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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3 12:20李庄安海茵高玉昆张兴于力卢辉袁伟孔德超杨莲郭硕斐夏周大可楚红城颜亮寒月吴小猛
诗选刊 2024年4期

李庄 安海茵 高玉昆 张兴 于力 卢辉 袁伟 孔德超 杨莲 郭硕斐 夏周 大可 楚红城 周 止 颜亮 寒月 吴小猛

对镜(组诗)

李庄

原谅

初见大海的人都说

大海真大

我见到青海湖时也想

这不是大海吗

每个人都受视力所限

如今我已不在乎事物大小

和一个人视野的宽窄

我凝望家中的一缸清水

母亲在洗衣做饭

我已原谅她用皮带抽打

我的屁股和其他暴行

我愿意为她舀水烧热

洗洗她每日奔波的脚

只求她不要宰缸里的

那条悠哉悠哉的红鲤鱼

童年还哗啦哗啦甩着尾巴

只是,母亲粗糙的手

永远也伸不过来了

对镜

黑发、白发、每一道皱纹

被看不见的刻刀

深刻

细看就模糊了

已是黄昏

再看

父亲的黑白遗像

在镜子里凝视我

再深处是童年的灯

父亲用那把黑牛角柄小刀

削一枚烟台苹果

果皮连绵不断

苹果旋转,旋转

仿佛上帝手中的这个星球

我可以接过苹果

但我无法将这盏灯移动

——它的光比夜沉重

拒绝了扑向它的飞蛾

孤种

西斯卡有一册孤种记录本

磨砂小牛皮的墨绿色封面

手感很好——翻开

内页记录着各种动物的最后一个幸存者

一只平塔岛象龟:孤独的乔治

后来一只夏威夷蜗牛继承了这个名字

旅鸽:玛莎,袋狼:本杰明

新英格兰黑琴鸡:大嗓门本

例外的是两只北方白犀牛:納津、珐图

都是雌性,没有生育

还有一只莱伯氏纹肢雨蛙,雄性

它呈红棕色,眼睛和爪子

大得不像话——像一个可爱的婴儿

西斯卡在心里给它起了一个名字:诗人

研究员曼迪卡两岁的儿子却叫它:硬汉

硬汉沉默了七年,终于开始求偶,歌唱

但整个星球上已经没有它的伴侣

曼迪卡刻录了它的声音

但愿未来的你能听到这独一无二的蛙鸣

但愿你,不是一个人聆听

但愿地球这张黑胶唱片

在宇宙这台老唱机上不是无声地——

旋转

心脏

心脏在胸口的左侧

用自己的右手摸,方便一些

唱歌或宣誓的时候

人们总是用右手捂着它

以示庄重

你偎在我身体的左侧

好像你离我的心脏近一些

其实不管左右

彼此心脏的距离一样远

你看我的眼神真好看

心脏在彼此的身体里跳动

每个人心跳的节奏有快有慢

一样的是:人们总爱用手指

轻巧地比画出一个心形

表达对彼此对世界的爱意

背负上北去的使命

安海茵

梦中的小鸟与管风琴

风暴渐次熄灭

埋伏进一只鸟的生活面影

又抟成毛茸茸的小灯笼

他一再提及审美的灾变

而我频频回顾,一只鸟

和马匹和伏特加叠印成

更大面积的碎银般的梦境

一只鸟在体内收藏了大海

以及透明管风琴

一只鸟在秋天来到人间

又一次被顿挫的积雪照亮

那些水背负着北去的使命

1

此刻,游船拖弋的两道泡沫

久未消融;

我的身体越过漆成白色的栏杆

与沉睡水底的云纹铜鼎和编钟的侧影

无限接近。

来吧,鸥鸟从手臂上起飞

轨迹在逃,不愿被丹江水库反复阐述和释义。

个体的分量与满溢的水域相互擦亮,

写诗的人在令人眩晕的云阵中

给房屋和篱笆标记

体积、密度和坐标。

——无论哪一种权衡

都不愿摒弃温床和胸膛里的地图。

2

一帧帧关于告别的画面在纪念馆中生成

昼夜不舍的深情。

最后一堂课,最后一顿晚饭,

最后一夜在最后拿走了全部的语感

车辙和筋骨装进最后的八音盒。

巷口的老树不愿漂泊

它把根系留给了摇晃的星辰和北上的鱼群。

而那些离乡的人拖走了迷茫的身影

一次又一次,背离刀刃般的地平线。

不提泪水,

也不必袒露软弱的心。

被划伤的乡愁隐匿进萤火虫和红灵菇。

升高的水位隐匿进强光映亮的图景。

大手笔的规划,也还亮着

南水成为统一称谓,背负上北去的使命

而仍保有最初的清澈。

3

牛羊被打捞。

僻远处的呼喊被打捞。

影子和淅川尽头的野火,

它们随着北上的水,迁徙以远

也被一一打捞。

上苍在古城就这样预埋了天命与禀赋。

魁星楼的色调凝重如斯,

记忆轻易让碧波没过头顶。

鱼尾抓住了岩石,重又分蘖

人们一直走着,一直悬空

他们的鞋子还沾着故园的谷雨。

4

多年后的春日下午

那些写诗的人试图打开一座城市

风琴般的褶皱。

音符状的一盏盏灯火持续浮游,

实际上所知甚少

而又天然恪守天鹅的秩序,

初衷只是让我们的另一面

不再渴着。

灯火群呼应那渐密的鼓点,

一再让渡出素朴而甘甜的结晶体。

它们的亮着就是楚风和火焰,

就是被铭记的那一个。

邂逅沙雅(组诗)

高玉昆

塔里木河边的燕子

登上瞭望塔

在内墙的角落里

看到许多燕窝

听到了乳燕的呢喃

从燕子飞进飞出的瞭望孔望去

塔里木河向远方延伸

看不到尽头

一只燕子擦着我的脸庞猛地飞进来

嘴里好像衔着东西

是泥

是虫

是草籽

是米粒

看不清

只记得在外滩午餐

吃手抓饭时

不小心掉到了桌子上一粒

白米

邂逅沙雅

在塔里木河岸上

在一棵千年胡杨树下

我们挤在阴凉里

往东往西望望河水

听着克里木唱给母亲河的歌

歌如流水

水似欢歌

手持一把沙雅刀

剖开一个大西瓜

透熟的红灿灿的瓜瓤

像两盘炙火的骄阳

到处是红柳

没有羊肉

头顶的烈日无情地炙烤着我们

这火红的果肉却能防暑

我垂涎的口水和着瓜瓤的甜水

滴淌在脚下的盐碱地

钻进了胡杨的根脉

渗进了塔里木河的河床

啃完西瓜

我拾起沙雅刀

削下一枝红柳

把纷乱的瓜皮串起

红柳与骆驼刺

一簇簇红绿相间的红柳

扎根在一座座沙土丘上

红色的花像一团团绒火

绿色的叶子

像朵朵云雾

在红柳旁

骆驼刺相伴而生

一蓬蓬,一堆堆

叶如豆粒大

刺如毛衣针

刺也是萎缩的叶子

它们的身子挨得很近

但总是相隔有距

它们的根须却在沙石深处

搀缠

偶有野骆驼闪现

它们不食红柳

俯首啃着骆驼刺

它们的嘴里流着血

咀嚼着满脸的幸福

看不出一丝痛苦

在荒漠里穿行

回望一棵棵红柳

那是一只只骆驼的身影

那一蓬蓬骆驼刺

正是一座座驼峰

日落之前(组诗)

张兴

拯救

黄昏从不失约。那只不久后

将在吸顶灯的玻璃罩内

定格的飞蛾,被夜推了进来

——它惴惴不安的样子

很像我逝去多年的老父亲

终生都在努力接近光的边缘

我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它的决绝

灯光依旧那样醒目

我还不能确定

什么时候再把灯罩打开

我还没有做好准備

让它从我的心上逃离

它一直就在那里

以至于我一躺下来

就会看见它

日落之前

等一等,再等一等

还有许多事情在发生

比如担水、劈柴

比如等一个陌生人

我不害怕黑

黑色的夜也是美好的

月光会为我留白

我曾异想天开

赶在夜幕垂临之前

了却一个心愿,或是一个执念

但我无数次,说不清是什么

就像此刻,独立晚风中

听一支唢呐的队伍,隐隐

吹过门前的山坡

弃我而去的将军

我身体里,曾经住过一位

籍籍无名的将军,太多的伤

让他弃我而去。一直

我都没能,重新找回他的衣钵

那年秋深,在额济纳,我不停地

挖一座古城的废墟,沙子

在手心里,漏了一整个下午

抬头望见南墙的豁口处

站着一棵逃出城外的胡杨

干枯的树干卸下了盔甲

驼背上,一小朵叶的金黄

仿佛是它毅然点燃的烽火

刺一样的枝头,仍有不羁的冲动

但它们过于芜杂,面对落日的靶心

怎么找,也找不准方向

苦楝子

清晨,我沿河堤漫步

河风驮来一座冰川

挂在秋的额前

越往高处,越是萧瑟

身子里,有虫蛰伏

几棵楝树,一路向我奔来

声音长出金黄。几枚

零落的果实,流出透明汁液

我想把它们的苦,一一挤出

更多楝子的遗骸,守着枝头

迟迟不肯落下

文玩核桃(组诗)

于力

南阳烙画

当灼热的目光从情愫的

火焰里取出来,一切己胸有成竹

掠过记忆的表皮,时间的痒

清浅地熨烫浮云、风声……

而刻画一个灼伤的眼神

一声炭化的咆哮,则需要入木三分

难以想象,生动的轮廓

源自积攒的疤痕,绽开的笑靥

是一缕咽回去的凋萎……

烙画之美还有很多——

比如晚霞,那是夕阳的烙铁

从黄昏里抽出来,开片了云絮

比如冰瀑,那是寒冷烫伤了奔涌

比如爱情,那是从炽热心跳里

掏出滚烫的话语,通红了面颊

比如立体的人生,那是命运的

烙铁,在时间的坯料上

规划并实施了不同层次的伤痛……

鲁山溶洞群

它是上苍五A级的馈赠

要说到打造,只是动用了鬼斧与神工——

栈道、廊阁,严丝合缝

嵌入时间的卯榫,一帧一帧滴落的心跳

夯筑着柱桷、衡袱,九座宫殿的魁峨

流泉压着孤霞的辙韵

皴染悬幻的意境,暗河声如洪钟的

诵读,惊艳石柱倒悬的目光

钟乳滴翠,反哺恍惚之美

积攒着禅意的“灵岩玉塔”

正一点一点顶破红尘

“百川叠瀑”剔除了奔涌

只保留下奔涌的姿态

山呼海啸的声浪被制成了标本

在石幔吹皱的舒慵里留住风

在石花羞涩的绽开中藏住香气

在铺满清辉的“沧海桑田”上

让一株株神话接续生长

拾级而上,如果你吼一声

就会从穹顶探出一声尖叫

慌乱的崖壁,就会惊出一身冷汗

一百万年,它用恒湿中和风霜雨雪

用恒温勾兑春夏秋冬,如今

时光仍在淘蚀,用不断拓展的空

盛放愈来愈大的名望……

文玩核桃

剥开青涩的表皮,你发现

那些柔软鲜活的呼吸

已经钙化,濯去时间褶皱里

残留的风声、雷鸣……

那些思想的脉络,木质的记忆己脱胎为

一顶帽饰的品相

一座佛陀的舍利

一声凝固的狮吼……

——从众生相里找到另一个自己

该多么地不易

须动用乾坤的卡尺

丈量大脑皮层浓缩的辽阔

还要比对蹙眉的神态

测度等距离的心跳……

然后,在余下的日子里

用气血缓缓揉开僵硬的表情

用气闲、神定双修凹凸不平的心境

中国文字博物馆

结绳记事、削木为札,一撇一捺的

宇宙,横平竖直的乾坤

曾经千肠百结,魇在古老的

绳结里,一根砍断的牛骨

一枝掰掉的刻齿,诠释我们

最初的记忆、书写和阅读……

三千年,该是何等地惊心动魄

“天雨粟、鬼夜哭、龙为之潜藏”

一片甲骨惊天下

羊马蹄印、鸟兽踪迹是最初的

灵感,随体诘屈,画成其物

你用日月描摹日月,用山川篆写山川

自此,卜辞找到灵性的龟甲

铭文找到疼痛的兽骨

道找到路、史找到记、里程找到了碑……

在中国文字博物馆,顺着甲骨

金文、简牍、帛书的脉络

我日行千年,像一个表意文字

被时间删繁就简,被刀笔刻骨铭心

影雕

在一块黑色的条石上

昼和夜,动用它的黑白针——

每一次琢刻

都跌落一声尖叫

每一粒石糁

都诞出一帧心跳

一些黑,救活了黑

一些黑发起暴动,要白给你看

一些黑用静默,二次曝光了黑

那些疼痛的凿点

缀连成细密的像素

一点一点,逼近生活的高清

惠安影雕,就是一把钎刀

领着石头走出石头

一个人,领着时光走进石头……

简案(组诗)

卢辉

格尔木

云是一个贡品

在格尔木,很多人都懂得用

当我坐上飞机一直往西

一条越飞越亮的天際

有一朵会颤动,健康的云

带我来到格尔木

听说过天上的路吗

在青藏公路,云客都很老实

守着昆仑一动不动

在昆仑山的关口

格尔木,按照云上的说法

一个河流密集的地方

都是昆仑山的水,因为靠近东边

它透凉而高贵

因为舍不得瑶池

几番濯水,云客还在天上

蟠桃还是那颗蟠桃

昆仑,向您要一点锦绣

和锦绣一致,但不是我绣的

我记住你的那一枚雪针

尖尖顶,住着呼啸和盘古

凭借风声,还有雪域,漫漫长路

那个长廊不是草长的

我刚想露头,凡是戈壁、胡杨

所有的风沙

都是我的粮食

昆仑作证,天路只把天放下

所有的中华儿女

都来吧,这是一条通往天边的路

你有你的车盘,我有我的脚印

认准昆仑关口

一起把风沙捂在胸口

真的,风沙叫上格尔木

我们都认得瑶池,西王母依旧和蔼可亲

在缺氧的玉虚峰

我和你们一样,高度笔直

绝不倒下

简案

一勺水,一汤匙

大米纷涌,那是奔跑的速度

沉入碗底的,宛若海中央

自由的世界

在碗底下,在汤水中

柔软的身躯,一粒跟着一粒

一次接着一次

上下数百年

百年就要算大计

田埂的长度,水面的宽度

蛙声要连片,稗草脱下

妄想症

到了穗子弯了

蚊虫聚集,与肩头共处的扁担

一头挂月亮,一头

挂太陽

角度

天冷的时候,暖阳以斜线探路

正午,我还来不及用尺子

它就跑偏了,也许不是直角

阳光才有缓冲的机会

乍一想,这世间都被陡惯了

山要为峰,树要垂冠

楼要入云,人要比肩

少小离家才回,怕要被笑问

不问不知道

这个冬天,人人都有雨雪的行踪

从蜡梅到瓦楞

足够寒冷,足够陡峭

万宅杏叶

落在万宅里,明白一个道理

叫醒叶子

一波又一波,数量不计

路程不算

深秋的频率

类似于杏叶舞动芭蕾

从树上到树下,从万宅到广平

个个好身段

那一片片冷暖混搭的

杏叶,从发芽开始

就很少离家,最远的一次,也不过是

帮助秋天

送爽

匍匐(组诗)

袁伟

乱草滩

河水时而汹涌,时而

绕道远行。乱草荣枯无常

仿佛是一种宿命

以草为名的鱼偶然搁浅,鳞片

在阳光下演示仿生学

乱字,具有很高的隐蔽性

人迹罕至之地,是否

运行着一套世俗以外的生存法则

而生命无所谓高等或低级

不规则生长,拒绝时间

与外力的驯化。在荒野视域下

规整属于非主流审美范畴

垂钓者手持鱼竿,一点点开垦

接连上钩的喜悦让他

对荒僻和杂乱产生某种偏爱

尚未被命名,就意味着

还存在无限可能。早有定论的余生

要习惯在流言蜚语中度劫

抱箍

古树曾被闪电击中

腹内残存着炭黑色底蕴

中空的豁口,仿佛

刚刚才经历过一次剖宫产

藤蔓螺旋式向上攀爬

每缠一圈都像是缝了一针

斜风吹进雨水

让干枯的生命重新蓄满眼泪

太过用力,爱就会在身心

留下触目惊心的勒痕

在一个个缠绕式满怀拥抱中

束缚与深情该如何区分

农夫砍下老藤,在木板间

蜿蜒成合抱之力

木水桶的容量也将取决于

肉眼难测的空隙度

被命运扼住咽喉,除了反箍

别无他法。皱纹与老年斑

并不意味着空悲切。也可能是

时光深入浅出的注解

霓虹灯

天空暗淡下来,小镇

戴上一层黑色面纱

霓虹灯如一双双深情的眼睛

不停闪烁或长时间睁着

夜晚赋予往来者以趋光性

形态各异的人生

在灯红酒绿中短暂交汇。喜怒

哀乐,正在发生化学反应

只身穿过漫长街区

喧嚣与热闹一点点啃噬安宁

人潮汹涌时刻的孤独

仿佛被放置于放大镜下

需要这样一些由光影

制成的致幻剂,将困顿和疲累

从躯体中剥离出来

释放转瞬即逝的欢愉药效

背影渐行渐远,将各色灯光

逐一甩向夜的深处

晚归者在兴尽后的冷清中

独自调整着感官时差

匍匐

紧贴地面,对赖以生存

的土壤和温光水热

致以崇高敬意。生命高度

被攀缘换算成水平距离

俯身打量一块红薯地

藤条上密密麻麻的根须,像

深入土中的探测器

其时,饥荒已经消失多年

长时间弯腰屈膝

对生养自己的土地心怀敬畏

步履蹒跚者耷拉着脑袋

仿佛这一生,都已经熟透

生活太过陡峭和崎岖

手脚并用出于某种本能选择

苦难如台阶般层层叠叠

瞑目是最后一次拾级而上

长眠于深山老林

腐解为那方水土的有机肥料

坟头草一茬茬疯长

为记忆肿瘤做无痛切除

单摆波实验

花一整天时间,用以

复刻偶然看到的趣味实验

小球被推到相同高度

在同頻摆动中验证概率论

从线到点,是星链

发生的一次次脱轨和逃逸

光影在地面上忽左忽右

如流星般划过围观者的视野

涉及精密计算与测量

线头的长短决定了误差区间

所谓实验,不过是

一场精心设计的现场演示

有人究其原理

试图从中悟出生命哲学

离散与聚合,让紧盯的双眼

深陷于某种情感旋涡

惯性彻底消失,一切联想

戛然而止。单摆连成省略号

让感慨悬浮心中,并

保留几分应有的神秘色彩

如常(组诗)

孔德超

病中

他忠有多年的胃病

发作时,像一场风的源头

被鼓胀,穿透,执笔的手不住颤抖

眼前的文字,皆若落叶纷扬

疼痛中的梦,是一场午夜突围

拓出荒凉的新路,即使会被自己的

火焰烫伤

他觉得感官越来越朦胧

因为黑暗越来越像他手植的清水

洇开在腹部,成为暂时避痛的覆膜

这是他于蚕食中习得的

自净的技艺。可苦料终究在阻挡他

煲出更美的诗意与情节

他写的东西在靠近月亮,类似于

灯火熄灭,万物在银波下尽情晦暗

手背山川倒在纸上

有点妩媚,有点英雄气概

他醉在这样自然的凝视中,风起时

捂着肚子,第一次

为作品的护守而热泪盈眶

如常

又被清阳嘱托,慈悲的照临

你感激,却又心怀静水

将一切情绪洗脱

又将陷入人潮,你期盼白昼落幕

却不诵唱月光

推杯换盏,一万个夜悄悄淌过

而你已是醉舟——没有河岸的古老

独行者,从未因不息的潮流落泪

琐碎日常是宿命的

念起少年梦中

轻盈流动的群山,不免想要长啸

写一篇《都市记》,买一些蛐蛐声

拧不灭列车时刻表,逃不掉

四季包围,你在令人眩晕的循环中

坠落,不知何谓风光

何事可神往。一副未曾抵达的眉眼

也许,但你已学着接受一切

如常,迎暮寒千里雪

平静飘荡

饮酒

其实,阴天才是他的酒

双鬓清泠

不见山,却有山的浩渺逸影

沉稳地坐忘,鹤惊飞

也当是胸中雾,淡抹残星

明亮的光都飘零

只此青绿,潮湿得几近冷茗

林涛醇醇,雀音楚楚

他在微醺时,被稳重的风穿透

杯底留香,落叶轻嗅,他仰头

接纳片片初秋

做流水的源头。群贤尽逝

饮者亦无名,而他要寻觅至美

经年,却仍若流云空空

把自己醉进薄暮,黯淡的幕

让他觉得温馨,不知

那时他是山钟,细雨为撞木

清音遍染

让万物沉迷

静夜(组诗)

杨莲

一束光

那些植物

在盛大的阳光里像人一样爱着

小溪清洗着腹脏,它的

每一条血管都盛满了明亮的光线

我眼前的,装着昨日黄昏

那面干净的湖,泛着浅蓝色的光泽

闪烁的,小小光斑。彼此守望

然而,事物永久性的悲剧

使我们在痛苦中徘徊

什么样的意象在继续,朝着黎明的

方向编织夜的诗句,直至最后的庆典——

一个词,肩负思想,美的事物

还有爱和希望,在这尘凡

带来一束光。在黑夜与白昼

古玩城

沉淀的美,降伏了我

那么倔强。青铜的光泽

蓝幽幽地泛着微光

神秘的力量先于我抵达

岁月吸吮你文明的果实

再次展示一段近乎退场的历史

从暗淡的时间深处,我看见

你的舞蹈还依然动人

以血肉之躯填平尘世深挖的坑

你依然在生长、坍塌

像遗忘的存在,又并非如此

你安顿下来,与时间结盟还将延续

阳光穿过茂密的丛林

阳光穿过茂密的丛林

光影倾斜在草地上

小草扭动腰身

就像一道光闪过

当你,不是它们

已经消失,喑哑

就填满了你曾经存在的空间

触摸不到你衣襟的皱褶

我也无处安身

但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从你的消逝处

我已看到小草扭动着腰肢

有光芒在其中闪烁

静夜

记忆和当下

相互抵触,相互契合

枯叶在冷风中颤抖、倦怠

它在摸索生命最后的稻草

窗外,灯火忽明忽暗

昨日——

即使再远,也能看见

即使再近,也不能看清

此刻,太多东西比睡眠重要

抽烟、喝茶、看书

它们都可以惊动我

未眠的呼吸陷入更深的黑

双眼蒙上尘垢

我们终会与黑暗相遇

在黑暗中尖叫,痛哭

而你独坐窗前

仍在发呆,幻想

触摸自身的边界,沉醉其中

图书馆

使我们保持清醒

一个个跳跃的字符

泛着光

标出人类的方向——

在虚实之间曼延生长

被多少光芒抚摸过的风景

橱柜,琳琅满目的苍翠

一座满盛油墨气息的城堡

守住时光的掌纹

我安静地汲取——

喜悦的灵魂,在这空间长存

遥远的人和事,穿越时空

变得紧凑、精炼

从书架的这头到那头

依旧不动声色,保持着神秘、高贵

走向你们,为了练习人类的技能

温暖

郭硕斐

睡意在身上平铺直叙

我读到陌生的熟人

在彼岸读自己的故事

他停顿——皱紧了语气

对情节抱有质疑

用嘴涂抹崭新的文字

用火浸泡寒冷的语言

涨潮的季节

我推去船请他划过来

狂舞的纸正灿烂他的天空

船被深渊抱着,吻着岸的足尖

归燕

很难相信燕子

扑进南方温暖的怀抱

还会蚬着脸

飞回我的屋檐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

它规律地背叛自己的巢穴

又忠实于自己的翅膀

上次和它见面

它用飘忽不定的眼睛告诉我

风从北吹到南,不知不覺就变暖了

自己的体温却四季恒常

大概是风偷了一路的温暖

所以它的体温

仍对滚烫的错觉保持渴望

它在夜里启程了

黎明是一颗不忍孵化的蛋

去吧,你的巢穴守着我在北方挨冻

你的体温为南冬再添一把柴火

苏醒

夏周

1

从渡鸦体内苏醒,

眼前是更为致密的黑暗。

双手挥舞,放大纯黑的画面,

一切竟无变化。

泪珠,或泪珠般的物质,

从眼角滑落,

晕开了仅为一像素的昙花,

摘下,顷刻凋谢。

将枯萎掷于身后,

一道荧光色抛物线

—世间的第一颗流星。

伴随渡鸦的悲鸣,喙碎。

成群的蜘蛛钻出裂缝,

沿着抛物线扩大版图。

余烬的花粉,

纷落在由蜘蛛构建的星图上。

大量的叹息从空中坠落,

星雨在各个角落巡演。

拭去泪珠,黏稠的黑液附着于手,

苍穹在溶解。

2

噪点滋生,

世界有了光亮。

蜘蛛爬出无数蛛网,

与璀璨星河同一形状。

身下隐约的轮廓:

是石英砸出的深渊。

如墨的潮汐翻动,

流向悬念中心。

旋涡,低沉的回音,

时而像鲸鱼呼唤,

——这背后藏着什么?

下潜,灵魂与鬼魂分离,

再度昏迷。

3

睁开眼,漂浮于死海之上,

空中的巨洞,黑色水柱站立。

深云聚拢,欲为天空止血,

云隙间逃逸的是光。

浪涛决定去向,

收藏多少昼夜,才得以靠岸。

搁浅在此的鲸鱼骨架。

我残破的身体,

与崩坏的世界是如此契合。

岩石粗糙,研磨,流沙越来越细,

水草、藤壶、海蛇,

世间万物重新定义。

我篡改岛屿的维度,

起身踩断了海滩,

海市蜃楼随之倒塌,

世界不过是想象力的投影。

是不是登上制高点,

便可以了解鲸鱼的全貌。

鱼群藏匿于鲸骨之中,

朝着鱼脊的方向爬行,

骨刺剔开了我的鳞甲。

4

凝固的血液再次感受到痛楚,

模糊的视线恢复

——爱说谜语的夜莺,

湖泊中央裹着纱布的巨树。

俯瞰,山飞了一秒,哀歌渐起。

鲸鱼的骨头踏浪而来。

曾阻碍我攀爬的一句咒语:

法杖被光线拉长,

截取了一光年的刻度。

走遍鱼脊,脆骨作响,

找到了让黑雨停止的魔法:

揭开巨树的纱布,密码锁住年轮。

螺旋状的地表。

是时候离开这里,

去看看最终的成品。

5

下坡的路,栽满影子,

砌着镜面的阶梯,

每踏空一级,空间颠倒,

稍走快些,万花筒旋转。

一条飘满回忆的章鱼,

总感觉遗忘了什么在岛上,

回望,镜面早已碎裂。

最后一步迈出,通道关闭。

极力辨认我造物的痕迹,

一切被放大干倍万倍。

这座方尖碑曾是珊瑚遗骸,

或是某种动物的骨髓。

几只被离岸流吸引的海鸥,

正在交流:用一种死寂的语言。

人间风景

大可

父亲和草

哪里生长什么草

猪牛鸡鸭爱吃什么草

父亲都记在心里

春天,割青草沤肥

秋天,刮草皮烧火粪

田头地角,哪里有茂盛的草

父亲的镰刀和草帽

就会在哪里挥舞颤动

父亲和草,纠缠了一辈子

现在,他又终于睡在草丛里

每年清明

我和哥哥赶回老家

在父亲墓前敬香、插花、挂纸钱

还特意割干净坟头上的草

——其实,

草,才是父亲的忠实伴侣

四月的罗溪

从大夫第到司马第

下雨可以不湿鞋

但不能保证不迷路

红一簇,紫一簇

杜鹃的恣意妄为

险些把九岭山彻底点燃

一群诗人

带着夸张的表情从四方奔来

不像采风,像是来扑火

和经不住诱惑的飞蝶一样

他们拥过这一片

还盯着那一丛

探路访风景,在这里

不要忘情倾听

山夫村妇的滔滔不绝

有关耕居、斩将台及一家九进士

随便哪个故事

都可以把夜幕提前拽下来

四月,罗溪最好发条预警:

当心诗情噴发,击穿梦的衣裳

灼伤睡眠

岁月(组诗)

楚红城

一个人走过箭杆河

夕阳是金子做成的——

光线低缓的旋涡中,松开了束缚

小圆的光圈,从柠檬黄

倾下来

雪沿村庄的轮廓消退

老树十几棵

行人两三个。鹗重新缩回树洞

像是想起来什么

交织的过程中,我挽留了云的思维

就像现在

顺着鹗的眼神

就能看到明亮的大地

兴奋之余,我没有将箭杆河挪入心跳

而绫罗一样柔软的傍晚

抚摸过我,轻轻地

像是安慰,也像是提醒

石头

这是岁末的恍惚,城市初读完

头发始见白

有些人瑟缩脖颈;像一群呆鸭

偶尔从玻璃内部出现

叫声单一,碰响耷拉的草叶

没来由地,观看路边几块石头

没棱角的多,棱角分明的不多

捡起一块揣摩

它的模样神似无数年前,坚硬的自己脸部

轮廓

岁月

我已能,允许一把傍晚的椅子

正朝市井的坐姿

佯装读书,允许那么多的悲伤和欢乐摇来

摆去

我已能,允许霜侵入头发

允许愈来愈明显的眼泡、皱褶

加深脸部表情

允许年轻时的人和事出现

做旧的时光

还算干净,似乎一件洗过的粗布衣裳

汗汁的味道还在,我喜欢

墙那边栽种着龙须海棠,我喜欢

我已能,学会做一只丘鹬

脚轻轻抬起,踩踩,再放下

跳恰恰似的。像从没陷入沼泽

像被爱神眷顾着

拒绝本能

周止

边界

从紫红的结痂处生长

长出如雾般眩晕的生命。

如果能如约抵达,

别忘记告知消失的爱侣。

是的。我生在雪里

但属于大地

就算有一只黑色苍鹰,

从我发梢处飞掠

也只选择最合直觉的语言。

灯里藏着危险的轮廓

刀锋。指向呼吸

或许这个拐角不通往你的家,

直行的理性固执指向睡眠。

——麦克白说,睡眠不曾被杀害。

我在第三千二百四十一秒

喝下一口水。这不是偶然

反叛数字就是反叛秩序

别担心。我曾想象过的边界

是飘荡的死灵都被忘记

然后绝望疯长,拒绝必然的眼睛

蝴蝶效应

如果颤动的睫毛

带来北美的一场飓风。

颈上血管停跳,

也依然赴约。

——一句话

很多空行

暴雨的眼睛

一千千瓦时

白昼悬空拒绝本能

奶色的砖和夜灯

会一起守灵。

时间是谵妄本身

把光阴坐深

颜亮

掌纹中勒紧的一段往事

掌纹中勒紧的一段往事,

刻满土地、雨水与雷电点燃的锄头,

即使打开午夜羊群的月亮,

也无法读出沦为世俗的骨骼与经脉,

人间行色匆匆的鹰飞草黄,

执行天地万物的苦难与幸福,

宛如心事重重的羊皮筏子,

走不出三道梁的水旋涡,

成了谁都不敢轻易伤心的一树繁花。

六合八荒,人马困乏,谷麦回家,

西去五十里的篝火将息,鸣鸡将啼,

重操旧业的祖先在荣耀中打马进城,

十二座安置在岸边的水车,

衔水入世,留一捆阳光与月色,

诞生马背与万物生长,

烈酒运来的房梁,

落满井水旁的烟火,

一向是日子响起的地方,

追随牛羊的天空,

动用沾满露水的一马平川,

徒步奔袭,跋山涉水,

正赶赴一处学会谦卑与诚实的麦场,

正期待一场鸟鸣声唤作丰收的劫持。

一个家族的药引子

流经西北一带的黄河水,

宛如一个家族的药引子,

白天在北岸拓荒植种,

晚上潜回河西入梦造物。

在河神的眼中,

薄薄的点缀在山脉的草木,

是去年承诺的图腾,

在风向的蹄印中重生,

世界可以重来,

水车打开地垄背上的酒壶,

田地就在手中清晰明媚,

每一粒粮食触手可及,

每一颗果实唾手可得,

瘦下来的灾害与苦难,

流过两岸村庄的行吟,

安静地翻过一页又一页,

前方是五谷酒后行走的成熟,

过后是有梦可种的漫漫长关,

有时候又到了水岸调子的黄昏,

又是一个我们把光阴坐深的秋天,

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顺道远嫁,

一棵树怀抱坚果打开一河星光,

一只鸟清澈在太阳圈养的光芒,

一地高粱喝了酒,上了头,

在一首名叫万物生的谣唱中,

起舞远征,驶向下一个十万里人间

四月裂帛(组诗)

寒月

一月气聚

阳光那么好

我在文字里温暖自己

以不变的横平竖直交替出现

不断地重复或组合金光闪闪

年轻时自己写的诗

就像昨夜的酒

记录于尘世的烦恼

快乐只藏在我灵魂的缝隙里

阳光之下,文字之上

另一个世界有你熟悉的吻

一些被太阳温暖过的梦

静静地躺在坚硬而透明的规则里

不同的时间和角度,来

阅读这些簇拥在一起的文字

漫长的黑夜,只有星光和风

在不经意间让你感受到诗的存在

时光挽着我,我挽着文字

将岁月深处的风情

融入这个春天,在这个黎明之前

忘记等待、守候,重新命名

四月裂帛

一切被重新定义的写作方式

打破了原有的生存姿态

无论是怎样的表述

都会被贴上低廉的标签

当生活被诗话,那么

再难的日子,也会阳光明媚

放下明月托起的酒杯

三月,诗里更多的是故乡的回忆

桃花落尽,杏花开在诗上

那些春天写好的诗,被

花瓣一一淹没的呼吸

覆盖,最终消失在自己的倒影中

让时光慢下来

那些猝不及防的遇见

可以向左,也可以向右

愿每一个字都生出枝蔓

三月和四月都有约在身

春天把大地划得伤痕累累

白天与黑夜失去重心

我,抑或就是散落的字根

七月兰浆

风,还是昨晚怀里的细碎

青春用晓风残月装点的诗行

在时光里起起落落,世间所有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花在风轻云淡里摇曳

把日子写进田野与天空

泪水相遇,时间之上的

苦难,没有人能够挣脱命运的束缚

我把余下的光阴洒在大地

时间在无形中梳理人间的秩序

纯净与庞杂的人与人的关系

很快被月光留在一个豁达的空间里

半夜醒来,我的哭声

惊醒乡下的母亲

一个无措的灵魂

再一次回到生命的起点

缝隙间的记忆(组诗)

吴小猛

薄暮

风雨过后,晴天是明日的脸孔

此刻登场的

是一张砂纸打磨过,底色浅蓝带灰的薄膜

几许浮絮,并不像是雨的意犹未尽

也可能是云的故意

暮色浅浅的,日子短短的那声道别

再挨过一夜就敞亮了

仙草

乱石砌筑的田壁缝隙,挖一团泥糊上

插上几梗仙草幼苗

哗啦啦地长成一大蓬。采下、晒干

煮汁,加米漿熬制

快乐凝成一团。打碎了,或囫囵吞下

一样诉说着童年的凉爽

诉说,是此时的硬性植入。意会了

不用去穷究什么

闽南人叫它仙草(而非凉粉草),不加糖

不加蜂蜜,不冷冻

仙,就当是一种滋味或感觉

就当是一种期盼

或满足

相信你也会意。虽然已还原不出样貌,还原不出青翠

形态的模糊,并不影响我们

继续把

那么多的人和事,淡忘成嵌在缝隙间的记忆

岁月爬上藤蔓

和一壶茶一起发呆。门外

阳光盎然,忽而只给那株绿萝

薄薄的、颤巍巍的柔软

飞鸟惊诧于影子的变换

风一直吹。心生忐忑

拨拉起壶中叶子,拨拉着午后时光

一口浓酽落喉。小路从山脚蜿蜒而上

绿叶一茬一茬离开枝头,下了山

日春水,日秋香。时令的秘密

韵里和我捉迷藏

一叶尽释。无非是些掐断的记忆

门外又响起风的呼喊。缠绕在木桩上的绿萝

叶子盘旋。小于下午,小于风

就这么浪费着光阴,并没有觉察

绿萝一天天抬高眼光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