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中西古典悼亡诗词之异同

2024-04-22 10:36申慧敏
青年文学家 2024年6期
关键词:弥尔顿亡妻纳兰性

申慧敏

自《诗经》以来,悼亡诗词就在中国文学作品中频繁出现。在我国众多写悼亡诗词的作者中,清代词人纳兰性德以其独特的风格蜚声古今。《沁园春·瞬息浮生》就是其代表作之一。西方悼亡诗不多,但英国诗人弥尔顿的《梦亡妻》已被众多评论家视为西方悼亡诗代表作。经笔者比较,纳兰性德的《沁园春·瞬息浮生》和弥尔頓的《梦亡妻》虽有诸多共同点,但也有不同之处,现从艺术层面和文化层面一一论述,以探讨中西悼亡诗词的异同及其原因。

一、纳兰性德与《沁园春·瞬息浮生》

纳兰性德在二十岁时与嫡妻卢氏成婚,婚后夫妻恩爱,感情甚笃。然而,幸福生活只持续了三年,卢氏难产而死。妻子的早逝给词人带来了难以承受的伤痛。卢氏离世后的一天,词人在梦境中与她相遇。词人梦见她淡妆素服,二人执手哽咽。妻子说了很多话,词人醒来无法复述,只记得临别时妻子说的一句诗“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妻子生前没学过作诗,不知怎么作出这样的诗句。这个梦让词人悲痛感怀,作出这首《沁园春·瞬息浮生》: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浮生本就瞬息而逝,妻子又如此薄命,回思过往,怎能遗忘?记得闲时,绣榻之上相与吹花,同倚雕栏看斜阳西下。美好的回忆就像一场梦,只能让生者“更深哭一场”。一阵朔风,妻子的音容俱逝,没有机会再端详。想要到黄泉碧落重寻,却不可寻。料到妻子的短发,明朝定添秋霜。即使天上人间相隔,但尘缘未了,春花秋叶都触动思绪使人感伤。想再续情缘,相思却只令生者形容憔悴。真无奈,悲笛声声,谱出愁绪。

二、约翰·弥尔顿与《梦亡妻》

《梦亡妻》是英国约翰·弥尔顿为第二任妻子凯瑟琳所作的悼亡诗。二人于1656年成婚。凯瑟琳温和善良,给失明的弥尔顿带来极大的幸福;然而好景不长,十五个月后凯瑟琳死于产褥热。两年后的一天,弥尔顿在梦中见到亡妻。弥尔顿记录梦境,有感而发,创作出这首真挚的爱情诗:

我仿佛看见了我那圣洁的亡妻,

好像从坟墓回来的阿尔雪斯蒂,

由约夫的伟大儿子送还她丈夫,

从死亡中被抢救出来,苍白而无力。

我的阿尔雪斯蒂已经洗净了产褥的污点,

按照古法规净化,保持无瑕的白璧;

因此,我也好像重新得到一度的光明,

毫无阻碍地、清楚地看见她在天堂里,

全身雪白的衣裳,跟她的心地一样纯洁,

她脸上罩着薄纱,但在我幻想的眼里,

她身上清晰地放射出爱、善和娇媚,

再也没有别的脸,比这叫人更加喜悦。

可是,啊!当她正要俯身抱我的时候,

我醒了,她逃走了,白昼又带回我的黑夜。

这首诗由第一人称写成,前十三行记梦。一开始,诗人仿佛看到亡妻回到了自己身边,就像阿尔雪斯蒂被抢救回来还给了丈夫。她是那么圣洁,又那么苍白无力。此时的她已洗净了产褥上的污点,白璧无瑕。她的出现仿佛再度给诗人带来了光明。诗人喜悦不已,他清楚地看见妻子在天堂里身着白衣,纯洁无比,脸上罩着薄纱,全身散发着爱、善和娇媚的光芒。但当她正要俯身拥抱诗人时,梦醒了,妻子不见,白昼重新变回了黑夜。

三、浅析纳兰性德悼亡词与弥尔顿悼亡诗之异同

《沁园春·瞬息浮生》与《梦亡妻》同为中西方悼亡诗词的佳作,创作背景相似,均是作者的妻子死于难产;主题相同,均是相思无尽的爱情主题;都记录了与亡妻相见的梦境,并抒发了梦醒后的惆怅与哀伤。下文将从艺术层面和文化层面分析二者的异同,以此窥探中西方悼亡诗词的共性和特性。

(一)艺术层面

两首佳作在内容上的相似之处有三。第一,梦中亡妻的衣着。《沁园春·瞬息浮生》里是“素服”,即白色的衣服;《梦亡妻》里是“雪白的衣裳”。这一形象特征可能是因为在作者的心中逝去的妻子是纯白无瑕的,也表达了作者对纯真美好日子的怀念。另一相似之处是梦里亡妻的形象都是刚要接近便转瞬即逝。《沁园春·瞬息浮生》里是“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梦亡妻》里是“当她正要俯身抱我的时候/我醒了,她逃走了”。这与梦的特征有关,梦都是很少圆满的。梦里亡妻形象的稍纵即逝正如现实中妻子的早逝,给作者留下了满满的遗憾。第三个共同点是作品中都提到“天上人间”“天堂”的概念,表明是死亡将相爱的人分开,将妻子带到“天上”或“天堂”。除这些共同点外,二者内容侧重点不同。纳兰性德只在小序中记录梦境,其后大篇幅描写现实,在追忆往昔的同时,又表达出生者在现实生活中的凄苦。而《梦亡妻》前面几乎都在写梦,大篇幅写亡妻形象,只有最后一句拉回现实。

在艺术手法上,两首佳作都以梦回的方式首先叙述梦境。不同之处也很明显。纳兰词属于清词中独有的风格:“词风婉约”“幽怨凄黯”。词人抒情方式委婉含蓄,先在小序中借“素未工诗”的亡妻之口吟出“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的美好愿望,再细数过往的美好回忆,转而悲叹梦醒的怅然和现实中生者的无奈凄凉。这样虽未直接抒怀,却更显幽怨。而《梦亡妻》直接以第一人称描述亡妻圣洁的形象,表达见到亡妻的喜悦,仿佛重返光明。抒情方式不同,感情基调也由此可见。如果说《沁园春·瞬息浮生》是悲凄绝望,哽咽难鸣,那么《梦亡妻》则是烘托出温暖平和的意境,流露出喜悦和一丝希望。另一个显著的不同体现在二者的意象选择上。《沁园春·瞬息浮生》使用的意象有绣榻、红雨、雕阑、斜阳、霜、春花秋叶、邻笛等,都是生活化的现实意象。而在《梦亡妻》中,弥尔顿使用的神话意象出自古希腊和基督教的文化经典:一至四行借用希腊神话中阿尔雪斯蒂的故事,五、六行又运用了希伯来法典中“净身礼”的典故。下文会从文化层面分析这些典故和两位作者使用不同意象的原因。

(二)文化层面

两首佳作在文化层面的异同主要体现在婚恋观和生死观。纳兰性德的《沁园春·瞬息浮生》和弥尔顿的《梦亡妻》所体现的婚恋观有共通之处,生死观却不同。

《沁园春·瞬息浮生》和《梦亡妻》虽一个属于中国古代,一个属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但体现的婚恋观有相似之处。首先,二者都表达了作者思念亡妻、渴望团聚的思想感情。这说明婚姻对于中西方来说都是神圣而庄严的。夫妇双方一旦通过婚姻缔结,二人就成为彼此不可或缺的亲人,一旦分开,便渴望团聚。一方的逝去会给另一方造成莫大的伤痛。

除此之外,二者所体现出的女子在婚姻中的地位如出一辙。《沁园春·瞬息浮生》小序中提到的“妇素未工诗”体现了中国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词的第一句“薄命如斯”表达了词人对妻子早逝的感慨和遗憾。“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这样有妻子相伴的时光是词人难以遗忘的记忆。然而“梦好难留,诗残莫续”,只剩下“春花秋叶,触绪还伤”,让生者如同摇落和荀令失香,日渐憔悴,丰神不再。词人将妻子在世时的美好回忆与离世后生者的凄苦生活作对比,似在谴责妻子的离去,体现了中国古代女子作为男子的附庸,职责在于陪伴男子。《梦亡妻》中运用的神话意象也折射出了女子在婚姻中的地位。“好像从坟墓回来的阿尔雪斯蒂/由约夫的伟大儿子送还她丈夫”引用了希腊神话中的典故:阿尔雪斯蒂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阿德墨托斯之妻,以忠贞著称。二人在阿波罗的帮助下结成眷侣。后来,阿德墨托斯被判定不久于人世,阿波罗于是劝求命运女神,请求她们答应只要有人愿意替他去死,就让阿德墨托斯活下去。忠贞的阿尔雪斯蒂愿意牺牲自己,代替丈夫去死。最后,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刚好经过,在墓前与死神殊死搏斗,将阿尔雪斯蒂救了回来,还给了阿德墨托斯。这个故事体现了女性在婚姻中所被看重和期望拥有的品质是对丈夫的忠贞,必要时甚至可以牺牲自己,成全丈夫。弥尔顿引用这一典故,说明了其对这种品质的讴歌。第二个引用的典故是希伯来法典中的“净身礼”。“凯瑟琳因产褥热死去,想必奉行教义理念的弥尔顿也一直为此耿耿于怀。虽然他看不见妻子,但希望妻子是干干净净的,故而在悼亡诗中发出如此感叹。”(孙美萍《弥尔顿〈悼亡妻〉中悼亡思想试析》)据《旧约·利未记》的第十二卷记载,若有妇人生男孩,她在产血不洁之中,要家居三十三天;若是生女孩,要家居六十六天。洁净日子未满,她不可摸圣物,也不可入圣所。从这一典故本身来看,女孩和男孩有着明显的差别对待,且将女子生产视为不洁之事,被排除在圣所之外,体现了对女子的不尊重。女子在传统的西方婚恋中,也处于不利的地位。

另外,两首佳作中的男子在婚恋中扮演的都是“被爱”的角色。“在中国传统的文化观念中,男性是处于主体地位的,而爱情与婚姻中男性之于女性就是一种‘被动关系。也就是说,男性处于被爱的位置。”(汪定辉、张正勇《存在主义婚恋观生死观—对比分析〈江城子〉和〈忆亡妻〉》)在《沁园春·瞬息浮生》中,词人借亡妻之口表达了“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的爱的宣言。亡妻愿成为天上的月亮,年年月月为郎君而圆。这其实都是词人所想。词人希望亡妻能化作天上的明月照向自己,表现了在内心深处处于“被爱”的位置。《梦亡妻》也一样。诗中的“我也好像重新得到一度的光明”“她身上清晰地放射出爱、善和娇媚”“当她正要俯身抱我的时候/我醒了,她逃走了,白昼又带回我的黑夜”,对于诗人而言,妻子是放射爱意的主体,她带给丈夫光明,她主动俯身拥抱丈夫。这表明诗人心中渴望被爱。失明的诗人曾受到妻子体贴温暖的照顾,因此更处于被爱的位置。

以上三点是两首佳作中所体现的婚恋观的共同之处。由此可见,弥尔顿虽处于文艺复兴时期,但其婚戀观仍属于西方传统的婚恋观。这与中国古代传统婚恋观不谋而合。

两首佳作折射出的中西死亡观明显是不一样的。《沁园春·瞬息浮生》中运用了很多现实意象,今昔对比,具有强烈的写实特征。而弥尔顿的诗侧重写梦,且感情基调积极而平和。这与中西方宗教文化中的生死观有关系。儒家学派对于生死的基本观点是“未知生,焉知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人们重视的是生前,而非死后;人们渴望享受现世的幸福,而对死亡是恐惧和排斥的。正如纳兰性德难以遗忘与妻子相处的美好过往,其词中提到了“重寻碧落茫茫”“人间天上”,其中的“碧落”,即天上,与地下的黄泉相对,碧落和黄泉均为人间所不可知。因此,当死亡降临时,生者会难以接受。而在西方,受到基督教教义的影响,人们将死亡视为新生和解脱,以至于西方人对死亡的态度多是从容坦然的,因此弥尔顿的诗中对亡妻的离去表现出更为积极的态度。

上文分别从艺术层面和文化层面探讨了纳兰性德《沁园春·瞬息浮生》与弥尔顿《梦亡妻》的异同。二者虽主题相同,内容上也有相似之处,但意象的运用截然不同,感情基调也有差异。二者折射出的婚恋观具有相似性。婚姻在中西方文化中都是庄严的人生大事,但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较低,依附于男性,且男性在婚恋中扮演的是被爱的角色。《沁园春·瞬息浮生》善用现实性意象,凄苦幽怨。这与中国文化中的生死观相联系,人们渴望享受现世的幸福,而对死亡流露出未知和恐惧,因此造成悲凉的基调。而《梦亡妻》受基督教生死观的影响,使用神话意象,对死亡的态度是积极坦然的,因此呈现出恬静平和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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