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室变迁记

2024-04-30 11:52肖笃勇
贡嘎山 2024年2期
关键词:老屋

肖笃勇

广厦千万间

进小区先经过铁石拱桥,铁石拱桥下横着水草如茵的河渠,说是保风水的。河渠径直向北汇入河流,河流和小区之间耸立起一座森林公园。河渠与森林公园是人造的,河流形成于自然,它们和河岸的芦苇荡、河里的野生鱼及飞翔的白鹭一起,氤氲润泽着小区。

这是蓉城北郊某处高层电梯公寓的居住环境,虽少了青城山下别墅的幽静旷达,也弱了城南新区的现代化气息,已然是我和妻子心中的“豪宅”,配套百米开外地铁口站的建设规划,已然是我们拟度余生的安居乐园。

通过雅致的门厅进人中庭需婉转一下,一处喷泉要表达参差错落的意韵与川流不息的活力。中庭阔大,通道、假山和休闲亭别有情致,花园草木青青,花色繁盛,游泳池、健身区、儿童乐园等设施显示出功能与情趣的人文和谐。

房子通透,四居室,竖厅,两卫一厨,生活阳台的小巧实用衬托出客厅外观景阳台的宽敞明亮。整屋装修以黑白灰为基调,协调搭配门窗、柜体、地砖、地板、床和梳妆台。中央空调、皮艺沙发和新款电器不必说,门锁、热水器、马桶智能化也无须论,钓鱼灯,岛台餐桌,高盆龙须竹,客厅与玄关悬挂《山明水秀》和《九鱼图》画,体现女儿作为年轻人的审美意趣。我则将朋友送的电动“倒壶流水”景观搬上宽大的实木书桌,山影绰约,水车摇动,一幅动静结合虚实相间的山水鹿鸣图令书房有了活气。

新房装修完成,除去异味和甲醛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开窗通风,搁置活性炭包,摆放祛甲醛果冻,一路操作,几番测试,人心稳定,妻子的宠爱——猫咪们撒娇与咕噜呼睡的声音响起。

小家居室洋溢着阳光般平和与温馨的氛围。

此刻,夜深人静,山河无恙,我伫立在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前,思绪越过灯海里的高楼大厦,飞进浣花溪畔为八月秋风所破而歌的数间茅屋,飞临乡下一栋栋独立的小洋楼,抵达梦中的老屋。

老屋有春秋

老屋挺立在一面葱郁的青山下,粗壮斑驳的马桑木柱子,乌黑高耸的木框架,青石板院坝滴凹残溜,让它有了春秋,有了故事。

从我记事起,老屋已由连接碾坊、磨坊和坟亭,曾经偌大的群建筑,变成单一的撮箕口院子了。但北侧暴露在风雨阳光下的石碾子和石磨尚在,南侧墓地里在“破四旧”时,变得面目残缺的彩绘石碑与标志科举功名的石桅杆尚在。因为物质匮乏,又有生产斗争和夜会,父母成天忙碌,身影近似佝偻,石磨石碾子、石碑石桅杆便和老屋一起,成为了我成长与想象力飞翔的庇护乐园。

老屋的墙体保持了原始双层柏木板制作,间杂有修补的泥篾黏合编制,或土石垒砌,这是否吻合了爷爷说的“老屋是从茨架林里砍出来的”呢?由城镇下放到老屋居住的一对知青姐弟,他们请人以竹篾編席做卧室的顶棚,拿报纸糊在残旧的墙壁上,再在凸凹不平布满尘土的地面铺上塑料地毯。我闹着爷爷也要弄塑料地毯和报纸糊墙,爷爷说,塑料地毯隔了地气人容易生病,报纸糊墙容易招引火灾。在半信半疑中,我终究是被爷爷的话唬住了。

老屋的堂屋有大的开间和进深,它敞开着,成为了生产队季节性囤放粮食的仓库,青石板院坝自然也是集体临时用来晾晒水稻、小麦、豌豆、胡豆、油桐和油菜籽的晒场了。在如此的夏夜里,我会纠缠着知青姐姐、看管粮囤的保管员,或家里请来编篾的胡子大爷讲古说今,毕竟,父亲只念过小学,他肚子里的故事差不多已经被我掏空了。

姑姑说,母亲是在半推半就中嫁给父亲的。我家的阶级成分高,父亲的嘴唇还带有残疾,外爷认为这样的人家厚道些,加上老屋高大宽敞,柴房水草都方便,受过艰苦身体瘦弱的女儿嫁到我们家,日子反而会好过些。

这的确是有对比的。邻居家生养了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因为住房紧张,老大和老二在十五六岁时,便被单身的母亲狠心撵出去做了上门女婿。老三结婚时只有一间婚房,分家后才和妻子勉强垒砌起一间偏房当厨房。四儿子是家里唯一初中毕业的“秀才”,吹拉弹唱、记工分、打算盘样样会,却因生产繁忙和条件限制,婚后有理由懒于垒砌厨房这样的俗事,一家三口吃喝拉撒睡,好几年就在一间大点的堂屋里安贫乐道般过生活。

20世纪70年代的川北山区,像我家一样保留居住着高木架老房子的住户,终究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农户住的是土墙瓦房了。但姑姑说,他们那儿还有人住着茅草房呢,我也随母亲出远门走亲戚时,见识过一处“洞穴人家”。

姑姑队上有一对夫妇,靠集体工分和口粮实在没办法养活大小九张口了,队长便暗地里特许一家人,带上队里仅存的一杆猎枪,搬到更远的山里结茅草屋居住——深山里野菜比山外多,四季都有,终不至于饿死人。老家一带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属于国家大三线建设区域,有神秘厂矿散布山间,厂矿工人的地位和收入煞是令人羡慕。那情形真是应了一句话:穷奔深山富奔厂!

“洞穴人家”借助天然的岩洞衔墙盖瓦,严格意义上算是半洞穴而居。只见临河半山腰的岩石下,一处凹进去的半边岩洞,犹如巨兽张开的口,口边用大小石头垒砌成断墙,断墙上横梁竖格盖上青瓦。洞穴内冬暖夏凉,明暗分明,阳光照射处,灶台、锅、石桌和床铺层次清楚,地板是一半岩石一半硬土,上有虫子爬行,我曾疑心其中有蜈蚣,还忍不住将洞穴一家人,与老师讲述的北京山顶洞人进行了对比联想。

如此看来,外爷是有时代眼光的。母亲在老屋里生儿育女,孝敬老人,善待小姑子,一家人是和睦和满足的。老屋也确是历经沧桑,庇护和承载了数代人的悲欢离合,它迎接燕子成对来筑巢,诠释“进家蛇如进家宝”的道理,接纳全县公路建设大会战时民兵连的驻扎,收容五保户和临县迁移户……

但老屋的失去却要了父亲的命。那是1978年5月的一天凌晨,父亲从山岩上跳下来,在山沟里结束了他的一生。

以我现在的医学见识,父亲是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偶然受到刺激而走的。但母亲坚持认为,父亲患上抑郁症的根因,是两年前大队园艺场,在半哄半强迫中与我家对换了老屋。

父亲的“以命相搏”震撼了某些人心,加上政策变化,一个月后,母亲带领我们姊妹仨搬回老屋。

老屋明显老了一截,但屋前那株大梨树,依然舒展着墨绿色的叶子,我听到它伴着和风唱起了一首歌。

集体户之歌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一首歌曲回荡在祖国大地上,满怀着激情与憧憬。

1984年9月,我从地区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一所戴帽初中的乡小学校工作。姐姐用篾背篼背上被子送我去报到,先前承诺我教初中数学的校长变卦了。原来,校长未弄清楚我是初中毕业而非高中毕业考的中师,说我尚未真正成年,管束不住初中学生,要我去教一年小学毕业班。这样一来,我住宿在挨乡场的村小一间砖石偏房里,吃饭去中心完小。

一個盛夏之夜,狂风过后来了场倾盆大雨,一股雨水顽强地改变了路线,透过瓦隙檐缝流进房间飘落到脸上。我忍俊不禁,卧榻吟诵:“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在某一时刻,我感触到:清凉心上起,甘露云间来。是啊,青春尚年少,民族正自强。孔子云:何陋之有?一年后,我被调到区中学做英语教师,刚好赶上过第一个教师节。各单位协调组织,人们敲锣打鼓,抬上猪肉、捧着系有鲜红绸子的“尊师重教”大礼单到学校慰问。餐桌上的食物正在发生变化,从量变到质变。供应票证逐步取消,物资一天天丰富起来,温饱在一步步解决。虽说人们还普遍缺钱,但三天逢场的制度恢复了,集市渐渐活跃,手表、自行车和收录机不再紧俏,有条件的城乡居民,开始向往新的“三大件”,即冰箱、彩电和洗衣机了。乡村出现“万元户”,人们开始用水泥和白石灰美化房屋与居室。我在区中学的居住条件也处在不断的改变中,先寄宿学校旁寺庙里的小房间,后住学生宿舍,再搬进改造过的实验室,最后住进单位自筹加拨款修建的集体宿舍楼。

20世纪90年代初,我被调进县中学。因生源扩张和教师增多,学校住房一时紧张起来,我分配到一间近20平方米的房子。房子处在一栋旧楼底楼的拐角处,略显阴暗,中间一隔二,两边带窗户。出于隔潮的需要,我在房间地面铺上橡胶地毯,还买来比报纸更好的墙纸贴了墙面,算是圆了儿时的梦想。周末在暖阳下临窗翻阅,这次该是诵读《居室记》了:“窗皆设帘障,视晦暝寒燠为舒卷启闭之节。南为大门,西南为小门,冬则析堂与室为二,而通其小门以为奥室,夏则合为一,而辟大门以受凉风……”读书取畅适性灵,不必终卷。一学期后,学校又分配给我一个单间,虽没有配套的厨房和卫生间,却已全了我将乡下母亲接到城里居住生活的心愿。

这是一个处在特殊体制下,窄居而沸腾的“集体户”时代。

城镇居民的居住方式,以单位化和集体化为主,筒子楼、排子房、大杂院和四合院佑护着众多人口,蜗居、杂居以及三代同居的现象普遍。

乡下同样有集体户,如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居住点,公社为孤寡残老等五保供养户修建的敬老院,村小师生临时居住用房。农户住房固然是私有的,但人们似乎也乐于聚族聚邻而居,形成了不少冠以姓氏的大院子,以及相对应的地域称谓,如张家碥、李家坝、赵家梁、刘家河等。

姑姑一家就居住生活在这样的向家大院。向家大院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是乡政府临时办公处,保留有小戏楼,以磨坊和碾坊为踝轴连接小院子,大小院子边缘再衍生建些耳房。如此繁衍接续,牵连扎堆的房屋院落里居住着三四十户人家,遇到婚嫁喜事,亲邻妯娌嬉笑调侃,放鞭炮、抢喜糖、吃大碗席,热闹得像一家人。

然而,热闹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老屋变得衰老和落后了,热闹也不能让集体户跟上时代的步伐,人们对居住有了自主性的新追求。

自主第一居

姐姐说,老屋住起来最大的问题还不是房屋的高阔简陋,和家具的陈旧笨拙,是采光度不够——即便开通窗户,在屋顶安上透明玻璃瓦,居室也常常显得昏暗不明透,尤其是在阴雨天,室内黑黢黢有空洞阴森之感。于是,姐姐在老屋结婚成家后,由母亲主导筹粮筹款,姐姐和姐夫央亲邻一起出力,一栋新的土墙抹水泥带明窗的瓦房,在老屋原址上建立起来了,时间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

老屋彻底消失了,遗留在我们一家人的记忆深处。姐姐在乡下建了新居,有了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房子。

时间催着人像树一样生长,开花结果,走向成熟。转眼间,我已收获了数届“桃李”,住在集体福利房里继续工作和学习,过着小家日常。

1997年开春,学校适应住房体制改革,开始在单位集资建房。房子面积大,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水电气和淋浴配套齐全,尤其“厅”的设计新鲜吸引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政策支持下,学校设法筹集部分资金、带有明显优惠,且拥有产权的单元楼房。学校一时不能满足所有的需求者,只好将教龄、学历、职称、业绩等设置成相对合理的权重,再打分排序分配,颇有高考择优录取的意味。我是青年教师,成了落榜者之一。

而在乡下,人们不再忍受大院落聚居,或比邻而居带来的空间逼仄,与柴草不便,早已经开始追求单家独院的居住方式了。

受着妻子和母亲羡慕加抱怨的声音,迎着亲友答应借钱,或婉言拒绝的面部表情,赶在新世纪到来前夕,我怀抱着小女,妻子和母亲手挽手,一家四口满怀期待地走进县城里最好的花园小区,数着楼梯步数步人崭新的单元居室。当天晚上,我们将全屋大小灯盏,包括电视机和DVD影碟机全部打开,像过节一样审视着新居。

没错,我们像姐姐一样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厅大,房间明透,厨卫和功能配套齐全。就在那年春节里,姐姐和妹妹,姨妈与姑姑,前后几拨亲戚来城里走动看房子。母亲说,新房子就是要有人来热闹,越热闹人气和财气越旺。

冥冥中,母亲说的话兑现了某种机缘巧合。第二年春暖花开时节,我用数元钱购买中国福利彩票中了高等次奖,数额相当于我当年的工资总收入,引起小范围热议。

实在说,福利彩票奖金有如及时雨般的浩荡天恩,缓解了我们小家庭为拥有自主第一居而面临的债务压力,也让我进一步理解了“家”的意义。

家是最小国

有些外国人很难理解,中国的父母大半生为儿女累,两三代人为房子苦。

这里的房子,当然指的是有墙、顶、门、窗等供人居住的建筑物。房子是人类的栖息之所,是家的标志,是安身立命的大事——这成了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2018年9月,我到川西民族地区参与教育发展和脱贫攻坚工作。一个周末,我跟随工作队一位驻村干部到他的帮扶村走访。

一座险峻的山将藏族村落百余户人家,分隔在两面山坡上,分别面向汹涌的大渡河和它的支流汗牛河。我坐在贫困帮扶户德几志玛光洁的水泥院坝里摆龙门阵,当我们聊起村子里三年来的变化时,德几志玛说:现在,我们真的是“胆壮魂安身心稳”了!

经随同的村支书解释,德几志玛说的是村民们形象总结出的一句话。“胆”指的是路,“村村通,不沾泥”,让人们有了发展和振兴的底气;“魂”说的是水,村饮水工程,包括10多个蓄水池的援建,让村子永远结束了“宁赠一碗肉,不给一碗水”的渴心历史;“身心”呢,讲的就是眼前德几志玛家立起的白色四角砖石楼了,“稳”字在这里凸显了“安居”的分量。德几志玛拉上我去看她新式藏楼里,糅合了几种颜色的藏桌、藏床和“洽岗”(双柜)上的佛龛,看她圈养的藏香猪,再站到屋顶上看远处山坡上她家放养的20多头黄牛。在那一时刻,五星红旗飘扬在煨桑烟霭里,天地吉祥,和声四起:“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

再回过头来看中国人居的变迁,从土坯草居到钢筋砖混楼,从集体福利房到高档商品单元房,从杂居、蜗居的“忧其居”到二套房、别墅的“优其居”,真是,最美不过人间烟火,最暖应是居家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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