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歌(组章)

2024-04-30 20:43张作梗
星星·散文诗 2024年4期
关键词:星斗黑匣子蝗虫

张作梗

石 头

我想那石头穿过甬道、房子、乡镇、田野,已抵达了使其不得不成为石头的地方。(在别一处它或将以另外一种物质形态出现?)

我想它短暂地在水面居停过,到空中飞翔过,在草丛歇过脚,去庙宇听过经。

我想有一刻它甚至被风托起过,梦游般忘记了灵魂之轻和肉身之重。

我想它成为现在所是的石头,并非它所愿。只是因其偶然坠落之地,石头大行其道,它才不得不成为了石头。

我想它不会借助哲学之锤或社会学之粉碎机,了结自己。至少暂时不会。

因此——

我想它不想成为石头的日子多些——尽管石头功能齐全,用途广泛,并非易朽之物。

星斗掉进碗里

星斗掉进碗里。这是六月乡村之夜的传说。但我真见过。那是乌鸦飞走的时刻,点燃的艾蒿裹着蚊虫向夜渗透,我们围着木桌,坐在暑气熏蒸的场院,听父亲说着一只蝗虫如何浸泡在农药里,沦为夏至;一百只蝗虫又如何啃缺镰刃,田垄直不起腰来,仿佛集体患了软骨症……那天上的星斗就静寂如我们的惊恐,趁我们的母亲背过身去,纷纷掉落进我们张大着口的碗里。

星斗掉进碗里。我们仰脖喝进它们;喝进飞舞在我们村乡上空的蝗虫。小小的身体,困在栅栏丛生的碗中,倦于浮肿,倦于逆着艾蒿的青烟,去采摘一朵飘浮在蒲扇上的萤火虫……因为要不了多久,淤积在肚子里的、那些蝗虫振翮的金属声,就会将我们轻轻抬入饥肠辘辘的梦里。

冬夜:读《天上的街市》

而今,银河已不再清澈、纯洁。当它持续饮着蘑菇云、硫酸雨、沙尘暴——犹如饮鸩止渴,它的被污染,已愈来愈偏离濯洗我们天上的梦想。

而星星,那些打灯笼在天街游玩的孩子,人间一日,天上千年,转眼已长成街头摆摊的流动商贩。他们兜售夜色,嘚瑟着,跺脚,仿佛要缩回自己体内。月亮的城管,戴着大盖帽,有时来,有时不来。

而人造卫星,这新近迁入天空的一族,这新贵,他们无孔不入。他们本身不发光,却将天上的资源一刻不停地偷运回人间。

而宇宙、洪荒、UFO,它们离我们的生活太远。我们倦怠地将眼光从夜空收回,回到被物质强占的身体——

那些天上发生的事与我们的俗世有何干系?!

雪孩子

笑吧,雪孩子!当他们用辣椒,做出你的鼻子;当他们,在耷拉你脑袋旁的一坨白毛风中,掏出你两只晶莹剔透的耳朵——笑吧,以你尚未遭受污染的笑声,摘下他们心灵的面具。

如果童心是一个保鲜柜,快乐就不会因融化而变质。

没有一只箱子,能装下并带走你就要羽化的身心;没有一个草木花名册,保存并喊出你过于短暂的名字。

莫哭,太阳下的雪孩子。为了积攒一座坟冢,人往往得辛劳、奔波一生。慢慢,在他人的遗弃中,你就会明白,尽管来自虚无的天空,你终得在大地寻到归宿。

刺 猬

一只来历不明的刺猬,不知何时,爬进我的心;占有并长时经营它,使之成为一个舒适的穴居。

也许,是拉金①诗中卷入刀片的那只,也许,是蜷缩在故园腐叶中的那只(我们曾在掘挖儿时的竹根中,挖出过它)。或许,仅仅只是一只思想的刺猬。

但无论是哪一只,它都长有钢针一样的刺。它躲在自我盔甲后的尖脑袋,像从坟冢中偶然喷出的一股烟,神秘、紧张,迅疾消弭于世界的无形。

我仅是偶然在意识昏蒙时看见过它:一个带刺的圆球,只在消除警觉时,才布袋一样打开对折的身体;絮语似的四足,像是光的爪子,在枝叶上行走。但我不敢靠近:有一次,仅仅想趋前递一声问候,它即蜗牛般团起身,重新收拢它愤怒一样张开的刺。

它蛰居我心上,有时像心的投影,有时又像心跳的放大镜。我漠视它,但又无由地惦念它;因为当人世背转身去的时候,唯有它,会于僻静处拖出我那些幽独的心思,蹑足,去到户外广大的月光下。

①拉金:英国诗人。其在《割草机》一诗中,写有一只刺猬被卷进割草机刀片,死了。

一个人的空难

——给D·G

极有可能,你是留存在这世上、载满我生命数据的那个唯一的黑匣子——当我突然遭遇人生的空难。

极有可能,除了空难中死去的我,没有谁,能在茫茫尘世中找到你。要了解我失事的原因,随着你愈来愈深地沉入时间的海水,将变得更加困难。

到处都是迫降的天空,到处都是你我共同生活的那些日子的残骸。“到处是无处,而無处是到处。”①——极有可能,当在悲情的雨水中,你举出爱——那心灵的横幅,继以一个人的游走,也不过是让自个更深地沉入往昔,而拒绝风霜雨雪的打捞。

那么好吧,当你用一个骨灰盒一样的黑匣子,囚住我,关住、锁住我,极有可能,当有一个仍然活着的我,继续参与你的生活。尽管,那是不复往昔的我,那是被死亡装入一只阿拉伯瓶子,魔鬼的我。

而多少年后,当人们在一块墓碑上打捞出你,极有可能,你记载的那些数据已失效,你的录音,也俱已长出时光的青苔。而世界,爱上了更年轻的人,对遥远的逝者来说,黑匣子已不再有用和神秘。

①此句转引自切·米沃什诗《神的摄理》。

时间之歌

对于我来说,没有更快的火车,也没有更慢的蜗牛。没有更漫长的煎熬,也没有稍纵即逝的快乐。我,不过是一个假想的、移动的界桩,以随时确定你生命此在的位置;不过是,人为设置的一个符号,以便夸大或缩小你创造的价值或活着的意义。

如果世间真有我,我也游离在你们的生活之外。我的存在与沙漏无关,与钟表无关,与读秒无关,与倒计时无关——与日升月落、潮涨潮汐无关。我的律法不关涉悲喜,我的管辖不裁决你们生命的长短。

相对于无所不在的空间,我,更多的来自人类不断叠加的臆想;来自,你们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恐惧。假若我步量,绝不是用屋檐下的阴影,而是用肉体对苦难的触摸;而如果我逃离,那也不是用你们的腿,而是用——慢慢枯竭的海水。

保留一点对我的敬畏吧!如果我是实有的,世间万物便是虚妄的;如果我不存在,人类便会失去生长的标杆。这就是虚无之物的力量,它甚至能使最坚固的宫殿,瞬息化为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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