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的少年

2024-04-22 08:23朱妍娇
青年文学家 2024年6期
关键词:老黄牛英子老牛

朱妍娇

正月初二的早晨,水田村家家户户都还沉浸在春节的热闹气氛中,诚诚却已走出院子,准备将他的老黄牛赶到河边的沙地上。

时间尚早,空气中还残存着丝丝薄雾,以及黑夜的湿冷气味。诚诚不禁打了个冷战。老黄牛却欢脱极了,踏着沉稳又轻快的步子一路向前奔去,脖子上一颠一颠的铃铛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响声,在乡间小路上飘荡。或许是昨天在棚里关了一整天的缘故,老黄牛竟越跑越快,全然没注意到在后面追赶的小主人已气喘吁吁。诚诚穿着一件黑色连帽的短袄,下身一条浅蓝色牛仔裤,这裤子对他来说过于大了,甚至拖到了脚底,只能向上翻了三圈。诚诚因为一路奔跑,脸上红一块儿白一块儿,鼻头甚至红得发亮,刚要追上想给老牛一鞭子,终究又舍不得,扬起手里的鞭子却抽在地上,溅起一小条尘土。老牛却仿佛真挨了打一般,哞的一声叫唤,越发跑得起劲。诚诚累得跑不動了,双手扶着膝盖,弯着腰大喘气儿,脑袋却还抬高,紧紧盯着前路,嘴里忍不住嚷道:“老家伙,跑恁快,早晓得就把你关起,不放出来。”老牛毕竟是家畜,骂它也听不懂。看到它没有一丝放慢脚步的意思,诚诚只好继续跟上。老牛已经很熟悉这段路了,一年当中,除了下连阴大雨,几乎每天小主人都要把它带出来觅食放风。昨天初一,诚诚都还想着放它出来,被爹痛骂了一顿,就回屋里躺着置气,晌饭都没起来吃。

不出五分钟,老牛已跑到惯常吃草的地方,左顾右盼,用鼻子凑来拱去找喜爱的草料。诚诚这时也赶来了,在老牛附近找了块大石板坐下歇气。他低头发现自己的白色运动鞋沾染了不少黄泥巴和枯草屑,立即起身走到河边,脱下一只鞋,用脚尖踩在岸边的石头上蹲下,一只手拿鞋,一只手浇水擦拭。他擦得很仔细,可还是觉得没有昨天刚穿上时那般鲜亮。等到两只鞋子清洗完毕,诚诚回到大石板上,从随身挎着的黑色布包里掏出两个馍馍,大口大口地啃起来。这是奶奶热在锅里的。水田村一到过节,每家都会蒸上百个馍馍,从大年三十吃到元宵节,从表皮圆润闪光吃到皴裂泛黄。吃完了早饭,诚诚顺手折了支芒草茎咬在嘴里,双手枕着头,跷着二郎腿,躺在石板上。河边空无一人,仅存半股的河水失去了夏日里的桀骜与嚣张,默默地流向远方。只是偶尔传来阵阵鞭炮声,预示着哪家来了客人,多半是女儿女婿回娘家拜年。诚诚喜欢这样的寂静和空旷,这片自由之地好像是由他主宰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英子叫他回家吃饭:“哥,奶奶找了你大半天,原来你又跑这儿放牛来了。快点儿回家吃饭吧!”诚诚斜着眼看了英子一下,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慢悠悠从石板上起身,牵起牛鼻子往回走。老黄牛这时也很顺从,走了几步之后,诚诚便松手,任凭老黄牛在身后走走停停,左边嗅嗅,右边闻一闻,它总归找得见回家的路。

水田村依山傍水,大部分人家分布在河两岸,这样的布局也方便管理冲积平原上的大片稻田,而诚诚的家,却孤零零地立在一座叫“乌龟坡”的山脚下。这座山像不像乌龟,诚诚不知道,但小时候,他在夜里看见过几次山的阴面冒起过鬼火,似乎还伴着奇怪的叫声,所以对这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虽然离得近,放牧牛羊也几乎不往山上去。诚诚一家是外迁人员,爷爷死得早,奶奶带着全家从山里搬出来,在这儿落了户,可后来,诚诚的娘在生了妹妹英子以后,不多久便得病去世了,姑姑也远嫁了,所以并未有多少亲戚和他们走动。逢年过节,别人家往来不断,鞭炮不停地放,越发显出自家的冷清。

到家以后,诚诚先把老黄牛赶到牛棚里关上门,再走进堂屋。这是一座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在阳光的照射下,白亮得闪眼。最近几年,村里大部分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在外干了三两年,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必然是盖新房,也不知是哪家开的先例,水田村的白瓷砖楼房逐渐取代了之前的泥瓦房,如雨后春笋般纷纷破土而出。多亏了英子,在她打工后的第二年,他们家终于也盖了新房子。虽然已远远落后于别人,但诚诚爹的腰杆儿分明比往日硬气了许多,时不时向别人大声夸耀他家英子在外面挣了钱了,又孝顺。诚诚对于英子的外出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过年时,妹妹会给家里买很多吃的、用的,都是一些新鲜货,包括现在自己从头到脚这一身。而且,盖新楼时,他的老黄牛也跟着沾了光,住进了水泥灰墙面青灰瓦房顶的新牛圈。所以,一想到这儿,诚诚还是很满意的。但是,如果要让诚诚也去城里挣钱,他是死活都不愿意的,他要在这儿守着他的老黄牛,就这样,晨起暮归,一辈子。

虽然没有客人,但因为是春节,圆桌上大大小小还摆了七八个盘子。奶奶、爹、妹妹已围着桌子吃起来了。诚诚端起一碗饭,夹了些菜便往外走。奶奶劝他坐下吃,爹却破口大骂:“莫管他的,天天就只晓得跟牛娃子亲!”诚诚并不搭理,斜了他爹一眼,径自走到屋外,蹲在门口把饭吃了。

吃完饭,诚诚到自己屋里睡觉打发时间。村里的孩子并没有很多娱乐方式,小时候,还有孩子打陀螺、踢毽子、跳房子,诚诚想加入,却被孩子王耀耀嘲弄排挤,说他是“丫糊”(智力障碍者),让小朋友不要跟诚诚玩儿。见到哥哥受到如此这般的委屈,气愤不平的英子拿石头把耀耀的脑袋砸了个窟窿。两人看到耀耀捂着脑袋哇哇大哭,血水顺着指缝滑落,一下子也惊呆了。愣了几秒钟,英子反应过来,抓起哥哥的胳膊往家跑。这件事当然没完,耀耀娘是当地出了名的厉害角色,拉着打了个“补丁”的儿子在诚诚家哭闹不休。奶奶说尽了好话,赔礼道歉。爹不问缘由,对跪着的英子抽了好几鞭子,可她咬着牙流着泪就是不肯低头认错。耀耀娘看到挨了打的英子,这才消了气儿,拉着耀耀回去,临走前还抱走了英子家下蛋的大母鸡,说是要给儿子补身体。从此,不光是诚诚,连英子在整个水田村都没了玩伴。又过了些时候,爹买了一头牛、几只羊,牛用来耕地,羊用来养大卖钱。诚诚本来成绩就不好,索性再不去学校,每天和他的一头牛和几只羊行走在河岸边、树林里、田垄上。英子的心思也不在学习上,加上做家务占去了很多时间,勉强到了小学毕业,就一直待在家里。她看到前屋霜霜姐过年从外面回来,整个人发生了改头换面般的变化,不光是穿戴,吃的、用的都很讲究。霜霜姐还讲述了好多他们从未听过更别说经历过的城里趣闻,就连霜霜姐的家人,似乎都跟着有了精神。英子萌生了跟霜霜姐外出打工的念头,爹和奶奶却不同意,他们觉得英子太小,才十四岁,怕出去以后上当受骗。英子面上不辩驳,心里却很有主意,在霜霜姐返程的那天早上,借口去送行,就跟着霜霜姐一起走了。刚开始,爹很生气,再后来,英子不定期给家里寄钱,又捎话说自己很好,爹就换了副态度。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河岸边大片大片的农田也因此荒弃了很多,再看不到为争灌溉水源、争地界骂架打斗的场面了。国家虽然出台了许多保护耕地、补贴农田的政策,但终究改变不了田地渐渐萎缩、杂草日益蔓延的局面。耕地面积的减少,给诚诚家的老黄牛差点儿带来了杀身之祸。农田面积减少,机械化耕种时代的到来,意味着老黄牛失去了用武之地,诚诚爹要把它牵到集市上卖掉。没想到诚诚死活不肯,经过反复周旋,在诚诚保证不让老黄牛浪费家里一粒粮食之后,爹才留住了老黄牛的性命。

英子明天就要走了,她要和村里的同伴先坐七点五十分的早班车到县城,下午赶到市里,坐晚上的火车南下。十七八个小时后,这群村里的小姑娘将会到达中国外来务工人员最多的城市—广州,那里车水马龙,满目繁华和匆忙。接着,她们便各自奔赴自己工作的地方,开始另一种生活。打开门,英子走进诚诚的房间,看到躺在床上的诚诚,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哥,你没睡着吧?起来烤火吧,我明天就要回去上班了。”诚诚睁开眼睛,别过脑袋看了一眼英子,起身坐在床上。等诚诚到了火垄屋里,英子已生好火,围着大油鼓坐下了。英子问:“哥,你饿不?我给你烤馍馍吃。”“不饿。”自从用油鼓改了这种温室火垄,再也不怕烟灰呛人了,可也有不好,以前几块砖围起来的火垄似乎更带劲。奶奶很早就睡了,爹跑到别人家闲话去了,诚诚和英子除了铜壶水开,起身倒水续水之外,两个人就静静地坐着,没什么言语。或许说过什么,可诚诚再也想不起来了。

夏日的水田村是令人烦闷而又慵懒的季节。村民们大多选择躺在家里的凉椅上,手拿蒲扇或吹着风扇打瞌睡。此刻,诚诚正躺在岸边的柳树下休息,时不时扫一眼附近的老黄牛,它也躲在树荫下,对没至膝盖的鲜草料挑三拣四。四处空无一人,河滩上只留有两台破旧的小型挖车和几张筛沙的铁丝网。农田坎上,是一条不到两车宽的乡村公路,这时候,也鲜少行人和车辆经过。夏日的午后,阳光毒辣,就连最贪玩的孩子,也被父母困在家里,只能看看电视,逗弄猫狗。从父母的口中,他们了解到,父辈们的童年似乎有趣得多。那时,河水清澈、鱼虾丰富,池塘里有荷花、莲子、泥鳅,山上有羽毛艳丽的野鸡,还有味如香蕉的八月瓜,以及栗子、猕猴桃等各种野果,一群小伙伴经常上山下河、掏鸟摸虾,在河边搭几块小石板,各自从家里偷一点儿作料,在附近的地里挖几个洋芋、红薯,掰几根玉米,运气好捉到一条鱼,就这样,一顿丰盛的野炊就可以圆满举办了。而如今,山上杂木成林、荆棘丛生,河水冬季断流干涸、夏季腥臭阵阵,成了两处“失乐园”。况且,前几天刚下过暴雨,夹杂着泥沙的河水如同一条粗壮的麻绳,千万股水浪翻滚着,纠缠着,奔腾着,乐此不疲,偶尔,还可见浮在混浊水面上的朽木断枝。

老黄牛不再吃草,而是挪腾着结实的身躯慢悠悠向河边走去,那条四下翻转抽打着身上苍蝇的牛尾巴却显得无比灵活。老黄牛到了河边停住,先是低下头喝了几口水,接着,慢慢向河心走去,并把身子俯下去。诚诚看到老黄牛下水了,先是一惊,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沿着水边的高地跑向老黄牛,边跑边喊:“快回来,涨水了!快回来!”老黄牛充耳不闻,自顾自在河里泡澡。眼看着只剩一只牛头在河面浮动,诚诚的叫喊声和脚步变得更加急促。转眼间,诚诚已经跑到了河岸边缘。突然,诚诚脚下的沙地崩裂,他被沙土裹挟着摔进水里,他张大嘴巴,用口鼻使劲喘气,双手拼命扑腾着想抓住岸边的大石头,可无奈脚下似乎被一双手紧紧拽住,扯向无边的黑暗深渊。刚从集市上卖完豆腐的大义叔恰好在远处公路上看到诚诚奔跑落水,叫了声“不好”,便丢下空扁担,跑向河边。村里流行盖楼房,沙子是必不可少的建材,大义叔三个月前与诚诚爹因抢沙结下了仇怨。大义叔这时却并未想到两家结下的梁子,他只想看清诚诚在哪个位置,想办法把这个年轻的孩子给救上来。下一秒,他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凝固、沉重,原来,这下面是一个廢弃的采沙点,水面因为挖沙频繁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水性再好的人也不敢贸然下水。大义叔只能拔腿向岸边跑,边跑边呼喊:“救命啊,有人掉河里了!”

等三个水性好的村民拿着麻绳赶来时,半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他们身上捆着绳子,在水里摸索了许久,终于将诚诚拖出水面。诚诚爹号啕大哭地跑来,他看到自己的儿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面色苍白,身体肿胀。接下来的一周,诚诚爹和卖沙老板大贵叔,以及乡政府进行了多次的拉锯战。盛放着诚诚尸身的漆黑棺木放置在堂屋里,时间长,天气热,弥漫出一股腐臭的气味。经过很多次调解,最终,大贵叔给了五万块赔偿金,乡政府也派人送来了五千块的慰问金,诚诚爹这才同意将棺木送上山掩埋。

在那之后,牛棚就空了。有人说,治丧期间看见老黄牛望着堂屋流泪,也有人说,那几天老黄牛不吃不喝,被卖掉时悲号恸哭。

后来,乡间小路上没有了晨起暮归的铃铛声,没有了老黄牛,也没有了放牛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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