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北方

2024-04-18 22:07李万华
青海湖 2024年3期
关键词:彼岸花桂花菊花

李万华

桂花与蝉

傍晚去一家名叫安德鲁森的小店买面包,回去时,闻到空气里一阵芬 芳 。香气过于熟悉,仿佛一位曾经朝夕相处的朋友,眉眼都清楚,就是想不 起名字 。环顾,路边尽是郁郁葱葱的植物 。高过屋檐的叶子花自春天开到 现在,一树暗紫一树玫红始终不见凋零,石榴花早变成石榴果沉甸甸压低树 梢,荷花木兰结出果实像一个个小佛头,白兰打算开出今年的第二茬花,蓝 雪花的蓝轻盈得似乎吹一口气就会飘散……嗅不出香气来自哪里,仿佛一 群不见形迹的小蝇子,忽远忽近将人尾随。

翌日忽见一树树桂花已繁。

泼天的喜悦无人分享,独自受用真是豪奢 。慢慢看,慢慢嗅,拍几张照 片 。原来桂花有不同颜色 。一树橙红的桂花下,我想这大约就是金桂 。与金 桂有关的事我不记得多少,想起的只是《红楼梦》里的夏金桂,因为她的蛇蝎心 肠。而在一树淡黄色的桂花下,我又努力回忆东坡《八月十七日天竺山送桂花 分赠元素》:“月缺霜浓细蕊干,此花元属玉堂仙。”想丹桂大约就是这种色泽淡 淡的桂花。后来知道全弄错。橙红的桂花是丹桂,淡黄色的桂花才是金桂。

微博里贴几张桂花的照片,说一句桂花忽然就开了,岭南的朋友诧异:桂 花开得这么早?我与桂花本生疏,几时开几时谢全无概念 。单记得五六年前 的 9 月底,在苏州,和女儿从地铁口钻出来,忽然满街的桂花香和暮色,又是 欣悦又是惘然,一条路多走了半小时,苏州从此留下好印象 。9 月初,癸卯七月中,大约桂花确乎开早了 。这四川盆地,白日气温还在三十摄氏度左右,要说秋天的肃杀,一时实在难觅。

也不能说秋日全无气象 。银杏  果成双成对往下掉,栾树一边开黄  色小碎花一边结淡红的蒴果,杜英  高枝上零星的几枚红叶让人想起爱  尔兰风笛的声音 。榕树下走过时, 蝉的嘶鸣弱下去 。 记得处暑后几  日,蝉们还在一惊一乍拼命叫,遇到  齐鸣时感觉耳膜都要被震破 。有一  次夜半醒来,凌晨三四点,雨声哗  哗,雷声轰隆隆不断,开窗时居然听  见蝉鸣混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此处  的蝉是大黑蝉,其实我也没見过其  他蝉 。朋友来访,饭后去湖边散步, 见一只蝉掉在路上 。 已经死去,肢  体却完整,尤其一对蝉翼 。 我们蹲  在路边反复看,惊叹“薄如蝉翼 ”原  来如此 。看不够,朋友从包里找个  小纸盒,轻轻拿捏,将蝉放进小盒  子,说要带回家给女儿 。朋友回家  的路线我熟悉,从这里出发,向北再  向西,过江油,经广元,穿陇南,到西  宁 。一千多公里,路途风景南北各  异,那只死去的蝉将坐在颠簸的汽  车里,到达遥远的寒凉之地,青藏高原。

不知秋日的大部分蝉去了哪  里,总不会是被桂花的香气熏醉了, 晕乎乎,头重翅膀轻,也飞不起来也  落不下去,只在枝杪间绕啊绕,或者  被 桂 花 取 代(据 说 桂 花 总 是 有 煞  气)——这季节的事,就是一物盛一  物衰,谁也见不得谁的好 。一日日自树下过,想蝉声寥落也一定有一 只只蝉的尸体在树下横陈 ,却没 有 。 欲要细究,又觉得还是不知道 的好 。也许被鸟填进肚子,也许被 夜来的风刮到某个角落,等再次苏 醒——风总是善于了结,而大自然又绝不会浪费东西。

说起浪费,我始终不知自己曾 经浪费过什么 。秋风总是起,又总 是去,我不能总是抱怨,说时间都被 我浪费了 ——好像我有多大的面 子,时间这个庞然大物可以属于我自己。

彼岸花

第一次遇见彼岸花,在眉山市 区的湿地公园 。公园自然大,野性 尚存 。 已是秋分时节,植物们还故 作迟钝,叶子依旧郁郁葱葱,只有银 杏除外 。 许多花在不管不顾地绽 放,大花马齿苋,葱兰,月季,蒂牡 花,蓝花草,金丝梅,曼陀罗 。凤仙 紫,栀子黄,玫瑰红……天色阴沉并 不妨碍花色绚丽 。沿河一边走一边 替木芙蓉着急,花苞都打了半个多 月,就是不开花,是不是睡着了 。然 后隔一条河,一公里远,遥见一小片 红色铺在岸畔斜坡上,那般独特醒 目,第一反应:彼岸花。

果真是。

没有图册中看到的那般壮丽, 大片红色鲜血似的将一方土地浸染 。眼前的红色略浮一层光,轻盈起来,使红  色不那么明目张胆 。我平时常于红色中看见  驳杂和沉重,此时却不同 。花丛面积也不大, 两三平方米 。花正盛,花间藏些小花苞 。 自  然是花叶不相见,花梗直直从土壤钻出来,长  啊长,顶上忽然打开花朵 。鲜红的花瓣狭长  反卷,边缘是波浪一般的皱褶 。雄蕊同样鲜  红细长,向斜上方探出,约有花瓣的一倍长。 抛开生物学上的分析,彼岸花就是平地一声  雷:一根花茎顶一朵艳丽的花,简单直爽,还  带一点暴躁。

平生第一次见,文艺作品和传说中又久  负盛名,自然要拍照 。 可是怎样拿捏手机, 都不如意 。平视,仰视,俯视,花的造型都无  法别致,鲜红的色彩太过耀眼,凝聚所有焦  点 。后来放弃近景,只退到花丛外,从远处  拍下一张 。这一张照片以绿色为主,远处是  水杉和其它不知名的绿树高低参差,近处垂  柳依依,木芙蓉擎起花苞,河畔菖蒲微微泛  黄,芦苇和梭鱼草依旧葱绿 。树丛中露一湾  水面,草木倒映,明亮的水波泛起冷绿 。 天  空在高处隐隐一角,是浓淡不一的浅灰色。 照片右下角,稀稀疏疏十几朵光秆红花 。在  绿色的背景上,红色再跳脱也显得沉静 。抛去色彩,花朵竟也有些许冷寂。

短信和朋友聊天,朋友说正坐在秋天的 河畔听水声哗哗 。又是高原的秋日,又是水 边,又独自一人,怕情景凄冷,从相册找出彼 岸花的照片,发过去,纯粹想分享这难得一 见的花带来的喜悦 。 良久,朋友回来一句 话:这名字,没来由的心伤 。 我察觉到自己 的唐突,又不能贸然安慰,只好答一句“叫它红花石蒜就没事 ”。

一种叫红花石蒜的花,被文学、影视作  品和传说贴上悲情的标签 。死亡、回忆、爱  情 。黄泉路、忘川水、奈何桥 。 阴湿,沉闷, 凝重 。仿佛它永远生长在黑暗之地,不得见  光 。其实它名字的来源只是因为自己的习  性:大都夏末秋初开花,花后生叶,日本的秋  分节气被称作“秋彼岸 ”,当地人便渐渐称呼  它为彼岸花 。至于后来又成为佛经中的“曼  珠沙华 ”,有典籍解释:曼珠沙华就是赤团  华,其颜色形态都与红花石蒜相似 。想来也  不用太较真,一种普通植物能来去在冥界和  仙境,红尘阅尽天地皆通途,大约自有其飞升和坠落的道理。

民间到底憨直,将红花石蒜叫“牛粪花 ” 和“红蜘蛛花 ”。“牛粪花 ”是因为它的球茎裹     一层黑色外皮,“红蜘蛛花 ”纯粹是因为花朵     外形似蜘蛛 。 我愿意知道事物的本质也乐     于接受华而不实的表相,彼岸花这个名字好听好记又不是什么错。

一篇名叫《忘忧草》的科幻小说里,一种 名叫埃博拉的病毒暴发,感染人类,大约 60 亿的人成为丧尸,人类千年来建立的文明分 崩离析 。未被感染的人寻求治疗,从彼岸花 中提取解毒剂,用无人机播撒,不久后病毒 得到遏制 。然而仅仅是遏制,不是治疗 。解 了毒的丧尸虽不再食人肉喝人血,身体也有 血管生成,头顶还会长出各种植物,但他们 依旧血肉萎缩,思维迟钝,人们私下称呼为 “半尸 ”(官方的定义是“生还者 ”)。文明重 建,需要大量劳力,生还者是最好人选 。后 来,解毒剂彼岸花 2.0 出现,可以彻底治愈被 感染者,但决策者们隐瞒消息,因为劳力是最稀缺的资源 。故事依次发展 。生还者觉醒,抗议,出走,远离人类,自成家园:生还者 不生不死,停在河流中间已经很久,去不了 彼岸成为尸体,此岸的人类也不愿接纳他们,于是他们顺流而下,漂向了进化的支流。

这篇小说里,彼岸花另谋出路,它既不 愿去彼岸沉沦,也不屑得到此岸的救赎,它有自己的路决意要走。

晨光里

人若能制出一根长杆,不用粗,细细的那  种,涂一抹苍绿,也不用长,够得上云层就行, 可以折叠,横放时不占地方,若能这样,在晨  雾中走路,就不必随时提防:秋天的斑茅与雾  不分你我,一不小心,与斑茅撞个满怀,沾一  脸瘦籽,说不清道不明 。这时若有一根长杆, 握起来轻轻一挑,新娘的面纱那般,将雾挑  去,眼前豁然,多好 。若不过瘾,举起长杆,在  天空划拉几下,将刮破的云一片片拨到边上, 也不用堆到哪座山脚或水畔,只要露出太阳  就行——其实也没那么夸张,视力不好,眼前  事物一概模糊,但也不至于将斑茅当成雾。 主要是云遮雾绕,大半的秋天如此过去,世界浸在云雾中无法自拔,人就开始恼。

与天气赌气,显得格局狭隘,可明明是 早晨七点多钟,看上去仿佛還是灰蒙蒙的晨 光初透时分。

小区门口的路两旁,两百多米,每天都 有摊贩来摆摊 。很自觉地,小摊分开,路一 边是附近农家摘来的蔬果,以及几家家禽活 鱼店 。活鱼店搭了简易棚子,颜色发黑的腊 肉挂在竹竿上 。一边是小汽车车厢里堆起的水果,从远处运来,也有甘蔗,围着车厢竖立,远看以为是栅栏 。深秋的蔬菜,多是块  茎,芋头、红薯、白薯、萝卜,还有花生和板  栗 。花生装在竹篮里,板栗是小小的那种。 水果多是柑橘和葡萄 。有一种橙子叫爱媛, 肉细,水分充盈,圆润,捏起来满满的弹性, 比一般的橘子可爱 。卖蔬菜的老人,有时带  两颗柚子摆在地上,买菜的人过去,老人掰一点,让他们尝。

水果摊左拐,是一条乡间小路,路口一  株仙人掌 。初见仙人掌是八月 。 清阔的村  路边上,仙人掌孤零零生长,遗弃了一般。 植株已经苍老,茎叶横斜,结满花蕾,有些快  要开出黄色的花 。有人将一些茎叶连同花  蕾砍下,陈尸地面 。一地残枝使人惘然:“当  他用竹竿敲打树上黄叶,秋天就会死去。”八  月过去,九月继续,现在十月也要走完,仙人  掌却一如当初,连地下残枝都是当时模样, 没有因为水分丢失而萎蔫,仿佛刚刚砍下。 有蜘蛛跑来织网,蛛网精密,像一个悬挂的  星系 。仙人掌更像一个黑洞,愈靠近它,时  间愈慢 。 它身边植物,百日菊只剩残花吐  蕊,决明的长荚已老去,丝瓜藤既不见花也不见瓜,惟有它,一如夏末,一如秋初。

路边新开一家面店 。要一碗牛肉面,二  两 。 也有一两和三两,价格分别是 8 元、10  元、12 元 。机器面条煮熟,浇一勺牛肉做成  的酱,撒点葱花 。 吃这样的面,会想念高原  上的牛肉面:牛骨鸡架熬汤,面条自己拉,分  不清的三细、二细、毛细和韭叶 。 面条盛进  大碗,浇牛肉汤,抓几片煮熟的白萝卜,撒上  青蒜,油泼辣子可多可少 。热气蒸腾,青蒜  飘香 。 牛肉面的碗要大,灵魂是汤和青蒜,牛肉可有可无。

面吃完,雾已渐渐消散 。世界仿佛撩开 帘子走出来,几分宿醉,一脸懵懂。

隔一條马路,可以看见对面一株木芙蓉 正在开花 。路旁树木杂乱,树下荒草纠结,不 知名的藤蔓一直缠到树冠,树木始终是墨绿 葳蕤的一团 。木芙蓉夹在树丛,平时路过,很 少注意 。现在花开,整株木芙蓉明丽起来,与 身边树木拉开距离 。夺目的重瓣大花,红白 两色,花间疏密刚刚好 。一树两色花,费思 量,但也不想细究 。 已是秋末冬初,从此处往 西,很远的地方,木叶尽落,山顶白雪,大风刮 过,原野寥廓,这里的花却还在热烈绽放 。平 行宇宙的观点想起来得认真对待,你看,有时 是时间在平行,有时是空间在平行。

木芙蓉花下,位置稍稍偏右一点,一车、 一人、一摊点 。 车是红色迷你的老人代步  车,看不清上面的白色字母 。老人一身青年  打扮,黑色裤子白色 T 恤,黑色运动鞋,头发   已白,叼长长的烟杆,坐在矮凳上,望远处。 老人前面,纸板上是三小堆黄色橘子 。没有  路人来买橘子,没有车辆经过,一时间,人和物都仿佛定格,成为一幅画。

此时若有人从对面看我,亦是一人 一 木 。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一棵站成时间的仙 人掌 。都不动声色,仿佛世事悠然,晨光不会 离去 。如果再望我身后,村路延伸处,匍匐的橘林漫漫。橘子成熟,绿叶间已万点灿烂。

菊花天

离太阳落山还早,天已灰蒙蒙一片 。如 果不看钟表,实在无法确认太阳还在不在天空 。灰色的云将天空压低,边角几乎触到地面 。人在这样的天空下行走,说不上压抑, 但也不舒畅 。在这里,初冬给人的始终是一  种绵绵的阴湿,像庭院里长期摆放的那盆水  长满绿藻 。 我生长的高原不一样 。 高原的  初冬,阳光明净没有杂质,人在光线中穿行, 身体两侧如在两个星球:阳光将身体一侧晒  暖,另一侧是清寒 。如果行至屋角背阴处, 则是冷冽 。彻骨的寒冷使人痛快,因为可以  一边搓手一边诅咒气温的低迷 。然而此处,这些都没有。

这样的傍晚,戴了毛线帽,去看昨天遇过的几丛菊花。

人家庭院栽植的,自然不是野菊,也不是  以往我所见 。应该有些名头,可是栽花的容  器极简陋 。普通的陶瓷花盆,盆面有拙劣的  山水画,甚至有一丛菊花直接栽到汽车轮胎  里随意摆放 。一种浅紫色半球状的,花不大  不小,密密簇簇几十朵压在盆上,云鬓斜坠。 怕倾倒,主人将花盆移到黑铁栅栏旁,花们于  是又依着栅栏怒放 。花色浅,叶子墨绿又浓  密 。蹲下捧一朵花来嗅,没有任何芬芳,连菊  科植物特有的药味也没有 。没有芳香的花是  寂寞的,心思深藏,想揣测都不行 。有一户, 主人将塑料花盆挂在栅栏上,黄白两色的菊  花高低相对 。一枝白菊从低处向上探出,疏  疏落落三朵大花,叶子小而零落 。高处一盆, 一枝斜出,十几朵黄花纷纷下垂,细长花瓣四  射如流星划过,连花蕊都是黄色 。 四周寂静, 不敢靠门太近,怕院里有大狗 。如果是小狗  狂吠,反而不怕,可以走近些,嗅嗅花瓣 。走  几步,有一户人家大大咧咧将菊花栽到墙外, 几颗大石一围,算是花圃 。深紫的小菊花,蓬蓬勃勃一大丛,叶子也旺盛 。花朵挤得密,颜色浓,可是看上去一点都不热闹 。花会开得 热闹吗,不会 。有一种黄金菊,小灌木,绿化 带用,四月和十一月会开出层层叠叠的金黄 色花朵,即使阳光照在花瓣上,金光迷离,花 还是很安静 。植物的安静是用来降低人类噪 音的,如果没有植物,说不定很多人会被自己的噪音逼上绝路。

始终都没想过要认识一些菊花品种,起  码那些被冠以“十大名菊 ”之类的 。 翻薄薄  一册《范村菊谱》,除了知道菊花品种的繁  多,依旧什么都没弄清楚。《范村菊谱》提到  一种甘菊,不知是不是杜甫在《叹庭前甘菊  花》里的甘菊 。查资料,说甘菊是一种野菊, 可药用,后来出变种,花白,曰洋甘菊 。洋甘  菊不陌生,花店常见,极普通 。 因为没见过野外的甘菊,有些想念。

十一月初,眉山东坡区有菊花展,在一  个度假村 。想去看,又迟迟疑疑 。终于在一  个傍晚跑去看,路上兜兜转转,错过了时间, 到度假村时,人家准备闭园 。买不到票,又  跑到大门口向工作人员乞求,说离下班还有  十几分钟,看一眼就走 。 自然进不去 。 电动  门内,远远看见丛丛黄菊堆叠 。 菊以黄为  正,想来多名品 。几步之遥,看不到,从没有  过的遗憾 。 门口徘徊,见到一株开花的树,木棉 。老枝,新花,上面是铅色欲坠的天。

高原上有一种小菊花,均匀的浅紫色, 半球状花序,有浓烈药味,我们叫九月菊。 植株繁殖异常旺盛,不知是根茎的生命力强  还是种子落到土里易活 。往往是霜降以后, 远山已经覆了白雪,那种小菊花还大丛大丛  开 。茎细弱,容易倒伏,然而斜依在地的茎上,花依旧充满生机 。那时单位的花园里就

有一丛,起初是一小簇,几年下来,半个花园 被花丛覆盖 。花盛时,走过花园都能闻到菊 花的药香 。 每到初冬,花还在开,守门大爷 就来清理花园 。 用割麦子的镰刀,咔嚓咔 嚓,将花枝悉数放倒,点火烧 。有一年,我站 在燃烧的菊花前,无比惋惜,想着自己老家院子里那曾经的一丛丛。

老家院子有不少菊花 。有些需要精心  呵护,譬如大丽菊,霜降时需要搭棚防霜杀, 花尽时要将根挖出防冻 。那种小小的九月  菊皮实,根本不用管,霜过时花枝倒在地面, 直到花园里其它枝叶都枯尽,它还在地面闷声不语地开。

很好奇当年我在老家院子里看菊花时 有没有回忆什么 。 我清晰地记得当年我面 对单位院子那一丛菊花时,我在回忆老家的 另一丛 。那么,当我在老家院子里面对菊花 时,又在回忆哪一丛 。记忆总是连锁,跨越 山水前赴后继 。我不断用记忆填充自己,泥 沙俱下,成为一口密不透风的井 。一个人老 去,如果抽掉所有记忆,不知会不会重新成为纯粹的孩童。

银杏叶落了一地

天压得很低,再往下压,伸手就可以触  到了 。坐下去的草坪有點热,仿佛有人坐了  许久,焐热了,现在他起身离开 。草地上,奶  奶教孙子背诵《回乡偶书》,孙子自然声音嘹  亮 。有人放风筝,扯高高的线,黑色大鸟在  铅灰色的半空盘旋 。放什么样的风筝不好, 非要放一只黑黢黢的大老鸹 。有人在黄葛树下吹萨克斯 。终于不是流行歌曲了,也许是凯丽金吹过的曲子,一点忧伤。 初冬时节是不应该忧伤的,应该用  起电油汀,暖暖的,再点几盏橘黄的   灯,在窗明几净的小屋里,像小红书   上流行的那样,做一杯咖啡,手磨豆   子,一定要美式,再用南瓜烤个面  包 。 我午后喝了一杯咖啡,加了好  多牛奶 。 胃一直不舒服,又实在想  喝咖啡,于是多加奶 。 据说牛奶可  以保护胃黏膜,谁知道呢 。 牛奶太  多,咖啡不像咖啡了,也不像奶茶。 奶茶用熟普煮才好,放生姜、红枣、 花椒,再加点盐 。红茶兑牛奶,再加   焦糖,腻得荒唐。

苜蓿开了小红花 。高原上的苜 蓿多开白花,比红花壮硕 。 苜蓿包 饺子好吃 。 吃饺子一定要蘸油泼 辣子和蒜泥,光浇点醋不合理 。一 朵紫色小花,以为是高原常见的阿 尔泰狗娃花,用手机识别,说是马 兰。“马兰不择地,丛生遍原麓 ”,也 不知说的是不是它 。 在北方,人们 喜欢将马蔺呼为马兰,植物的名字 千万别较真 。 远处窄窄长长的甬 道上,银杏叶落了一地,有人拿了 扫帚簸箕 ,一点点扫进垃圾箱里 去 。太不应该了,银杏叶黄得那么 明亮,像小号,将一个傍晚的亮度 都提高了几倍,将灰暗的天空都举 高了一层,行人从树下走过,都有 飞天的感觉——黛玉葬花纵然不可 取,就让叶子胡乱堆在路旁,任小黑虫爬行,任甬道黄灿灿,仿佛回到了晚秋的北方该多好。

池塘的水面挤满了狐尾藻,绿油油一大片,仿佛春天刚刚来到。如果有人眼神不好,以为是芳草长川,一脚踩上去就是松尾芭蕉的青蛙了 。福寿螺将卵产在石头上,一枚粉红色的桑葚,然而不能细看,太恐怖 。池边榕树和楠树都是墨绿庞大的一团 。 刚才走路的时候,拾了一枚红花羊蹄甲的叶子,黄色,难以想象一树黄叶中开出粉色和紫色花朵的景象 。密林里,斑鸠一直叫,要下雨似的 。 白颊噪鹛的胆子愈来愈大,前一天在甬道相逢,我走过去,它们忙着捉虫子,我只好绕开它们,真是笑话。

离我不远,同样坐着一个人,羽绒马夹,白色旅游帽,一直低头玩手机 。 手机可以回家去玩,空旷的草坪上适合东瞅西看,发呆也好 。人为什么不可以发呆呢,人发呆的时候可以变成一个黑洞,记忆和现实全往里面掉,时间会慢下来许多。萨克斯吹了近二十分钟,一直在吹同一首曲子,相似的忧伤没完没了,大约是个心里藏了事的人。

椋鸟一群一群地飞 。气温比昨天低了两摄氏度。

飞机也从天边飞过去 ,很低。出行和到达的人,心境不一样 。修行人说,心原本无喜无忧,可那样的心境该多无聊 。我怀念北方吗? 我怀念每一处天高地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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