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朝圣者”

2024-04-22 09:34王祁睿恒
青年文学家 2024年6期
关键词:朝圣者鲍鱼物性

王祁睿恒

进入20世纪90年代,伴随着经济高速发展所带来的各种新感受与新事物,中国当代诗歌逐渐褪去了青春的激情与浪漫,诗人身份在20世纪80年代的神圣光环也逐渐淡化,诗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将缪斯的手伸向日常经验中更加繁复与幽微之处。臧棣的诗歌在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语境中算是一个非常特殊且关键的存在,一方面关注极为平淡甚至是琐碎的日常生活,具有很强的“民间写作”特征;但在另一方面,臧棣在这些日常中又寻求极为复杂的哲思与诗意,被划分为“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

一、诗道的“尊严”与“鳟燕”

臧棣诗歌与日常经验的关系,可以用他代表性双关诗论《诗道鳟燕》来比拟,其内在含义是指:诗歌,不能离开鳟燕,即我们的现实事物,但同样,诗必须保持足够的尊严。而这种诗歌美学,是在两方面表达了臧棣对当代诗歌方向的把握和纠偏。臧棣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了著名论断:“90年代的诗歌主题实际只有两个:历史的个人化和语言的欢乐。”(《90年代诗歌:从情感转向意识》)这种写作倾向也贯穿了臧棣20世纪90年代至今的诗歌实践。但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被加上“知识分子写作”头衔的臧棣的特殊性并没有被完全发现,而是湮没在了历史的纷争中。而且就连臧棣自己,也并不认同大家对他的固有标签,正如臧棣接受“磨铁诗歌奖”专栏采访时所说:“我的诗歌虽然有很强的智性色彩,但我本人其实并不承认,我属于知识分子诗人。虽然我的理解,自新诗创立以来,知识分子对新诗做过很大的贡献,但从根本上,它鼓吹的诗歌文化,最终构成了对新诗的现代性的极大的伤害。”在一次演讲中,他也说道:“曾经有一段时期,我觉得我是当代诗坛最受误解的诗人。我的诗,不仅被非议,被恣意羞辱,也被贴过各种可怕的标签。一个诗人能听到的最难听的,最恶毒的话,我都听到过。”而在真正回到诗歌文本中,臧棣的诗歌既不同于典型的学院派诗人,也与当时的口语诗风格保持一定距离,臧棣对于诗歌的智性与诗歌中的日常性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和批判。正如上面提到的臧棣的诗学论断中的“历史的个人化”,其中就包含了“历史”和“个人化”两个在文学史很长一段时间看似彼此矛盾的词,臧棣显然不想放弃学院派和精英写作强调历史纵深的追求,但这个历史不是宏大的甚至不是属于某个群体的,而是个人化的,其中有很强的个人经验性和私密性。后半句论断中的“语言的欢乐”,一方面强调了语言与修辞作为诗歌主题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指出了中国当代诗歌语言过于严肃和沉重的弊病,提倡语言的即兴性和幽默感,在某种程度上这两方面在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语境中也呈对立状态。所以,不能以当时的诗歌派别特征简单分析臧棣的诗歌,而应多从当时整体诗歌倾向,甚至是寻找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的融合角度出发。从臧棣在近年获得代表民间写作的大奖“磨铁诗歌奖”可以看出,臧棣绝不愿把自己局限在一个狭小的体系里,他更愿开放地吸取各家所长,“长期以来,我一直有一个很大的不满:即当代诗歌文化将当代诗人的审美类型很机械地定格在复杂的呈现和口语的快感之间的摆荡”(《臧棣访谈:只有好诗才是诗的未来》)。回到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现场,当时虽然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矛盾,但彼此阵营里的诗人也都把关注点放在了对日常经验的处理上,知识分子写作阵营如孙文波、张曙光,民间写作阵营如于坚、韩东,而臧棣的诗歌则最能体现出两个阵营的交融性。深入研究臧棣的日常经验处理,我们能更清晰地认识到中国当代诗歌的整体走向与历史定位。

二、过程诗学与及物性

臧棣是中国诗坛极为关注诗歌“及物性”并作出大量实践的诗人,而他的“咏物诗”又和传统我们认知当中的有很大差别。臧棣很少对一个事物或者一个日常经验进行直白的主观抒情,他不想做万物的主人,而更愿作为一个发现者,甚至类似一个朝圣者,再平凡的日常经验在他眼里都如他诗歌里常见的意象与色彩—“宇宙”般“黑暗”而深不可测。而当臧棣将笔下的日常经验摆放到一个神秘而不可知的地位时,对其思考的过程,便成就了他的诗意。正如鲁迅文学奖对臧棣的颁奖词:“他的写作,既是一次内心的辩论,也是一种语言的争吵。”这里的“辩论”和“争吵”,并不是为了得出什么明确的结论,而是肯定了臧棣诗歌本身“辩论”和“争吵”这一过程的诗意。臧棣也明确表示对“过程诗学”作为诗歌方法论的喜爱:“我觉得现代诗歌的写作同样特别强调过程性,有一个词叫‘过程诗学,也就是说你在动笔的时候,未必要把一个问题想得特别清楚,而是可以沉浸在问题中,把生命感觉投入事物中,把感知事物的各个角度、整个过程呈现出来,这个过程本身也非常有趣。”(王琼《我的写作内核始终是挖掘人的内心与精神力量—专访诗人臧棣》)

以臧棣的《日常生活》为例:“每天清晨,我的邻居/会向路边的花草弯下身去/样子就像一个厨师/正在捡掉地板上的大蒜/开始的时候/我跑步经过她/一次偶然的機会,我才弄清楚/她是想喝草叶上的露水/我坚持晨跑已经好多年了/而她养成喝露水的习惯则更早/漱口时,我突然想到比起他人/我吸入了更多的空气/我也想到我的邻居/同样的逻辑也没有放过她的秘密/额外地,她啜饮露水/虽说不能简单地用更多来衡量/也许本来就没有必要去衡量/就好像早餐时,我用左手/放下咖啡杯,再次饮用时/却常常会用右手端起它。”

《日常生活》描写了一个极其日常的生活片段,但臧棣并没有用什么来定义生活,诗的前半部分描述到“漱口时”便转到了诗人的思考过程之中,诗人最后写到也许没有必要衡量这两件事便戛然而止。这里用了很模糊的词汇“也许”,这就使得诗歌本身产生了一种过程性,而把对诗意的一部分选择权交给了读者和思考过程本身。这首诗不仅让我们重新衡量日常经验的诗意,也让我们思考衡量日常经验本身所具有的诗意。过程哲学家怀特海在《观念的冒险》中指出:“将‘文明定义为所言说的和所实现的最好的知识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它的遗漏。它遗漏的重要事实是,过去的伟大成就皆是过去的冒险。只有冒险的人才能理解过去的伟大。”而臧棣的诗歌就是一次次对日常经验最幽微处的冒险。从臧棣诗歌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来看,这种“过程”在臧棣的诗歌中除了成为一种诗意本身之外,还成为其“元诗歌”写作的桥梁和路径。而作为一种经典的后现代主义手法,元诗的写作非常考验诗人在处理元诗思辨与诗意时的融合与平衡能力,一般的诗人很容易让其变成对诗歌的理性思考而丧失掉诗歌最应有的诗性本身。臧棣在面对这个问题时,找到了非常独特的解决方法—“及物性”。

以《鲍鱼无法想象诗歌中没有鲍鱼丛书》为例:“没有翅膀,飞,也难不倒鲍鱼/这就如同,飞,难不倒雨珠里/透明的你中有我/……/你猜,只有排除了所有的自我之后/我才能从新鲜的鲍鱼中找到/一个自我。没错,没有自我/也难不倒你我的诗歌。但没有自我/鲍鱼如何知道诗不是别的美味/我又如何能一次摸全我的九个螺孔。”

臧棣的及物性写作和传统的咏物诗有着较大的差别:在中国传统的咏物诗中,物往往是作为抒情主体的工具和依附;但臧棣在书写物时更加冷静与客观,诗人在“及物”的同时不破坏物本身的神秘与诗意,事物本身和诗人的哲思与抒情呈现一种互相辩证与对抗的状态。学者霍俊明总结臧棣的这种及物性为“内在的及物性”,“当臧棣的这种‘日常的细节化、精神性、象征性和修辞化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这种更为‘内在的及物性话语方式在1990年代诗歌话语谱系中的重要性”(《必要的天使》)。在《鲍鱼无法想象诗歌中没有鲍鱼丛书》中,诗人描述了由鲍鱼而展开的现实、虚构、诗的三方面的讨论,首先它同样是一种过程的诗学,诗人始终是以一种讨论的态度来与一个“你”在对话。诗歌最后写道:“硬壳上那些语言的黑斑,在秘密的契约中/确实已成为珍珠般光泽的,唯一的邻居/你猜,你我和语言为邻的时间/要长过鲍鱼进化的时间。我猜,你猜得不错。”其中的“你”,既可以代表读者,也可以代表一个诗歌里的对话者,甚至可以代表一只鲍鱼。但重要的是这个对话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臧棣深入探讨了诗的本质问题,却丝毫没有学究气的生硬,其中的秘密在于诗人已经把这些思考悄悄地与鲍鱼本身融合在了一体,展现了诗人强大的感知联想能力与精细的观察。这首诗歌所讨论的问题非常抽象,但诗中鲍鱼的外形与翅膀,鲍鱼与人体的九个螺孔,硬壳上的黑斑与珍珠般光泽的质地,这些描述精妙而不抽象。我们在读诗时也同样看到了鲍鱼的每一个小细节。如此,诗歌中的元诗和充满陌生化的比喻就在事物自身细节这条精美的绳子上“串”了起来,而诗意即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被迂回而缓慢地传递了出去。相比于传统的咏物诗叙事诗,臧棣诗中的日常经验不被传统的如“月亮—思乡”“梅花—傲骨”这样的审美惯性所束缚,而是以一种更自由的方式与诗性连接。臧棣的及物性写作兴趣不在于通过物来抒发自我感情,而在于发现与创造事物间往往经常被我们习以为常但又幽微的联系,进而让诗意在其中暗暗贯通。与其说臧棣的诗歌在“发现”诗意,不如说臧棣在通过及物性写作而试图“发明”“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诗意,让我们真正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而不是一直引领我们在既定的诗歌意象现实中徘徊。

三、“素描”的日常经验

臧棣的诗歌在语感和表现方式上有一种素描的质感,而其终究不是照片式的直接呈现,最终的指向反而是感知方面的抽象画。臧棣本人也明确表示:“而且有一阵子,我只习惯用铅笔写诗。心理感觉上,用铅笔写,好像是在用素描的方式呈现诗的意图。”(《臧棣访谈:只有好诗才是诗的未来》)臧棣这种诗歌质感是与其诗歌语言分不开的,语言就像是臧棣诗歌素描中的一根根排线,工稳而自然地构成了其诗歌的基础。臧棣的诗歌语言不是华丽和浓墨重彩的,而是一种和不带感情的日常对话相同的灰黑色调,语言节奏非常类似于茶余饭后的清谈,在诗中会经常加入“吗”“呢”等语气词来模拟对话的语境,如“现在,参观结束了。能提一个问题吗/为什么你会害怕婚姻/因为我还没吃过最好的西红柿”(《最好吃的西红柿丛书》)。在另一方面,臧棣还在诗歌中加入了散文的美学,如他在《自我表现协会》中写道:“我喜欢诗中的散文胜于/诗中的诗。相信我,因为我/既不是大象,也不是蝴蝶。”这些方式共同构成了臧棣诗歌情绪上近乎零度的写作画面。臧棣寻求诗歌的表现方面抓住了素描“素”的精髓,是一种素而不糙的呈现。在另一方面,臧棣诗歌的语言在安静下蕴含了很多诗人精致的幽默与反讽,这也让臧棣的不少诗歌呈现出很强的即兴色彩和喜剧精神,在诗歌文本场域里表演一种自由的充满智性的语词嬉戏,并因此发展出一種富于启发性的观念—将诗歌比喻为风箱,如他在《大雾中的新年丛书》中写道:“笼罩时,你身上有些东西被它利用了/散开时,你身上有些东西被它带走了/它的逻辑始终都很乳白,典型得像/黑洞的反面。所以,霍金最近说/宇宙并不存在黑洞。我觉得这不太符合/本地的常识,听起来很扯淡。”

臧棣就在一种日常的场景与讨论的过程中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宇宙的幽默与诗意,在诗歌气质上从来不追求外观和气势上的宏大,也没有虚浮的浪漫和幻想,这也即臧棣所说的素描表现诗意的手法,每个意象和每句语言都是如铅笔线般素朴,但同时,宏大而深刻的诗意内在于精致细微的刻画中,最终呈现出了比照片的真实更加富于诗意密度的细节震颤效果。

纵观臧棣的诗歌,可以发现,臧棣总是对日常经验有一种谦卑和敬畏,如他的《短诗入门》中所写:“和一只夏天的蚂蚁结婚/就好想它身上的黑/是一笔隐蔽的财富,幽深得足以摧毁/你能想象到的任何权力。”

臧棣作为诗人并没有在诗歌中凌驾万物,而是试图去不断接近日常经验的本质与真理,但他深知我们身边的日常经验要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所以他更愿意与读者在诗歌内部达成交流与共享。诗歌在臧棣这个“朝圣者”手中,是一支能够洞穿日常经验的铅笔,素描出了事物的神秘与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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