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程多宝的军旅文学对英雄叙事传统的当代转化

2024-04-17 10:23孙亚儒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江流军旅英雄

英雄叙事,通常是指作家在文学作品中通过叙事结构、叙事方式、叙事价值等方式来表达英雄故事为什么被讲述以及如何被讲述的过程。作家程多宝的军旅小说在对英雄主义的自觉追求中,继承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寻根文学的文化传统,又秉承着新时期以来军旅文学英雄叙事人性化的诉求。同时,他将文学目光聚焦于中国传统叙事资源,巧妙地对中国英雄叙事传统进行创造性转化,努力扩展和探讨英雄的文化内涵, 进一步丰富了英雄的形象书写。这种写法“对高扬中华民族的英雄意识,培养民族的英雄气质、英雄信仰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1]。因此,他的这种对新时期以来军旅文学的大胆突破与尝试,彰显出了他对中国现代文明与古典传统交相辉映的独特审美意味。

一、“英雄观念”历史祛魅与“英雄形象”的重塑

21世纪以来的文学作品中对英雄概念的“能指”与“所指”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多当代作家尽管在作品中依然高扬英雄主义旗帜,但早已跨越了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 对“英雄”进行了重新定位。因此, “英雄”观念不断更新并逐渐回归民间的评级体系中。

程多宝的军旅小说是对长期以来以“崇高、严肃、神圣”为代表的传统英雄观念的历史祛魅。他在作品中没有选取宏大的叙事背景和叙事主题,而是对“无名英雄”以及在战争过程中被误解、被伤害的“普通人”进行深入挖掘,向读者呈现出了很多不为人知的战争历史故事。同时,程多宝的军旅文学还体现出了浓郁的乡土气质。他笔下的主人公多数是农民军人。对“农民军人”这个主题领域的深入挖掘,显示了程多宝对中国当代军旅文学的民间大众英雄概念解构的艺术自觉。

程多宝在小说中通常不是从国家或者民族的立场出发来祭奠以往革命岁月中英勇牺牲的先烈,而是从个人的立场来表达他的历史观。纪实性和传奇性通常是他的军旅作品的故事主题。他的军旅小说所记载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很多都存在原型。1999—2003年期间, 程多宝担任150万字长篇纪实作品《二野劲旅》采写组长。在创作期间,他带领团队抢救性地采访了数百名自1955年以来授衔少校以上的开国元勋,他还亲自考察采访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与抗美援朝战争的战士……这些经历为他在小说中原汁原味地呈现战争提供了大量的素材。《英雄辈出》《江流天地外》《或许你没看过日出》《宣城往事》《啊,延安》等描寫战争题材的中短篇小说均是作者取材于现实生活的具体实践。在军旅文学的英雄形象的塑造中,他真实还原了“小英雄”平凡又不普通的军旅生涯和社会身份。在他的笔下, “个人叙事”取代了“国家叙事”,英雄是“知”与“未知”的共同体。因此,他的这种写法赋予了“英雄”当代价值。

程多宝在小说中不断回望中国传统叙事经典,还特别注重借鉴中国传统古典的“侠文化”叙事元素,重塑了具有古代侠义精神的英雄形象,实现了中国“儒”与“侠”在古典与现代之间的交融。这是他对新时期军旅小说中的英雄文化做的重大突破。小说《江流天地外》兼容并蓄地吸收了中国传统儒家、道家的文化思想,使得小说作品具有鲜明的文化印记的武侠精神。《江流天地外》用宝佳、胡金枝、福安、有常、童花、程胜利这六个人的视角,分别描写了抗美援朝时期钢八班的八位普通战士为了掩护主力军转移而全部牺牲的故事。《江流天地外》的英雄虽然平凡但不普通,小说中福安的忍耐、有常的无私、童花的坚守、程胜利的牺牲……都继承了中国古代的“义”的传统。“侠”指的是侠士精神,也就是毫不退缩的勇气与信心。“义”指侠士对社会和他人的道义与责任。这种“义气”绝不仅仅是指传统文化中的“义气”,还指的是作者赋予“侠义”的现代意义,即战争年代战士之间深厚的革命友谊、革命情感与可贵信任。

程多宝笔下的英雄形象都是以“日常”为底色,用神圣、平凡和坚韧、脆弱相融合的方式来体现英雄的日常行为,让小说作品实现  了从“神性”到“人性”的自觉转化。程多宝擅于从边缘人物身上挖掘朴实感人的内心世界与人性之美,坚持以“生活化”的方式描绘出人物的美丽心灵。短篇小说《再见,香雪》中那位普通的边防驯犬兵秦超,现实生活中被自己的现女友香雪抛弃,又要面临退伍离开他心爱的军犬香雪。一声“再见!香雪”的呼唤,包含了边防战士的艰辛与无奈,也体现出战士们为了守护祖国的边疆而奉献的青春与对土地的热爱。在描写营盘生活的时候,他笔下的军人形象取材广阔,将军人还原到日常生活中,通过深入他们内心的隐秘空间,充分展现这一群体的独特性。他常常把叙事视角由外部客观世界推向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更加注重对人性、人心、人的价值的挖掘。作者以现实生活为支撑,从个人角度表达了对生活细节和生命本真的探寻以及对历史与人性的深刻反思。

二、英雄叙事模式的重构

程多宝在军旅小说中对英雄塑造方法的创新在于:借鉴了中国传统英雄叙事中传统古代的折子戏和春秋笔法的创作方式;重塑了英雄 的传奇性、群体性的特质;继承了中国传统小说写实主义传统,同时还对中国“侠文化”的叙事传统做了进一步探索。

程多宝的军旅小说在叙事结构上借鉴了古 代传统的折子戏的手法。在《江流天地外》中,作者分别用了六个人物的叙述视角来从不同的 角度讲述自己眼中的故事,巧妙地将时代的冲 突与人物的矛盾放入极为平常的生活细节之中,与古代折子戏的创作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程多宝还对这种叙事模式进行创新,他的 多部描写战争的小说均采用了战争年代兄弟寻 亲的故事模式。《追踪:1950》讲述了兄弟二 人在历史的风云变化与巧合中造就的不同的人 生命运。《火车,火车》中,火车作为现代文 明的产物,承载了兄弟二人少年时期对未来美 好世界的憧憬与想象,但也见证了兄弟二人迥 异的前途命运。程多宝是用非常具有偶然性和 传奇性的叙述模式,体现他对战争、历史的独 特反思。与此同时,程多宝还借鉴了中国古典 叙事文学中的春秋笔法,即在开头就用简短几 句话将整个故事的矛盾冲突交代清楚。这种简 洁与明确的写法,对读者具有极强的吸引力。小说《或许,你还没有看过日出》开头讲道:“一纸命令,突然被编入陆续赴朝参战的后续 部队,对于赵长林所在的志愿军A师来说,战 前准备猝不及防。”[1] 小说开头就将战争的不 可预知性以及战争的残酷性通过这几个字生动 地表达了出来。

程多宝的军旅小说延续了古代传统英雄叙事模式中的传奇性、群体性的特点,具有很強的时代性。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把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的英雄叙事小说大致分为两类:史诗性的小说和传奇性的小说。可以说,程多宝的军旅小说延续了史诗性的特点,继承了传统评书的英雄叙事的形态,基本采用了台阶式的分层塑造英雄的方法。受传统英雄叙事的影响,曲折复杂的故事情节、丰富多彩的写人方法等传统小说的突出特点,在程多宝的军旅小说中得到了自觉的继承并发扬光大。中篇小说《英雄辈出》以主要英雄为中心,通过一波三折的艺术情节,将这个英雄放进错综复杂的斗争形势中,又将不同的英雄人物故事交织起来,和其他英雄人物共同组成英雄群像,既借鉴了古典名著的英雄叙事的结构形态,又体现出了现代小说的网状结构,尤其是对集体斗争的描写气势恢宏,使小说情节极具魅力。同时,程多宝的军旅文学没有追求宏大叙事,也未追求小说中的史诗性的效果,而是将叙事视角“向内转”,关注被人忽视的战争之下普通军人的精神品格和价值追求,凸显出了他对民间立场的认同感的军旅文学写作姿态:既没有知识分子的功利性,也没有市场化的媚俗。在小说《火车,火车》《追踪:1950》《江流天地外》《英雄辈出》《或许,你没有看过日出》等作品中,程多宝重视在时代大背景之下的普通战士的精神境界,将战争的复杂性与战争人物经历的传奇性联系在一起来塑造英雄。

三、英雄叙事语言的革新与英雄叙事意象的沿袭

程多宝对汉语的语言一直保持着较高的敏感,能够自觉用鲜活的俚语和充满着民间意味的传奇来塑造“无名英雄”。《江流天地外》的每一个叙述人都从“我”的视角来讲故事,每个人物具有不同身份和特点,在叙述上又有着各自不同的“说唱”特色。因此,小说在六个叙述人周复循环的讲述中,读者便拥有了上帝视角。此外,程多宝在《江流天地外》里面 写了胡金枝因为儿子下落不明喊魂的场景:“福安啊,我的儿,你一天不回家,娘天天喊你的魂,把稻堆山喊裂了:生,喊不来你;死,也要喊来你……”[1] 这种带有民间说唱传统的喊魂描写,生动地将一位母亲对儿子的思念呈现了出来。

程多宝在他的军旅小说中借鉴了中国传统通俗文学叙事语言特点,讲究语言的通俗化和大众化。小说《啊,延安》的开头用下雨的突发性来引出整个故事: “那天早上,日头一开始还一个劲儿吐着笑脸,一转身工夫,突然就有了雨,还是一场说来就来的雨。”[2]同时,口语化和故事化是程多宝在军旅小说中最常用的艺术特征。小说《英雄辈出》的开头:“野战军报社记者即将下连采访的消息,是一连长姜成玉突然宣布的:听好了,打起精神来……”[3] 简短几个字,就紧紧地抓住了读者的好奇心。这种写法接通了民间叙事传统中宋代话本的“说话”特征,即为了吸引大众,讲的故事要完整,情节要曲折生动。

程多宝在小说的叙事中继承了中国传统写实主义的叙事方式,特别注重文学作品中情节特别是细节的真实性。他在作品中灵活掌握从容又紧凑的整体故事叙事节奏,将历史印记逐渐渗透到小说故事的每一个细节,凸显对人的强烈关注,从而让文学作品具有很强的思想深度和文学意味。《英雄辈出》中写到了李前志对采访他的记者邱静怡的微妙的感情,这是英雄作为普通人对心仪的女性的油然而生的“情窦初开”。

在有关战争叙事的小说中,程多宝的小说还注重对小说故事意境的营造,用民间化和乡土化的叙述语言以及个人化的叙述视角,聚焦军人的情感生活,将景与事相融合,营造出了别样的乡土军旅叙事风味塑造出了具有鲜明性格特征和乡土气息的“平民英雄”。《火车,火车》的开头:“应该是刚一记事那会儿,一般都是天色泛亮的当儿,那扇像是比他们兄弟俩的爹娘脸孔还要苍老几倍的柴门,估计是嗓子眼儿里得了治不好的毛病,豁着漏风的嘴巴,半启半闭着,哪天不是吱吱呀呀的,还总是裂开一道缝?”[1] 程多宝在小说中巧妙地将叙事视角进行多次的切换与转化。小说中的美学意象像是串联整个故事的引子,跨越时间的长河,将早已物是人非的不同客体通过这样的意象充分结合起来,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小说《江流天地外》的开头:“也不知道怎么了,自打福安离家出走,好些年了吧?我总觉得头顶上方,似有似无地吊着一只鹰。有天, 我想了起来,这只高悬的鹰早就有了,不管你看不看它,它就钉在天上,白天太阳晚上月亮那么一般高。”[2] 像这种带有叙事意象的叙述方式在程多宝的小说中很常见,如《江流天地外》中的水壶、《火车,火车》中兄弟俩对“火车”这一意象的想象, 《追踪:1950》里面对金条的追踪以及对方言的利用等均表明了作者在叙事上对传统英雄叙事的借鉴。

著名学者孟繁华认为: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英雄文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在一个没有英雄或者不需要英雄的时代,在革命者向职业军人转化的时代,如何塑造英雄、特别是如何塑造和军队、战争相关的英雄,如何释放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当代军人被压抑了的爱国主义激情,构成了军旅作家正在承担的‘英雄文化的现代焦虑。”[3] 当下,面对各种文学思潮及社会现实,有关英雄叙事的文学作品陷入被消解的困境中,随着商品经济的不 断发展,世俗功利性、消费娱乐性的文化逐渐成为一种“生活时尚”,人们对集体主义不再推崇,军旅文学却坚守着较为统一的文学创作标准。因此,如何在继承英雄叙事传统的基础上,在叙事主题、叙事方式及英雄形象的塑造、叙事语言的转化等方面对当代文学进行创造性地转化,让英雄叙事传统不断在重构中走出困境,创作出真正具有鲜明的中国风格和中国气 派的当代军旅小说,是每一位作家的使命和职责。作家程多宝通过军旅文学对英雄叙事传统的当代转化,不但体现出了他强烈军旅情怀和时代担当,而且为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中英雄叙事的发展演变提供了重要参照。

[作者简介]孙亚儒,山东体育大学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海外华文文学。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日照市作家协会理事,在报刊发表多篇文学评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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