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反叛觉醒与局限性

2024-04-22 09:34宋春雨
青年文学家 2024年6期
关键词:柳梦梅礼教杜丽娘

宋春雨

中国古代戏剧《牡丹亭》是汤显祖“临川四梦”中最得意之作,在中国古典戏曲史上拥有极高地位。作品主要描写官家千金杜丽娘与梦中书生柳梦梅倾心相爱,梦醒后在现实世界中寻找爱人不得而伤情离世,死后化为游魂在人间继续寻找爱人,并在至情的力量下起死回生、冲破父亲禁锢,终于修成正果的爱情故事。其中杜丽娘身上迸发的觉醒的女性意识和不断反叛、至情至真的光辉是整个故事的亮点,但同时文本也有一定的封建父权社会下男性作家视角的局限性,女主人公杜丽娘并未完全挣脱传统礼教。本文从杜丽娘女性意识的觉醒下产生的几次勇敢反叛、杜丽娘本身行为的局限性、男性书写下女性的失语和被塑造三个方面,对杜丽娘进行分析解读。

一、杜丽娘女性意识的觉醒与反叛

《牡丹亭》中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感动千古,引得世人沉醉称奇。在这部浪漫主义文学作品中,“至情”贯穿了始终,汤显祖将“至情”重点落于杜丽娘这一角色,突出深闺小姐作为封建伦理下的女性,冲破礼教束缚、勇敢追求本性与爱情的传奇梦幻故事。杜丽娘有多次反叛,主要围绕着入春园遇梦中人、情深病死幽魂相许、起死回生后勇订终身三个阶段进行展开。

(一)从“香闺坐”到“姹紫嫣红开遍”

反叛的前提是桎梏,严格幽闭才渴望自由,满是教条更期盼爱情。汤显祖先描绘了这位闺阁中千金小姐的家庭氛围:传统儒家下的严父慈母、满嘴之乎者也的老秀才老师。父亲杜宝作为南安太守,是典型的传统儒生,他认为女性就应该坐于深闺相夫教子,对杜丽娘严格管教,希望可以把女儿培养成传统的大家闺秀,连白日小睡、在裙裾上绣花鸟都是不允许的。为了进一步教化女儿,他又特意请来落第文人陈最良来给她当私塾老师。在《闺塾》中,老师一味强调儒家教条,只知道教导杜丽娘要“思无邪”“收放心”,连“关关雎鸠”也变成了后妃之德,一心要把杜丽娘培养成贤妻良母。杜丽娘的父亲和老师在“存天理灭人欲”的明代是儒家典型代表,也是陈旧迂腐的代名词。而其母亲虽是相对温柔的慈母形象,但同样教导女人要恪守本分、严格遵守三从四德,是封建时代下被“洗脑”的受害者。

在三位长辈共同作用下,杜丽娘的反叛和女性意识的觉醒是有深沉前提土壤的,只有不断地刻画禁锢、封闭,才能突显出少女对着满园春色感慨“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时一刹那的震撼。作品用幽闭、封建、迂腐的礼教反衬少女情欲与爱情的光彩美好,也揭开了后续杜丽娘至情的反叛。

杜丽娘进入游园、遇梦中人并不是突然的,在此之前就已有“破绽”:用红色的“薛涛笺”写字,用精巧的“鸳鸯砚”磨墨,这些露骨而上不了台面的小物件已经暗示了这位大家闺秀内心对爱情之向往、对才子佳偶之期盼;“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则是少女忧愁自己大好韶华无人赏,只能“都付与断井颓垣”。而所学的第一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让杜丽娘对爱情的渴望更加强烈。正是这份萌动春心悄然推动着杜丽娘反叛母亲不许进入游园的教导,继而推开满园春色。这关键一步不仅使得杜丽娘迈进春园,更让她突破了传统礼教的禁锢,让她的女性意识觉醒得春意盎然。然而,现实闺房的索然无味令杜丽娘深感失落后,继而她进入梦境。在梦中,她遇到了折柳题诗的君子柳梦梅,二人遵从情欲,“云雨十分欢幸也”,一直被现实的幽闭管教所禁錮的爱情渴盼在这一刻迸发释放,少女的苦闷被君子排解,芳心得以抚慰,空虚之情得以填满。踏入春园是一次反叛,与小生春梦云雨更是大叛特叛。怀春的爱情萌芽破土而出,丽娘的爱意可谓是情不知所起又一往而深,梦中无拘无束、一心一意只享受情爱的快意,这些点燃了少女苍白压抑的现实生活。在梦中,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情缘不仅仅是男女爱情,同时还有无法忽视的本能情欲与原始生命力;在梦中,杜丽娘不单是美丽曼妙的深闺千金,更是有情有爱、生机勃勃的少女,蓬勃而纯粹的生命力与迂腐礼教对冲,不仅仅是杜丽娘对父母、对老师的反抗,更是天然的人性欲望对“理”的抗争。

(二)“死者可以生”之至情

春梦醒来便是母亲的“何不做些针指,或观玩书史,舒展情怀”,一下将旖旎美梦拉回现实,温存合欢骤然结束,衬得闺房游园无比凄凉冷落,连曾经欢好的牡丹亭也一片孤寂。尝到了爱情与自由的甜美快意,眼前的幽闭压抑便更难以忍受。对梦中才子的思念、对爱情和自由的执着追求与渴望,让杜丽娘寝食无味、一病不起,由春病到深秋,临死前恳请母亲将自己葬于园中梅树下,最后在中秋月圆之日撒手人寰、香消玉殒。病亡突出杜丽娘“至情”之力量,是封建礼教禁锢下少女反叛精神的升华—她并非死于苦恋抑或得不到柳梦梅这个具体的人,而是死于自己对爱情、对自由的执着追求。得不到自由与爱情的生活是苍白无味的,蓬勃生机是为了追求生命本真的“至情”,除此之外的教条、道理都是禁锢。原本柔弱的,只能在阁中沉静度日的闺秀千金竟然敢于直面死亡,这种不自由、毋宁死的刚勇与气性是杜丽娘的璀璨魅力,也是人物性情的一大转变,由此引出了“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至情。

杜丽娘死后依然放不下梦中情人柳梦梅,化为游魂在世间寻找后,二人终于相知相恋。杜丽娘的又一叛则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下与柳梦梅幽魂相许。如果说游园惊梦还只是少女芳心萌动,是一个人默默地渴望爱情,那么此时的杜丽娘则是成长蜕变为有气性、更刚毅的女性,她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梦,而是实实在在的封建纲常,是真真切切的礼教考验,她没有畏缩,更加坚定了内心选择,即使没有社会承认,也勇敢地与柳梦梅相爱。情深病死是反叛,幽魂相许也是反叛。为追寻本心挣脱礼教束缚,这在我们看来再正常不过的自由恋爱在那个时代却是女性可望而不可即的,杜丽娘的意识觉醒和反叛精神在这一刻更加成熟、坚定、完整。

(三)重回人间勇订终身

和柳梦梅的私订终身最终还是闹到了皇帝与父亲杜宝面前,尽管柳梦梅已然考上状元,可没有媒妁之言的爱情和婚姻在封建的父亲面前还是放浪而不成体统的,即使在杜丽娘还魂后也提出婚姻应有“官媒”和“高堂人”,却依然是自婚自媒。面对父亲威严阻止,杜丽娘身上迸发出不同于刚开始柔弱闺阁少女的勇气与力量,她公然与皇帝和父亲对辩,为自己的至真感情发声,与传统封建礼教对抗。这一刻,她不再只是与恋人相爱的游魂,而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去对抗现实,在她面前不只是威严的父亲与皇帝,更是那个时代下儒家礼教的代表,是千千万万条压抑人性的规矩组成的封建禁锢。杜丽娘没有任何恐惧和退缩,不甘于只是作为游魂与柳梦梅相爱,而要昭告世人自己心意已决,一直苦苦追求的爱情并不是放荡的、上不了台面的。

杜丽娘的反叛在面对父亲的严厉指责而据理力争时再一次升华,是一次又一次反叛的高潮。死而复生为杜丽娘的反叛之路添上了传奇色彩,也正是经历了生死之后依然坚守爱情、执着追求,毅然冲破世俗束缚,让一位女性在封建压抑的时代迸发出人性的光辉与力量。

二、失语的女性角色—杜丽娘精神的局限性

汤显祖在杜丽娘这一不断反叛封建禁锢的女性角色上大肆着墨,描绘了一位勇敢刚毅、至情至真的奇女子,在封建时代具有伟大意义,凸显了女性意识的崛起;但在当今时代视角下去品读,杜丽娘这个被男性作家书写的女性角色身上依然有封建的烙印,其反叛精神仍有局限与不足。可以说,杜丽娘并没有完全摆脱礼教的禁锢。

(一)记礼法,念女身,盼状元

杜丽娘行为思想的局限主要存在于不忘记传统婚姻礼法、强烈盼望夫君中状元、强调自己的处子之身三个方面。

首先是游魂时期的私订终身与还魂后强调“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态度转变,杜丽娘没有将封建婚姻礼教完全抛之脑后,“懵腾还自少精神”推脱洞房春宵,面对柳梦梅的调笑直言“鬼可虚情,人须实礼”“待成亲少个官媒”,都体现出杜丽娘还是认为人不可私订终身。甚至在婚前就已经初露端倪,作为游魂的她就曾经多次询问柳梦梅“聘则为妻奔则妾”,怕自己名不正言不顺,需求得一个正妻的名分才好。

其次是“回来报中状元呵”,柳梦梅高中状元一直是杜丽娘的期盼,甚至早在春园惊梦里就已经展现:“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从小被教导成为大家闺秀的千金小姐也在潜意识里认为应当找个高中的状元郎,之后新婚时“喜的一宵恩爱,被功名二字惊开”。得知柳梦梅高中后,杜丽娘欢天喜地:“料今番榜上高题,须先剪下罗衣,衬其光彩。”不断期盼、高兴庆祝,凡此种种皆是杜丽娘对状元的渴求,这种看重甚至大过了柳梦梅本身对状元身份的向往。而透过角色看作者,杜丽娘一心渴求成为状元夫人,实则是汤显祖三十四岁才考中进士,却依然丝毫不怀疑科举制度的思想态度。似乎唯有登科进士、蟾宫折桂才配成为男女主人公幸福团圆的结局。杜丽娘对状元郎的孜孜渴求为这段至情蒙上了一丝现实尘埃。

最后是杜丽娘多次强调叮嘱柳梦梅,自己“依然还是女身”,还是“千金之躯”,即使数次欢好也是游魂形态,还魂后“女儿身依旧含胎”。二人已是至情至爱、多次云雨,杜丽娘本不用多次强调自己的处子之身,但封建时代下女性自证处子是为了夫家的傳宗接代,是清白的象征,同时也是女性对自己的物化。这在不惧生死、勇敢冲破世俗禁锢的杜丽娘嘴里不断强调,有些许“出戏”,但同时也展现了封建时代下男性作者对女性贞操的看重。

以上三方面可以看出杜丽娘并没有完全摆脱封建礼教的桎梏,甚至在某些方面有被“洗脑”之嫌疑,也产生了人物的矛盾:可以为情而死,却担心自己不是正妻而成小妾;化为游魂也要找到的梦中人,却要求他一定要是状元郎;为了至情甚至可以与皇帝对辩,却强调自己的处子身份。当然这并不妨碍杜丽娘对人性、对爱情的追求和对禁锢的反叛,只是依然有其时代局限性。

(二)男性视角下的女性塑造

“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只有另一个人的干预,才能把一个人树为他者。”(西蒙娜·波伏瓦《第二性》)透过杜丽娘我们看到的是汤显祖对爱情的勇敢、对礼教的反叛,同时也是一个男性对状元身份的强烈推崇,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认同,对女性应该是处子的强调。杜丽娘这个女性角色的背后是男性思维,正如同男词人模仿女性口吻写词一般,这种“被塑造”是男性作者对女性的一种“以为”,而女性角色在写作状态下是失语的、被塑造的。而这种男性的塑造使得杜丽娘勇敢反叛礼教后,又在各种细节上认同礼教,让“至情”在细小处变得扭曲。

性欲作为人的正常生理需求,却不被允许出现在传统封建社会中的女性身上。当女性与性欲同时出现时,人们会评判其为色情淫荡,甚至是伤风败俗,这让杜丽娘做春梦后羞于启齿。处于游魂的杜丽娘可以自婚、欢好,重生回到人间后又要婚姻礼法又要强调处子之身,其根本还是作者认为只有束在高阁相夫教子、清白干净的女性才是好的妻子,是适合家庭的,是满足父权社会要求的。杜丽娘在皇帝面前的大胆倾诉、对辩,也不过只是追求父权体系下被规范约束的女性基本权利,而这样也需要不断解释辩白。最终的圆满结局也得益于柳梦梅高中状元、皇帝钦定婚配,杜丽娘的勇敢反叛最终落于男性决定权下的允许。

杜丽娘无疑是勇敢、真实而可爱的。她直接肯定人的主体意识和本性,遵从自己的爱欲,不惧生死,死于自己对爱情的执着追求,敢于冲破封建教条。这位刚开始柔弱的千金少女在一次又一次地反叛下不断升华自己的灵魂,最终成全自己的爱情,在封建社会下赢得幸福,成为真正独立、丰满立体的勇敢女性。纵观全文,杜丽娘虽没有完全摆脱封建桎梏,甚至最终结局也依靠皇权支持,但她的成长轨迹无异于掀起了一场肯定自我意识的思想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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