我像只壁虎,贴着墙壁,八个人压手按脚的,掐住我喉咙逼我张大嘴巴,还有刘强,他的青春痘就在我面前晃啊晃,他满意地听着液体灌入我喉咙的声音,扯动脸上的肌肉,做出笑的假像。

九儿比我大一岁,但我们是同期升上初中的,当了中学生,顿时觉得自己离成年人的行列又近一分,九儿给我写信,语气十分嚣张,言必称“老子”。在她的叙述中,她很快就“搞定”了班上那些小屁孩,“老子是谁啊,老子是落难的公主,哪能和这些不入流的小老百姓一般见识呢?三下五除二,他们就乖乖听话啦。”她鼓励我也要强大起来,甚至不妨认真想想,我会不会是哪个商业巨贾的私生子?

九儿的信让我好气又好笑,她为自己想象了无数个显赫尊贵的出身,现在又轮到我了,像是上下嘴皮一搭,我也可能会有一份“潜藏起来的显贵身世”,现在不过是“珍珠蒙尘”,等“亲人相遇”那一天,我这只小麻雀,迟早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从未对九儿说过,她是我唯一同龄的挚友。只有在和九儿通信时,我才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也许,我应该听从九儿的建议。不,我还应该比她走得更深一步,她是睡在襁褓之中,被丢到福利院门口的孩子,要查她的来龙去脉几乎没有线索可寻。我不一样,即使不能指望舅妈说实话,我一直记得爸爸的朋友方叔叔,他曾慷慨借过钱给爸爸,还曾和爸爸喝过酒,他们交情一定不浅。他,也许是知情人,能告知关于我身世的更多讯息。

爆炸事故后,外婆伤透了心,除了每年清明我回父母坟前磕头,平时外婆“都不愿朝那个方向多看一眼”,现在她双眼几近失明,更加不用看我儿时生活的村庄了。我要回去找人,自然是瞒着外婆。

“你打听哪个?”

“方叔叔,不知道他的全名,就是这么高的个儿,嘴角长着一颗黑痣,对,痣上还有一根长长的汗毛。”我抬手比画着方叔叔的身高,多亏小时候对他痣上汗毛新奇不已,每次见到都极为手痒地想扯上一扯,多年之后依旧记忆犹新,成了寻人的重要启示。

我这么一说,红脸膛的胖婶子恍然大悟:“你说的是方得福嘛,他没在,前几年就带着老婆娃儿,进城打工去了,不年不节的,咋会回来嘛?”

婶子又像想起了什么,眯起眼上下打量我:“娃儿,你是?”

我说我是李正宵。她吸了口气,脸上挤出点僵僵硬硬的笑:“说起来,当年我那口子见你爸妈做鞭炮烟花能赚到钱,他也跟着眼红,还说我们也去找太清大哥取取经,学学手艺,来年开个作坊,让日子好过一点。唉,哪晓得一声炸响,像是炮弹丢到你家房梁,好生生的砖房子,炸成烂架架,人也前后脚见了阎王,我家那口子这才打消了念头。”

“婶子。”找不到方叔叔固然令人气馁,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忽然有了追溯母亲黄菊生平的欲望,她们都是妇女,婶子对妈妈想必有一定了解。

婶子说起“菊姐姐”来,脸上浮起生动的笑纹:“你妈妈呀,和你爸爸的感情,简直不摆了,村里有眼睛的人哪个不羡慕?还有人说他们是‘当代梁山伯和祝英台,我看就是这话说拐了,不然咋可能摊上那种祸事……你妈妈啊,结婚十几二十年,一直没开怀,正方偏方,吃下的药渣子,够堆一间屋了,还好老天爷有眼,后来你来了……”

“我来了,我怎么来的?”我声音颤颤巍巍的,这些字像是烧红烫热的铁钉子,吐出它们不容易,喉咙又感到了腥甜。

“瞧你这娃儿,个儿挺高,人傻乎乎的,咋来的,等再过几年你就晓得了,小娃儿是咋跑到娘肚子里的……”

“婶子,您当年,看到过我妈妈大肚子吗?”

“这个,”婶子上牙咬住了下嘴唇,努力思索一番,她拍拍膝盖,总算想起来了:“对的,那时你妈妈不是满世界找偏方,想生个孩子嘛,有人说城里新开了一家不孕不育医院,手段厉害得很,你爸媽连圈里猪儿都卖了,两人去城里,一边打工一边治病,前后大概有一年时间吧,城里的大夫还真灵。这不,你妈妈抱着你回来了,脸上那笑啊,小河一样,从城里淌到村里,还一直没淌完!”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骨头错了位。告别婶子,往我家老屋基走,心里沉甸甸的,她的话变相告诉我,村里几乎没人看到我妈妈大肚子。这是否离我的猜测更近了一步?

怀着胡思乱想,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家”。哪怕面前是一堆被爆炸事故毁得黑黢黢烂朽朽的残砖乱瓦,依旧是给过我太多温暖的家。哪怕我没有在黄菊的肚子里呆过一天,她也是我最亲的妈妈。

我无力地跪在焦黑的地里,号啕大哭起来。

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如果家里不开作坊就好了,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守在一起,穷一点苦一点都没关系。

哪怕,哪怕你们不是我亲生的爸爸妈妈也没关系。

我打了个寒噤,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原来我是这样想的,只要他们还活着,像从前一样爱我,我有没有亲生父母,似乎并无所谓。可他们不在了,以倍加惨烈的方式前后脚离我而去,没有人再当我的靠山和依撑,我像一个丢失了壳的蜗牛,爬啊爬。请原谅我吧,爸爸,妈妈,我只是想找一个新的保护壳!

十一

上初二时,我忽然发现自己有绘画的天赋。买不起水彩颜料,我就一张接一张地画素描,画在用过的作业本上,还有别人不要的废旧报纸上。

那时我各科成绩都很好,年级排名不会落下前十位,但老师们依旧不太喜欢我。“李正宵,成天不说一句话,小小年纪,有点阴阴的。”班主任是个毕业没几年的年轻女士,她对我格外有意见,认为我除了成绩好,完全是个“脱离集体生活的空心人”,不管是秋游还是踏青,我都找各种理由不参加。她当然不知道,我逃避集体出游,是为了省点钱。

外婆偶尔会偷偷摸摸给我一点零碎票子,从她衣襟最深处,抖抖索索地摸出一个手绢包,手绢包里包手绢,啰啰嗦嗦打开三层,是一叠快要揉烂的零钱,带着外婆的体温,还有老年人身上特有的酸味气息。外婆给我钱时,从不容我推拒。自从外公去世,她越来越瘦,手伸出来鸡爪似的,紧紧按住我的手,固执地将钱硬塞进去。钱是热的,外婆的手背是凉的,摸着她星星点点布着老年斑的手,我总是包不住眼里的泪。

“外婆,我长大了,以后我打工挣钱孝敬您,给您买好吃的。”

“宵娃子乖。”

外婆欣慰的笑容一闪而过,又抬起脸,茫然地左右转一转,压低嗓门,语气却很紧张:“快收着,莫让别人看到了。”

别人,也许是舅舅,或者是舅妈、小表弟?

去年,舅舅在县城买了房,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洗脚上楼”,从农民变居民,楼房住着是比平房舒坦,可居住面积一下子就变得非常狭窄。

我住校了,小表弟夜里和外婆睡一起,寒暑假我回来,小表弟就只能躺在舅舅和舅妈之间。舅舅的房子套内面积不到60平米,四个人勉强住下,五个人便感到空间受到无形压迫,我上初中后赶上快速发育期,个子蹿到一米七五,就算动也不动立在屋里,也像竹竿般碍眼。我们当地有句毒辣的骂人话:白天挡路,夜里挡铺。我觉得这是对我的真实写照。

“李正宵,我看了你的画,很有灵气,不过你的眼界还没打开,有些局限了。这样吧,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外出写生,今年你和我一道去吧。”美术老师找到我说。

“谢谢老师,我还是不去了。”这是下意识的拒绝,根本就不需要通过大脑回路,嘴巴有它自行的应对策略。

美术老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如果你是担心费用问题,我能从学校申请一笔小小的经费,负担我们出行费用以及几日吃住。再说,我是真的欣赏你,你现在只画素描吧,等你上手画水彩了拿给我看看,希望没看错你。”

美术老师的话让我的心怦怦跳动。这几年,我是个最边缘的优等生,与表扬有缘无分,与尴尬如影随形。常常考全班第一,但没有老师这么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话,仿佛我考得好或坏,都不是值得他们放在心头的事。无可怀疑,美术老师的慧眼识珠让我激动,激动之下,还隐藏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心理:这样一来,我就有好几个晚上都不用宿在舅舅家,少这几日都是好的,小表弟能少挤舅舅舅妈几天,外婆也不必受我牵累,总是一副做了错事欲言又止的神情。

十二

九儿,我和你说过隧道的事吗?

跟随美术老师出去写生,是我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但中间要穿过好几个长长的隧道。隧道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原本阳光灿烂,坐在窗边的我,一直拧着脑袋看窗外风景,被过于强烈的光线激得有些掀不开眼皮,黑暗像是一柄锋利的剑刃,忽然迎面劈来。

当然不是纯粹的黑,但的的确确是对比鲜明的暗。那种暗,怎么说呢,它是有形状也有重量的,隧道犹如盲肠,黑暗的空气,也被挤压成了肠状的物质存在。

九儿,你会笑话我吗?火车第一次穿越隧道,我紧张得都不会呼吸了。我并非没有经历过黑暗,但这种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黑暗,将旅途腰斩成了一段一段,光明就像是上帝手中的玩具,他拋给你,收回去,收回去却又抛给你,多么讥讽玩味,无须赘言,利用隧道就能达到这样冷峻深刻的象征意义了。

九儿,在我臆想中漫长无比的隧道,也许短短几十秒甚至几秒就能重见光明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悲观而执拗地认为,再度拥有的光明,已经不是在切入隧道之前的光明了,它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是的,一切都改变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放下手中的纸和笔,活动了一下僵冷的手指。毕竟,我是在楼顶给九儿写信。天台的风,浩大得像虚空中藏着一个妖怪,张着大嘴,不停向人间吐气。有人在露台拉了铁丝晾衣服,现在上面没有衣服,绞住了一只扑扑腾腾的白色塑料袋。到底是从哪里吹过来的塑料袋呢?既要感谢风让它长了翅膀,模拟鸟类体验了飞翔的快乐,又要诅咒风让它陷入囹圄,挣脱不了铁丝的束缚。

我走过去,解下了塑料袋,像是给鱼儿放生,将它高高抛起,想象此刻我脚下大片的居民楼、马路、超市和商场,化作浩瀚的水面,无边无际的夜之海洋,能包容这一只塑料袋继续漂游。它被铁丝钩破了,也不知还能飞多远飞多久。算了,无须为它操心,不管去往何处,能拥有刹那的自由,也是福气了。

九儿念书的中学在城南,这里是城北。我脑子忽然像生锈的机器卡涩,转不动了,我写给她的信,真的能交到她手上吗?城北到城南,如果天空有一只鸟儿肯充当信使,飞过这段对角线,九儿会收到薄薄一张纸,和关于我最后的讯息。可是世上哪有这样体贴人情的鸟儿呢?除了九儿,我没有朋友,鸟儿不会帮我,破塑料袋也不会。那么,这封信,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有时候,某些人的存在,对于别人来说就是力量的源泉、信心的依靠,想着九儿在这座城市生活着,此时此刻,她倘若没有延续小时候偷花蜜的小恶习,应该沉浸在黑甜的梦乡之中,想着她,如同瞥见了隐形神祇的温暖存在。我待在天台的这一夜,犹如双脚站在悬崖边,最终却因为她收回了站得麻木的腿脚。倘若我活着能继续守护她,我愿意再次吞下绝望的毒汁,试着去期待明早的太阳升起。

九儿,请原谅我无法对你诉说这件事,在我们的友情史上,这是我唯一隐瞒你的秘密。以前,纵使被人灌下混合了黑指甲和拖把水的恶心液体,脸颊被人打得红肿如柿,我都没有想过去死,但这一晚,我感到实在没力气再继续走下去了。

九儿,这个世界好冷,想到你和外婆,我才能感受一点微弱的暖意。想到你也活在这泥沼一般的人世,我的挣扎仿佛不是那么苦了。

即使为了你们,我也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万一,万一我能找到蜗牛的壳呢?

十三

方叔叔什么都不肯说,他嘴里斜叼着一支烟,烟雾是斜的,看我的眼神也是斜的。烟抽得又快又猛,很快只剩个烟屁股了,他好歹张开口,露出熏得黑黄的牙:“有啥好说?你是李太清的儿,你妈叫黄菊,全村人都知道,还不够清楚明白吗?”

“这十几年,一直都有人叫我野种。方叔叔,请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宵娃子,听叔一声劝,你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吧?等考上大学,你就能堂堂正正离开这里,到一个大地方去,没啥人认识你,哪个还喊你野种?你现在在乎这些没盐没味的话干啥?”

“叔,求您了。我不想一辈子都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您肯定知道什么,对不对?我找了您好几年,等了您好几年,您就当可怜我,告诉我真相吧。”

“真相就是,你就是个脑筋短路的娃,大白天说些不着四六的话!”我拉他的衣摆,被他重重甩开了,我心一横,拦在他面前直直跪下,他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去,仿佛我是一团人形的空气。

我仰起脸,风一点一点吻啄泪痕,流过泪又被吹干的脸颊,有了一种紧绷的微疼感。我就这样梗着脖子走回家,不去管路上有多少人对我指指点点。他们是爸爸妈妈曾经的乡邻,甚至有不少大叔大妈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他们一方面慷慨地将一顶“野种”的帽子扣到我脑袋上,另一方面又与方叔叔结成统一战线,对我的来历讳莫如深。

我的指甲狠狠嵌入掌心,疼痛也未能让我清醒,反而更深地陷入了一个思维的漩涡:万一,一切都搞错了呢?我的亲生父母的确是李太清和黄菊,他们对我的爱没有半点掺假,的的确确是能付出生命来爱我的人。在我亲生父母相继去世后,因为我无所依傍,才会被人肆意欺凌,甚至编造谣言,说我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我当然知道,自己对“身世事件”的全盘否定与推翻,显得十分“阿Q主义”。我像是一个首鼠两端的卑鄙小人,当黑暗沉沉压下来时,我就幻想在这世上,我还拥有一对未曾重逢的亲生父母,他们在不知名的某地爱我,思念我,与我一样,苦苦等待天降机缘破镜重圆。而当我视为重要证人的方叔叔摧毁我的想法,我又立即转舵改向,安慰自己,爸爸妈妈留给我的爱,即使已阴阳两隔,即使已陈旧泛黄,永远尘封在过往年月,依旧是世上最好的爱,靠着它的余温,我也能一次次走出寒夜。

也许我该听方叔叔的话,还有半年就高考了,离开这里,去往新生活,何必再苦苦纠结一个“野种”背后的真相呢?

当我迈进舅舅家的房门,眼泪已彻底风干了。

外婆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头发全白了,胡乱挽在后头。舅妈没心情给她每天梳头,任由她一日日蓬头垢面地活着,好在一日三餐总会端给她吃,外婆便强硬地沉默地活下来,靠着这一点粮食,便能活到长命百岁似的。

“宵娃子,你帮我梳梳头吧。”外婆嘱咐我关上卧室门,递给我一把木梳子,她端端正正地坐好,腰板挺得那么直,有种容光焕发的精神劲头。我小心地梳理外婆打结的白发,尽量不要扯拉下头发来。外婆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句话:“河南汝阳县竹园乡卫生站,方得福的表哥是卫生站的医生,有一年,他表哥回陕西来,你爸妈还请他来家吃过饭。”

外婆语气平静,像是闲聊问我成绩,问我在学校吃得饱不饱,我的心却怦怦跳动起来,木梳子僵停在半空。外婆双眼已经全瞎了,她的手反而生长出了眼睛的功能,熟练地揭开衣襟,掏出手绢包,准确无误地侧身,将温热的一个手绢包放在我手里。

我的心跳更快了些,这个手绢包也和平时不同,厚度更厚,重量更重。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方得福。宵娃子,听外婆一句话,不管找得到找不到,问得到问不到,你都不要怪他。”

我为什么要怪他?隐约要知道答案了,却又隔着薄薄一层纱,这层纱此刻罩在我的口鼻之上,竟然会有溺水之感。

外婆神色平静,喘口气接着说:“当年为了接你,你爸妈给了方得福三万,那时的三万,太值钱了,他们拿不出,只好到处去借去凑,方得福心肠好,还借了两千给你爸爸。你是方得福从他表哥刘庆年卫生站里抱回来的孩子,河南离咱们这里几百里路,你生下来没多久就走省过县了。宵娃子,如今你也大了,想做啥,外婆都不拦着你。”

岂止不拦着我,外婆将我的手重重一握,手绢包裹在里头,意思都尽在里头了。

趁着寒假,我没有耽留,启程去往河南。

坐在长途汽车上,我给九儿发微信,说自己也许很快就能解开身世之谜了。九儿发了个“祝贺”的表情,她接下来发了几条语音过来,掩饰不住的雀跃。

“真是太巧了啊!你这边刚有寻亲的消息,老子也有了线索。”

“正宵,说不定今年春节,咱俩都能和亲人团圆呢。”

“说好啦,等老子找到爸,他若是个大富翁,老子就……就送你一套房子!你不是最希望有一套房,能够搬出来,将来不用再看你舅舅舅妈的脸色吗?”

这是九儿和我之间最后聊天的几条微信语音,我翻来覆去地听,多么希望时间能留在那一刻,在她欢天喜地去寻找父亲的线索时,在我坐上前去河南的汽车时。

十四

与寻找方叔叔相比,找到刘庆年的过程,简直是轻松得不值一提。不仅顺利,他上下打量我几眼,不多说废话,直接就迈入正题:“你就是十七年前被我表弟带到陕西的孩子?哟,现在有一米八高了吧?想当初我抱在手里头,不比一只猫儿长,也能长这么高大。小子,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你亲生爸爸叫陈强,妈妈叫杨雪花,你爸就是汝阳人,现在长住郑州开公司。”

我的眼皮不合时宜地跳动起来,困扰了我多少年的心魔,刘庆年几句话就能解开?可他为什么会这样爽快地帮我?

不过,那时就算我心底冒起疑问,也绝不会去打破砂锅问到底。陈强、杨雪花,我慌不迭将这两个名字记在心里,巨大的欣喜反而令人手足无措思维滞后。

谢过刘庆年,我刚要转身离开,他叫住我,玩味一般说了几句话:“當时我和方得福收了一点辛苦费,一人也就一万多吧。方得福将我该得的钱统统借走,说是投资到一个稳赚不赔的项目上,我就等着翻倍儿的高利润。十几年了,到现在我既找不到人,又要不到钱,你要是看到方得福,跟他带句话:人做了亏心事,报应早晚找上门。让他别躲,躲也没用。”

我将他的话牢牢记住了,直到坐上开往郑州的车,才咀嚼出哪里不对头。外婆告诉我,为了“接”我,爸爸妈妈花了三万元,怎么也凑不够钱,还找方叔叔借了两千,刘庆年却明明白白表示,当年他们表兄弟帮忙插手做这个“买卖”,一人得了一万多的好处。我马上就能找到亲生父亲了,方叔叔人前人后到底有几副面孔,我也无暇去计较。

刘庆年告诉我,我的生父陈强在郑州开公司,寻亲到了这一关,简单得像是不动脑筋的送分题:我打开企查查,输入陈强两个字,锁定了“郑州陈强”,他是一家公司的法人,另外两家公司的股东。

网页附有陈强的电话。隔了十七年,我迫切想喊他一声“爸爸”。蜗牛的壳,是否已近在眼前?

“你说什么?没有,我没有一个十七岁的儿子,你打错了。”

“你烦不烦?说了不要再打电话来!”

“再打老子就报警了!”

我傻眼了,可此刻人已站在郑州车站广场上,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我再次鼓起勇气拨打第四次,对方电话直接关机了。

外婆给我的钱所剩不多,我要省着花,天色阴沉沉的,今夜是要落雪吧?我踌躇了一下,到底没舍得住店,在候车室凑合一晚吧,如果明天陈强的电话还没开机,看来我只能先回去,以后再想办法联系。

我踱步到窗前,正在发愁接下来该去哪里,微信有人申请加我好友,我划开,竟是陈强。

十五

加为好友后,陈强要求和我视频聊天。只一眼,我就确定不用再找了,心里有一个笃定的声音告诉我:他就是爸爸。我在镜中天天见到的脸,有着与他相似的轮廓和五官。

第二天一大早,陈强开车来车站接我,他感慨地说:“你和我少年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至于他为什么会在关机十几个小时后又开机主动加我微信,我并不十分清楚原由。他推心置腹地谈及:“现在骗子这么多,别说冒充儿子的,冒充我老子祖宗的都不少,我肯定要想一想才敢联系你啊!”

陈强将车窗摇下来,点燃一支烟:“你说你叫什么?哦,对,你叫李正宵。李正宵啊,你今年十七岁了,我就当你是个成年男人,咱们之间像男人一样对话吧。我和杨雪花早就分开了,她现在嫁到外地去了,十来年没和她联系过,这个,你能明白吧?”

陈强将烟头丢到窗外,发动车子,不再说话,他带我去吃早点。我们一人要了一大碗三鲜烩面:“快吃,趁热吃,要把汤喝了,咱河南烩面,高汤吊味,讲究的那叫一个鲜。”

陈强介绍得很热络,他自己却只勉强吃了小半碗,便拿出烟来抽,烟灰和烟头往烩面碗里飘落,我觉得自己碗里的烩面也被染上些烟灰味,噎在喉头难以下咽。不过,这是亲生父亲请我吃的第一顿饭,就算再没胃口,我也要努力咀嚼,梗着脖子将面咽下去。

吃完饭,微信响了,低头一看,陈强给我转账六千元。我抬起头,不知该怎么称呼他,道声谢。他承认我是他儿子,但好像不太希望当我爸爸——这种古怪的认识更像一种直觉,直觉有人在衣服里丢了一只苍耳进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刺痒难受,又说不清哪一块皮肤挨了扎。

“那个,等下我送你去车站,你赶紧回陕西吧。我现在的老婆,比我小十二岁,平时就爱疑神疑鬼使小性子,如果她知道你来找我,呵,恐怕要展开家庭第三次世界大战。她嫁给我之前,还和陈宇见过面,后来陈宇大学毕业前申请来郑州实习,我给陈宇买了套西服,想着接下来面试人家好穿嘛,看起来体面一点嘛,我老婆因此闹得鸡飞狗跳,还硬说不是生气我买西服,是气我不提前知会她,但看她这种小性儿,我哪敢知会?”

我听得头昏脑涨,抓住的关键点是,生父陈强现在的夫人比他小十二岁,爱耍小性子,那么,他口中频频提及的陈宇又是谁呢?

陈强将空瘪的烟盒揉成一团,同样丢到烩面碗里,服务员过来收碗筷,很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他横起眉瞪回去,顺带往地上吐口痰。收银台后面的老板干咳一声,服务员到底气冲冲地走掉,没和他计较。

陈强哼一声:“顾客是上帝,哪有他们这样做生意的,还敢给老子脸色看?刚刚你问什么?问陈宇是吧,这就说来话长了。你妈杨雪花和我在一起时,其实我是有家有口的,那时我儿陈宇都上幼儿园大班了。杨雪花是个一根筋的女人,就是喜欢我,天王老子来了都劝不动,我有啥办法?杨雪花怀了你,硬说我和陈宇妈妈的感情早就破裂,她和我才是真爱,我就和第一个老婆离婚了。”

“我第一个老婆,就是陈宇妈,离婚的时候她连一根筷子都不分给我,我是彻彻底底的净身出户,你都没法想象……我和杨雪花真正住在一起时,还要靠她手里几个钱给我买两条换洗的内裤!”

我现在明白了,当年,我的生父是心不甘情不愿接受我的。不,也许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接受我,因为我的到来,让他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他原本给一个女人当丈夫,给一个儿子当父亲,当得好好的,生活稳定,风流倜傥,行走在人生的平顺轨道之上,可他沾惹上了一个固执的女人,怀上他的孩子,偏要将他拉扯过来,让他再当一次丈夫和父亲。他又不能学习蚯蚓,将自己砍成两半,自然只能负了原配。

他既然已经辜负了原配,离婚出门,那说明他是对杨雪花负责了啊,那么我,我这个不受待见的儿子,又怎么会落入刘庆年和方德福的手里?

陈强略带烦躁地把玩打火机,在手中颠来颠去,哧的冷笑一声,三下五除二解答了我的疑惑:“那时我和杨雪花太穷了,生下你实在养不活,只好送人,为你求一个好前程嘛,跟着我俩只有哭死饿死的份儿。后来我们结了婚,第二年又给你生了个弟弟。不过真的处在一个屋檐下,才知道她脾气太坏,相处起来和阶级敌人似的,这不,你小弟陈仁一岁多时,我俩又离婚了。”

陈强将自己的两次离婚说得稀松平常,他烟瘾闹得厉害,伸手背捂住呵欠,捂得眼淚汪汪:“该说的都说了,当年送走你,也是不得已,真的,就算我现在老婆耍小性子厉害,但和你妈相比,那也是小巫见大巫。杨雪花闹起来,是能拆屋毁家的,她生你吃了些苦头,成天便哭哭啼啼,也不给你好好喂奶,动不动还吼你骂你,嫌你是个讨债鬼,所以送走你,除了我们那时穷,养不活一个小娃,也是我为你的生命安全着想,是希望你离危险远一点。”

他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走吧,我今天公司还有要紧的事,不能和你多磨蹭了,现在送你去车站,啊?”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能给我一个……杨雪花的联系方式吗?”

十六

陈强结了三次婚,杨雪花不肯服输,也大大方方结了三次婚。

陈强送我上了返回陕西的车,信誓旦旦地讲:“放心吧,杨雪花第二个老公和我还算熟,我回头就帮你打听她第三嫁的情况,听说嫁得远,具体怎么远法,我也不知道,没那个闲工夫去打听。”

陈强不是说,他和我的生母杨雪花,在送走我之后,他们还生了一个小弟陈仁吗?听陈强的口气,陈仁后来是跟着杨雪花的,杨雪花二嫁又三嫁,陈仁也先后拥有了两个继父。就算陈强和杨雪花之间不通往来,难道他对亲生儿子陈仁也同样不闻不问,甚至搞不清楚小弟陈仁现在到底在哪个城市生活吗?

转念再一想,我不知道陈强的现任,比他刚好小一轮的“小心眼夫人”有没有为他生孩子,即使不算上“小心眼夫人”的孩子,陈强已经有陈宇、我和陈仁三个儿子了,他对于数量太多的儿子,是否早已磨去了父子亲情,已经能做到“无牵无挂,不思不念”了?陈宇来郑州实习,他尽父亲的责任,送了一套西服给他,我来找他,他转了六千元钱。也许在他看来,西服也好钱也好,已经足够表达一个做父亲的诚意,他大可问心无愧了。

明白了一些事理,我的心痛倒奇迹般减轻了几分。这趟寻亲之旅,能看清自己生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算太糟糕。那六千元转账,我没有接收,24小时后便退了回去。陈强也没有再转款,一天,两天,一周过去了,他的微信头像沉默不语,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他不会背弃与我的承诺,答应帮我寻找杨雪花,他一定會给我一个交代。

舅舅和舅妈已经知道我远赴河南寻找亲生父母的事,他们开始当着我的面摔摔打打,嘴里指桑骂槐。

原本小表弟对我还不错,现在也横眉冷对,像是我叛变了革命,人人得而诛之,个个得而恨之。

只有外婆安慰我:“宵娃子,你不要理那些人,说不定你妈妈也在找你想你,等你和你亲生妈妈相认了,你的苦日子也就到头了。”

十七年来,外婆固执地将我当成她女儿黄菊的儿子,将自己当成我的亲外婆。现在,一个瞎眼老太,竟比明眼人还能体察我的混乱和狼狈,她用远方的“妈妈”安慰我,希望我振作。说真的,这也成为我那段时间唯一的指望了。

虽然我不太愿意回想,外婆说李太清爸爸为了“接”我花了整整三万,从刘庆年口中,他说自己与方得福一人分了一万多,他们到底是将这三万切开两半分割干净了,还是给陈强、杨雪花留下了一块儿?这个话,我当然可以直接问陈强,他和我见面后的短短时间,就能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潇洒半生”的事轻描淡写说出来,想必我问到这笔“买卖”的问题,他也不会瞒我。

但我的心,分明畏缩了。我不敢问,更不敢猜。现在生母杨雪花是我唯一的指望,我小心翼翼地保有着心中的神话,像九儿一样,为自己编造一个接一个显赫的出身,在自己臆造的国度当公主,闭上眼睛蒙住耳朵,就不用听到外面世界的喧嚣,还有伤害。

十七

我计划在生命的最后三天,去一趟海边。

离开之前,我清点了自己仅有的积蓄,给外婆买了一个暖脚器。她老了,血液循环不畅,一到冬天双脚就生冻疮,红红肿肿,疼痒难抑。除去给福利院捐的四百元,还能买一张去看大海的单程票,当然,我只需要一张单程票就好。

第一天,我捡了很多贝壳,在沙滩上拼了一个爱心,拍照发在微博上,我给照片配文:九儿,祝你快乐。

下面有网友留言:这个九儿是你女朋友吗?她好幸福啊。

我礼貌地回复:谢谢。现在我也好幸福。

第二天,我将微信群的“三人小组”调出来,一遍遍听他们的声音,陈强,杨雪花,他们带着河南口音的话语,说快了我有点听不懂。不过不要紧,我本来就不需要完全听懂,杨雪花的态度很明确,为了怕我误会,她用语音讲了,还郑重其事打了一行字:千万不要来找我,不要打扰我现在平静的生活,我也不想见到你。

陈强就是看到那行字,和她吵起来的。

陈强是从杨雪花第二任丈夫那儿要到她的微信号,他加了她,她也通过了他,他将她拉到一个三人小组里,告诉她,他们十七年前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找过来了,他已经见了孩子一面,现在,轮到她了。

不知道为什么,陈强在叙述他和我见了一面的事实时,显出了几分道德上的优越感,甚至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不是我千辛万苦去找他,而是他通过刘庆年,费尽心血跑来主动找到我。

杨雪花的情绪爆发,也正是察觉到陈强那种掩饰不住的优越感之后。

“你算个屁的老子?当年你把我儿子卖了六千元,现在又假惺惺来充老子,真是不要脸到了极点!”

“杨雪花,做人要讲道理。当年你爹妈死活都不肯让你跟我,生下孩子也不肯,说我是二婚头,穷酸得拿不出一分彩礼,我不是为了娶你,会把亲儿子卖了吗?”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就算花了六千彩礼娶我,后来还不是又劈腿,在外面乱搞女人?狗改不了吃屎!你害得仁儿从小就没有个完整的家,都是你害的!”

……

我内心有个地方,坍塌了。像是堆在沙滩上的城堡,看起来坚固巍峨,其实一个指头轻轻一碰,都会叫它瞬间倒下。

我一直不愿面对的,关于三万元“买卖费用”分配的细则,现在一清二楚了。原来,上次我去郑州见陈强,他要给我微信转六千元钱,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出自父子之情,要多少给我一点补偿,却不知这正好是当年卖我的钱,他将六千还给我,在他看来,这笔买卖就能从根子上抹掉旧账,一笔勾销了吧?反正这十七年来,没有他这个父亲的参与,我照样长得高高大大,看上去不瘸不瞎。

我一直都在内心回避的“卖儿钱”,并不是我空穴来风的猜测。只是,我再怎么天马行空地大胆猜测,也不敢设想这样的真相——陈强和杨雪花卖掉刚出生的我,是为了拿这六千给我的亲外公亲外婆,这笔钱让他们看到了二婚头陈强的“诚意”,于是不再阻挠女儿的婚姻大事,让杨雪花如愿嫁给陈强。当然,两位老人不能预测,这对“苦命鸳鸯”惊世骇俗的婚姻也仅仅维系了两年便再度分崩离析。

就在我对杨雪花彻底死心的那一刻,我才真正读懂了九儿的臆造中,为什么永远都在期盼生父,却从未思念过生母——她幻想自己是不被生父知道的孩子,生父从来就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她,这是有可能成立的命题,能容下她一点可怜巴巴的奢望。但母亲怀胎十月生下她,总不会刚生下孩子就失忆吧?九儿无法为生母找到一个借口,索性远远丢开她,一心一意去臆测自己的生父是谁,甚至为此而搭上了生命。

杨雪花原本是我最后的指望,如今变成最后插向我心灵的尖刃。

她不想让我打扰她的“平静的生活”。她没有骂我,但那些话,每个字每个标点,都是射向我心口的箭矢。

我生母杨雪花的平静来之不易,的确不能被我这样的人轻易打破。我向她讨要的感情债,她转过身不愿受理,从此便成为一笔坏账、死账。

她没有这个儿子,她不承认这个儿子,手起刀落,干脆痛快,早已砍断的记忆,绝不会像壁虎续长出一条丑陋的尾巴。

终于到了第三天,我该画的画已经画完。一张日出,一张日落,我也拍了照,作为最后一条微博的配图,这是我留给人间最后一封信,我渴望能以完美的姿态,给它挽上一个团圆的句号。我这一生,仿佛只活过这一天,从日出到日落、朝露到晚霜之间的流光转变,十七年弹指一挥间。

我曾看过一部电影,女作家伍尔夫在两边衣兜里揣满石头,义无反顾地朝水中走去。现在,我大把吞下安眠药,丢掉药瓶,慢慢起身向着月光下的大海走去,感觉腿脚一步比一步沉,像是伍尔夫兜里的石头,都转移到了我的衣兜。

我像走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那么悠长那么暗黑的隧道,发不出任何声音的隧道,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隧道,但我不气馁,再走一步,多走一步,也许就能捕捉出口微弱的光芒。这是在出生之前的隧道中行走吗?每一步都重如千钧,海水成了火焰,肆意舔舐我的小腿,撩起熊熊火苗。

浪潮轻轻推打过来,快要淹到大腿根,我忽然觉得腿脚酸痛,仿佛走过了太漫长的路,花光了所有力气。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宵娃子,宵娃子。”外婆的声音带著浓浓的哭腔:“你到哪儿去了?我不会用你的好东西,你快回来教外婆,外婆看不到开关,怕把暖脚器摁坏了呀……”外婆有一只社区慰问时送的盲人手机,她请社区人员将我的号码存为“1”,但从未打过一次,第一次拨打,外婆告诉我,她不会使用我买给她的“高科技”……

外婆,外婆啊,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为何会出现这种心灵感应?冥冥之中,像是神祇告诉她,我有不祥的想法了,她在这个时候打过来,像是一分钟一秒钟都无法等待。

当然无法等待。茫茫海水,袅袅海雾,天上的星星费力挣脱云层的束缚,闪闪烁烁地向我眨眼。爸爸、妈妈、姨妈、外婆、九儿,他们与我都没有血缘关系,却都是我李正宵的亲人。我这一生,孕育是错,降生是错,但成长绝不是错,亲人们给予我的爱,早就超过了骨肉亲情。我以为自己是一只没有硬壳的蜗牛,所以四处寻找,想将血缘亲情筑成一道壳,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却不知生命途中遇到的亲人们,早就用爱为我织就一件黄金铠甲,日夜护我,朝夕伴我,无论天上人间,阴阳两隔,他们都从未放弃过我。

外婆失去了两个女儿、失去了多年相守的老伴,失去了光明,她依然活着,还省下分分角角的钱,让我当路费去寻亲,我长这么大,给外婆回报了什么呢?唯一的回报,那只暖脚器,还是用外婆的钱买来的,我还没教会她使用,就要将一只冷冰冰的机器丢给她,让我弃她而去的噩耗去打击她吗……哦,不不不,我不能让外婆承受这些,我要回去,教她用暖脚器,让她不再生冻疮,将来还要工作赚钱,买一间暖融融的屋子,外婆就再也不怕过冬了。

外婆,你等等我。隧道虽然漫长阴暗,我想只要一念不息,终究会有出口啊。

前面只有海水,不见出路。我转过身,来时的岸畔,已经微光闪烁。我用尽力气,双腿划动沉沉的水面,一边走向岸边,一边急切地拨通电话:“喂,120吗,我刚才吃了一瓶安眠药,现在海滩……”

【作者简介】杜阳林,出生于1972年6月,四川南部人;小说发表于《收获》《十月》《青年作家》等刊;著有长篇小说《惊蛰》《立秋》等;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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