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哲思·生命

2024-04-10 05:01
山西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屋子物象诗集

从《时间之上》到《时间的暗伤》,诗人在与时间的较量、相持、妥协中,思考着生命,也体味着人生。时间既是他丈量生命的标尺,也是他理解生活的视角,追问生命存在意义的向度。在与时间的一次次对峙、交锋中,他如同阿多尼斯一样,“我瞥见幽深的黎明/我看到古老的昨天/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1]在诗集《时间的暗伤》中,他通过“凛冽的对视”“时间的暗伤”“万物皆化相”这三重“时间—情感立场”,书写了自己与时间的多重关系。写时间,其实也是在写存在,写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存在状态,一种生命体验。这本诗集既是他对日常生活的领悟与感受,也是他人生哲思的感性化表达,更是他对生命存在形态的独特思考。

一、丰富的艺术想象力

关于想象力,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曾经发表过足称惊世骇俗的精辟看法:“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的源泉。严格地说,想象力是科学的实在因素。”[2]如果说科学的进步离不开人类的想象力,那么,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艺术的创造就更离不开想象力。想象力是一切文学艺术创造的重要条件,也是诗歌创作中最重要的源动力。想象力是诗人实现从生活感悟到艺术创造的关键因素。阅读《时间的暗伤》这部诗集,不难发现诗人的丰富艺术想象力。

比如,在《我们在黑夜中互相活着》中,诗人写道:“黑夜是一间黑屋子/没有门,也没有窗子/我,和你,在屋子里/面对面坐着。我们/彼此陌生。又熟悉。”或许与自己某种特定的人生体验紧密相关,诗人把黑夜比喻/想象成一间“没有门,也没有窗子”的黑屋子。“黑屋子”这一意象,完全可以被理解为是对作为未知数的未来人生的不确定性,或者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不确定性的一种象征性表达。而在这间黑屋子里面对面坐着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我们,就可以被看作是人生道路上的摸索者,他们努力地在如同黑屋子一样的茫茫黑夜里寻找着可能的光亮。这光亮,集中体现在诗歌结尾的那句“我们互为黑暗,就这样/在黑暗中互相活着”上。很大程度上,诗人笔下的黑屋子,甚至还可以让我们联想到鲁迅《呐喊·自序》中关于铁屋子的那个著名比喻。黑屋子也罢,铁屋子也罢,从本质上说,都可以被看作是生存困境的某种象征性书写。

再比如,《元旦献词——兼致自己》中,“时间的指针开出苍白的花朵/钢铁的齿轮咬紧牙关,磨碎/无数透明的词语”“看见了吗,飞鸟的羽翅/折射着金色火焰,黑色的石头/喊出一生的疼痛/雪花在大地上写下了信仰/总有一道闪电唤醒春风”。作为年头岁尾的元旦,是时间交替的一个重要关节点,敏感的诗人在这个时候所强烈感受到的,就是一种时间的无情消逝。正是由于他强烈地感受到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所以才会以充沛的想象力,写出“时间的指针开出苍白的花朵/钢铁的齿轮咬紧牙关,磨碎/无数透明的词语”这样痛惜光阴飞逝的诗句。与此同时,新的一年的到来,也意味着一个新的生命阶段的开始,因此,诗人也会在元旦这个特定的时刻,在“喊出一生的疼痛”的同时,也更是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与期待。所以,他才会写下信仰,相信肯定会有那么一道闪电,最终唤醒春风,唤醒一切充满希望的生命。

丰富的想象不仅增加了诗歌的思想内涵,同时也扩大了其艺术张力。阅读这样的诗句,读者只有充分地调动自身的想象力,才可能跟上诗人的脚步,获得一种再创造的审美愉悦。

二、感性化的哲思表达

我们都知道黑格尔那句“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千古名言。身为美学大师的黑格尔,在这里一语道出的,其实是每一位文学写作者都必须遵循的某种艺术规律。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创作虽然肯定离不开内在理性也即黑格尔所谓理念的强力支撑,但这种内在理性却不能用逻辑性的话语直接道出,而是应该借助于某一具体的物象(更多时候,小说中是客观对象,诗歌中是具体物象)而感性化地表达出来。如果用艾略特的习惯性理论用语来表达,那就是借助于所谓的“客观对应物”,以充分地实现“思想感性化”:“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是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情感……”[3]

具体到《时间的暗伤》这部诗集,那些富有哲理性的思想感情,也都是借助于某一客观的物象而呈现出来的。比如在《走进王家大院》一首中,王家大院就是诗人捕捉到的一个客观物象。作为一处带有明显山西地域特色的建筑物,王家大院在建筑上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如果你站在高处俯瞰,就不难发现,它的纵横街巷所构成的恰好是一个端端正正的“王”字。诗人主体极有可能正是由这一建筑特色,而进一步联想到了那横平竖直的做人的道理。唯其如此,他才会特别强调在人的生命历程中,“比金子还珍贵,比那一道圣旨/还有威仪”的,其实是“勤劳,善良,厚道,朴实”的做人的道理。一个人,只有真正做到了“勤劳,善良,厚道,朴实”,才能够不仅把“王”字,而且更能把“人”字写得端端正正。

再比如,那一首多少带有点血腥气息的《宰牛现场》。这首诗里边的客观物象,毫无疑问就是那头正在被宰杀的老牛。我们都知道,在日常生活中,牛不仅是一种可以劳作的动物,能够帮人干活,还因为其食用价值而难以逃脱被宰杀的命运。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被宰杀的过程,不仅非常残忍,而且极端痛苦。面对着这一生命被屠戮的现场,敏感的诗人不由自主地由牛这样一个客观物象而联想到了人自身。由于战争或者其他方面一些不可抗的原因,在现实生活中,看似高贵的人,其实在很多时候也难以避免遭受如同老牛那样被宰杀的悲惨命运。正是因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诗人才会写下这样充满了悲悯色彩的诗句:“男女老少一群人,围观着/说说笑笑,指指点点/似乎在议论,或寻找/躺在地上挨刀的/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三、对生命形态的独特思考

在诗集的后记中,诗人曾对《时间之上》和《时间的暗伤》这两部从标题上看与时间紧密相关的诗集进行总结:“两本诗集,近四百首诗,我想大致可以概括为两类,一类所表达的是个体对大自然和生活的内心感受,另一类所抒写的是关于个人存在与社会的表达,而这两类实际上又可以归纳至人的生命状态的表现之中。”[4]诚如诗人所言,在《时间的暗伤》中,不论是丰富的艺术想象力,还是感性化的哲思表达,都只能被看作是形式层面的艺术技巧。通过对这些艺术技巧的巧妙征用,诗人所最终抵达的,其实是建立在个人体验基础上对生命形态的一种个性化独特思考。

细细翻检这部诗集,就不难发现,其中的很多作品,都明显地留下了诗人生命思考的痕迹。比如,《夜是白天的一部分》。第一节的核心意象是鸟:“一只鸟,是另一只鸟的一部分/翅膀张开,都要飞向天空”。第二节的核心意象是树:“一棵树,是另一棵树的一部分/枝丫伸开,根系都深扎在土中”。第三节的核心意象是人:“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一部分/话说出来,一颗灵魂就击中另一颗灵魂”。以上三节,诗人采用拥有共同语法形式的造句手段,以一种排比的方式,在强调一只鸟、一棵树、一个人分别与另一只鸟、另一棵树、另一个人彼此覆盖关系的同时,也更是首先彰显了这三种事物各自的突出特征。正是在以上类比排列的基础上,诗人进一步升华出了最后的一节:“夜,是白天的一部分/暗的尽头,总会亮着一盏明灯”。只有当黑夜和白天这两個意象出现的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却原来,诗人所真正思考表达的,其实是宇宙万物之间那样一种既彼此对立而又相互依存的对立统一关系。更进一步说,在这种对立统一关系的表达过程中,作品的深层意蕴乃是抒情主体对生命存在状态的一种探寻与追问。

还有就是《回到故乡,他突然就孤独了》这一首。作品所抒写的,是远离故乡的游子多年之后重返故乡时的一种真切感受。这种真切感受的表达,很容易就可以让我们联想到唐代诗人贺知章《回乡偶书》中最脍炙人口的一首:“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诗作的开头两句:“冬天已经来临/季节的热情,被寒风收藏”,所首先彰显出的,是诗人一种奇异的想象力,因为“季节的热情”已经“被寒风收藏”,所以,也才会有寒冷冬日的来临。正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季节,长期在异乡行走的游子,终于有机会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依照常理,既然是魂牵梦绕的故乡,游子应该感到熟悉与亲切才对,但实际的情况却并非如此。当他面对那些“老街、老槐、老门”“老矮墙、老院子、老石磨”的时候,所生成的竟然是一种异样的感受:“他们构成他另一具腐朽的躯壳/它们,丝毫没有外面世界的风光”。就连那只老狗,也在拼命地追着他狂叫。所有的这一切,最终导致的就是一种非同寻常的陌生感。用作品结尾时的诗句来表达,那就是“他是他们的陌生人/他摸摸自己空荡荡的胸口/突然就孤独了”。认真地想一想,如此一种陌生感之所以能够生成,其实都是时间因素在作祟的缘故。很大程度上,正是时间的流逝,从根本上改变了个体生命的存在状态。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首《回到故乡,他突然就孤独了》自然也就毫无阻碍地通向了对生命存在状态的个性化独特思考。

诚如伊格尔顿所言,“伟大的文学是一种向生活/生命虔诚地开放的文学”,《时间的暗伤》毫无疑问可以被看作是诗人一次对生活/生命虔诚开放的尝试之旅。诗中,他“涂鸦市井万象,勾勒人间寻常,对生活中一些繁琐人事物予以关照”,为我们所涂抹勾勒出的,正是一幅参差错落的个体生命存在图景。

注释:

[1]阿多尼斯著,薛国庆选译:《你的眼睛和我之间》,见《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

[2]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284页。

[3]托·斯·艾略特《哈姆雷特》,见《传统与个人才能》,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80页。

[4][5]赵建雄:《诗和远方都让我痛苦且孤独(代后记)》,见《时间的暗伤》,北岳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62、163页。

2024年1月24日完稿

【作者简介】梁贝,文艺学博士,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曾在《当代文坛》《小说评论》等刊物发表论文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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