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情 人事 志趣 悼妻

2024-04-15 04:34安亚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归有光老妪陋室

安亚

明代,归有光冲破前后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束缚,反对剽窃,从身边日常细小事情出发,以简省雅洁的语言表达深挚情感,独树一帜,成为当时文坛的中流砥柱。他的《项脊轩志》既有物情、人事,更有“偃仰啸歌”的志趣和对妻子最沉痛的悼念,蕴含着深厚的生命意蕴,激励着一代代读书人砥砺前行。

一、物情:物我合一,乐在其中

开篇提到项脊轩是旧阁子,室内狭窄,仅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作者身居陋室,生活窘迫。然“百年老屋”为何不修?皆因族人不第,家势衰落,不禁让人扼腕。然作者并无消极姿态,反而稍做修葺,不使上漏后,又“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本来的书斋因位置不佳,坐南朝北,“日过午已昏”,然经稍修缮,室内“洞然”明亮起来。从这里可看出:归有光颇有才智,且动手能力强,此其一;归有光面对生活的艰苦,始终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此其二;归有光面对逆境,未曾抱怨,反而积极作为,辟窗垣墙,此其三;百年老屋,屹立不倒,寄寓着家族精神的传承,顽强生命力的赓续,此其四;辟窗垣墙,是基于“百年老屋”筚路蓝缕的革新与创新,代表着一种新的生命活力,也是一种锐意进取的精神风貌,此其五。

随后,作者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表达出文人高雅的情趣。让人不禁想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回和“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刘禹锡,纵然生活环境简陋,但作者却不失雅兴,植“兰桂竹”于门庭,影和着旧时栏杆,别有一番雅趣。何以植“兰桂竹”?《晋书·谢安传》:“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1]归有光植“兰”木以勉励自己,要成为有出息的家族子弟,重振门楣。植“桂”树则寄寓作者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蟾宫折桂,应考及第。植“竹”也是希望在考试中可以得到文昌君的保佑和祖先的庇护,金榜题名。同时,“兰竹”作为花中二君子,也寄托了作者对谦谦君子品格的追慕。但联系此时作者艰难的处境便知,这里的“兰桂竹”是借物喻志,更多寄寓了归有光对功名的渴望。换言之,作者期望通過寒窗苦读,高中榜首,兴“百年老屋”,是为增胜。

“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一动一静,动静结合,展现了别样的自我追求。书斋中充盈着满架文籍,作者尽情地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纵然“士不遇”,但仍能苦中作乐,甚至引吭高歌。这是进取、是自强不息、更是达观的生活态度,是文人风骨的体现。动者,畅读、高歌,践行着儒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决意志;静者,独自端坐,怡情养性,践行着道家“无为而治”的自修与淡然。“万籁有声”点出了作者的心静之态,心静方能觉出万籁之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作者带着“有音乐感的耳朵”体味着万物奏乐。随后,在安静的庭院中,出现了小鸟啄食,人过而鸟不惊,人与物、人与大自然浑然一体,如诗如画。《世说新语·言语》记载:“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2]王国维有言:“一切景语皆情语。”归有光在平静寂寂、窘迫的生活中,对万物饱含着深情,此时有小鸟为友,又有“兰桂竹”在侧为伴,便不觉孤单。童庆炳在《中国古代诗学与美学》中说:“人必须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里,与大自然为友朋,甚至与大自然迹化为一,人的胸襟才能宽阔无涯,才能“游心于物之初”,进入一种完全“无为无不为”的自由解放的境界,也才能体会到至关与至乐。”[3]由此可见,归有光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以清新幽雅的文笔,书写着自我追求,沉浸于自然“至乐”:在每月十五日夜晚,伴着清风朗月,感受着桂影斑驳、风移影动,顿觉“珊珊可爱”。在他笔下,明月、风与桂影都有了生命活力,宁静中充满着灵动。归有光曾说:“顷岁补学官弟子员衣冠之士百余人,时尝聚会堂下,笑语喧哗,而仆踽踽无所与,读壁上碑刻,仰面数屋椽耳。”(《与吴纯甫柬》见孙守中《归震川先生年谱》引)可见,归有光是一位特立独行、好学深思、不随流俗的人。他虽居陋室,但却能安贫乐道,追求精神上的独立自由,“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万物”,守志顺性,且能怡然自乐。

二、人事:物有情而人无情

作者本居项脊轩安然读书,然却喜悲参半,笔调锋转。所喜者,居陋室中,与万物为伴,自得其乐;所悲者,人事复杂、变幻,却不及万物可爱有情。草木有情而人无情,使作者倍感沉痛,尤其是家族至亲。本来家族人南北为一、其乐融融,但等到伯叔们分家后,家族人开始有了分歧、异心,于是各置门户,里里外外设置了很多道小门,更到处增设密不透风的高墙,把人拒之门外,何可不寒心!“往往”一词写出了亲戚们的无情,自身的无奈,加深了悲痛感情的升华。归有光居陋室,尚能对一草一木饱含深情,面对亲戚们的疏离、离散,怎能不悲!人心散的亲戚们乱作一团,听“东犬西吠”,看“鸡栖于厅”,庭中先开始设“篱”,不久继而为“墙”,又再变,亲戚们的防备之心越来越重,百年老屋,树倒猢狲散,是为悲痛。

亲戚无情,家人有情。作者再转笔调,由悲转喜,忆老妪、先妣、大母之关爱,沉痛之中再现温馨,冷漠之中再忆温情,较之亲戚疏离,更觉至情可贵。归有光八岁丧母,幸得老妪陪伴左右,不离不弃。老妪者,先大母之婢。“妪每谓”中“每”字写出了老妪与先妣感情之深厚,虽先妣已逝,但老妪却常常念起。归有光年幼时,先母去逝。他对母亲的记忆多停留在老妪的念叨中。文中作者姐姐年幼时啼哭,时在妪怀,通过先母叩门问老妪:“‘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写出了母子间舐犊情深。作者从日常生活中的细小事件吃与穿入手,以小见大,凸显出母爱之伟大。情到深处,便哭泣,妪亦泣。再现物是人非的苍凉感。随之,作者又写祖母,“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祖母心疼孙子常蜗居书斋发奋读书,未曾懈怠,但同时又拿出“象笏”来勉励自己,祖母自言自语,步履蹒跚,历历在目,如在昨日,然是幻影,情到深处,竟放声大哭。由忆母“泣”到忆祖母“长号”,作者悲不自胜,以简省雅洁的语言传达出最深挚的情感,读之不觉让人潸然泪下。黄宗羲在《张节母叶孺人墓志铭》中评价:“予读震川之为女妇者,一往深情,每以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盖古今来,事无巨细,唯此可歌可泣之精神,长留天壤。”[4]清代的方苞在《书归震川文集后》中评归有光:“其发于亲旧及人微而语无忌者,盖多近古之文。至事关天属,其尤善者,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5]

此后,作者又写在轩中“余扃牖而居”,由之前“前辟四窗”到“扃牖而居”他历经了人事的冷与暖,选择了远离是非,专注读书。但尽管如此,仍旧“能以足音辨人”的一个细节写出了作者心底的温情。后轩遭四火,皆不得焚,作者猜想大概是有神灵保佑。联系下文,作者抒写志向。百年老屋终不得焚,细想其缘由也有作者的寄予:其一,志坚,无坚不摧;其二,虽家族衰败,但他相信历经磨难后,家风不倒。百年老屋是作者的精神寄托,他渴望自己能一举成名,重振家风。

三、志趣:偃仰啸歌冥然兀坐

归有光受《史记》影响颇深,在行文上学习司马迁的“实录”精神,且注重向唐宋八大家学习,不因袭守旧,平淡自然,自成一格。章学诚《文史通义》中说:“归氏之文,气体清矣,而按其中之所得,则亦不可强索。故余尝书识其后,以为先生所以砥柱中流者,特以文从字顺,不汩没于流俗……惟归、唐之集,其论说文字皆以《史记》为宗;而其所以得力于《史记》者,乃颇怪其不类。”[6]《史记》中有“太史公曰”,《项脊轩志》中有“项脊生曰”。文章前段抒发自己在陋室书斋中,修葺、习静,以“偃仰啸歌,冥然兀坐”的态度乐在其中,借“兰桂竹”之植物来喻志,抒发积极进取、志坚的顽强意志。末段则采用例证法,再论其志。

归有光借巴寡妇清在蜀地守护朱砂矿,利甲天下,秦始皇为其筑女怀清台的事迹和刘备、诸葛亮起于一隅,却终有所成的故事为例。以此类比自己,“余”虽居小小的破败屋中,但当扬眉眨眼时,便觉得破屋中自有不平凡的事物,相信自己很快达成己志。最后一句反讽,人们知道我的情况,会不会想“我”的志向和井底之蛙有什么区别?实则写自身高瞻远瞩,胸怀大志,藏利器于身,待时而动。即便会受到冷嘲热讽,但自身不为所动,潜心守志。

归有光前文借物喻志,抒发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后文再论其志,坚定信念。前后相得益彰,交相呼应,不仅凸显其志之坚,更是对自我的勉励,行文结构完整。

四、悼妻:物在人亡,情何以堪?

最后两段是作者十几年之后的补记,此时作者已三十多岁,多次应考不第,郁郁寡欢,念及原配魏孺人,两人相濡以沫,情投意合,而今却阴阳两隔,物在人亡,如何不悲?

归有光的第一任妻子魏孺人是光禄寺典簿魏庠之女,太常卿魏校的侄女,魏校是当世名儒,学者称庄渠先生,归有光曾拜其为师。归有光在《请敕命事略》中说:“先妻。少长富贵家,及来归,甘澹泊,亲自操作……”尝谓有光曰:“吾日观君,殆非今世人,丈夫当自立,何忧目前贫困乎?”[7]魏孺人出身名门,家境富足,或有才学。故而,“问古事,问学书”对丈夫无微不至。嫁入破败的归家,未曾向娘家诉苦,甘愿清贫寡淡,亲力亲为,能以自给。更重要的是他时常勉励丈夫要自立,自强,不要为眼前的贫困所担忧,其远见、胆识,非凡有力,男儿不及。“闺门内外大小之人,无不得其欢。人以为有德如此,不宜夭殁。”魏孺人是位得力的贤内助,更重要的是她的自立、乐观精神,无不感染着周围人,难能可贵。她是归有光困境中的精神支柱,然佳人不幸早逝,室坏不修。何不修?怕是难以承受睹物相思之痛。又过二年,作者“久”卧病无聊,才复修旧阁,样子和以前稍作改动,作者又常年奔波在外,并无长居。为何文中写道“久”卧病?病从何出?除了年岁逐增,身体上出了问题外,更多的是心病难去。幼年丧母、中年丧妻、家族衰败、屡次不第、壮志难酬……悲恨交织,故而久病。

最后一段,寥寥数语,饱含至情,言近旨远,意味深长。“庭有枇杷树”一句,让人不禁想到《古诗十九首》里的“: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8]此诗中以女子的口吻,思夫。李锦文说:“从庭树开花说到折花欲寄遠人,再说到路远难致,最后说出此物本不足贵,惟因别久念深,不能自已。”归有光亦如此,写庭中枇杷树亭亭如盖,也是睹物思人,表达自己深切的怀妻之情。诗中的女子不得见意中人是因为路途遥远,相见有期。而归有光不能见妻则是阴阳两隔,相见无期,更为悲切。悲莫悲兮生别离,人生至悲莫过于生离死别,不复相见。这种沉痛之感,无法言表,只能在心里无限怀念。归有光把对妻子的相思之情寄托于“枇杷树”。宋朝的晏几道把对小蘋的相思之情寄托在“琵琶”声里,“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9]当时明月,曾照着小蘋归去。而今,明月犹在,却不见小蘋踪迹。归有光和妻子何尝不是这样,当时“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10]家人其乐融融,夫妻间举案齐眉。如今,作者却茕茕独立、形影相吊,真是树在人亡。人的生命有限,但想念却是无限的。庭树亭亭如盖,如妻正值青春,陪伴在侧。归有光以简省、平淡之笔,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明代的王世贞在《归太朴赞序》称其:“不可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11]以“水”为喻,赞归之行文自然。王锡爵《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称其:“所为抒写怀抱之文,温润典丽,如清庙之瑟,一唱三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而先生不独以文章名世,而其操行高洁,多人所难及者。”[12]他不仅指出归文内容高雅庄重、形式韵律和谐、感情深刻丰富,更追慕其为人操行高洁,令人望其项背。

综上所述,归有光虽一生仕途坎坷,但却矢志不渝,发愤著书。他尤喜读司马迁《史记》,恨不同其时,却因命运不济,所到之处不多,散文体裁较狭。但其记文中以情动人、自然可喜,文学成就较高。他不流于世俗,以其独特的视角,从身边琐事入手,文笔朴素简洁、善于叙事,赋之真情,感人至深。他在散文风格上承唐宋八大家的优良传统,下启方苞、姚鼐等桐城派的先河,起着重要的作用。他在《项脊轩志》中秉志苦读,虽遭人事冷漠变幻,处境窘迫,却始终对他人抱以最纯粹的善良和关心;虽身居陋室,却志向高远,发奋图强,以期不负祖母之愿;怀念先母、祖母、妻子,尤其对亡妻,寄以最沉痛的相思,用情至深,启迪着晚出的汤显祖。从政期间,为民解忧,造福百姓,不卑不亢,光明磊落,言行一致,展现出“偃仰啸歌”的文人风骨。他的品行对当下的我们仍有发人深省的意义。

注释:

[1](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七十九)》,中华书局,1974年,第2080页。

[2](南朝宋)刘义庆著、(南朝梁)刘孝标注:《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07年,第143页。

[3]童庆炳:《童庆炳文集·中国古代诗学与美学(第八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6页。

[4](清)黄宗羲:《黄梨洲文集》,中华书局,2009年,第275页。

[5](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17页。

[6](清)章学诚著、罗炳良译注:《文史通义》,中华书局,2012年,第403页。

[7](明)归有光著、周本淳校点:《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96页。

[8](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47页。

[9](宋)晏殊、晏几道著,张草纫笺注:《二晏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82页。

[10][11][12](明)归有光著、周本淳校点:《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36页,第975页,第981页。

(作者单位:陕西省汉中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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